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抱,抱歉!”
我站直身子,面前這男人的身高便顯得更加直觀,我們站在同一平面上,可我的頭才剛及他的下巴。要知道我好歹也有一米八.....這人,至少得有一米九五吧?
長得這么高……雖是一張美人臉,可這寬肩窄腰的,看起來十分的挺拔結實。
不愧是吃牛羊肉喝牛羊奶長大的山民......
他不說話,沉默如雕塑,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卻迎面而來,我縮回手,稍退了一步,再次向他道謝:“謝謝。我.....我迷路了,是個外地人,不是故意跑到你們的墓地來的,抱歉�!�
一片可怕的死寂。
他靜靜站在那兒,一聲不吭。
這男人的眼睛蒙著黑布,似乎是個瞎子,可我卻產生一種在被他的目光審視的詭異感覺。渾身不自在起來,我攥緊手指,輕摳著掌心的紋路:“那個.....”
“這不是,墓地�!�
一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我一愣,才反應過來是這男人開了口。
他的聲線像久未開口,連嗓子也生了銹蝕,沙啞,低沉,但不可否認的是,聽來有種獨特的韻味,令人不由想到某種古老的絲弦樂器,能發(fā)出攝人心魄的共振腔鳴。
可我立刻為這種時刻居然在分神欣賞一個男人的音色而羞愧,連忙回應:“抱,抱歉,我以為這是墓地.....這些,這些骸骨,到處都是,我以為......嘶......”
天哪,我在說什么啊。我吸著不慎被自己咬到的舌頭,感覺丟臉到了極點。深吸了一口氣,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兄弟,你有在附近看到一個女孩嗎?大概,這么高。”
我在胸口比劃了一下。
“她被,帶走了�!�
“帶,帶走?”我皺起眉,“被誰帶走了?”
“他,們�!�
我松了口氣,卻也更奇怪了。之前瑪索說她父親和族長進了林海祭神,難道他口中這個他們是指他們?但他們帶走了瑪索,為什么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他們發(fā)現了瑪索,不可能沒看見我啊?總不會是因為我連累了兩個孩子迷路,他們一怒之下,決定把我拋在這兒自生自滅吧?
想起之前在霧中所見,我背脊發(fā)寒,朝背后無邊無際的林�?慈ィ骸拔覀兊秒x開林海,這里面很危險,我剛才看見.....”
我實在無法形容自己剛才撞見的那駭人的一幕,說出來多半是個正常人都不會信我,恐怕會把我當成瘋子。頓了頓,我問他,“你知道出林海的路怎么走嗎?”
“危險.....你怕。”
這不像問句,而像陳述句。我點了點頭:“嗯,你不怕嗎?剛才他們來找瑪索,你為什么不跟著他們一起回寨里?”
“我,住在,這兒。”
“住在這兒?”我看向他背后黑黝黝的山洞,不可置信。
“怕,就,進來。”
“�。俊蔽乙汇�,見他轉過身,朝山洞緩緩走去,猶豫了幾秒,便幾步跟了進去。算了,既然這人說他住在這兒,總比我要熟悉林海里的危險,聽當地人的,準沒錯。
洞里幽暗昏惑,寒意森森,通過內部的狹長通道的兩側墻壁上,每隔幾步便可看見嵌著骷髏燭臺的壁龕。
這里不是個墓地,還能是什么地方?我攏緊身上的皮袍,緊跟著前面的男人。穿過洞道,另一座更高更大的人骨塔便出現在了眼前,塔前放置著幾張氈墊,氈墊前與塔間是一張窄長的骨頭桌案,上面最顯眼的是三個用黃銅缽盛著的金字塔型物體,好像是用雜糧面團捏成的,中心以銅杵作為支撐,
周圍擺了一圈動物內臟、死蛇以及各種毒蟲的干尸。
我認得出來那金字塔狀物體叫做“朵瑪”,是蘇南地區(qū)古時一種用來供奉神明的特殊貢品,據說通常山民們有所求時便會上貢“朵瑪”,材料的不同便會決定祈神得到的結果。
環(huán)繞著“朵瑪”,還擺著幾個較小的黃銅缽,分別盛著不知名的黑色漿果、紅色的荼蘼花、以及一碗不知名的黑紅液體。
——這里莫非是個洞中之廟?
