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小的時候,小婁影和小小池,在這里看過《泰坦尼克號》,看過《天堂電影院》。
夏天的電影院里,有風扇呼呼的響動和淡淡的汗味,小婁影給小池買了話梅,并允許他把話梅核吐在自己的掌心。
婁影想,池小池是以什么心態(tài)接了那場話劇的呢。
如果不是那場話劇,他們或許不會再相見了,更不會這樣兜兜轉轉一圈后,又回到了原地。
婁影想問一個問題。
一個他很久前就問過,但一直沒有得到明確答案的問題。
看過世界線后,他明白了一部分,卻還沒有明白全部。
他問:“小池,當時,你怎么想到做明星的?”
池小池哼唧了一聲,也不知道是聽清楚了,還是只是醉酒后的一句呢喃。
婁影問他:“成績明明很好,為什么輟學?”
……是啊,為什么呢?
池小池朦朦朧朧間,想到自己某次走完一場商業(yè)秀后,躲在樓梯間里抽煙,卻意外邂逅了一名老者,架著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
他借了老者火。
老者叼上煙,溫和道:“謝謝你,小池�!�
池小池好奇:“你認識我?”
“我剛才就在臺下,第一排�!崩险哒f,“我受朋友之邀,看秀也是順道,沒想到會看見你。……你的外型和氣質,都很符合我想象中的那個人�!�
池小池一聽這話怪異,夾著煙,眉頭輕挑,上下打量著他。
“抱歉,你別誤會�!崩险咭膊煊X出自己這話說得不大妥當,抱歉一笑,遞過來一張名片,“我的確是向人打聽過后,特意來找你的,但是我保證,我沒有其他心思。我是一名導演,目前在籌拍一部電影。我想看看你有沒有興趣,如果有的話,下周日可以來試個鏡嗎。”
外形條件不壞、被導演看上挑走的事情,在模特圈里并不算稀奇。
但稀奇的,是這個人出道就演了主角,從此輟學,一路高開高走,偶有低潮,也往往是一擊逆轉。
誰都會覺得他這個學輟得值。
誰都不會去問他,為什么。
長得帥,條件好,有天賦,有貴人,自然而然就該做這行,有什么異議嗎?
但婁影還是想知道原因。
他知道,池小池后來那么努力地讀書,是為了考婁影在的高中,將來要考婁影想考的那個大學,一步一步,代替他活下去。
……是什么讓他選擇放棄了呢。
趴在婁影背上的池小池低聲給出了答案:“……婁哥的小姨姨夫要搬走了�!�
只一句話,婁影便明白了過來,不忍地閉了閉眼睛。
“我的家要沒有了�!背匦〕芈裨趭溆暗暮蟊常剜�,“我沒有錢買下整個家。做模特,也沒有足夠的錢。我要錢啊�!�
婁影失語。
他想問池小池為什么這么傻,但話到嘴邊,終究還是咽了。
池小池要守住一個死去之人留下的最后痕跡,所以他連他自己的未來都不要了。
在第一部
電影殺青上映前,誰知道池小池將來能不能靠這個生活?
池小池自己也不知道的。
好在,命待他不薄。
后來,他把這破爛筒子樓里的每一間房都買了下來,只要有空,就會回來,住在里面。
他是整棟筒子樓里最后的房客。
而現(xiàn)在,婁影背著池小池站在了筒子樓前。
鵝黃色的老路燈邊早早支起了麻將桌,如果不搶占位置,這片地方很快就會被棋盤占據(jù),一個中年漢子赤著脊梁坐在麻將桌邊,閑來無事,把桌上散亂的麻將一個個舉起來看,手里還舉著一根吃了一半的老冰棍。
一樓的走廊熙熙攘攘,男孩子要在水泥地上拍畫片,女孩子要在水泥地上跳皮筋,馬蘭開花二十一。
二樓的耳背老漢在抖空竹,抖得虎虎生風,他的老伴就站在他身邊,笑瞇瞇地看著他。
幾個已經(jīng)做完晚飯的女人站在樓道口聊天。孩子和丈夫還沒有回來,她們正抓緊這點時間,享受著她們一天里難得的清閑。
背著池小池的婁影相當顯眼,很快有眼尖的女人發(fā)現(xiàn)了他:“哎呀,小池這是怎么啦?”
