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那堵墻,那堵橫亙在東西柏林,將我和他分開的那堵墻……
閑暇時我時常走在柏林墻下,撫摸那冰冷的墻體,薩沙,你說當(dāng)時尤利安建造這堵墻的時候是什么心情呢?
他親手建立了一堵把我和他分離的墻,他那時就知道我們會分離這么久嗎?他是如何咬牙把這堵墻建造起來的啊......
我知道自己是個奇怪的人,但奇怪的不只是我,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柏林墻下痛哭,思念另外一邊的人,我并不獨特,我只是這個荒誕年頭里普普通通的一個。
薩沙,薩沙,你聽到我在哭嗎?
你不是說,你是一陣風(fēng),一道月光,永遠(yuǎn)在我身邊的嗎?
大概因為情緒持續(xù)低落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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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我終于病倒了,診室里的護(hù)士小姐凱瑟琳照顧我時,聽到我在迷迷糊糊喊著許多名字�?赡切┟炙粋都不認(rèn)得,善良的她只能到處去打聽�;蛟S是因為她太過隨意去打聽一些不得了的大人物,終于吸引了一些目光。于是在那年年末,我的病床前來了一個人。
他把我抱在懷里,哭得像個孩子。
他說,萊茵啊,這么多年,你究竟去哪里了?我的萊茵.......
我們竟然都老了啊,萊茵.......
那天米夏在我病床前守了我整整一夜,還偷偷叫來史塔西的高級醫(yī)生為我治療,跟隨醫(yī)生悄然前來的還有已是反間處處長的杜恩,金發(fā)少年如今也是滿面滄桑,在我面前落淚不止,拼命抓住我的手親吻。
他說這么多年沒有一刻不在想念我,想找我卻又不敢�?晌业亩哦鳎矣趾螄L不是呢?我伸出手撫摸他柔軟的金色頭發(fā),就像回到當(dāng)初那次抓到弗蘭克時我們在史塔西醫(yī)院的那一回,他對我說,他會永遠(yuǎn)站在我這邊。
是的,你做到了。追殺我的從來只有克格勃,史塔西居然全無動作,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根本不配合克格勃的行動。
舊友的相會讓我的身體漸漸好轉(zhuǎn),此后他們倆便常來偷偷看我,甚至有一回,我在停在公寓外的一輛高級轎車內(nèi),瞥見了米爾克的身影。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望著我沉默流淚。他的頭發(fā)全白了,我微笑向他揮手,他再也無法忍住情緒,轉(zhuǎn)過頭去抹淚。
于是我就這樣在西柏林生活,日常做我的穆勒醫(yī)生,空下來時就去柏林墻下散步,偶爾與舊友見面,身體和心靈漸漸好了起來,或許是因為年紀(jì)大了,有些事情在慢慢看開,所以說,時間真的是個很可怕的東西。
可我知道,時間無法抹去我對他的感情,對他的愛與思念只會與日俱增。
只是我不再悲傷了。
時間就這樣慢慢過去,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生出了白發(fā),在燈光下看起來像是淡淡的金色。讓我想起尤利安的那一頭近乎于銀色的金色頭發(fā)。我至今懷念那綢緞般的觸感,我曾撫摸了無數(shù)遍,親吻了無數(shù)遍。
如今科學(xué)日新月異,我將常帶在身邊的他們的照片重新洗了很多張,擺在家中的客廳和臥室里,尤利安永遠(yuǎn)在紫藤花下微笑,在白色房子前思念我,艾倫和薩沙看起來很幸福,那個時候他們都很年輕。
可我卻老了。
可是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好處,至少面對很多事情都可以泰然處之。當(dāng)然,也只是說說而已,猶記得那天我一早醒來,街道上哄鬧得不行,凱瑟琳毫不避諱地就沖進(jìn)我這個老年人的臥房里,三下兩下幫我穿好衣服,拉著我就跑到了勃蘭登堡門下。
看��!穆勒醫(yī)生,看啊!她激動得像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在人群中,兩頰通紅,蜷發(fā)跳躍著陽光,讓我想起了索尼婭,也讓我想到了另外一名“凱瑟琳”。
她歡呼著,隨著人群歡呼,柏林墻被推到了!德國要統(tǒng)一了!
穆勒醫(yī)生!你可以回東柏林了!
