第94章
天上密云愈加黑而深,聚成了野獸的形狀,甚是駭人。
在天際滾過第三道雷聲時,他一抖手指,燃燒了指尖雷符。
遠(yuǎn)處,回首峰山頂之上,一棵已有五百歲的古松被一道天降霹靂攔腰劈斷,火焰熊熊而起,宛如狂人起舞,響動之大,甚至震動了空間內(nèi)的池小池與文玉京。
二人所在之處,依然是惠風(fēng)和暢,天光大亮,并不知外界有何變動。
文玉京掩卷:“何事?”
池小池也頗詫異:“師父稍候,我出去一觀�!�
也虧得他出去看了一眼,才使得這漫山樹木得以存留。
此事掀起了不小的風(fēng)波。
畢竟在古代,“遭雷劈”這種事情往往與天意聯(lián)系,難免惹人多想。
蘇云一行人折返后,蘇云慣例去找了師父赤云子回稟此行見聞,他對在城中遇見那名盲眼老者一事有些介懷,便順嘴一提,孰料赤云子聞言,面色大變,問了他許多細(xì)節(jié),甚至還問他在離開靜虛峰前可曾去見過什么人。
蘇云雖是不解,但仍如實回答道:“回師父,靜虛峰中,弟子也沒什么地方可去,左不過是去回首峰尋了段師弟,交流些煉氣心得罷了。”
赤云子臉色愈發(fā)精彩。
待一頭霧水地出了殿,從掃地的弟子那里得知回首峰遭雷襲一事,蘇云才覺出不妙,立即去尋那幾個與他同去降鬼的師弟師妹,叫他們勿要把道聽途說的事情當(dāng)真,到處嚼舌根。
但新一輪的流言還是無可避免地傳開了,主要內(nèi)容是,段書絕是不祥之物,包藏禍心,上天降雷于回首峰,看似偶然,實為預(yù)警。
文玉京沒說什么,帶著池小池躲在回首峰里,過自己安安靜靜的小日子。
061不知第幾次問池小池道:“真的不要讓文玉京出面替你解釋一下嗎?”
池小池翻著前些日子被赤云子責(zé)令銷毀的小黃書,神情安然:“姓宴的算得精明著呢。”
“嗯?”
“不去解釋,人會說段書絕乃災(zāi)厄之人�!背匦〕卣f,“一旦解釋,人會說我和文玉京都是引來災(zāi)厄之人�!�
說著,他拿指節(jié)輕叩了叩書頁。
書頁之上,兩個模糊的人影在綃帳中滾作一團(tuán),畫面甚是旖旎。
061便懂了,溫和地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池小池挑一挑眉:“六老師,你不再問問?”
200點(diǎn)悔意值,如今還停留在個位數(shù)遲遲不動,但061既不關(guān)心進(jìn)度,也不關(guān)心池小池打算動用什么招數(shù),與以往格外操心的他相比,這次的不同,反倒讓池小池掛心起來。
061:“不用問,我相信你。哪怕沒有我,都能把他料理得服服帖帖的�!�
池小池說:“不會沒有你。這次用不著你動手,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不引起宴金華的系統(tǒng)注意,把我的六老師保護(hù)得好好的,你就算是大功一件,聽到了嗎。”
061笑了:“好�!�
又過了四月光景,大雪紛飛的季節(jié),流言漸息,池小池再次出山,照例是同文玉京一道。
但這次隨行的人數(shù)很多,不僅有任聽風(fēng),赤云子所有尚在山中的弟子均被調(diào)來了。
由此可見,此次任務(wù)有多么兇險。
空心山中,有一惡蛟現(xiàn)世,以人肉為食,附近城鎮(zhèn)中的百姓紛紛逃家,離鄉(xiāng)背井,惶惶不可終日,只得出資,請道修前來降龍。
按《鮫人仙君》原文所寫,這空心山斬蛟,又是段書絕的一個大機(jī)緣。
