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維克多少�?聪蛭遥骸澳阋惨粯樱R茵,你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樣,灰藍色的,如冬日的海�!�
說著,他突然哽咽起來。然后他背過了頭,我想他應(yīng)該不想讓我看見他流淚。我趕忙將照片還給了他:“少校,我該離開了�!�
“不,你坐下。”
他的挽留讓我心下一軟,其實我并不想走,只是不忍看他這副模樣。圣子耶穌!你得知道一個美人兒在你面前流淚的模樣有多么讓人心碎,更何況他是一名健壯如鋼鐵般的軍人。
我猜他似乎想講述什么,而我是個比較好的傾聽者。如果他喜歡我的眼睛的話,我愿意讓他多看幾眼。
于是我問:“少校,那他現(xiàn)在在哪里呢?”
少校轉(zhuǎn)過頭,垂下了憂傷的眼眸,“他啊,他去了他最喜歡的地方�!�
他的目光突然飄向了很遠的地方,仿佛在出神:“海洋。小萊茵,他最喜歡海洋,就像我喜歡藍天,可我不能死在天上。”
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人該是一名海軍。我嘆了口氣,想繼續(xù)問什么,但似乎少校已經(jīng)神游在外。我只好耐心等待他收回思緒,自己也發(fā)起呆來。
因為我突然很思念莉莉絲,還有不知道在哪條戰(zhàn)線上的米夏。
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和他們見面,我意識到我是如此想念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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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克多少校是個非常好相處的人,我很快就和他成為了好朋友。他熱情洋溢的性格讓我們之間沒有軍階之分,至于他喜歡男人這件事在我這里也完全沒了問題。像他這樣的人喜歡誰都不過分。
他會和我講述他小時候在巴伐利亞和那位死在海里的將軍的故事,我每次都聽得很著迷,原來男人之間的感情也會這么細膩和溫柔。直到有一天我不自覺地發(fā)出感慨:“真羨慕您會遇見這樣的人!”
少校挑眉,溫柔地撫摸我的頭:“你也會遇見的,小萊茵,但我希望你遇見的時候,能夠勇敢地抓住,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
“我遇見了,是莉莉絲姐姐!”我驕傲地跟他說莉莉絲有多么美,多么溫柔,而他只是恬淡地笑。
“萊茵,有時候真正的愛情會讓你說不出口的。”
那時我年紀還太小,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少校說的有多么對。
當我可以理解這句話的時候,已經(jīng)深陷痛苦之中,有時候真正的愛是那么難以言說,仿佛只要一張開嘴,眼淚就會比聲音先到來。
然而那都是很將來的事情了,
944年的小萊茵還是個天真浪漫的小男孩兒,盡管擦著邊兒經(jīng)歷了一場血腥的戰(zhàn)役,但他依舊充滿了善良與希望。
后來維克多少校要出院,臨走前他叫來了一名名為羅恩·基爾的陸軍,我認出他就是和夏洛特打情罵俏的那個少尉。
“長官�!彼诰S克多少校面前敬了個標準的軍禮,看起來恢復(fù)得不錯,我想夏洛特的夢想可以成真了。
維克多少校很贊賞地看向這名年輕的少尉,然后再看了看我:“他分配到了你們營里,是嗎?”
羅恩掃視了我一眼:“應(yīng)該是的,長官。”
“好了我親愛的羅恩,不必這樣拘禮。如果你要還我一個人情的話。”維克多少校笑了笑,就像巴伐利亞原野上的晴空那樣燦爛,頓時整個病房都亮了幾度,叫我和羅恩都看愣了:“照顧好他,盡量讓他活著。”
我有些詫異,我可不是一個需要被人保護的小孩子!
“不需要!”我站起身,漲紅了臉:“我不需要特殊對待!”