但什么神要造這樣的人骨廟?這也太駭人了。
想起先前那司機口里念叨的“尸神”,我心里一陣發(fā)怵。
往塔后望去,這里原來是個天然溶洞,上下交錯的鐘乳石如犬牙交錯,阻隔了燭火的光線,使內部空間看起來幽深復雜,無法窺清全貌,只能隱約看見不遠處還有道臺階,通過更深處的洞窟,不知里面有什么,或許是神龕或神像。
但這高個子男人在塔前停下,似乎不愿領我更深入內部,直挺挺在一張氈墊上跪坐下來,緩緩側過頭,示意我過去。
以為他是要領我敬神,我走過去,學著他的樣子跪下,頓覺膝蓋襲來一絲劇痛。倒吸一口涼氣,我垂眸看去,才發(fā)現膝蓋處洇著一小片血跡,褲子也磨破了,透出里邊血肉模糊的傷口——剛才遭受連番驚嚇,我竟一點也沒察覺。靨饅笙長苺馹暁說羣氿壹39玖1⑧③⒌o浭新
我撕開褲料,冷不丁一只蒼白的手握住我的腳踝,將我嚇得差點跳起來,卻被冰冷如鐵鉗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
“你,受傷了�!�
“嗯....擦破了點皮�!蔽遗牧伺男目冢聪蛏砼�。燭火間,男人的臉半明半晦,似月光下光影分隔的雪山峰脊,令我心中一跳,直恨自己手邊沒有畫材能立刻繪下眼前所見。
出神之際,小腿已托起,擱到了氈墊前的矮桌上,腳自然而然便踩在了那堆貢品間。
“這,這不好吧?”我一愣,想縮回腿,卻被他抓著腳踝的手控得動彈不得。這男人的力氣奇大無比,我縮腿的動作竟沒令他的胳膊挪動一寸,穩(wěn)得簡直如同一個機器人。
他沒有回應我,只是將我的傷腿扯直,把褲子破口撕得更大了些,又拾起一個銅盤里的黑色漿果放入嘴里咀嚼起來。
他的動作都較常人要緩慢,有些古怪,卻又因此顯得格外優(yōu)雅。隨著他的咀嚼,漿汁沿著他的嘴角滲出一縷,像是鮮血一般,將唇色染得更艷,被蒼白的皮膚一襯,像極了歐洲古老傳說中的吸血鬼,孤冷的氣質里又透出幾分妖異來。
似是察覺到我無禮的窺視一般,他的臉朝我的方向微微側來,仿佛有視線穿透了那層蒙著雙眼的黑布與我的目光撞上,我慌忙低下眼簾,見他低下頭,將嚼碎的漿果吐在手心,然后覆在了我的傷口上。涼絲絲猶如果凍般的觸感襲來,疼痛立時緩解了不少,空氣里更散逸開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
“謝謝。”我回過神,連忙道謝,口水止不住地分泌,肚子也咕嚕嚕地叫了一聲。
我已經很長沒進食了,但這果子.....是人家的貢品。
我沒好意思開口,只咽了口唾沫,大抵是這響動太大,他的臉又側了過來。
“你,餓了?”
這盲眼美人真......敏銳。
我“嗯”了一聲,有些羞愧:
“那果子.....能吃嗎?”
“他們吃,我會生氣�!彼蛔忠痪�,“但你,可以�!�
因為我是客人,不必遵守這里的習俗?
餓得實在受不了,我也沒多問,抓起一個漿果就啃了起來。這果子不算甜,還有點酸,但水當當的,很香,吃起來有點像李子,幾口下肚,他又遞了一個過來。
狼吞虎咽的吃下兩個,滿足地擦擦嘴,我才發(fā)現自己的腳還被他按在掌下敷藥——我的腳臟兮兮的,又是草葉又是血污,他的手指卻干干凈凈,一塵不染,食指上還戴著一枚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紅玉髓戒指,這情形有種說不出的尷尬,我忙想抽回腳,卻還是給他動不了�!故钦娌幌游視K了那枚戒指。這人雖有些怪,但著實是心善。
這人雖有些怪,但著實是心善。盡管他看不見,我仍沖他感激地笑了笑,“我叫秦染,染色的染。你呢?”