書中,段書絕與眾師兄來至山中,石中劍首次在眾人面前出鞘,大放異彩,引起諸人贊嘆。
而在書里,葉既明也來到了山中。
他與此惡蛟有積怨,早些時日,他與葉既明爭過地盤,盡管葉既明守住了自己的山,幾只伺候他的小妖仆從卻被吞食。
二蛟自此結(jié)下了梁子,葉既明一直耿耿于懷,時隔多年,他一聽到蛟龍現(xiàn)世的消息,便立即殺了來。
不巧,葉既明與眾道修在山中狹路相逢,先于惡蛟被人窺破真身,自然被誤認(rèn)為是那食人的惡蛟,一口黑鍋平白天降,好不冤枉。
段書絕本想為他辯解,誰想葉既明不僅不承他的情,反倒將計就計,故意出言挑釁,惹得眾道修怒火中燒。
段書絕知曉此非為葉既明本性,猜中了他的用意,便主動代眾人出戰(zhàn),二人斗在一處,直斗入迷蝶谷,與道修們失散。
段葉二人經(jīng)過一番“惡斗”,故作兩敗俱傷之態(tài),誘得那坐收漁利的惡蛟出面來收割戰(zhàn)果,卻被假傷的二人合招打敗。
葉既明來的目的便是殺掉這曾害死他家小妖的惡蛟,心愿已了,便拂袖離去,臨走前,還轉(zhuǎn)過頭來,將手中小巧竹扇合攏起來,對段書絕一指,邪魅淺笑:“仙君,此戰(zhàn)未完,暫且寄下。下次相逢,你可定然要讓本君盡興啊。”
……場面一時間可以說非常給了。
《鮫人仙君》中,那作惡的長蟲為段書絕所斬,且段書絕無意中斬裂蛟丹,不僅得了名聲,還平白得了百年的修為根基。
得了這等便宜,蛟身他便沒再染指,由得師兄們分了去,各作修煉之用,暫且壓下不提。
但是,重生一回后,情節(jié)被強(qiáng)制改變了不少。
葉既明自小便被宴金華帶回漁光潭,根本沒來得及與這惡蛟結(jié)下仇怨,自然沒有尋仇一說。
葉既明倒是知道些原文劇情,知道自己該在這里插上一杠子,但他同樣知道,在這個情節(jié)點(diǎn)里,段書絕身邊跟了太多靜虛峰弟子。
按他自己的說法,本君何必在這時湊熱鬧,給自己找不痛快。
然而,說歸說的,做歸做的。
這么久沒能見到段書絕,他著實想念,索性化了虺身,隨著眾人上山,只為多看那人幾眼。
他一扭一扭地樹間爬行,遠(yuǎn)遠(yuǎn)望著人群中的“段書絕”,嘴里叼著一枚鮮紅的小蛇莓,一面憤憤地咀嚼,一面想,姓池的小王八蛋,怎么把人給本君養(yǎng)得這樣瘦。
自從入山后,宴金華便低眉順眼的,倒是規(guī)矩。
蘇云想起他往日不著調(diào)的模樣,怕他惹事,忍不住提點(diǎn)了他一句:“二師兄,進(jìn)入迷蝶谷后千萬不要亂走。此地?zé)熣晤H多,地形又古怪,莫要與我們走散了�!�
宴金華滿口答應(yīng),心中暗笑。
走散?
他恐怕是在場所有人中最了解空心山的了。
空心山整體呈寶塔狀,有一環(huán)形谷,乃上山必經(jīng)之地,名喚迷蝶谷。經(jīng)過此地,無論仙凡,都需得靠雙腿前行,而此處地形詭異,煙瘴環(huán)帶,大風(fēng)亦吹不散此間邪霧,只會越吹越濃。
而迷蝶谷,正是那惡蛟的棲身之所。
《鮫人仙君》一書中詳寫了此處陣法如何破解,只需按某上古偏門陣法莫邪陣,按圖索驥,依葫蘆畫瓢,便能解破生門,來到惡蛟的藏身之處。
在來之前,宴金華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準(zhǔn)備,翻遍陣法古籍,還真的找到了書中所提的陣法,他把陣法圖形繪至袖中,做好了一份極其完整的小抄。
這次,他定要一箭三雕,把前些日子失去的,統(tǒng)統(tǒng)拿回來!