婁影走近,禮貌地一躬身:“跟朋友出去玩,喝了點酒�!�
女人直搖頭:“這么小的孩子,喝什么酒。小小年紀的,等大了胃壞了才曉得后悔呢�!�
一旁一個略尖刻的女聲笑著響起:“人說什么,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跟小偷混在一起,身上難免有點江湖野蠻氣的�!�
轉身欲走的婁影腳步略停了停,但只過了片刻,他便面色如常,把池小池背到自家門前,拿鑰匙,開門。
按照慣例,如果這個點不回來的話,婁影的小姨姨夫就不會再回來了。
婁影把在他背上睡過一陣、已然醒了神的池小池放在床鋪上,擰開風扇,掖好被子,說:“你先休息。我出去一趟。”
池小池腦袋還有點暈,只知道面前這個婁哥的身體里是他的061:“婁哥,你去哪里?”
婁影摸摸他汗?jié)竦念^發(fā):“我去找楚姨,把事情說清楚�!�
池小池眨眨眼:“以前你說過,不要管她們�!�
婁影輕笑:“以前?我是這么說的嗎?”
池小池恍然,拉起被子蓋住嘴,搖搖頭:“不知道不知道�!�
婁影被他的模樣逗笑了,捏捏他的臉,又從小柜子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推門而出。
池小池豎著耳朵,聽起外面的動靜來。
楚姨沒想到婁影會去而復返,而且顯然是沖她來的,靜靜地往她面前一站,她就先虛了兩分。
她壯了壯膽子:“你干什么?”
婁影說:“楚姨,剛才那句小偷,您是說誰?”
楚姨身邊的兩個老姐妹對視一眼,集體閉嘴,準備瞧熱鬧。
楚姨又不是孤身一人,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她也知道婁影不會動粗,便把脖子一梗:“怎么,有膽子偷沒膽子承認?”
“您是說我嗎?”
“我半導體就是在你屋子里找到的,不是你偷會是誰?”
“好�!眾溆岸Y貌地一點頭,把手機遞了出去。
楚姨一怔:“這是干什么?”
婁影:“楚姨,不是說丟東西了嗎?報警啊�!�
楚姨:“……”
見楚姨一張臉青了又紅,婁影把手機蓋翻開:“您如果不報,那我就報了�!�
楚姨的確有點慌了,聲音瞬間拔高:“你報什么警?你還想賊喊捉賊??”
“您接著說。您的話,我都錄著音呢�!眾溆罢f,“我是不是賊,您心里明鏡似的。您多叫我一聲賊,將來上了法庭,就多賠一千塊錢。您說,何必呢?”
第244章
完美新世界(八)
楚姨的臉色精彩紛呈。
筒子樓里的每個人,
心里都有一套自成體系的人際交往法則。
按理說,她不會去招惹這個年紀的大小伙子,16、7歲,
正是血氣方剛、天地不怕的年紀,
急起眼來,
袖子一擼,天王老子都敢揍。
可婁影又不一樣。
他和筒子樓里所有的混小子都不大一樣,
斯文謙和,
文質彬彬。他與筒子樓里的煙火氣永不相融。他身上那股永遠往上頂著的蘭草似的勁頭,總讓人自慚形穢。
他的確是“別人家的孩子”,但做別人家的孩子久了,不僅是總拿來和他比較的孩子,就連拿孩子比較的家長,
心里也難免扎了根刺。
所以,
當看到曾經(jīng)屬于自家的半導體出現(xiàn)在婁影的窗臺上時,
楚姨甚至還有那么一點點欣喜。
——那根蘭草上,真的有一個蟲洞啊。
她敢在背后嚼婁影的舌根,
不外乎是因為婁影沒爹沒媽,寄人籬下,婁影的小姨姨夫都悶頭悶腦的,而他本人性格溫和,
脾氣極好,
逮住了這么個好機會,
不拿這樣的軟柿子說兩句嘴,
簡直心癢。
也正因為此,發(fā)現(xiàn)婁影竟然敢有理有據(jù)地正面嗆回來,楚姨一時間張口結舌,臊得面皮發(fā)紅,連話都說不囫圇了。
“楚姨,我跟廢品站的往來收據(jù)都留著呢�!眾溆罢f,“您適可而止吧。如果您下次再在私下里說些什么,被我聽到,您會比今天難堪更多�!�
楚姨總算回過了神來:“你少嚇唬人了!你當警察會管這檔子破事?”