“秦,染�!蹦腥说穆曇纛D了頓,語速遲滯,“你是問,我的名字?”
山中遇美人,這大美人還是個天然呆,我頓覺有趣,先前的局促忽然就沒了,笑著:“不然呢,還能是問什么��?”
蒙眼的黑布下,他的嘴角微微繃緊,似乎有點不悅,那種被盯視的錯覺又來了,我不禁斂了笑,心疑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他族里的禁忌:“如果.....如果不方便告知,就算了.....”
“吞,赦,那林�!�
“啊?”我又是一愣,沒反應過來。
“吞,赦,那,林。”他重復了一遍,念咒一般,語調沒有什么起伏。
“吞赦....那林�!�
我點了點頭,這名字.....挺奇怪的,但念起來有種獨特的韻味,不知道蘊藏著什么含義,但“吞”這個字音卻讓我聯(lián)想到神話中能吞噬萬物的饕餮。
心下雖然好奇,但才剛認識,問這種問題未免有些冒犯。我忍住沒問,換了個問題:“吞赦那林,你......怎么會一個人住在這兒?這里,這么嚇人......”
“等�!�
許久,他才答。
“等?等.....什么?”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染著漿果汁的薄唇上,呼吸微窒,喉頭有點干燥。
“人。”
我一時語塞,心中對他涌起無限好奇。
我算是個健談的人,以往遇見自己相中的模特,三言兩語,我便能輕易引起對方對我的興趣,敞開心扉侃侃而談,如同垂釣者釣上了魚,在烹飪前先剖開皮肉,窺清骨骼,追根溯源,方知其上桌后能否成為一道珍饈佳肴——作畫便是如此,畫的不是皮,而是骨。
唯骨特別者,方能成為我的繆斯。
時至今日,我的繆斯也只有明洛一個。
明洛因其經歷而足夠特別,他出生于泰國的豪門世家,是不受待見的私生子,母親死后,他十五歲就開始四處流浪賣藝,涉足上百國家,踏遍山川大地.....而我直覺,眼前名叫吞赦那林的男人,藏著更為特別的骨。
他一定,值得我畫。
“那.....你要等的那個人,等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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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赦人其實不是一個部族,他們也不是吞吞的族人,“那赦”更不是族名,
至于這群人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暫且保密,欲知后事請聽以后分解hhh
第6章
第六章
尸巢
“那.....你要等的那個人,等到了嗎?”
吞赦那林不語。
似是感到干渴,他喉結滑動了一下,抬起手,拿起了桌上銅杯,啜飲杯中那猩紅的液體。
——看得出來,他不愿多聊要等的那人,正如我也不愿向他人談及明洛。剛才經歷險況,我身上發(fā)燥,沒覺得冷,這會靜坐下來,便感到寒意絲絲滲入衣袍,光靠這人骨塔上的燭火根本無法取暖。攏緊了領口,我看著他身上那層單薄而華貴的對襟右紝袍子,穿這么少,這人是不怕冷嗎?還是山民早已習慣了這里的溫度?我牙關打顫地忍不住提醒他:“吞赦那林,你要不要多穿件衣服?可別著涼了�!�
“我,不冷�!彼D了頓,“你,冷?”
“有,有點�!�
吞赦那林直挺挺地站起來,從人骨塔上拿了兩盞燃得最旺的骷髏燭臺,放在我的面前:“在這,等著,別亂走�!�06Q輑拯理酒伍伍37六久肆002#
“啊,好�!蔽毅墩娝竭^人骨塔,朝溶洞深處走去,不一會兒,身影就隱匿入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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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里沉寂下來,靜得可怕,真就宛如一座空蕩蕩的古墓。背后冷颼颼的,陰風陣陣,我怕得轉身跪坐,擔心從洞外進來什么東西,防不勝防。
就在這時,從我的側面,傳來了一個很輕的聲音:“來.....”