踏入迷蝶谷的瞬間,他將那顆被他珍惜貯藏起的風(fēng)珠握在掌心,輕輕催動,立時間,陰風(fēng)呼嘯,森寒入骨,惹得那幾個修為較低的弟子打了好幾個哆嗦。
不等宴金華趁著風(fēng)裝個逼,池小池便道:“眾人小心,這里是莫邪陣�!�
宴金華:“……”草泥馬。
這就和花了半個晚上、在文具盒里做了半本小抄的學(xué)渣,雄赳赳氣昂昂奔赴考場,最后卻被教導(dǎo)主任把文具盒沒收了,只許帶筆進(jìn)考場一樣惡心。
文玉京看一看四周:“不錯。此地一陣套一陣,卦象多變,走入其中,一步踏錯,便會與身邊人走到不同的地方去。一會兒我們定然會失散,若是尋不見身旁人,莫要驚慌,這惡蛟要的便是眾人慌亂,它便可趁虛而入。我們需要一些弟子鎮(zhèn)守外圍,有人請纓的話,便趁剛?cè)腙囍校未走遠(yuǎn),速速到外面去吧�!�
這話說得很熨帖,明顯是在給那些能力不足、或是膽怯懦弱之人找退縮的理由了。
聞言,宴金華一哂。
別人無所謂,只要你文玉京不出去便好。
文玉京身為小師叔,自是不會出去。
將那些“鎮(zhèn)守外圍”的弟子安排好,十幾人便投身入陣。
不消半刻鐘光景,基本所有人都走散了,就連宴金華也不知道走散到了哪里去。
好在池小池與文玉京還在一起。
此處亂木縱橫,陣眼怪奇,周圍的枯草灌木、詭石古松,皆是萬千陣眼的一部分,堪稱一步一陣,一步一坑。
若是一腳踏錯,沒有落足在正確的陣眼處,那相伴而行的兩人便會瞬間分離。
文玉京在前,池小池在后。
就像二人第一次上山時一樣,池小池踩著文玉京留下的每一個腳印,步步緊隨,步步踏實。
跟著文玉京時,池小池常有錯覺,宛如少年時分,和他一起回家,路燈把二人的影子拖得又長又瘦,而自己永遠(yuǎn)閑不下來,總愛追著那人的影子踩。
那人從不會生氣,頂多會在他搗亂剎不住腳步、撞到他身上時,把他一把背起,轉(zhuǎn)一個圈圈,責(zé)備道,孩子氣。
池小池也不怎么要臉,既是被他抓了現(xiàn)行,就盤在他腰上,死活不肯下來。
最后,那人總是拗不過他的,會像一個真正的哥哥一樣,背著他回家。
而趴在他背上的池小池總會安靜下來,認(rèn)真去觀察自己與婁影的影子。
直到今日,池小池都記得兩個人的影子融在一起的模樣,就像是一杯熱牛奶兌進(jìn)紅茶,又甜又燙,讓人時隔多年,還舍不得忘掉那一份甜意。
在他出神間,師徒二人已行至陣法深處。
這里的路并不相通,潮濕的霧氣倒是共通的,不管走到何處,總彌漫著一股怪味,像是樹葉腐爛的味道,吸進(jìn)肺里,像是嗆了一口嶗山白花蛇草水,其間還有股若有若無的焚燒氣息,叫人聞起來很是不快。
自從入谷后,池小池總覺得身上有些沉重,步子發(fā)沉,胸膛里的那一團(tuán)火熱的肉跳得一下比一下急促。
他以為是瘴毒所致。
可在入山前,他明明已服下克制瘴氣的丹藥了。
走到現(xiàn)在,不適感已經(jīng)根本無法忽視了。
池小池越走越覺得目眩體熱,在癥狀愈重前,他果斷伸手扯住了前方文玉京的衣帶:“師父……”
誰料那異癥蔓延速度之快遠(yuǎn)超他的想象,才一拉眼前人的衣帶,他便覺骨酥筋軟,朝前立仆。
……若是他就此跌倒,碰到了其他陣眼,那他定然會被吸入其中,再想回來,可就難了。
幸好,一雙有力的臂膀及時擁緊了他。
在他眼睛能聚焦之時,他發(fā)現(xiàn),文玉京站在一處陣眼上,將自己抱站在了他的腳面上。
他比段書絕高上半頭,垂首時,輕羽似的睫毛也跟著一道垂下,掩去了一半眸子,卻掩不住底下溫柔而擔(dān)憂的光:“無事?”
061也問他:“沒事吧?你怎樣了?”
池小池問他:“我怎么了?”
061語速比平時略有急促,顯然也擔(dān)心得很:“體溫突然升高。原因不明。還有……”
池小池不及細(xì)想他為何突然停頓,右手手指便輕輕抽動了起來,竟是極著急地想要寫字。
池小池將攥住師父衣帶的右手松開,轉(zhuǎn)而輕輕抓握住自己的衣角。
體內(nèi)的段書絕對這種身體不受控的感覺記憶猶新,心急如焚,匆匆在他的衣角上寫道:“莫要再碰師父了,我們中了鮫人鱗!”