“楚姨,警察不管,還有法院�!眾溆皽睾偷溃拔�16歲了,有獨立收入,在法律上算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我不用通過我小姨姨夫,就可以去上訴您破壞我的名譽。一審不行咱們二審,二審不行,我就重新上訴。我還年輕,名聲沒了,這輩子就毀了,您覺得,為了我自己著想,我會輕易算了嗎�!�
楚姨已經(jīng)慌了,只好強撐著嘴硬:“你要告就告,告去��!誰不告誰是孫子!我跟你說,你別蒙我,打官司可要走關系、掏大錢!你有本事就去告。我管他啥判決,反正我連根毛都不會給你的!”
婁影一笑:“掙錢來不就是要花的嗎,我不介意這個。再說,這官司錢,最后是您掏我掏,還不一定呢。您不出庭,就是放棄申辯;您不賠款,將來就是失信,影響的是您自己的兒子,公務員都未必讓考。當然,您可能不在乎這個�?杉热荒敢庾鰳抢锏男υ�,我自然也不用攔著。您說是不是?”
他一套半真半假的說辭,惹得楚姨慌了神。
公務員可是老一輩家長心目里的“鐵飯碗”,誰要砸了這個預訂的飯碗,那真真是天大的事情。
楚姨慌亂間,腦袋一抬,發(fā)現(xiàn)有七八顆腦袋都趴在二樓走廊邊,滿眼的求知欲。
七八顆腦袋里,有一顆剃著毛茸茸寸頭的腦袋見勢不妙,快速縮了回去。
楚姨登時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兔崽子,你是死了��?你沒聽見他怎么說你媽的?!”
楚姨的小兒子被抓了個現(xiàn)行,只好苦著一張臉下了樓,拽著楚姨的花袖頭就往家拉:“媽,你別丟人了成嗎?”
楚姨吃了個熊虧,哪里還受得了自己兒子拆臺,帶著哭腔撲打兒子:“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慫包?啊?你媽被人欺負,你就會往后縮脖子,你算什么老爺們兒?!”
“不是這么算的�!币慌缘膴溆捌届o開口,“要是他長成了您這樣,那才不是爺們兒�!�
婁影向來是筒子樓小孩子們心目里的大哥,這段時間,楚姨的小兒子本就被媽媽的胡攪蠻纏搞得在樓里抬不起頭來,現(xiàn)在又被事主一句句往臉上懟,他恨不得把腦袋窩進脖頸里去,只好下了死力拉扯老娘:“媽,回家吧,不鬧了……”
但楚姨知道,自己這一退,不到明天,就能變成筒子樓里的笑柄。
她快五十的人了,被一個高中生熊得找不到北,這要是傳開了,那她里子面子可算是丟了個凈光凈。
正在和小兒子僵持角力之中,楚姨一轉臉,瞧見了一個人,眼睛都亮起來了,急忙揮手:“天浩!過來!過來!”
小兒子一看自家大哥偏偏在這時候回來,頭生生漲大了一圈。
他們的父親進城打工,母親還能在筒子樓里橫行無忌,其大部分原因就是她身邊還有大兒子這個護身符。
小兒子心里喊了一聲要完,楚姨已經(jīng)甩脫了他,快步走向了大兒子的方向。
大兒子已經(jīng)二十出頭,在附近的電廠工作,是個好勇斗狠的主兒。他從自行車上下來,撩起白汗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側頭聽楚姨告了一會兒狀,臉色漸漸地就不好看了。
小兒子急了,來到婁影身邊:“婁影哥,這……”
婁影斯文地把薄長袖的袖口紐扣解開,往上挽了幾圈。
他說:“事情總要解決的�!�
小兒子眼見婁影沒有打算偃旗息鼓的意思,急急忙忙奔去哥哥身邊,想調停一下,卻被一只大手直接推開。
高大的男人陰沉著臉,直盯著婁影:“小子,你怎么跟我媽說話呢?!”