維克多少校目光溫柔:“這可不是特殊對待,我親愛的小萊茵,你活著對他們來說很重要。你可不能指望蘇聯(lián)人對我們擁有仁慈和善良�!�
我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地低下了頭。
羅恩笑著將胳膊搭在了我的肩上:“好啦!穆勒醫(yī)療兵,少校說得對,你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哪一個中槍的士兵不想在倒下時看到?jīng)_向自己的醫(yī)療兵呢?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吧!”
羅恩笑得開心,我委屈巴巴地看向維克多少校,然后沖上前去擁抱了他。
“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還可以見到您嗎?”
維克多少校凝視我的眼睛:“當然,我的小萊茵,你是我的好朋友,沒有任何理由能阻擋朋友之間的見面�!�
我開心地笑起來,在維克多少校棕色的眼眸里,我看到了真實的自己。
真實的萊茵·穆勒,一個看似玩世不恭卻極重感情的愛流淚的男孩兒,敏感善良,夢想著在東方尋覓神秘的未知,然后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成為一名可以邊聽古典樂邊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
944年7月,我告別了維克多少校和戰(zhàn)地醫(yī)院,去了前線。臨走前夏洛特站在醫(yī)院的灰色大門前背過頭去抽煙,她微抖的肩膀出賣了她正在哭泣的事實。這個被戰(zhàn)爭折磨到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漂亮女人是真的喜歡我,而我也是真的喜歡她。
我沖回去擁抱她,跟她說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一定會去找她。
“我會邀請你參加我和莉莉絲的婚禮�!蔽倚χf:“當然,你和羅恩的婚禮我也回去參加�!�
夏洛特笑得瞇起了濕潤的眼睛:“小萊茵,你可別死了�!�
我大手一揮:“我可不會死!英軍的轟炸都沒炸死我呢!”
夏洛特笑著在我臉上落上一吻,然后目光就和下面的羅恩相觸,她熱情地送上了一個飛吻。
“走了!萊茵!”羅恩呼喚我,我跑到他的身邊,登上了前往前線的卡車。
雅西,這個羅馬尼亞邊境的城市,我從未聽說過,也不曾想過第一次來到這里會是以這樣的方式。當看到戰(zhàn)壕如同可怖的蟲子虬結(jié)在灰黃色的大地上,雜草叢生的平原被坦克履帶壓出的痕跡就像縱橫的傷疤,我難以想象這座城市原本的美麗。
戰(zhàn)壕后簡陋的營地里,我所待的獵鷹營一片沉寂。士兵們歪歪扭扭地靠在破落的營房外,摟著槍支頂著他們掉漆的深綠色鋼盔,伸長了雙腿抽著悶煙,年輕的面龐上攀附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滄桑與麻木。
原來戰(zhàn)爭可以摧毀一切,無論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
羅恩少尉的回來讓營地里有了片刻的生機,戰(zhàn)士們紛紛圍了上來,為他們長官的歸隊而慶祝。
“看我?guī)Я耸裁矗俊绷_恩舉起手里的一瓶威士忌:“這可是維克多少校給我的!”
“哈哈,這下就算死了我也瞑目啦!”
“就是,這可是難得的好貨!”
他們圍著酒興奮地叫嚷著,好像根本沒注意到我的存在。羅恩轉(zhuǎn)身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我推了過來:“萊茵·穆勒,新來的醫(yī)療兵�!�
“你們好�!蔽矣行┚兄�?shù)睾退麄兇蛘泻簦翡J地注意到他們的目光瞬間有些暗淡。
“他才多大?”
“看見沒,他還是個瘸子。”
“指望他來救我們,還不如指望俄國佬的子彈不長眼兒�!�
他們言語中充滿了鄙夷,我羞愧地低下了頭,抓緊了醫(yī)療包棕綠色的帶子。
“嘿!你們說話注意點兒!”羅恩有些不悅,語氣變得嚴肅:“萊茵可是被維克多少校指名要他照顧的醫(yī)療兵,別看他年紀小,人家的水平可一點都不賴!”