鮫人鱗?
池小池清晰記得,他讀過的一部典籍中有記載,鮫人鱗,焚之有怪香,旁人聞之無礙,但一旦入鮫人之體,就是最好的催情之物!
但他并不能識得鮫人鱗的氣味,畢竟他又不會沒事干剝下一片鱗,點(diǎn)著了給自己催催情。
至于誰有鮫人鱗……
望向這可以通往各個空間的漫天大霧,池小池微微咬緊了牙。
宴金華的第三步棋,原來是這樣的?想陷害自己與文玉京通奸茍合?
不得不說,果真是又low又沒有新意。
宴金華就在與他相隔一肩的地方,與他相伴而行。
他透支了自己走過三個世界里得來的全部富余的能量,換取了一個小時的窺視能力,因此,現(xiàn)在對他而言,自己相當(dāng)于一個伴行于段書絕身側(cè)的幽靈,能觀察到他的一舉一動,但他卻看不到自己。
他望著臉色潮紅的段書絕,笑嘻嘻地將一只手扶上耳側(cè):“系統(tǒng),把那個‘入侵系統(tǒng)’攻擊我的照片和視頻發(fā)送到你們的主系統(tǒng)里去。現(xiàn)在,立刻�!�
系統(tǒng)說:“收到,已發(fā)送。”
宴金華迫不及待地再次確認(rèn):“多久能回復(fù)?”
系統(tǒng)也再次道:“請宿主放心,我們的系統(tǒng)一向很重視員工的人身安全權(quán)益,報告批下來,最多幾分鐘的事情。”
另一邊,氣喘不已的池小池只覺哭笑不得。
他以前倒是體驗過同樣的感覺。
在季作山的那個世界里,一個被獻(xiàn)上的Omega,不僅讓他險些失態(tài),還讓他與061發(fā)生了一些不大愉快的接觸。
下腹肌肉抽縮著漸漸繃緊,他拿右手發(fā)力捺住,想要揉開,那股上竄的邪火卻如遇風(fēng)勢,越燒越甚,雙腳不安地在文玉京腳面上來回踏動,想要離開讓他渾身難受發(fā)燙的文玉京,卻又記掛著踏錯陣眼的后果,一時間煎熬得緊,眼角都沁了些淚水出來。
文玉京見他狀況實在不妥,立刻將手抵住他后頸,想要調(diào)理他的氣脈:“屏息�!�
那冷冷淡淡的一聲命令像是搔在了他的耳垂上,燒得正酥癢的耳垂受此刺激,惹得他整個人為之一顫。
061的聲音也在耳邊響起:“小池,你……”
與此同時,宴金華的系統(tǒng)喜道:“宿主,主系統(tǒng)那邊給出回復(fù)了!”
那雙重的低音剛剛擾亂池小池的心神,池小池便覺懷中一空,險些栽倒在地,虧得他理智尚存,硬是站穩(wěn)了腳跟。
……剛才把他放在腳面上的人,在一瞬間憑空消失了。
鞋履,外袍,碧傘、玉簫仍在,但那人卻像是水融入了水中,夢似的消散殆盡。
懷中外袍體溫尚存,池小池抱緊了那白袍,茫然四顧:“師父?!”
難道是他剛才誤踏了其他陣眼?
孤零零站在迷霧中的池小池環(huán)顧四周,一個鬼影都不見,登時渾身發(fā)冷,但又被一陣高熱折磨得頭暈?zāi)垦!?br />
他果斷給了自己一耳光,待心神冷靜下來,才問:“六老師,這什么情況?”
無人應(yīng)答。
“……六老師?”
池小池心間往下一墜,不覺提高了聲音:“061?”
仍是無人應(yīng)答。
——他腦海中一片靜寂,靜得好像那個聲音從未存在過。
在萬籟俱寂中,有一個聲音卻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那是冷血動物爬過地面的索索聲。
池小池反手拔出石中劍,卻因手軟腿軟,連劍都舉不起來,將劍尖徑直插入眼前軟泥中,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形。
他咬緊牙關(guān),悶悶呻吟一聲,不再浪費(fèi)時間在徒勞的呼喚上,想要打開倉庫,卻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眼前的顯示屏也消失了。
好感值,悔意值,倉庫,一樣不存。
文玉京不在了,061……也不在了?