那似乎是個男人的聲音。我朝那個方向望去,燭火照耀之外,皆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
“來......”那聲音還在喚。
“吞赦那林,是你嗎?”我心覺是他是在喚我過去,便猶豫了一下,拿起身邊那盞骷髏燭火,站起來,循聲走去。
“吞赦那林?”
燭火照亮我目之所及,不見什么人影,只有立在地上的石筍,上下相接的石柱,和布滿石瀑布的洞壁,在忽明忽滅的燭火光線下,宛如流質。
“來.....”
那聲音更近了些,是從一處幽深的罅隙間傳來。我頭皮發(fā)麻,硬著頭皮走過去,果然看見了一個人影的輪廓。
“吞赦那林!”
我喚著,加快腳步,待到燭火照亮那影子,不由汗毛聳立。那不是吞赦那林,而是一尊.....石像。
似是用天然形成的鐘乳石柱雕刻而成,保留了層層疊疊的石瀑布的紋理,但因后天加工而顯得細致非常且栩栩如生,它的頭頂戴著個造型奇特的尖頂帽子,肩部雕有紋路華麗的肩甲,看起來很像蘇南地區(qū)古代特有的神巫的造型,可這雕像的神態(tài)與動作卻很十分驚悚,臉部向上仰起,一對眼窩都空洞洞的......眼珠在托舉到臉部位置的雙手的手心里。
我不由朝上看了一眼,寒毛倒豎。頂部垂下的鐘乳石末端,還雕著一只碩大的兀鷲,仿佛一個漠然又冷血的神明向下俯視著,可以隨時飛下來銜走那對眼珠,卻又不屑一顧。
整組雕像,就像是這神巫在進行獻祭,又像是在接受殘酷的刑罰。我為這恐怖又獨特的藝術品而震撼,一時都忘了害怕,繞向雕像背后,想將其立體地觀摩一遍,余光卻瞥見右面似乎還有著一抹人影。燭火照去,我才驚愕地察覺那又是一尊雕像,與我左邊的這座不同,那一尊......在挖心。心臟同樣被托在手中,高高舉起,兀鷲的雕像便立于其上。
這是......
我下意識地舉高燭火,想看看還有沒有別的類似的雕像。
“來......”
突然,一個聲音在近處響起。
我打了個激靈,扭頭望去,一眼瞥見了洞壁上雕像的投影,又下意識地朝雕像望去,頭皮頓時炸了起來。
這雕像分明是雙手朝上托著眼珠子的,可投影怎么是手背朝下,手指也張開了.......像是,要來抓什么。
我嚇得拔腿就走,手腕卻猛地一緊,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燭燈“啪”地砸到地上,四下里陷入一片漆黑,我被一股大力扯拽向后,背撞在洞壁上,什么東西劈頭蓋臉地從上方籠罩下來,竟是厚實滑涼的布料。
一個陰冷的聲音自耳畔響起:“我不是說過,讓你,不要亂走嗎?”
“吞赦那林?”我什么也看不見,沒被他抓住的那只手本能地向前摸索,觸碰到了他冰巖一樣硬邦邦的胸膛。
這人平常是怎么練的.....這胸肌也太硬太結實了吧?
“我聽到聲音......是你在喊我嗎?”我正想把蓋住頭臉的布料扯下來,卻聽見“嘩”地一聲,雙臂都被縛住了。被扯拽著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我才反應過來,吞赦那林是拿一件衣服裹住了我,又在衣服外面栓了根腰帶。雖然知道他是因為我說冷才去拿衣服,可這也......多半是把他惹生氣了。
我只好笑著道歉:“喂,吞赦那林,你這是把我當粽子裹呢,好了,我不該在你們的地盤亂走,我錯了還不行嗎?”
