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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池小池睡了兩個時辰,才在婁影懷里朦朧著動了動。

    婁影動作自然地放開他,

    怕他覺得不自在。

    池小池睜開雙眼,

    花了五分鐘時間醒神,

    旋即起身披衣:“先生,沒睡?”

    婁影躺在他身側,不答反問:“世界線怎么樣?”

    “嗯,

    有點難辦�!�

    池小池閉著眼睛從上往下系著松了的里衣扣子,嘴角似笑非笑地挑著:“……但是是很有意思的挑戰(zhàn)�!�

    活脫脫一只斗志昂揚的小狐貍。

    婁影失笑。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太喜歡池小池這種調調了,

    坐起身,

    趁著池小池閉眼,

    輕手輕腳地從下系起他的里衣扣子來。

    一雙手在下,一雙手在上,即將在中間相碰時,婁影抽回手來,冰冷的指尖輕輕碰了一下池小池的指尖,好似一個蜻蜓點水的親吻。

    池小池朝下摸摸,發(fā)現(xiàn)下擺的扣子扣得好好的,也不作他想,翻身下床,揚聲道:“阿陵�!�

    天色將明,第二日便要啟程前往邊疆,他早些起身,也無可厚非。

    身為小廝,每夜都要值守在外,以防主子有什么需求。原主時停云對小廝一向優(yōu)容,除非事關將軍府機要,夜間有私事起身,幾乎從不去打擾兩名小廝的休息。

    因此褚子陵入內時,還有幾分睡眼惺忪:“公子?”

    池小池說:“今日動身,我難以安眠,想早起些時辰�!�

    褚子陵取來外衣,想伺候他穿衣。

    “不必服侍我。”池小池接過他手中的衣物,草草套上,“去服侍公子師。”

    褚子陵有些納罕。

    往日,這種近身伺候人的瑣碎活計,公子總會交給阿書的。

    他不動聲色,含笑答道:“是�!�

    他走到床前:“于先生,請了�!�

    床上那孱弱蒼白的青年端莊地“嗯”了一聲,掀開被子,張開雙手,客氣道:“多謝�!�

    褚子陵為他換衣時,視線佯裝不經意地掃過他的臉。

    南疆文的“國賊”二字,在那人的眼角烙印下來,在不懂南疆文的人眼中,黥紋形狀優(yōu)美,很像是開出了一朵花。

    ……一個罪人,因著過人的才學,也能在府中受到這樣的禮遇。

    手中只要有功績,在任何地方都能站穩(wěn)腳跟。

    思及此,褚子陵隨口道:“公子成日與先生在一起,真是親厚,都不知在聊些什么。”

    這不過是句勾人的話。褚子陵眼望著時停云,唇角帶笑,言語間有幾分拿捏得當?shù)某源字狻?br />
    他心里清楚,時停云是因為對自己有些別樣的興趣,才會如此栽培自己。這種好男風的趣味,不過是貴族人的風雅游戲,既然如此,他也不介意與這小公子周旋周旋,借此拉近關系。

    聽他這樣說,時停云還未開口,他服侍著的于風眠卻側過身來盯著他,口吻不溫不火:“這種事情,是你該問的嗎?”

    褚子陵猛地一怔。

    他對這位公子師了解并不算深,只知道他的出身和身體都不大好,但很受公子尊敬,因此以為他該是個好相與的性子。

    “莫要拿我做你討好公子的筏子。”于風眠的神情與語氣都不像是生氣,只是在輕描淡寫地陳訴事實,“……認清你的身份�!�

    “身份”二字,恰恰好踩在褚子陵的痛點上。

    但褚子陵定力非凡,不僅繼續(xù)為他穿衣,而且笑顏依舊:“是,于先生。子陵失言,以后絕不再犯�!�

    話畢,他偷偷覷著時停云。

    時停云對此一字未發(fā),也在褚子陵預料中。

    對方是公子師,算是長輩,還很受公子尊敬,與平輩又是好友的嚴元昭不同,時停云自然不會為了自己和自己的先生翻臉。

    話雖如此,褚子陵難免有些說不出的氣悶。

    被皇子訓斥,他可以淡然處之,一來二人實際上算是身份平等,二來還能讓時停云感到不平,為他出頭,在嚴元昭與他之間間接地推波助瀾,釀成矛盾,雖然不能指望破壞他們的感情,也能讓他們生出些細微的罅隙。