他拄劍顫顫而立,試圖理清這其中的邏輯。
而耳旁的蟒行聲,越來越近了。
與他一肩之隔的宴金華再也藏不住滿臉的笑意。
這才是他的計劃啊。
姓文的已經(jīng)如他計劃,被順利解決,這鮫人又身中鮫人鱗,身軟體乏,定然會葬身于那惡蛟之口,自己只需在旁坐山觀虎斗,等那段書絕死了,自己再撿個漏,搞個奇襲,爭取殺了那惡蛟,實在不行,拖走段書絕的身體,煉出鮫丹,也不虧。
就算他沒死,自己先前做的那些事情,也足夠讓其他人相信段書絕是個包藏禍心之徒。左右那個系統(tǒng)回不來了,文玉京自此從世上銷聲匿跡,大不了再讓段書絕背上一個弒師的名頭。
一石三鳥,一箭三雕,他覺得自己真他媽是個人才。
正值他勾勒美好前景,心中難掩喜悅時,他監(jiān)控著的段書絕的空間陣法,出現(xiàn)了細(xì)微的波動。
一道輕捷人影,落在段書絕身后半米處的一方陣眼之上。
黑金長劍劃出一刃狂湃的劍氣,掃蕩方圓數(shù)十尺,竟是讓那不遠(yuǎn)處意欲獵食的惡蛟身形為之一阻。
宴金華瞠目結(jié)舌:“操?!”
葉既明的到來,別說早有謀劃的宴金華,就連池小池也料想不到。
他努力直起身來:“你……怎么……?”
葉既明顯然是一路縱氣飛來的,微微氣喘間,他還要分出余力關(guān)注四周,實在無暇解釋,便將右手掌心里的東西亮給池小池看。
初看時,池小池并沒明白那是什么。
葉既明右掌掌心里,有一枚金字,龍飛鳳舞,赫然是一個“來”字。
唯有葉既明知道,這背后代表著什么。
時間回到半炷香前,文玉京無端消失的時候。
葉既明沒有進(jìn)迷蝶谷。他化出了人身,倚在一小叢灌木邊,摘了些蛇莓,一把把往嘴里送,只等著段書絕從谷里出來,自己再遠(yuǎn)遠(yuǎn)看他一眼,便能心安了。
他剛吃完一些蛇莓,意猶未盡,正要再采一把,卻突覺掌心刺痛。
那痛感有些強(qiáng),葉既明嘶地抽了口氣,縮回手來,掰著手心查看情況。
這一看之下,他的心神便是一陣緊縮。
在時雨山時,文玉京莫名其妙地在他掌心打了個“來”字。
這些時日來,他費(fèi)盡心力,想要把這個金印去掉,卻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怪法,饒是他研究過所有道門的施術(shù)手法,也不明白這印是怎么蓋上的。
那“來”字已有些黯淡,但此刻,異常奪目的,是那個“來”字后新冒出的三個感嘆號。
“來�。�!”
第171章
系統(tǒng)VS系統(tǒng)(二十一)
看清身后來人,
池小池昏昏沉沉地用左手抱緊懷里文玉京的白衣,
艱難開口:“打暈我,帶我離開!”
葉既明也看出他狀態(tài)有異,
并不細(xì)問,
玄金劍鞘逆手而出,
準(zhǔn)確擊中了池小池的后頸。
池小池只覺后頸一麻,
神智全失,正要向前栽倒,一只手便準(zhǔn)確擒住他的右手,向回一拉,旋身以背相接。
將昏迷的人背上身后,
葉既明單手捉住段書絕環(huán)繞在自己胸前的雙腕,
單手持劍,
朝來時的路大步流星趕去。
可他還未趕出幾步,便覺腦后一股濃腥的白霧噴過。
他赫然轉(zhuǎn)身,
臉上卍形的黑色蛇鱗浮現(xiàn),
金瞳里閃出厲光:“放肆!”