不,是我們終于回到柏林了�。�
989年
月9日,他親手建立的柏林墻被推倒,我仿佛成為了年輕人當(dāng)中的一員,跟著他們歡呼,奔跑向勃蘭登堡門,奔向菩提樹下大街,大聲歡笑,大聲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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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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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28年,我再次站到了少時生活的那片街區(qū)。真令人不敢相信,我的那處公寓還在,陳設(shè)居然一點都沒變。當(dāng)然,這都多虧了米夏。無數(shù)次他一個人來到我的公寓里懷念不知在何處的我,到最后自己掏錢把這處被拍賣的公寓買了下來。
他相信我總有回來的一天。
德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史塔西解散了,這個被全德國人唾棄的情報機構(gòu)終于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魯斯徹斯特
號大樓也被改造成史塔西博物館,每個東德人在路過時都會投向深深厭惡的一眼。
而我站在外面,卻只有懷念。
你看,那是
號大樓,無數(shù)次我在天臺上無奈望天,感嘆什么時候可以脫離這一切。可當(dāng)我真正脫離后,又無比想要回來。
可等我再次回來時,它卻不在了。
一切都改變了。
米爾克和米夏也退出了政治舞臺,他們終于用不再扮演敵對角色,共同隱居在勃蘭登堡的鄉(xiāng)下,我時常去探望他們。當(dāng)然,我也和安迪見了面,他很幸福,兒孫繞膝,昔日的金發(fā)少年已經(jīng)被人喚作“外公”。只是我的菲利普警長,已經(jīng)在幾年前與世長辭了。
我坐在他的墓碑前,喝了很多酒,和安迪哭成一團(tuán)。安迪告訴我,菲利普警長去世時還掛念在外逃亡的我,他說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次回到了耶和華的懷抱,嘴里不住地禱告,竟是祈求我的平安。
我不住抹淚,隨后安迪邀請我去他家用餐,他有一個溫馨的家,很幸福,讓我也很幸福。臨別時,他撫摸我胸前的耶穌十字架,再次靠在我肩上哭了出來。
我知道他在想念他,因為我也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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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秋天,我在早已把我當(dāng)成父親一般看待的凱瑟琳的陪伴下,來到了德累斯頓的Geheimnis,這里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初那么隱秘的小村莊了,高速公路修到了這里,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旅游業(yè)成為了這里的支柱產(chǎn)業(yè)。
“多美啊!穆勒醫(yī)生,你怎么知道這么美的地方呀!”
凱瑟琳穿著漂亮的碎花連衣裙,在易北河畔的花叢中跳起舞來,陽光下她就像一只小精靈,我看著她露出幸福的笑容。
是啊,我怎么會知道這么美的地方呢?
我遙望深沉的山巒,沿著小路緩步慢行,最終,我看到了那處橡樹下的石屋。石屋里走動著一個年輕人,穿著白大褂,在對一位年邁的老嫗說些什么,我在震驚中快步走過去,以為自己見到了他。
可當(dāng)我看清時,才發(fā)現(xiàn)不是他。
是啊,怎么可能是他。
我真是老糊涂了。
年輕醫(yī)生疑惑地看了看我,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和病人說話。但突然,他又轉(zhuǎn)過頭看我,緊緊盯住我,良久,他最終從診室里走了出來。
“先生,您在流淚。”他貼心地遞給我一方手帕。
“抱歉,我......我只是在懷念一個人�!蔽椅宋亲�,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年輕人溫柔地笑,說:“我知道�!�
“你知道?”我訝異地看他。
他點點頭,神色繾綣地說:“那個人曾在這里救死扶傷,為我那從樹上摔下來的妹妹悉心治療,可在某個槍聲四作的早上突然消失,然后......”
“然后是您,告訴我他去了一個名叫蘇茲達(dá)爾的地方。”
他深深凝視我,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捂住臉哭泣起來。凱瑟琳連忙跑了過來,扶住我有些生氣地對年輕人說:“你跟他說了什么?他年紀(jì)大了,可受不了刺激!”
年輕人臉色瞬間紅了起來,眼睛卻再也沒離開過漂亮的凱瑟琳。
那天下午,他和凱瑟琳一起陪我爬上后山,穿過濕潤的森林,滿是漿果的灌木叢,我站在山頂,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再次見證了Geheimnis的落日。
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落日。
回到柏林后,凱瑟琳便和那位年輕人交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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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6月,他們在我的見證下成婚。我不禁感慨這傳承和緣分,在婚禮上不住抹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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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平安夜,米夏邀請我去勃蘭登堡和他們一起度過,那天我和米爾克還有米夏一起舉杯慶祝,在問到有什么愿望時,我滿眼是淚的說,如果耶穌還能聽到我的呼喚,請讓我早日見到尤利安。
會的,他們相視一眼,說,一定會的。
可沒想到親愛的耶穌居然這么快就給了我回應(yīng),幾乎在第二天,也就是圣誕節(jié)半夜,那個龐大的紅色帝國,降下了他們鮮紅的旗幟,于26號,正式結(jié)束了它那傳奇的一生。
我在電視上看到新聞激動的快要暈倒,我就知道有這么一天,我就知道!