我向他投過去一道感激的眼神,別看我在柏林的街區(qū)里是個和米夏不相上下的小霸王,但當面對這樣真正在生死場上滾了一圈兒回來的老兵們時,我可慫成了一個軟蛋。
士兵們氣焰被挫敗了,但看向我時依然冷冰冰的不懷好意,羅恩拍了拍我的肩:“別在意,他們都是好人,只是戰(zhàn)爭總是能把人最壞的一面給逼出來,要是下次有人再罵你小瘸子,你可以狠狠地給他一拳,男人嘛!要學(xué)會用拳頭來維護自己!”
我笑著點頭,心想能被羅恩罩著真是太好了,這時我無比感謝維克多少校。
蘇聯(lián)人沒打過來時,我就和戰(zhàn)友們駐守在營地里。羅恩時常呆在我身邊,我們幾乎形影不離,他才24歲卻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軍官了。他為人慷慨熱情,會教我怎么使用槍械,會把營里最好的面包留給我吃。我每天都會維護好營隊里的醫(yī)療設(shè)備和器械,總是細心檢查我所擁有的那些藥劑,每天不看上幾眼心里就不放心。那都是救命的玩意兒,況且現(xiàn)在醫(yī)療物資哪里都缺。
有時我也會幫營隊去打水,在一次被人罵小瘸子時我給了對方狠狠一拳,然后贏得了戰(zhàn)友們的尊敬�?偟膩碚f,只要那些該死的伊萬不打過來,我在營地里的日子還不錯。大家漸漸接受我,我沒事還會幫他們看看那些陳年老傷。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們大家找你看病你可不能收錢啦!”羅恩笑得開心:“我們的小萊茵以后一定會成為一名醫(yī)生的,我相信!”
“我還會開自己的診所!”我驕傲地臉紅起來:“絕對不收你們一分錢,埃利奧,你的錢我也不收!”
罵過我小瘸子被我狠狠揍了一頓的埃利奧聳肩笑道:“我可害怕你把手術(shù)刀落在我的肚子里!”
我扯開嘴角笑了起來,似乎這里因為我變得歡樂了。羅恩說他們有的人在家里都有兄弟,看到我他們就想起自己的親人。
我問羅恩:“你呢?”
羅恩笑了笑,眼眸突然閃爍起來:“其實我有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妹妹,但在轟炸中死了�!彼嗣业念^:“至少你還比較幸運,只是傷到了腳。如果有機會做手術(shù)還是有康復(fù)的可能的�!�
我低下了頭:“可現(xiàn)在沒有為我們這種普通人做手術(shù)的機會了……”
“以后會有的�!�
羅恩搖晃了一下見底的威士忌酒瓶,喝下了最后一口。晚上,我們坐在戰(zhàn)壕里,仰望著羅馬利亞上空的星辰。這里的星星似乎特別近,和柏林看到的完全不一樣。就像一雙雙眼睛,羅恩說,人死后就會變成星星,這上面是我們死去的戰(zhàn)友在看著我們呢。
我有些破壞氛圍地說:“那上面也有蘇聯(lián)人了。”
羅恩笑得兩眼彎彎,神情突然變得落寞起來。他年輕卻老成的臉上充斥著對戰(zhàn)爭的無望,那種情緒他似乎只敢在我面前表現(xiàn)。他以為我什么都不懂,是一個對戰(zhàn)爭充滿信心的熱血少年。
可我不是的,我知道我們的帝國快輸了。莉莉絲的眼淚我看到過很多次,盡管國內(nèi)的新聞報紙如何渲染我們在外的輝煌戰(zhàn)績,連我這種小孩子都要上戰(zhàn)場了,是個頭腦清醒的人都明白現(xiàn)在帝國所面臨的是什么處境。
萊茵雖然年紀小,但又不傻。我上戰(zhàn)場的理由很簡單,無非有二,不要輸給我的那些朋友們,來到東方看一看。
多么可笑的理由,然而那時我卻覺得理所應(yīng)當。真不敢相信莉莉絲送我上戰(zhàn)場的心情,直到多年后我都一直感到愧疚。
我抓住了羅恩的手,對他說:“我會努力地讓大家活下來的。”
我的語氣堅定,帶上幾分不屬于我這個年紀的成熟,羅恩有些詫異地看了看我。
“那我們可得好好仰仗你啦,穆勒醫(yī)生。”
我嬉皮笑臉地說:“那你有時間教我玩玩撕布機�!�
羅恩挑眉:“像個男人!”