    然而,被一個身份低微卻一朝登榮的罪人這般指摘,褚子陵心里還是不可避免地被膈應了一下。

    他不敢再小覷此人的心胸與頭腦,悄悄留了個心眼,卻絲毫不覺身后時停云投來的視線。

    池小池好奇:你什么時候知道渣攻是他?鎮(zhèn)南關那邊還沒有回音呢。

    婁影側身,把外袍穿好,錯開俯身收拾床鋪的褚子陵,比了個口型:你叫從不做雜務的他來收拾雜務的時候。

    其實他很想說,你叫他進門來的前一刻那個眼冒精光準備坑人的樣子,一看就知道了。

    不過,反正他也很喜歡小狐貍這副模樣,并沒有讓小狐貍改正的打算,所以他就沒有明說。

    池小池朝外走去:“阿書呢�!�

    褚子陵背對著他,一邊鋪整被子一邊笑答:“阿書去打點您的近身之物了。他是初上戰(zhàn)場,很多事情都不懂,我同他說過,他備的那些在戰(zhàn)場上根本用不上,他也不愿聽�!�

    池小池把長發(fā)簡單用發(fā)帶綁起:“那我便親自去請阿書大人來為我洗漱了。”

    褚子陵笑:“公子慢行。”

    池小池一路往小廝住的地方去,路上稍微關注了一下已經恢復了正常功能的顯示屏。

    褚子陵對時停云的好感值為53,悔意值為4,完美處于軟飯硬吃還能心安理得的區(qū)間內。

    池小池先不去想現(xiàn)階段如何對付褚子陵,翻了翻倉庫,找到了一張功能卡。

    現(xiàn)在有了世界線,有些信息就能輕易獲得了。

    他使用了叫做“世界線定位”的功能卡,這張卡,可以查看任何一人在原世界線的所作所為。

    ……

    在時停云身死之后,李鄴書來到皇城之下,呈上一封血書,自承是當年將軍府中仆役李鄴書,受公子恩德,想要從南疆人手上為時停云收尸,不愿讓他由仇人收埋。

    上城乞尸,還如此張狂,無異找死。

    那守城的南疆將領頗為不屑。

    南疆尚武,對這等不思復仇、反以求死殉道為榮的中原孱頭是極看不上的。

    他層層上報,把這封血書呈給了褚子陵,說那人既然想報恩,不如成全他,讓他做了活殉。

    此時,褚子陵的形貌比世界線中時停云最后一眼見他相比消瘦了許多。他看過血書,便順手用一側的油燈燒掉了:“回他一句:若說仇人,你也是南疆人,有何臉面為他收埋,為何還不羞愧自刎?”

    那將領聽說李鄴書是南疆人,殺心也淡了些:“不殺?”

    褚子陵道:“不殺。他來了便是有意找死,不過是想見公子一面,我何必要順他心意�!�

    南疆將領如實轉達了褚子陵的話。

    聞言,李鄴書大笑三聲,對那將領道:“那煩請將此物與我家公子一同落葬。請他好生保管,數(shù)年后,我會將此物與我家公子骸骨一道取回。到時,阿書自當自盡于墓前,以謝生死未隨之罪�!�

    說罷,他從懷中取出一把牛耳尖刀,探入口中,一刀割舌。

    那南疆將領大驚之余,也難免對這小小仆役的志氣起了敬意,對其他守城小將說自己會把此人趕走、免得污染城門后,把痛得躬身嘔血不止的李鄴書拖走,帶回家中,施以傷藥,保住了他的性命,在他傷勢穩(wěn)定后送他出城,撒謊道,你的舌頭已經跟你公子一起下葬了,滾吧。

    李鄴書也曉得他是在騙自己。

    公子總笑話他瑣碎,若是自己的舌頭與公子一道葬下,公子大概也會煩的。

    不過不打緊。

    他的血肉,只要能在這望城內的某個角落里守著公子便好。

    舌頭于現(xiàn)在的他而言,是最不打緊的東西了。

    李鄴書躬身,對他行下一禮,隨即蒼白著臉色,踉蹌著離開了望城。

    在那之后,中原陷入了經年的戰(zhàn)亂中。

    七年后,望城被皇城軍奪回。

    彼時,褚子陵早已離開望城,那名南疆將領被俘,在被鐵鎖串在一起押往城外時,一名滿身塵灰與傷痕的銀盔將領騎著一匹白馬來到他身前不遠處,凝目觀察了他片刻,突然叫停了隊伍,用馬鞭抬起他的下巴。

    南疆將領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李鄴書也認出了他,單手扯住韁繩,沖他微笑。

    南疆將領震愕之余,被隊伍牽著走了。

    副將騎馬跟上來:“此人是將軍舊識?”