婁影絲毫不具攻擊性的目光落在那高大的漢子身上,一處處精準分析出了他身上所有的軟肋。
他平心靜氣道:“我講的是理。”
“講他媽什么理?”大兒子一步上前,粗暴地打斷了他,“我今兒就讓你知道知道,什么是理!”
“好啊�!眾溆拔⑽⒀鲱^,看著他的眼睛,很是認同道,
“我想聽聽看�!�
婁影用兩分鐘時間,和他輕輕松松地講完了道理。
對方塊頭大,但的確不是一個合格的打架者。
因為出拳幅度太大,他的臉迎來得比拳頭來得更快。
婁影虛虛握了個空心拳,擊中他的下頜骨,趁著他的臉偏向一邊時,一個反向足跟鉤,就把他輕松撂倒在地。
婁影沒走,紳士地退開兩步,俯視著他。
對方的氣焰被摔沒了一半,爬起身來,改拳為腿,抬腳便踹婁影的腰腹。
婁影側身弓腰,輕松閃避后,將他膝彎信手一托,又是一個反向足跟鉤,把他以同樣的姿勢摔了個倒栽蔥后,便又不動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婁家的小孩兒給人留面子了。
要是婁影真下黑手,恐怕楚姨的大兒子能被捶出個內分泌失調來。
楚姨是叫自己的兒子給自己出氣的,如今看他吃了虧,哪里肯干,撲上去就要抱住婁影耍賴,婁影卻閃身避過了她,溫和道:“楚姨,我年紀還小,您請自重�!�
這話說得綿里藏針,倆兒子都沒反應過來是什么意思,楚姨卻憋得臉都紫了。
周圍吃吃的竊笑聲,簡直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她帶著哭腔拉住還要往起爬的大兒子,對婁影大吼:“你可太不要臉了你!你打我兒子,你等著,我這就叫警察!”
婁影彬彬有禮:“請。我這里有手機�!�
楚姨:“……”
楚姨跳出來打岔,倒是給了她的大兒子一道臺階。
跟婁影一交手,他就驚覺對方是個格斗熟手,自己壓根兒不是這小子的對手,自己打不過,就只能被人遛著耍,進不得,退不得,一時間尷尬難言。
他正又悔又氣,又不知道該如何停手,楚姨這一嗓子嚎出來,也轉嫁了他部分怒氣。
對這種社會人來說,打不過就叫警察,丟人程度不亞于“我叫我爸來打你”。
大兒子一把推開他媽,忿忿起身:“叫什么警察?!小子,是男人,夠本事的話,改天約一架!”
婁影理性道:“不,還是報警吧。我們正好可以談談我名譽權的事情�!�
大兒子:“……”
楚姨:“……”
婁影見兩個人的氣焰被這樣連消帶打,一個個都蔫了,也不打算再與他們周旋下去。
……他還有小池要照顧。
他放下挽到袖口的袖子,客客氣氣地取出手機:“楚姨,天浩哥,剛才發(fā)生的,我都已經(jīng)錄音錄像了。你們既然不報警,我就按我的想法做了�!��!�
說罷,他不再管背后楚家的一女二男如何難堪,自顧自轉過身,朝自己家中走去。
走到自家門口附近時,婁影注意到,窗里頭影影綽綽有個人影,趴在窗內向外張望。
他無聲一笑,故意加重了腳步聲。
果然,門里傳來一陣踏踏踏的自近跑遠的腳步聲。
他推開門,看見來不及藏好偷聽的狐貍尾巴的池小池面朝下?lián)湓趤y糟糟的被子上面,強行裝睡。
婁影用腳輕輕合上門扇,把外面的一切喧囂議論隔離在外,走上前來,拈起被角一側,細心捋出一條被線來,旋即把被子沿線卷起,一點一點,把池小池卷成了一只壽司。
池小池的心跳得砰砰亂響。
婁影隔著被子,拿手指輕戳戳那顆心:“警告,擾民了�!�
池小池睜開一只眼睛:“有嗎?”