話語剛落,我心愛的喀秋莎又開始奏響了炮火的交響曲。羅恩站起身朝營地內(nèi)吼叫:“準備戰(zhàn)斗!”
我嚇得渾身顫抖,這是我的第一次戰(zhàn)斗!我迅速跑回營地背上了我的醫(yī)療急救包,帶上了涂有紅十字標志的頭盔。然后我看到戰(zhàn)友們紛紛涌進戰(zhàn)壕,幾輛龐大的虎式坦克如鋼鐵巨獸般立于戰(zhàn)壕前,在羅恩吹響了沖鋒哨后,他們怒吼著端槍奔赴向前。
步坦協(xié)同作戰(zhàn)中,我像一直尋覓獵物的鷹跟在隊伍后,在漫天的炮火與槍聲中尋找中槍倒下的戰(zhàn)友們,盡管嚇得快要嘔吐,但我的眼力很好,處理得也非常及時。一次差點被流彈擊中前羅恩保護了我,他把我壓在身下躲避爆炸時在我耳邊吼著說:“你還真不賴!”
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信心,我扯起蒼白的嘴角罵了句:“去他媽的俄國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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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上戰(zhàn)場我的表現(xiàn)讓整個獵鷹營刮目相看,我成功地挽救了至少二十名戰(zhàn)友的生命,整場戰(zhàn)役下來自己也是傷痕累累,但那都是血皮肉傷簡單包扎一下就好�?磥硖K軍對醫(yī)療兵還是遵守戰(zhàn)場公約的,并沒有朝我開槍,而唯一一發(fā)流彈也是擦著裝甲車的外殼蹦到身邊的。
我在營地里整理自己的醫(yī)療器械和急救包,為負傷的戰(zhàn)友們進行簡單的醫(yī)治,得以休息時便為這場持續(xù)了一整天的戰(zhàn)役而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終于也是上過戰(zhàn)場的人了,我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這比睡幾個姑娘都還要帶勁兒。
并且我天真地以為蘇軍真的對醫(yī)療兵懷有仁慈,直到下一次戰(zhàn)役時我才知道我有多么蠢蛋。
天氣逐漸轉(zhuǎn)冷,晚上在營地里睡覺時總有冷風從窗縫里灌進來,我忍不住咳嗽。本來已經(jīng)睡下的羅恩從床上爬起來為我倒了杯熱水,將他的大衣蓋在了我身上,我感激地看向他,他看起來如此溫柔和煦,一點都不像白天那個浴血的戰(zhàn)士。
“看到你,總讓我很心疼�!彼谖疑磉�,凹陷眼眶里棕色的瞳孔依舊明亮,閃爍著憐愛的光芒。他撫摸著我的頭,很輕,就像在對待一只可憐的小動物。
“你這樣的孩子,應(yīng)該坐在亮堂堂的教室里,學(xué)習法文,念誦那些優(yōu)美的詩句�!彼劬澚似饋�,十分寵溺地說:“你和我們所有人都不一樣,我們是殺人的,而你是救人的。”
他垂下眼眸,長睫落下陰影,籠罩住眼睛里的情緒,叫我看不清。
我想他應(yīng)該是悲傷的,畢竟今天我們營隊又少了六個人。那個被我揍倒的埃利奧再也沒機會讓我把手術(shù)刀縫在他的肚子里了,一顆子彈爆開了他的頭,尸體被卷入到坦克的履帶之下。當時我強忍不適想要上前取下那個能代表他身份的東西,但羅恩先行一步,從那攤模糊不清的血肉里扒到了他的那條金屬身份牌。