眼前瘴氣如流云卷動,看不清屋中有何物,
然則窸窸窣窣的蛇行聲無處不在,讓人一陣陣泛起雞皮疙瘩。
“哦?一條年幼的小蛇。”一道縹緲而邪異的女聲從霧氣中傳來,叫人難以辨清是從哪個方位傳來,
“很久沒找到這樣美味的小甜點(diǎn)了。”
葉既明破口大罵:“放你的屁,
回家吃自己去吧�!�
女聲沉默了。
她沒料到,
這次進(jìn)來的食物個個衣冠楚楚,
都是翩翩少年佳公子的模樣,沒想到自己一開口撩撥,就啃上了一塊硬骨頭。
她很快回過神來,掩口一笑:“哎呀~小后生這般粗魯,著實傷了奴家的心呀�!�
話音未落,從暗處三個方位,各各飛來三條體型不大的毒蛇,不由分說,張口便噴出幾股透明毒液,朝段葉二人襲來。
葉既明單掌化出一披風(fēng),凌空一舞,披在昏迷的段書絕身上,幾滴毒液落在他身上,嘶嘶地灼燒一陣,卻未曾傷他分毫。
葉既明語氣冷了下來,咬牙一字字道:“本君說,放肆!”
他周身騰出淡紫色的毒霧,迅速融入白霧當(dāng)中。
虺蛇本是劇毒之蛇,那蠢蠢欲動的三蛇難擋紫霧毒性,當(dāng)場斃命,軟成了三條色彩斑斕的繩子。
葉既明剛要離開,便覺四周腥熱感更甚,地表浮土亦隱隱震動起來。
他站在一處陣眼之上,警惕環(huán)伺間,突覺腳下有異。
葉既明腳尖點(diǎn)地,縱身躍起。
他的直覺著實不壞,足尖剛剛離地,從他方才立足的土地下便豁然鉆出一只血盆蛇口,蛇身從土中直立而起,其身出土三丈,竟還未見盡頭!
……那惡蛟,竟然一直在地底游走,靜靜尾隨著他們。
那深淵巨口直直追著葉既明,可清晰看見蛇牙上的毒液光液,離他的雙腳只有寸余,竟是打算生吞了他!
葉既明逃無可逃,大罵一聲,轉(zhuǎn)身拔劍,欲斬蛟首,但眼前虛影一晃,蛇身竟瞬間轉(zhuǎn)換,變成一個赤裸美人,沖他嫣然一笑。
她滿以為此人會被自己的美貌所迷。
一只年輕貌美的小虺蛇,血?dú)夥絼偅呐虏挥脕砉�,養(yǎng)著當(dāng)個面首也是美事一樁。
誰料葉既明絲毫沒有猶豫,劍刃照著那張美人面便徑直劃下!
此蛟始料未及,生生用臉接了這一劍,虧得蛟鱗堅硬,腦袋才沒有被一劍劈成個爛西瓜。
但她臉上還是留下了一道血痕。
這一劍徹底激怒了惡蛟,她全身從泥中遁出,重化蛟身,揚(yáng)起尾部,挾裹勁風(fēng),橫掃葉既明腰部!
葉既明一手護(hù)住昏迷的段書絕,一手強(qiáng)攻,本就難以盡展能為,如今被猝然襲擊,他想要閃避開來,卻難以為繼,被不偏不倚掃中腰部,整個人倒飛了出去。
他急急把段書絕擁至身前,護(hù)住了他的頭。
而下一秒,他的身體狠狠砸在了樹上,氣血翻騰,一口濡熱徑直噴出。
但他沒有絲毫游移,動作靈活,閃身挪移,面對面抱住段書絕,在枯樹上橫跳幾下,身影消失在了林間。
惡蛟再化人身,吐出分叉的鮮紅信子,舔去流至唇角的鮮血后,身形漸漸融入土中,消匿無蹤。
迷蝶谷是她的地盤,她有自信,這條小虺蛇不可能逃得出去。
他得為這道傷口付出代價。
葉既明縱身在林木間跳躍,口唇間不斷有血溢出,然而他為著逃命,已經(jīng)顧不得按照來時路的軌跡前進(jìn)了。
他嗅覺格外敏感,又和段書絕共同生活日久,知道他身上有一股特殊而清雅的水香,便循著那味道一路找來,是以才能救下段書絕。
現(xiàn)在經(jīng)過一通瞎跳后,他成功迷了路。
逃出一段距離后,葉既明又痛又乏,寸步難行,只好在一處枯松下將段書絕暫且放下,稍作休息。
他喘息著與他并肩靠在樹邊,抹去唇角殘血,忿忿道:“姓池的,本君要被你害死了。”
那人閉著眼睛,動也不動,左手仍死死抓住那件白袍,上面已染了些葉既明的血,看上去頗為慘烈。
他不吭不哈,叫葉既明有些火大,可一看那張靜靜沉睡的臉,葉既明又心軟了,低低嘀咕了兩聲,把腦袋抵在樹上,想再閉目養(yǎng)神片刻,再逃命。
那惡蛟確實不是好相與的,葉既明重活一世,雖是改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毛病,但憑他現(xiàn)在的修為,和那成形了的惡蛟正面杠上,無疑自尋死路。
想到此處,他又心焦了起來。
若是段書絕能與他并肩,他們二人戰(zhàn)力疊加,勝算便能水漲船高。
但觀此情形,段書絕再起不能,自己怕是要豁出命去了。
葉既明正出神間,不意左手突然被人輕輕握緊。
葉既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等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左手確是被那人握在右掌心,臉便黑了三分:“姓池的,你是不是醒了?”