扯拽的力道停下來,但束縛依然沒解開。我僵立在那,雖然看不見,卻感到仿佛有一道視線如鬼魅從足尖爬上,透過這厚實的布料,落在我的每寸皮膚上,審視著,探索著。
這感覺實在太詭異了.....吞赦那林可是個盲人。
“吞赦那林?”我雞皮疙瘩直冒,又喚了一聲,仍舊強笑著,“你再這么綁著我,我可就要誤會了�!�
我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懂這玩笑里的曖昧意味,多半是聽不懂,畢竟我不是個大姑娘,這山里恐怕也沒有開化到那種地步。
話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不知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他。
“嘩啦”一聲輕響,雙臂一松,束縛被解開了。沉甸甸的厚袍子滑落下來,眼前出現吞赦那林站在火光間的身影。
黑布下,他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可我卻能感覺到一種陰冷而危險的氣息迎面而來,像在墳墓里燃著的幽幽鬼火。
——我似乎真的把吞赦那林惹惱了,而且我直覺,他不是個沒脾氣的人,把他惹惱了的后果不是我能夠應付得了的。
我朝他抱歉地笑了笑,沒來得及再次道歉,他便轉過身去,從人骨塔上拿起一盞燈:“跟我,來�!�
我一愣:“去哪?”
他微側過頭:“你想,睡在外面?”
我會過意來。別說這美人性子有些古怪,可心善又體貼,怕我冷,就給我拿了衣服,現在還愿意讓我留宿。
雖說這地方實在瘆人.....扭頭望了眼那詭異石雕的方向,我拾起他借我的衣袍披上,三步并作兩步,跟上了他。
上了一道石階,進到這洞窟深處,一個碩大的白色影子被燭火映照出來。定睛一看,我又感到一陣震撼與悚然。
這也是一尊人型的雕像,但比我剛才看見的那些石雕的體積要大得多。它通身慘白剔透,似乎是用硨磲或玉石雕成,面目被金色的流蘇覆蓋身上刻滿了密密麻麻血紅的奇異咒文,盤腿端坐于雕鑄成紅色花瓣狀的巨大底座上,背后有四對手臂,有的持著奇特的法器,有的托著骷髏頭,有的在喂食兀鷲,其中一對的雙手手背相貼,結成朝下的拈花狀。
注意到這座雕像前擺放的幾盤“朵瑪”比人骨塔前的要更大更高,而且不單單是面團堆成的,其間還混有大大小小的寶石,粗一看,便能辨出其中有瑪瑙、孔雀石、青金石、蜜蠟,甚至還有未經雕琢的翡翠,可以看出,上供者十分虔誠。
我這下斷定,眼前的是一尊神像,只是模樣很是邪門——
難道這就是他們口中的那位”尸神主”嗎?
因著好奇這神像的模樣,心想反正吞赦那林看不見,偷看一眼他也發(fā)現不了,我便靠近神像,仰起頭想往金色流蘇內窺看,卻聽見前邊傳來幽幽一聲:“你在,干什么?”
一抬眼,吞赦那林仍然背對著我,沒有回頭來看,可我卻覺得他仿佛背后長了眼睛,能夠覺察到我的一舉一動。
“沒什么,衣服掛住了。”生怕他誤會我是對這些貢品起了貪念,我連忙縮回手,心疑是他聽覺極為敏銳,能夠將常人容易忽略的細微動靜盡收耳中,譬如,衣料摩擦的聲音.....
這么想著,我朝身上看了一眼,才發(fā)現吞赦那林借我的這件袍子有多么華麗——似是質地上乘的馬或羊皮作底,柔軟非常,暗金的浮雕繡紋在昏暗燭火間若隱若現,其間點綴著貢盤上所看見的所有種類的寶石,不消說領口與袖口處更是重工,除了點綴寶石的刺繡鑲邊,還滾有銀灰的狐毛。
我摸了摸那些繡紋,心里詫異至極。
常年混跡在藝術圈,出入拍賣場,我接觸過不少古董的行家,也因為他們的關系見識過不少來自國內海外的vintage衣服,能夠判斷出這袍子上的刺繡工藝就是傳說中的“錯金浮絡”,是蘇南地區(qū)古代已經失傳的絕活,所以這件一定是古董,如今國內僅有的幾件“錯金浮絡”交領袍據說都是從蘇南地區(qū)古代某位權勢極大的土司的墓里流出來的,我見過的那件還沒有這件繡紋精細,都足以拍出上億的天價,吞赦那林借我穿的這件,就是送去國家級博物館,也是鎮(zhèn)館之寶。
吞赦那林是什么人啊......居然平時會穿這種天價古董衣服?他的家族出身一定不一般......