羅恩很沉默,沉默時的他很好看,就像陽光下的巴爾干半島的山脈,無言地散發(fā)著濛濛光暈,盡管我知道是營房里昏暗的燈光加持,讓他莫名帶上了些神圣。因為平時羅恩很排斥我們做禱告,因為他說上帝早就不要我們了。
當然,他又會對我說,上帝還是憐愛小萊茵的。
我伸出手,輕輕摸了摸羅恩的臉,是濕潤的觸感。
陰影下,原來他在無聲地哭泣。我突然哽咽起來,非常想要擁抱他,于是張開雙臂抱住了他,讓他的臉埋在我有些硌人的肩窩里。他沒有拒絕,他需要這個擁抱。
萊茵總是知道什么時候該給人溫暖,至少他現(xiàn)在是知道的。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段禱告詞,為那些認識不久就逝去了的戰(zhàn)友們。
于是當?shù)诙紊蠎?zhàn)場時,我沖得比誰都帶勁。很多年后我會想,如果那個時候我能夠稍稍理智一些,稍稍對蘇聯(lián)人有更深的理解而不對他們抱有仁慈的幻想,是不是接下來我的人生都會好過很多。
我或許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會順利進入醫(yī)學(xué)院,通過自己對醫(yī)學(xué)的熱愛成為一名救死扶傷的醫(yī)生,度過自己安穩(wěn)平靜而又幸福的一生。會有自己的家庭,兒女繞膝,而不是被卷入詭譎的明爭暗斗中,更重要的是,我不會在和平年代還要一次次見證殘酷的現(xiàn)實以及血淋淋的死亡。
如果這就是遇見愛的代價的話,是否后悔也得等到多年后再說了。因為此刻游走在戰(zhàn)場上不斷為戰(zhàn)友們纏裹紗布注射嗎啡的我大概早已忘記自己沖得太前,已經(jīng)接近了交戰(zhàn)雙方中間的那條廢棄戰(zhàn)壕,于是在一顆炮彈落于我身側(cè)爆炸之后,我整個人都飛了起來,隨即就像一只折斷了翅膀的鳥兒轟的一聲砸在廢棄壕溝里。
天旋地轉(zhuǎn),頭痛欲裂,有那么一刻我以為我死了。
等到視野逐漸變得清晰,耳朵也停止嗡鳴,我嗆了幾口氣咳嗽著撐起身子,然而下一秒,我震驚到呆滯在原地。
順著一只軍靴,我看到了一條修長的腿,目光移動,棕綠色的褲管里另一只腿蜷縮著,緩緩抬頭,目光掃過軍綠色的軍官制服,盡管彈片將這套軍服劃的破爛不堪,血污混雜著泥沙污跡斑斑,但我一眼就瞟到眼前這人上尉的肩章。
我瞬間意識到,在我面前,坐著一個蘇聯(lián)軍官。
與我面對面,近到他伸手就能抓到我。
我咽了咽口水,盯著他繼續(xù)呆滯。
以為我是被嚇傻了?不,不是的,我大部分震驚都來自另一個方面,因為好色的萊茵向來對美人兒沒有抵抗力,這也是他第一次在現(xiàn)實當中見到這樣的人。
美得簡直……不可方物。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明明身受重傷渾身是血,但血污在那張瓷白的臉上仿佛古老東方所說的雪中紅梅,只能加添他的姿色和韻味。深綠色的眼睛猶如頂級的貓眼石,或者產(chǎn)自緬甸的高級祖母綠翡翠,不,世界上任何寶石都不及他雙眸千分之一的璀璨,盡管他現(xiàn)在半瞇著,隱現(xiàn)強忍疼痛的神色,然而那略顯頹喪的目光卻帶上了幾分迷離和慵懶,落在我身上叫我渾身顫抖。
我無法將目光從他身上挪開,他右眼角下的一顆淚痣讓我著迷,更令我驚訝的是這個斯拉夫美人兒居然有一頭介于淺金色和銀色之間的頭發(fā),砂石和碎礫落在他的發(fā)絲之間就像落在柔軟順滑的緞帶上,在灰沉沉的天光之下這難以形容的頭發(fā)居然發(fā)出圣潔的光芒,無端地將這個軍服早已破爛混雜著淤泥和血水的人抬到了神圣的高度。