    李鄴書對自己的副將比手勢:勿要活埋。給他個痛快。

    副將頷首,調轉馬頭,往行刑官的方向去了。

    李鄴書騎馬游街,宣告凱旋。

    他耳力不差,能聽到四周有人在議論他。

    “他便是那個有名的啞將李鄴書?”

    “是。你瞧人家那氣度,銀槍白馬,定是大家出身�!�

    “聽說原先是將軍府的家奴呢�!�

    “你是從哪里聽來這樣的話。話本里使銀槍騎白馬的,不是馬超,便是高懷德,皆是一等一的將門之后,英豪人物,哪會是尋常人�!�

    “是啊。我聽說此人殺人如麻,每下一城都會屠盡南疆將領,還以為是什么夜叉似的人物,誰想生得這般……像個讀書人�!�

    李鄴書低頭一笑,打馬前行。

    請當今皇上歸朝后,李鄴書請求去公子墓前看一看。

    公子墓設在皇城內,褚子陵原先所在的宮殿之后,他摘了銀盔鐵甲,換上一身昔日的直裰布袍,把自己打理干凈,方至墓前。

    他跪下,深叩一首。

    每次到了公子面前,他總有無盡的話想要說。

    李鄴書試著發(fā)出聲音:“啊。”

    他被自己發(fā)出的難聽怪聲逗笑了。

    他靠在墓碑前,用右手在墓碑上寫著他想說的話,說他當初的后悔,說他不該聽了公子的話留在將軍府管家,說他該隨公子一起去南疆,說他現(xiàn)如今是神憎鬼厭的李鄴書,說妹妹阿清如今已經嫁人生子,過得很好,說他發(fā)現(xiàn),只要勤加練習,笨鳥亦能飛天成為鯤鵬。

    他寫著,抱歉,公子,七年過去,阿書才來。

    說著說著,寫著寫著,李鄴書倦了,枕在他的墓碑前,閉上了眼睛,就像他幼時每晚睡在公子房外一般。

    第二日清晨,他的副將才駭然發(fā)現(xiàn),李鄴書已于時停云墓前割腕身亡。

    他渾身的血都流盡了,血滲入四周的泥土之中,暗紅色浸透了方圓半米的土地,李鄴書坐在圓的中央,垂頭抵著墓碑,神情安然,宛如入睡。

    沒人告訴他,褚子陵臨走前,已察覺望城不保,便掘出了時停云骸骨,用小棺裝著,隨軍帶走。

    李鄴書殉了一座空墳。

    但好在他走得心安。

    世界線停轉,池小池在窗前站定。

    阿書的房間亮著燭火,可以瞧見其內忙忙碌碌的身影。

    如今,阿書還是那個瑣碎而嘮叨的阿書,武藝稀松,無心兵法,只愛圍著灶爐轉,每夜入睡前必問,公子明日早膳、午膳、晚膳都想用些什么。

    池小池推門而入。

    李鄴書聽到門響,愕然回頭:“公子,怎得不多睡些時辰,雞都沒叫呢。”

    池小池說:“沒有阿書大人在身側陪伴,在下頗不習慣,難以安枕啊。”

    李鄴書被逗樂了:“公子又開玩笑了。您看,小的帶了綠豆枕,清心降火,是小的一顆顆選了最好的綠豆做的,保準有用�!�

    池小池靠著門看他:“你帶這些瑣碎東西,占地方,又重,何必呢�!�

    李鄴書自有一套道理:“窮家富路,外頭不比家里,有些個東西還是帶著好。”

    池小池拿起他斗大的包袱檢視:“醬鴨?”

    李鄴書擦擦汗:“公子愛吃,路上備著些�!�

    池小池又拿起一樣:“杏脯?”

    李鄴書:“路上馬車顛簸,公子師體虛,未必受得了,備些酸食好開胃。”

    池小池拿起一個放在床上的紅符:“這又是什么?”