身邊人不語,仍是閉目。
葉既明翻身半跪在他面前,細(xì)細(xì)打量著他的臉:“莫要戲弄本君!姓池的,給本君交代清楚,小魚他如何了?文玉京他又去了哪里?”
那人不動。
葉既明不耐煩了,湊得更近了:“你可聽得到本君說話——”
不料,那右手竟一把攥住了他的前領(lǐng),把他往前一拉,葉既明身子失衡,一頭栽下,恰與他口唇相接。
葉既明身子全僵了,雙手撐在段書絕兩膝旁,肘部輕顫,心臟亂跳。
待他反應(yīng)過來,殺人的心都有了。
這姓池的發(fā)什么瘋——
然而,下一瞬,他口中被渡入了一樣?xùn)|西。
那東西甫一入體,葉既明便覺通體舒暢,疲憊盡消,血脈中力量倍增,靈力湃涌,竟有一浪三疊、源源不絕之勢。
葉既明有些狼狽地與段書絕分開來,掩住口,趕快將那物吐了出來。
在他掌中熠熠生輝的,竟是段書絕的鮫丹。
下一秒,他對上了一雙黑中隱隱透藍(lán)的眼睛。
那目光沉靜,清冷,溫柔,是葉既明夢了多少年的一雙眼。
將葉既明拉近并親吻似乎已耗盡了他全部的力量,很快,那雙眼緩緩閉上,手也順著他的前襟無力滑下。
葉既明一把抓住段書絕的右手,嘴唇又麻又熱,熱度一路燒到了臉頰上,叫他無所適從,五味雜陳。
他把那只手抵在自己額頭上,小小聲地喚:“……小魚。”
鮫丹是鮫人的命,他把鮫丹渡給自己,便是把命拱手出讓了。
他又怎能讓他失望?
葉既明在段書絕身周簡單設(shè)下保護(hù)術(shù)法,又解下段書絕的腰帶,蒙在他眼上,命令道:“不許偷看�!�
而在下一刻,他將鮫丹含在口中,揮起黑金長劍,毫不猶豫地插進(jìn)入土!
一聲女子尖嘯乍然從地底傳來!
鮫丹入口,他靈竅大開,自是知道那惡蛟已早早游走到他們腳下的泥土里,靜待時機(jī),只待一擊。
這一回,他不會再讓她占半分先手!
葉既明搖身一變,幻化出了原形。
這一年多的刻苦修煉下來,他哪里還是那體型嬌小的虺蛇,望風(fēng)而長,瞬間長成三丈黑蟒,張開蛇口,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嘯,隨即一口咬住那因吃痛而拱出地面的惡蛟身體,生生將她甩出了地面!
他雖然仍是虺身,但因著段書絕的修為加持,身上已有蛟氣環(huán)繞。
葉既明不知段書絕修為已到了何等境界,只曉得鮫丹入口后,周身上下力量翻騰,竟壓制得那惡蛟動彈不得。
他自是不肯放過這大好機(jī)會,毫不猶豫地下了殺手。
蛇類纏斗,往往開始之時多暗中窺探,一旦動手,便如雷霆,爆發(fā)力極強(qiáng)。
葉既明翻轉(zhuǎn)蛇身,麻花似的與那惡蛟滾纏在了一處,一圈一圈,竟?jié)u呈絞首之勢!