他身形高大但并不壯碩,帶著軍人特殊的魅力,但只要看看那張臉,上帝!這分明是柴可夫斯基芭蕾舞劇中與天鵝共舞的王子!高貴而空靈,優(yōu)雅得不像話。
圣子耶穌!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突然,他皺了皺眉,我看到他肋下的槍洞朝外涌出一股血。我心疼起來,幾乎是想也沒想就從醫(yī)療包里掏出一針本該用在戰(zhàn)友身上的嗎啡,沖上前去朝他的胳膊上扎了下去,盡管仍止不住顫抖,但我處理迅速,掏出紗布就纏裹在他胸側(cè)。
莫辛納甘狙擊槍明明就在他手上,而他腰間的軍官配槍也是一秒就能掏出來,而我似乎就像沒看見,不,我真的看不見,我只能看見他那張臉了。這張迷惑我的臉,誘導(dǎo)出我所有的善心,此刻卻顯露出難以理解的微蹙眉頭的臉,真的令人嘆為觀止。
轟的一聲,劇烈的爆炸發(fā)生在戰(zhàn)壕附近,無數(shù)泥沙滾滾而下,我下意識地跪起來將他的頭抱在了懷里,用自己的身軀抵御那些落在身上能帶出血痕的沙礫。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可能腦子壞掉了,因為當我松開他后我們目光相撞,他依舊疑惑不解,而我則掏出一塊干凈的紗布,竟有些深情款款地擦拭掉了他漂亮臉蛋上的血污。
“萊茵!”
就在我淪陷在他深湖般的眼眸中時,突然聽到了羅恩呼喚我的聲音,剎那間我就從那種恍神的狀態(tài)中蘇醒,瞳孔極速收緊,嚇了一跳。就在清醒后快要從他身上移開時,他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領(lǐng),力氣大到讓我的鼻子差點撞在他的臉頰上,然后他從我的軍服下扯出了我的身份牌。
嫣紅而晶瑩的嘴唇無聲翕動,我從口型上依稀能辨認出他在念我的名字。
“萊茵·穆勒。”
“萊茵·穆勒�!�
“萊茵·穆勒�!�
好像怕忘記似的,他念了三遍。
我反應(yīng)過來后大驚失色地拍掉了他的手,落荒而逃。我不知道再在這里呆上一秒會發(fā)生什么,上帝!我真是瘋了,剛剛看他念我名字時,血液在他唇瓣上就像覆盆子果醬,鮮美誘惑到讓我想要狠狠吸上一口。
我爬上壕溝,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這名漂亮的斯拉夫美人兒竟也看著我,我很瀟灑地說:“別死了�!钡蚁胨麘�(yīng)該聽不懂德語,不過我也不在意,現(xiàn)在我只想去羅恩的身邊,去戰(zhàn)友的身邊。
羅恩躲在一處突起的土堆之后,那是個很好的掩護。他看到我后臉上露出驚喜,稍稍直起了身子朝這邊招手,我不斷躲避著流彈和炮火朝他跑去,然而腳步還是被一個蘇聯(lián)人絆倒。
身受重傷的俄國佬抓住了我的右腳,讓我整個人朝前一栽摔了個狗吃屎。我去掰他手時聽到他嘴里說著些不清不楚的東西,那雙絕望的眼睛似乎在央求我救他。
我被嚇壞了,槍林彈雨中被敵軍纏住是件多么可怕的事,羅恩看到我在地上蠕動的瞬間就意識到我遇到了麻煩,于是他從掩體后溜了出來。
他順利來到我身邊,給這個該死的俄羅佬補上了幾槍讓我終于得以掙脫,他邊伸出手想拉我起來,邊警覺地注意周圍情況。看我站起來后,羅恩露出一道欣慰的笑容。
“沒事兒吧?”