我心覺不可思議,胡思亂想著,隨他越過這巨大的神龕,便進入了一片石林,上了一座石橋。
石橋下,一道彎曲的暗河宛如巨蟒蜿蜒于橋下,幽深莫測。
興許是這一晚上撞上的詭事太多,我總感覺,水里也有什么東西,總忍不住想低頭去看,又不敢看。疑神疑鬼間,余光果然便瞥見了幾抹白影從橋下掠過,很像是漂浮的尸骸。
我垂眸看去,驟然看見幾雙白森森的、只有骨架的手扒在橋兩側欄桿上。幾個快要爛成骷髏的人頭朝著我搖搖晃晃,上下顎一張一合,像在獰笑。這情景,簡直如同前夜的噩夢。
我心中堅信的無神論在這一晚上碎得連渣渣都找不到。
“吞赦那林!”我上前兩步扒住了他的雙肩。說來也是奇怪,在我碰到他的瞬間,那些扒橋的鬼手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水面上長條的白影仍然若隱若現,像鱷魚在水底來回梭巡。
“這里......”我牙關打顫,有點語無倫次了,“吞赦那林,我們還是.....趁早回寨子里吧?我好像,好像真的撞見鬼了。”
“夜里,外面,更危險�!蓖躺饽橇种蓖νΦ匕牍蛳聛�,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腳踝,“它們,就喜歡外鄉(xiāng)人�?拷�,它們就,聞不到你�!�
我愣了愣,盯著他被漆黑長發(fā)覆蓋的背脊。
這這這他,他看得見鬼啊?不對,他不是個盲人嗎?是能感應到這里有鬼,而且已經人鬼共處出經驗來了?
他這是……這是要背我?
這才剛認識,我還沒來得及對自己看中的繆斯施展魅力就算了,讓他認為我嚇得連走路都走不了了,我這臉面......
“哎,不用……”我不好意思的強顏歡笑。
“呼——”
就當我猶豫時,后頸襲來一絲濕潤的觸感,像被舔了一下。
我撲到了吞赦那林的背上,甚至很沒出息的用雙臂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再鼓起勇氣扭頭看去,背后卻什么也沒有,連帶著橋下那些鬼影都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靠,這里的鬼還真的只欺負外鄉(xiāng)人?
第7章
第七章
伊甸之蛇
這么想著,身體升高了些,是吞赦那林背起了我。
我趴在他的背上,鼻尖縈繞著一股孤寂的焚香氣息,只覺與胸膛緊貼著的他的背脊又冷又硬,一點體溫也沒有,完全不像個活人,又一眼看見石橋盡頭處幽深的隧洞,我心底油然生出一個恐怖念頭——這橋.....該不會其實是奈何橋吧?
這吞赦那林,會不會,是個擺渡生魂的鬼差�。�
我打了個寒噤:“吞赦那林.....你身上怎么,這么冰�。俊�
他沒答話,我后背便沁出了一層冷汗。
“我...我還是下去吧�!痹谖掖蛩闼砷_他的脖子的瞬間,攥住腳踝的冰冷手指突然一緊。
“我,有疾�!�
“噢,哦。”原來如此。我嗤笑一聲,心覺自己真是被嚇瘋了。鬼會像這樣,看得見,摸得著,還長得.....這么好看嗎?