    “是阿清連夜送來的�!崩钹挄а垡豢�,笑道,“她去清源寺求來,還請了大師開光,讓我轉交公子,愿公子此行平安,刀槍劍戟都不能近身�!�

    池小池捧著符:“她有心了。你的呢,她沒為你求一個?”

    李鄴書撓撓頭:“她本來要求,小的特意叮囑讓她別求,怕求兩個就不靈了�!�

    池小池把符抓在手中:“阿書,你太瑣碎了�!�

    李鄴書也不介意:“能為公子做些事情便好。”

    池小池把符朝他丟去:“你若想為我做事,不如來做我的副將�!�

    李鄴書伸手接住,有些不解:“不是有阿陵在嗎,小的操心操心公子的飲食起居便好。”

    池小池問:“你難道就想做一輩子伺候人的小廝?”

    李鄴書也不傻,他知道公子這是有意抬舉,但他仍是搖一搖頭,老實道:“只要是公子的小廝,阿書便愿意�!�

    池小池垂下眼睛:“那我便爭取不死,要你一世伺候我。”

    因為這句話,池小池闖下了大禍。

    李鄴書從服侍他穿衣,到洗漱,到用早膳,到牽馬出發(fā),到前往皇城領軍的路上,再到出城,嘴就沒有歇過,其核心主題是“公子胡言”,恨不得讓池小池呸上一百聲,把晦氣都唾盡了去。

    池小池被嘮叨得苦著一張臉,卻認認真真地將他每一句嘮叨都聽入耳中,并試圖裝作看不見前方嚴元衡的頻頻回首。

    第190章

    霸道將軍俏軍師(九)

    銀盔鐵甲的少年苦著臉的樣子生動又有趣,

    但嚴元衡看久了,

    心里總有些不是滋味。

    他正視前方片刻,心中熬得發(fā)癢,

    正要忍不住扭頭再看,

    身側便多了一匹白馬。

    嚴元衡立即目視前方。

    時停云揉著耳朵,

    與他并行,小聲道:“來你這兒避一避風頭�!�

    其后的阿書見狀,

    以為自家公子與十三皇子有要務要談,

    方才停了嘮叨,查看后方馬車里公子師的狀況去了。

    嚴元衡有點高興,偏過頭去:“嗯,無妨�!�

    池小池觀察著他額頭上類花鈿的飾物。

    男子在額間貼花鈿裝飾,

    是本朝望城貴族間流行的風雅之事,他先前一直有些好奇,

    十三皇子平日里諸樣裝扮都簡樸低調得很,怎會追這等花哨的風潮。

    如今離得近了,

    池小池才看清,

    在那豎紋描花內,有一道不細看就看不清的肉色傷口。

    朱紅色的細長紋飾首尾相吻,擬作陰陽雙魚的模樣,恰到好處地蓋住了傷疤。

    池小池翻查時停云回憶,

    方知是在時停云十五歲時,

    時父回望城述職,

    帶了南疆的蒲桃酒,

    口感醇厚,嘗起來同果釀無異。

    時停云只當是得了樣新鮮玩意兒,招來嚴元昭同嚴元衡分飲。

    三杯下去,嚴元衡便默不作聲地站起身來,走出門去,時停云與嚴元昭在后面喊也喊不住,以為他是有急事要走,便沒有多想。

    半晌后,嚴元衡去而復返,手里捧著一本絕版的書冊,二話不說就往時停云懷里塞。

    嚴元昭想拿過來看看是什么,卻被嚴元衡一把推開。

    他說:“你上次說,想要,但是,身上沒有銀錢,我便向老板買下了,只是,找不到理由給你,就,一直存在書肆中。今天我給你,不許給旁人看�!�

    時停云與嚴元昭目瞪口呆。

    嚴元衡嚴肅強調:“我送你的,你一個人的,不準給旁人看,我偷偷在里面夾了朵我很喜歡的花……”

    說著,他翻開書頁,眉尖微微蹙起:“我的花呢�!�

    時停云已經猜到發(fā)生了什么:“元衡,你醉了�!�

    嚴元衡拉過時停云來,翻開他的手掌,又去摸他的腰帶:“我沒有醉。你把我的花藏起來了�!�

    外頭起了風,拂動窗外的梔子,送來一段淺香,提醒了嚴元衡。

    他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我再去給你摘一朵�!�

    時停云攔不住他,嚴元昭瞧熱鬧還來不及,嚴元衡便昏昏沉沉地上了樹,一腳踩滑跌下來,額頭被尖利的樹枝劃了一道口子。

    傷口不淺,又在面部,太醫(yī)診視過,嘆息一聲,說定是要留疤的了。

    在太醫(yī)診視的時候,嚴元衡還直勾勾盯著時停云,口里嘟囔著南疆文,就連時停云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悄悄學了這個。

    當時一片兵荒馬亂,嚴元衡具體說了些什么,時停云也不記得了。

    為著一朵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花,時停云好好吃了一頓家法。

    ……

    時間回到現(xiàn)在。

    嚴元衡被他打量得渾身不自在:“你在看什么?”