話語剛落,欣慰的笑容凝滯在他溫柔的臉上。
砰地一聲,他的眉心被開了個血洞,鮮血糊住了我的臉。
我驚叫一聲,直愣愣地轉(zhuǎn)身,看到了廢棄的戰(zhàn)壕上架起了一尊莫辛納甘狙擊槍,而那雙我淪陷過的綠眸,冰冷到快要把我凍僵。
我突然感到眩暈,下意識地摟住了癱軟下去的羅恩。我哭不出來,只啞著嗓子嘶吼,僅存的意識告訴我,我得把羅恩的尸體帶回去,要帶他回去。
于是我一瘸一拐地拖著他,朝后方走去。
砰!
我感覺到什么裂開了,疼痛在瞬間傳來,我怔怔低頭看到我的左腿上中了一槍,血肉綻開就像猩紅的玫瑰,再次回頭,又難以置信地對上那雙綠眸。
傳聞中西伯利亞的獵人們一千米開外可以打穿一枚硬幣,果然名不虛傳。
可是,為什么呢?
為什么會這樣呢……
懷中羅恩的笑容已經(jīng)僵硬,鮮血汨汨而出,我意識到自己做了無法挽回也不可原諒的事情。我朝后一倒,感覺自己快死了,其實是真的死了,死去的是那個天真善良的萊茵。
他在這一刻逝去,逝去在羅馬尼亞八月低垂的天空下,逝去在硝煙彌漫的荒草堆中,逝去在那雙他曾救助過的人的冰冷雙眸里。
他決心再也不要記起曾經(jīng)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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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9年的柏林蘇聯(lián)占領(lǐng)區(qū)被稱之為“東柏林”,戰(zhàn)敗后盟軍懷著仇恨將我們的國家分裂成四個區(qū)域,說是想將德國改造成為一個熱愛和平的國家。后來西方和蘇聯(lián)老大哥漸漸分道揚鑣,四個區(qū)域逐漸變成兩個區(qū)域,而西柏林作為一塊飛地被包裹在東德之中。
不知道別人心里怎么想,但在我看來這是我們該得的。我和尼雅奶奶的房子剛好在柏林東區(qū),自然就歸了蘇聯(lián)人管。當然,要不是尼雅奶奶腿腳不方便根本移居不了,我早就跑到西柏林那邊瀟灑去了,不過至少東西柏林間居民仍然可以自由穿梭,所以我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待在東柏林,免得招惹些麻煩。
從臥室里鉆出來,我在尼雅奶奶溝壑縱橫卻軟乎乎的臉上落上一吻,然后在她罵罵咧咧的聲音中吹著口哨出了門。十二月的柏林烏云低垂,天氣陰沉得不像話,灰色的鴿子掠過蒼茫的天空,翅膀撲扇的聲音伴隨著風聲就像一首如泣如訴的哀樂。
我和米夏約好去給莉莉絲掃墓,可憐的莉莉絲·海格爾少尉死于
944年寒冷的冬天,盟軍的子彈毫不留情地洞穿了她的心臟,讓她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比利時瓦隆的阿登森林里。
我至今不明白為什么莉莉絲會被派往西線,她本該駐守在柏林,即使最后她也難逃一劫,但至少我們還能見上一面。
天知道得到這個噩耗的我那三個月是怎么過來的,自被從戰(zhàn)場上送回來后我把自己鎖在臥室里整整三天,后來又迎來了莉莉絲戰(zhàn)死的消息,尼雅奶奶那段時間每天都會守在我的臥室門前不斷對我說自殺的人是不會上天堂的。她卻不知道萊茵早已忘記了他的信仰,他堅信上帝早就拋棄他了。
穿著破舊的毛呢大衣走在街上,寒風割人,讓我瑟縮著弓起身子像只鰲蝦。遠遠地就看見套著件皮衣的米夏在街角摟著一名穿著艷俗的金發(fā)女郎激吻,他的手不斷摩挲在女人渾圓緊俏的屁股上,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
我咧開嘴角笑了笑,走過去吹了聲口哨,把金發(fā)女郎嚇得一哆嗦。
“別害怕呀!”我走上前在她屁股上摸了摸:“和我也玩玩吧!”