進了隧洞沒幾步,燭火便照出了一扇布滿浮雕的雙開石門。
沒來得及細看那些浮雕的紋樣,石門便轟然一聲,自動分開,我正想喊吞赦那林放我下來,他已先一步背著我,走了進去。
然后下一刻,石門又在背后閉上了。
扣住腳踝的手這才松開,因為雙腳發(fā)麻,我滑坐到了地上,看見吞赦那林的身影走到前面,抬起手,將骷髏燭燈放在了高處,才使我勉強得以看清這內部空間的景象。
這是一座有四方形回廊的庭院,中心有一顆樹干足有三人合抱的古樹,盤虬如蛇的灰褐色樹藤,密密麻麻的覆蓋糾纏在地上、墻上、順著粗大的石柱往上延伸。我順著蔓藤生長的方向抬頭看去,上方是一座很高的塔樓,就像是一座古老的宮殿,足有七八層,最頂部有個圓形的露天穹頂,離地很高,能看見半輪被眼前這顆大樹的樹冠遮蔽的幽暗彎月。
這里的結構,讓我不禁想到吳哥窟那座塔樹共生的塔布隆寺,古老、滄桑、神秘,凝聚了千年歲月,與之融為一體。
目光落到大樹前吞赦那林的身影上,前夜那個詭譎的夢境浮現腦海,令我心里有些毛刺刺的,可與此矛盾的,此刻我作畫的沖動竟也格外強烈。若在這古老遺跡環(huán)抱間,這烏發(fā)雪膚的盲眼美人肯寬衣解帶,裸身坐于這古木下,任蔓藤繞身,枯葉覆體,我定能為他繪出一副以死亡與重生為題的杰作。
“你可以,在這休息�!�
突然,吞赦那林的聲音打斷了我的遐想。我朝他走去,才注意到這樹根呈環(huán)型生長,中心的空洞上面鋪了厚厚一層不知是什么動物的獸皮,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鳥巢。
“你平常,就睡在這兒?”
這么野生?
我有些好笑,脫了靴子踩上去,感覺很是柔軟,只是一踩,陷下去一處,底下似乎是被樹藤支撐起來的,再往前走一步,就踩到了一塊硬邦邦的平面上,不知道是什么。
我好奇地半跪下去,想掀開獸皮看看,手腕就被猛地扣住了。
我嚇了一跳,抬頭就見吞赦那林俯視著我,他的臉藏在陰影里,神情難辨,只能聽見他陰惻惻的聲音:“下面,臟�!�
我縮回手,心底懷疑又一次冒了出來——他真的看不見嗎?還是,是我見他蒙著眼便先入為主的誤會?
吞赦那林在我身邊跪坐下來,背脊仍然僵直,沒有半點主人的松弛感,倒像是守著陵墓的兵馬俑,看著囚犯的獄卒。
他這副模樣詭異至極,又有點逗,但想起他說自己身體有疾,我又不知他到底是不是盲的,想笑但卻不敢,可這般和他雙雙跪坐著,實在尷尬,跟馬上要拜堂似的。我用拳頭抵著上揚的唇角,輕咳了一聲:“吞赦那林,你的眼睛,是染了病嗎?”
他幽幽答:“畏,光�!�
原來的確不是盲人,怪不得。
“我可以看看嗎?”我脫口而出。
吞赦那林沉默著,沒答話,似乎正透過黑布靜靜盯著我。我頓時有點后悔說這么句唐突的話。提出這樣的請求,我純粹是出自畫者對一睹繆斯完整容顏的渴望,并無過多雜念,被他的反應一襯,反而顯得我輕佻了——當然,若他是個直男,就不會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我心虛了。
“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有點好奇�!蔽页冻洞浇�,“我是個畫家,對人的長相總是會過分關注,算是職業(yè)病了,抱歉�!�
“畫,家?”吞赦那林重復了一遍,語氣終于有了點起伏。
他放在膝上的雙手的十指微微彎曲起來,手背上浮起淡藍的血管,仿佛對我的職業(yè)產生了某種強烈的情緒。我惟恐自己是無意犯了什么忌諱,惹了我的繆斯反感,連忙笑著補充:“就是畫匠,和你們寨子里的那個一樣,只是,叫法不同�!�
天哪,若他對我的職業(yè)反感,我該如何向他開口,邀請他成為我的模特,又遑論令他敞開心扉,將他俘獲于我的畫筆之下?我自認是個有魅力的男人,對初見時玩世不恭的明洛,我也足夠游刃有余,但對吞赦那林.....我竟沒有一點兒信心。
“你平時,畫什么?”
就在我琢磨著下一句該說什么時,他竟接了話。
看來他并非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