    “一個時辰內,十三皇子回頭看了我二十七眼�!背匦〕乩碇睔鈮训溃拔也豢词首訋籽�,如何回饋這份厚愛?”

    嚴元衡不作聲,手指在韁繩上撫摸幾下,看樣子極為鎮(zhèn)定。

    ……稍等,等我想一個借口。

    池小池等了小半刻,在嚴元衡準備張口前,略遺憾地嘆息一聲:“十三皇子不欲與末將多言,那末將便告退了。”

    嚴元衡一驚,目送著時停云頭也不回地馭馬離開,攥緊韁繩,臉上隱隱現(xiàn)出幾分懊悔之色。

    池小池騎馬來到馬車前,俯身掀起轎簾:“先生,身體如何,暈轎嗎?”

    內里的婁影穿著寬松舒適的衣裳,正在倚著軟枕看書,聞聲抬頭,淺淺一笑,看精神不賴。

    這一世與上一世不同,南疆情況安定,鴆毒之事更在半年之后,因此隊伍行進速度不徐不疾,阿書有了充足的時間布置,甚至在車廂中供了只佛手。

    不同于一般香料的甜香,佛手的清香很能緩解顛簸帶來的不適。

    池小池放下了心來,翻身下馬,把韁繩交與一側的阿書牽著,快步趕上慢行的馬車,助跑,一步登上車轅,鉆入轎中。

    婁影至今還不知世界線如何,他們清早離開將軍府,從西城門出發(fā),行了二十多里,池小池才找到機會來跟他交流交流感情。

    他把世界線的大致情況向婁影復述一遍。

    婁影頷首:“你有想法了嗎?”

    池小池反問:“先生,你覺得,為什么褚子陵只是拿出了一塊玉佩,南疆朝中就會有臣子支持褚子陵做皇子?”

    “因為他活捉了時停云,鴆殺了時驚鴻,他說自己是皇子,便馬上有人信了,并且站出來大力支持?”

    婁影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褚子陵他事前便聯(lián)絡好了這些人?”

    “那些南疆臣子小九九打得自是不差�!背匦〕氐�,“先隱瞞下褚子陵的身份,秘而不宣。若他真是皇子,攜巨功而返,這些臣子順水推舟,出言支持他,便是擁君之臣,能獲得不小的好處;若他未能功成,死在半途,這些臣子也不損失什么,只當是死了一個密探,也無甚可惜的。褚子陵這生意,可是正正好做到了他們心坎里去。”

    說著,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時停云還記得,那幾個常來褚子陵帳中的股肱之臣的名字呢。”

    在時停云記憶中,有三個人頗受上位后的褚子陵禮遇。

    常年在鎮(zhèn)南關與北府軍對峙的帕沙將軍,是主將鐵木爾帳中一名副將。

    將軍吳宜春,一支駐守在鎮(zhèn)南關西北側的騎兵軍將軍,不擔負什么作戰(zhàn)任務,主要負責軍糧運輸。

    一名姓金的文臣,按他們朝中的官職來衡量,該是從二品,與帕沙是連襟,沒有什么功績,到四十余歲仍是庸庸碌碌。

    當然,這都是他們升職前的職位。

    自從褚子陵上位之后,他們便飛黃騰達,以他們先前這點本事,除非祖墳冒煙,否則基本沒什么指望。

    看完池小池做下的筆記,婁影了然:“他選人選得很準,都是有點實權和人脈,卻還想要繼續(xù)往上爬的人�!�

    在普遍意義上,褚子陵的出身的確不算多么光彩,因此為了自己能走得順暢些,他得提前為自己把路鋪平。

    然而他偏偏遇見了池小池這么一臺突突突的地鉆。

    婁影又說:“知道褚子陵真實身份的人應該不多�!�

    “是不多。沒握著一把好撲克,誰愿意甩明牌啊�!背匦〕卣f,“不過這樣也挺好的�!�

    婁影:“所以你打算一直壓著褚子陵,叫他沒有機會……”