金發(fā)女郎瞇起她細長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我:“你長得比女人還好看,我不喜歡�!彼曇糗浥磁吹�,然后在壞笑的米夏胳膊上擰了一把:“記得下次找我。”
說完她揚長而去,米夏挑著眉頭目送她,然后和我勾肩搭背起來。
“你要是再晚一點,我就在這里把她給辦了�!彼慌缘牡叵率遗�,仿佛他真有那個意思似的。
我看向我的好友,米夏·沃爾夫,比我小三個月,奇跡般從東線活下來的裝甲兵,一頭凌厲的棕發(fā),鋒銳的眼眸仿佛可以射出刀子來,明明只有十八歲,個頭兒卻竄到了一米九幾,魁梧得讓人想象不出他怎么鉆得進去坦克駕駛艙。
和他站在一起我簡直嬌小可人,要知道我也是個一米八的帥小伙兒。
五年匆匆而過,我和米夏都長大了。兩年前我們在一個燈紅酒綠的夜晚在某個脫衣女郎身上變成了真正的男人,此后他憑借著自己出生就有的大膽以及在戰(zhàn)場上打下來的氣勢在這條街區(qū)混起了地下幫派,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小有名氣的頭目。
當然,他能當上老大也少不了我這名給他出謀劃策的軍師,他在這一片區(qū)除了殺人什么都干。只是現(xiàn)在蘇聯(lián)人管得嚴,他和他的小弟們不得不低調(diào)一些。
乘車來到柏林東區(qū)郊外的墓園,順著一條碎石道我們在成排山毛櫸樹下找到了莉莉絲的墓碑,米夏拿著束在街邊買的新鮮紫羅蘭,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刷著白漆的木質(zhì)十字架前。
“她說等我回來了就當我女朋友的�!泵紫膽K淡地笑了笑,看向我:“她也對你說了,是嗎?”
我點頭,感覺眼眸有些濕潤。
米夏露出只會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孩子氣,他不開心地坐了下來,有些賭氣地嘟囔著:“明明她更喜歡我的。”
我拍了拍他的頭,微笑說:“是啊,她更喜歡你的�!�
米夏皺眉,抬頭看我:“我一直很好奇你在羅馬尼亞遇到了什么,萊茵,你不像以前了。”
“我只是在那邊交了好運,中槍后在戰(zhàn)地醫(yī)院善良的海因茨醫(yī)生順帶給我的腳骨也做了手術(shù),讓我擺脫了一個當瘸子的命運�!�
我坐在他身邊,從懷里掏出一包廉價香煙,遞給他一根后自己也開始抽了起來。廉價煙的味道很重,很嗆人。我的目光變得悵惘,落在墓園遠處凋零的荒草地上。
有些事情一直想要忘記,但總是忘記不了。
羅馬尼亞陰沉的天空。
羅恩溫暖和煦的笑容。
那人冰冷的綠色眼睛。
“我突然很懷念以前的你�!泵紫膿ё×宋�,吸了吸鼻子:“雖然你膽子小,力氣也不大,但和你在一起我總覺得溫暖�!�
“現(xiàn)在不溫暖了嗎?”我笑著朝他臉上吐了一口煙,嗆得他瞇上了眼睛。
“你看,你以前就不會這么做。”他睜開眼睛,溫柔地注視我:“以前你做壞事兒了之后總會臉紅,我和莉莉絲一眼就能看出來你是裝的�!�
“莉莉絲說你是像天使一樣善良的孩子,我也是這么認為的�!�
我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我最討厭別人說我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