婁影笑著抬起另一只手,指點向自己的心口:“……共振了�!�
池小池虛虛地“嘁”了一聲,重新閉緊了眼睛,臉頰微微泛紅。
婁影戳戳這只紅澄澄的北極貝壽司,讓試圖裝睡的池小池又冒出了一點疑問:“婁哥,你什么時候學的格斗?”
婁影停了手,凝眉沉吟。
他其實也不記得。
被格式化后,他找過他之前的日程安排表,發(fā)現(xiàn)他在宿主的任務休息期內,都會專門騰出一天,去系統(tǒng)鍛煉室內練上一整天的格斗。
這個習慣就這么保持了下來。
……他究竟是為什么要學格斗呢。
婁影垂下眼睛,不答反問:“晚上想吃什么?婁哥給你做。”
池小池馬上點了菜:“雞蛋肉絲面�!�
這個答案和婁影猜的八九不離十,他起身,去查看冰箱里還有沒有雞蛋,留下被子里的池小池,四下打量著。
他床頭放著清洗干凈的透明玻璃水杯,擺著最新一期的《國家地理雜志》,床下有近五年的地理雜志,都用細繩妥帖地扎著。
被子里有熟悉的檸檬的清香,那是婁影慣用的洗發(fā)劑的香氣。
在池小池來的世界,盡管他花盡了心思,也沒能挽留住這種味道。
被子里的味道隨著時間一點點消失,卻又在這一刻格外濃烈起來。
檸檬的淡淡酸澀香氣就像是融化進了他的心里,讓池小池的一顆心不自禁地軟下來、沉進去。
為了避免自己浸入太深,他只好逼自己去想,該怎么對付朱守成。
他已經(jīng)不是當初那個孤立無援又不諳世事的少年,他知道哪些路走得通,哪些路走不通。
很快,他心中已浮現(xiàn)出一個計劃的雛形。
婁影不去猜想池小池在想什么,動手替池小池把書包掛上墻上的掛鉤:“明天,我陪你一起上學�!�
池小池從自己的計劃設想中抽身,抬頭看著他。
奇異的是,他望著舊景,心里想到的是昔日的婁哥。
可他望著眼前人時,卻能清楚地從他看著自己的眼神里分辨出,眼前的人是061。
成熟,強大,溫柔又優(yōu)雅的061,是與他夢里的婁哥有極大不同的、長大了的婁哥。
他夢想里的婁哥,樣樣都好,只是不喜歡長大后的他而已。
而從第一個世界陪他至今的061,好像是真的……對自己,有那么一點點額外的情愫的。
“……你今天無故離堂,得有家長向老師解釋一下吧�!眾溆皣纤榛▏�,認真按墻上的掛歷計算時間,“我記得,你再上三天學就要放暑假了。我們商量一下,怎么把朱守成搞定。然后,我想要賠你一個十四歲的暑假。”
婁影轉頭,望向池小池,溫柔道:“……我可以有這個榮幸嗎?”