    池小池卻道:“哪兒能呢。我可得好好捧著他�!�

    他望著天邊,自言自語:“說起來,我的信前日便到了,褚子陵寄出的那封信,算一算也該到了。”

    他沉吟。

    若以南疆一貫的排兵速度計算,最快后日,最慢七日后,定遠城便會遭受小股南疆軍隊襲擾。

    這是褚子陵一貫的行事作風,絕不會盡信于人,哪怕是從時停云這里得了消息,也會先派兵試探定遠城中狀況。

    他與時停云一樣了解守定遠城的溫非儒。他有一半的南疆血統(tǒng),生活在邊境處,卻被入侵的南疆人殺了父母。

    此人勇武過人,性情暴躁,每戰(zhàn)必親出殺敵,若是他當真受傷,面對此等稀少的兵力,有極大可能會派座下某位小將出戰(zhàn)。

    明面上是表示蔑視,實際上是以驕掩虛。

    若池小池沒有料錯,褚子陵會去信囑咐與他聯(lián)絡的人,若是溫非儒親自出來迎戰(zhàn),那便是他傷不重,千萬莫要硬戰(zhàn),白費軍力;若是溫非儒座下首將來戰(zhàn),那便要斟酌了再戰(zhàn),溫非儒很可能不在城中,同在定遠城中的張督軍智謀不錯,有些難對付;但若是派一小將來戰(zhàn),則萬勿錯失良機,說明城中主事者仍是溫非儒,那便調軍來戰(zhàn),非為奪城,而是務必要將溫非儒擒殺,斬去時驚鴻一條臂膀。

    褚子陵這樣安排,還有一層妙用。

    ——他能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溫非儒的性情,知道的人有不少,不難根據(jù)他應敵的舉措做出如上推斷。

    至于溫非儒將軍受傷的訊息是如何為南疆人所知的,大可以推到哪個細作頭上去,怎樣懷疑也輪不到遠在千里之外的褚子陵身上去。

    但褚子陵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隔著千里之外謀算的,還有一個池小池。

    時驚鴻何等人物,自家兒子一封書信寄去,不需詳說,他便能猜個十之八九,定會有妥善的應對之法的。

    自小,時驚鴻便教給時停云,打仗既要知道如何贏,也要知道如何輸。

    這一場勝仗,算是他白送給南疆的見面禮。

    看池小池出神,婁影索性停止了猜測,手握著書望著他,心里眼里都柔和得要命。

    池小池把接下來的計劃醞釀個大概,看看時間,覺得自己與自家先生待的時間有些長,該出去放個風了,于是他招呼了一聲:“先生,我走了啊�!�

    池小池挑簾欲下馬車時,婁影突然在他身后問:“你真的數(shù)了?”

    池小池:“……什么?”

    婁影注視著他:“二十七下�!�

    池小池明白過來他指什么后,一攤手:“瞎說的。他自己又不會數(shù)�!�

    他又問:“你能聽到了?”

    婁影說:“系統(tǒng)的部分功能恢復了,但只能聽見你那邊的聲音,說不了話,也沒法看到世界線�!�

    池小池嗯了一聲,跳下馬車后,心里卻有些古怪:

    婁哥問這種事干什么?

    他自覺主動地否定了最合理的那個可能性,拍馬向隊伍更后方行去。

    送走池小池,婁影繼續(xù)在佛手的清香里看書。

    ……實際上,他在翻閱世界線,尋找線索。

    世界線的讀取功能已在半個時辰前恢復。

    婁影只是很想聽池小池守在他身邊、認認真真地為他講故事而已。

    他在推想池小池下一步可能的行動目標。

    沉思半晌,他低頭看向手中握著的兵法,自言自語道:“……鴿子�!�

    不知是否是巧合,數(shù)秒過后,他耳畔傳來池小池的問話聲:“鴿籠帶了嗎?”