惡蛟身上受了劍創(chuàng),更沒料到這還未成蛟身的青年會有如此能為,立時慌了手腳,瘋狂掙扎,想與他解綁。
蛟蛇滾纏一處,蛇身上有鮫丹護(hù)體加成,力量頗大,那惡蛟本想以逸待勞,卻被人反將一軍,此番遭到突襲,準(zhǔn)備不足,又對這虺蛇能力估計失誤,在漸漸窒息時,她方才意識到,自己竟好像真要栽在這個小后生手中了。
饒是她有千般萬般的不甘心,一切也是為時已晚。
這霸占山頭、為禍一方的惡蛟,被葉既明生生絞死,骨頭被節(jié)節(jié)拉松,死相極慘。
在她殞命后,迷蝶谷中毒霧消散,原本的莫耶陣也潰散開來,再無功效。
她斷絕聲息時,葉既明猶不敢放松,生怕是惡蛟狡詐,妄圖詐死脫身;直至確認(rèn)瘴氣消退,陣法不復(fù),他才徹底放心,從惡蛟軀上游走下來,重化人身,將沾滿血的黑金長劍從她身上拔下,甩一甩上面沾染著的黑血,送回鞘中,快步趕至段書絕的保護(hù)法陣前,伸手揮散,單膝在他身前跪下,將段書絕上半身抱起,想將鮫丹交還于他。
想到剛才嘴唇相碰的感覺,微微喘息著的葉既明心潮愈加洶涌,只想如法炮制,將鮫丹原樣奉還。
在他印象里,段書絕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君子,方才怕是不得已才以口渡丹,倘若自己親了回去……
想到那正人君子被自己喂丹后羞紅了臉的模樣,葉既明便覺心中快意,唇角也帶了笑。
他扳過段書絕的身體,口咬鮫丹,正要與他唇畔相碰時,陡然想起,這身體里還有一個昏迷的池小池。
葉既明立時興致全無,懸崖勒馬,從口中取出鮫丹,用衣擺細(xì)細(xì)擦凈,規(guī)規(guī)矩矩地喂進(jìn)段書絕嘴里。
但就在他低頭喂丹時,一個人聲突兀響起,驚得他后背冷汗驟下:“書絕?……你是何人?”
葉既明心中一悸,不由得循聲望去。
——他竟忘了,莫邪陣法一撤,迷蝶谷便只是普通的山谷!
任聽風(fēng),宴金華,蘇云,以及不少弟子都已成功匯合,正站在不遠(yuǎn)處,詫異而戒備地緊盯著他,與他懷中昏迷的段書絕。
電光火石間,葉既明意識到,壞事了。
他臉上蛇鱗未褪,殺意未散,虺蛇氣息更是沒有來得及進(jìn)行半分收斂,臉頰上還沾著那惡蛟窒息時吐出的血,模樣不可謂不猙獰。
……段書絕還在他懷里躺著,他的鮫丹,剛剛由自己親手喂回。
宴金華躲在人群最后面。
若不是氣氛有些劍拔弩張,他怕是要撫掌大笑出聲了。
虧得他有意無意的領(lǐng)路,才讓任聽風(fēng)等人撞見這精彩的一幕。
他原先的計劃未成,倒是陰差陽錯,成就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妙局。
緊摟段書絕的葉既明,在幾瞬之間,做出了當(dāng)下最合適的舉動。
他出其不意,推出一掌,狠狠擊在段書絕肋下!
段書絕滾趴在地,口中涌出一股鮮血,看似受傷嚴(yán)重,但葉既明手上有數(shù),不會傷及他的臟腑。
隨即,他裝作竊丹未成的模樣,縱劍而逃。
果然,幾名弟子被他的舉動誤導(dǎo),只道段師弟是被此惡物所傷,立時去追。
任聽風(fēng)卻沒有去追。
他走至段書絕身旁,看了看他被自己的腰帶縛住的雙眼,又從他手中取過文玉京那件染血的白袍查看,神色微冷。
“三師叔!”
在他沉吟間,身后有弟子喚他。
任聽風(fēng)扭過頭去,剛想問一聲何事,便見那弟子手上捧著文玉京那把翠色游鯉傘,自林中而來。
弟子也對自己的發(fā)現(xiàn)頗感不安:“三師叔,弟子在林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不敢妄斷,便送來給三師兄觀視。這可是小師叔的傘劍?”
任聽風(fēng)臉色愈沉,詢問眾弟子:“一路行來,你們可曾看見你們文師叔?”
弟子們紛紛搖頭,滿面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