第245章
完美新世界(九)
第二天,
池小池被婁影領去了學校。
班主任看到是婁影來了,倒也是見怪不怪。
以前,班主任也搞過幾次家訪,
深諳池小池父母是個什么操行。
初一剛開學的時候,
班主任就要求家長要參與到教學工作里來,
檢查孩子每日完成的作業(yè)并簽字。
但池小池的作業(yè)都是他自己批改的,簽的也是自己的名字。
這個情況從任課老師反饋到班主任那里后,
班主任找池小池談過心。
池小池解釋,
他父母說了,他們每天忙個臭死,他這個做兒子的如果還有點良心,就別拿這種破事兒來煩他們。
于是,班主任在家訪時把這件事拿出來跟他的父母談。
結果,
池家父母仿佛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
一面向老師道歉,
一面把池小池劈頭蓋臉地一通臭罵。
坐在一邊旁聽的池小池無聲地翻了個白眼,讓班主任對他的印象一度很差,
以為他在撒謊。
結果,等池小池的作業(yè)再交上來,經(jīng)驗豐富的任課老師一眼就看出來他這是硬仿出的大人筆跡。
于是在第二次家訪時,班主任就故意下了劑猛藥,
把話說得很重,
問池家父母是不是不打算參與進池小池的教育里來,
如果父母不上心,
那學校也沒有多花時間替他們教育的必要了。
結果,第二天上午,池小池的座位空了。
他被父母以“丟臉丟到家里來了”為由揍了一頓。
晚上的時候還好,第二天早上胳膊疼得起不來床,去醫(yī)院一檢查才發(fā)現(xiàn)是左臂骨頭傷著了,請了半天假,直到下午,他才打著簡陋的石膏出現(xiàn)在課堂上。
班主任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就想辦法打聽情況,最后從池小池的小學同學那里了解到,池小池的父母從小就沒管過他的作業(yè),只管他的成績如何,會不會讓他們丟臉。
班主任得知情況后,非常后悔,但又一時間抹不下臉來給池小池道歉。
等時過境遷,也沒有什么道歉的必要了。
最讓班主任后悔的是,自從那件事后,池小池對讀書就不再那么上心了。
他足夠聰明,像個有著足夠資本的商人,但唯獨不想在“學習”上多加分毫投資。
從這件事過后,他的作業(yè)本上,開始多出一個叫“婁影”的名字。
而在半個月后的家長會上,班主任發(fā)現(xiàn),在眾多中年人的疲憊面容中,多出了一個端正又安靜的高中生。
班主任在散場后叫住了他。
少年溫和道:“老師好,我叫婁影,是小池的鄰居�!�
班主任一直覺得“婁影”這個名字眼熟,等見了人,才想起來這是去年的全市三好學生之一,照片還上過當?shù)貓蠹垺?br />
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毛衣,手里握著記了許多相關筆記的本子。
小小年紀,他是已有了在成人里都屬罕見的沉穩(wěn)溫和的氣質。
他撕下一頁紙,在上面刷刷刷寫下一個號碼:“老師,這是我的電話。以前,小池不愿意跟我說他的難事。以后,有事情,我管他�!�
昨天池小池無故離堂后,婁影很快致電班主任,把責任先攬上了身,說自己中午放學的時候被車撞了,好在只劃了個口子,在醫(yī)院里給池小池發(fā)了短信,說晚上會晚點回去,結果池小池不信他的話,以為他受了重傷,擔心得過了頭,搞出了誤會,耽誤了老師的教學工作,實在抱歉,云云。
今天,他特意來送池小池上學,算是把好態(tài)度做到了十成十。
他背著池小池的書包,拉著池小池敲開了班主任的辦公室,開口就先是道歉。
班主任曉得他們兩個關系好,又見婁影手上當真打著繃帶,原本的八分信成功上升到了十分。
他對池小池說:“以后注意,不要無故逃課。還有幾天就放暑假了,要是再像這樣,跑出去,出了事,你整個暑假都得白白泡湯,聽到?jīng)]有?”
池小池低頭看著婁影打到了指尖的繃帶,“唔”了一聲。
班主任問:“作業(yè)寫了嗎�!�
池小池剛想張口說“沒帶”,婁影就拉開了他的書包,取出了七份作業(yè)來。
班主任這下完全滿意了:“別給我。交給各科課代表吧。”
池小池跟在婁影身后出了辦公室,抱著那幾份作業(yè)本,一份份翻著看。
“昨天你睡著后,我聯(lián)系了你的同學,問了作業(yè)�!眾溆白咴谇邦^,偏過頭來問他,“筆跡像嗎?”
池小池想象著昨天晚上自己睡著后的景象。
——婁影坐在臺燈下,打電話給自己的同桌,單手接打,另一手抄著老師布置在黑板上的習題,為了不吵醒睡著的自己,只發(fā)出“嗯”、“嗯”的簡短音節(jié)。
池小池合上本子:“有待改進。”
婁影在走廊里停下腳步,在朗朗的早讀聲里回過頭來,含笑反問:“這算是對我的肯定嗎?”