    褚子陵的回話隨之而至:“都帶了,全都是將軍府里挑出的好鴿子,最差也是去南疆送過幾十次信的,公子請放心�!�

    婁影笑微微地翻過了一頁書,默然不語。

    當夜,全軍在白丘駐扎,埋鍋造飯。

    他們本就是隨糧隊出發(fā),伙食自然不壞,晚上的飯食有黍米,還有烤雞。

    待飯熟之時,嚴元衡躊躇幾度,下了極大的決心,才以自認為最自然而不造作的姿態(tài),坐到時停云身邊,跟他等著同一只雞熟。

    池小池在末世啃過饅頭,在野外用個飯自是樂得逍遙。

    他翻著鐵架上滋滋冒油的烤雞,問嚴元衡:“吃得慣嗎�!�

    嚴元衡平靜道:“我上過戰(zhàn)場。有次接連三日只喝飲馬的水�!�

    他是說第一次上鎮(zhèn)南關馳援的時候。

    池小池撕了只烤得表皮脆焦的雞腿給他。

    嚴元衡拿在手中,并不張口,目光微微下移,注意到他腰間懸掛著一枚錦囊,皺起眉來,問:“此物是……?以前沒見到你佩戴�!�

    池小池低頭看了看:“臨行前元昭贈的�!�

    說是嚴元昭贈送,實際上是他的側妃縫制的。

    六皇子側妃也是個奇女子,閨名錦柔,十六歲時,得知自己要配六皇子,領旨謝恩后,痛哭了一天一夜。

    外人都以為是喜極而泣,或是不舍出嫁,但她同為貴門的同齡小姐妹們卻很是理解,紛紛前去安慰。

    用嚴元昭的混賬話來說,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死了,她一出嫁便要守寡呢。

    當初的時停云好心糾正他:“你若是真死了,她會笑的�!�

    嚴元昭的回應就是一腳。

    他委屈道:“與我結親,有這么不情愿嗎。”

    時停云瞄了一眼圍繞在他身側的鶯鶯燕燕,道:“你能從花樓里出去再說這話嗎�!�

    嚴元昭實在是花名遠揚,被許去當側妃,的確不是什么好歸宿。

    然而,時停云曉得,嚴元昭他喝酒騎馬蹴鞠狎妓,但在男女之事上,他除了皇上賜下的啟蒙宮女外,還真沒碰過旁人。

    嚴元昭能如此逍遙,全是蒙受生母恩惠,他生母又是故皇后,眼見父王情深,嚴元昭心中對自己的正妻也有了期許。

    他只想讓最愛之人做他正妻,最愛之人為他生子。

    錦柔嫁去當夜,嚴元昭便與她說清,他對她沒什么感情,她也不必對自己有什么感情,她獨自一個在六皇子府中愛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別弄出什么污糟事情來,他的錢足夠養(yǎng)著她,好吃好喝,一世快活。

    六側王妃也是個耿直人,像尋常女子那般犯了幾日嘀咕,發(fā)現(xiàn)嚴元昭的確是對她毫無興趣,便樂得自在,成日里繡繃子,嗑瓜子,種葡萄,逛書市,不亦樂乎。

    此番時停云要去南疆,嚴元昭回府同錦柔說了,她便趕了個一雙荷包出來,去寺里開了光,嚴元昭一個,時停云一個。

    嚴元昭送荷包來時,難得嚴肅了一把:“給我收好。這物件是大師開過光的,若你有險,此物會有感應。無論千里萬里,我都會去救你�!�

    池小池接過荷包來時,在手里掂了掂,想,你們直男都這么給的嗎。

    聞言,嚴元衡目光變幻。

    早上出發(fā)時,他拜別父王時,便在六皇兄腰間瞄到了此物,觀其式樣,與眼前這個恰是一對。

    ……難道……停云所說的心儀之人是六皇兄嗎?

    第191章

    霸道將軍俏軍師(十)

    思及此,

    嚴元衡冷了面龐。

    時停云是他地伴讀,二人十年情誼,自是非比尋常。他若是歪了心思,

    走了邪路,

    自己一為主,二為友,在這種時候,

    無論如何都要幫他才是。

    他得好好與時停云談一談了。

    嚴元衡正襟危坐,

    仿佛這荒郊野外是二人對談議戰(zhàn)的書房。

    他開了個干巴巴的頭:“素常,你與六皇兄關系很好�!�

    時停云翻動著烤雞,答道:“元昭性情好,

    同他在一起自在得很�!�

    嚴元衡:“但不能一直如此。國子監(jiān)里的博士夸六皇兄少有賢才,這些年雖有懈怠,

    但若是正了心思,以勤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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