池小池張了張嘴。
眼前的人,用這張臉,說著他記憶里的婁哥完全不會說的話。
婁影的話沒有那么多,他多數(shù)時候都是安安靜靜的,內秀、沉靜,說的話,也多數(shù)是夸獎他,鼓勵他,包容他,像一團光,溫柔地包攏著池小池。
他對池小池的好就像太陽,因為太陽不會要求人的回報。
現(xiàn)在,這團光依舊籠罩在池小池身上,卻若有若無地牽他一下,拉他一下,抱他一下,想讓他時時察覺到他的存在,想叫他在乎他。
池小池想,這是他的婁哥嗎。
……雖然不是他想象中的,但是,意外地很不壞。
池小池接過了書包,甩上了后背,瞇著眼睛看他:“想知道嗎?”
婁影反倒一愣。
這個語氣,叫他想起曾經(jīng)那個不知道他身份時、勁兒勁兒的池小池。
回過神來,婁影心中微妙地一松:“當然�!�
池小池走過他身邊:“自己想�!�
婁影笑:“今天放學,我給池老師交一份答案,好嗎?”
池小池:“放學你別來接我了,好好‘養(yǎng)’你的手。要是讓老黃再看見你,肯定要起疑心�!�
老黃就是他的班主任。
婁影溫馴地點頭:“嗯,記住了。池老師,我可以走了嗎�!�
池小池瀟灑地一揮手:“去吧�!�
告別了真人婁影,池小池帶著系統(tǒng)婁影走進了教室。
他假裝婁影不在,婁影也假裝他不在。
坐在教室里的池小池,漸漸品出了年輕的好處。
他可以隨便地用一節(jié)語文課的時間,隨便地想他的心事。
時間看起來那么慢,那么長,人生被分割成一個個規(guī)整的45分鐘,表盤的四分之三圈。
池小池在課本上畫記憶里朱守成的房間布局圖。
這堂課講文言文,無聊至極,同桌用不銹鋼水杯反射著窗外的光線,玩得膩了,轉頭見池小池畫得起勁,就問他:“你畫什么呢�!�
池小池鎮(zhèn)定道:“老王的背闊肌。”
老王是臺上正講得激情四射的語文老師,腰圍一米六,中年男人特有的一整塊腹肌隨著他的動作悠悠發(fā)顫。
同桌頓時興趣全無。
他閑了一會兒,又說:“昨天你干嘛去了?”
池小池說:“我發(fā)現(xiàn)自己重生了�!�
同桌:“扯呢。那你告訴我下一期彩票號碼是多少?”
池小池:“你這個人真是低級趣味,就不能有點高級的追求?比如問問咱們那年高考的作文題。我也就記得這個了。”
同桌:“我要是有了錢,還高考個屁,我買倆文憑,一個北大,一個北大青鳥。進可攻,退可守�!�
池小池頭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同桌是個人才。
婁哥去世前,他總和婁影一起玩,看同齡人就像看一群小雞崽子。
婁哥去世后,他心里什么都沒了,一千一萬個人從他面前走,鮮少有人在他心上真正過過。
經(jīng)由一場友好的開場白后,兩個人開始了傳統(tǒng)的民間課堂娛樂項目,五子棋。
池小池是圈方,同桌是叉方。
池小池:“以前沒見你跟我說話,我還以為你煩我呢�!�
同桌說:“開玩笑,班里哪個男的不煩你�!�
池小池:“為什么?因為我長得帥?”
同桌:“滾�!�
同桌:“……你自己心里沒數(shù)嗎。咱班男生暗戀一個女生,一個女生就說有喜歡的人了,問是誰,答,你。操,你起碼綠了咱學校一半的人�!�
池小池:“冒昧問一句,我綠了你嗎�!�
同桌:“沒有。目前我就挺喜歡我自己的。”
池小池抿著嘴一樂:“那你不討厭我?”
“現(xiàn)在不討厭了。”同桌誠實道,“因為我發(fā)現(xiàn)你也是個神經(jīng)病�!�
池小池禮節(jié)性一笑,在打好的網(wǎng)格上把五個圈連了起來。
他們短暫的友好關系宣告破裂。
初夏的暑氣慢慢在教室里積攢起來。
期末考后的補課,大家都上得心不在焉,即使知道還有一年就要面臨人生里第一個重要轉折點,大多數(shù)年輕的心也都不肯安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