我急急忙忙地要回柏林去,米爾克勸我不要太著急,越是到關(guān)鍵時刻,越是要沉著,他嗔怪我一把年紀(jì)了還像個小孩,于是打電話給他的一些舊友,讓他們幫我辦理進(jìn)入蘇聯(lián),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稱為俄羅斯的入關(guān)手續(xù)。我激動得擁抱他和米夏,回到柏林等待手續(xù)的批復(fù)。
整整半個月,手續(xù)才批下來。我終于被俄羅斯政府允許入境,我終于可以再次踏入那片地土。
992年一月,我先是來到了列寧格勒,或許不久后又要改名成為圣彼得堡。我在那里四處游蕩,走過我們當(dāng)年走過的路,一邊懷念過去,一邊尋找他。可是他的身份和信息據(jù)說被格魯烏小心隱藏了下來,想找到他的下落談何容易?
我走在涅瓦河邊,想起當(dāng)年我和他鬧情緒時,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撫我,只能對自己下狠手,零下十幾度的氣溫就跳進(jìn)了涅瓦河,然后自己狼狽地爬起來,發(fā)了整整一天的燒。這么想來真是好笑,他,薩沙,我,似乎都對跳河情有獨鐘。這是為什么呢?
在圣彼得堡呆了一個多星期,我意識到自己這樣茫然的尋找只是白浪費時間,或許我該去格魯烏總部去問問,但一想到自己現(xiàn)在早就不是什么公職人員的身份,還是個前逃亡分子,還想去人家軍方情報部打聽消息,怕是要在如今的俄羅斯蹲大牢吧。
可該去哪里尋找他呢?
沒過多久我就會得到答案。
有那個一個人,他說永遠(yuǎn)會和我在一起,于是他用一生來履行這個承諾。
在我來到俄羅斯本土的那一刻,常年從事情報工作的他或許就得到了消息。
當(dāng)他站在我面前沖我笑時,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他說:“萊茵,你終于來了�!�
漂亮的棕色眼睛并未因為面容的衰老而失去光芒,喬治依舊還是那么精神奕奕,只是因為年輕時雙腳的凍傷讓他在六十歲出頭的年紀(jì)就坐上了輪椅,我蹲下身擁抱他,匐在他腿上痛哭起來。
“還是這么喜歡哭。”他捏捏我的臉,說:“像個女人了哦�!�
他依舊不改這樣玩世不恭的語氣,盡管在蘇聯(lián)生活了這么久,可他的性格一點都沒變。但我敏銳地在他目光里察覺出一絲悵然和落寞,那頭紅色巨獸的瓦解,徹底帶走了他的信仰。
我推著他在涅瓦河邊走了很久,聊著這些年的過往,可我們誰也沒有提到尤利安,默契般地只談?wù)摫舜�,直到日影西斜,離別在即。
“三十年,在人的一生中好像也不怎么長。你知道愛一個人,卻無法給他幸福的感受嗎?”
我怔怔地望向遠(yuǎn)方,金色的夕陽綿延在天際,很美,有一種憂郁的悲傷。喬治緩慢地?fù)P起嘴角,目光也飄向遠(yuǎn)方。
“曾有這么一個人,跟我說過同樣的話。他說,那人以為他不愛他,但他其實最愛的就是他。起先他覺得不能說愛,可等到能說時卻一切都晚了。他無法給那個人幸福,于是他也決定不再擁有幸福�!�
他迎向我濕潤的目光,笑容很溫暖。
“起初我是為他們可惜的,但現(xiàn)在我卻覺得,他們都是幸福的。”
“三十年,很長了,長到莫斯科下了無數(shù)次的雪,音樂廳里演奏了數(shù)不清的六月船歌�!�
“可他們依舊在等待彼此,不是嗎?”
我眼淚再也止不住,轉(zhuǎn)過頭不讓他看到我哽咽痛哭的模樣。
“他總會在日暮時分去往那個地方,沒人知道他在懷念誰,而又在等待誰�!眴讨螠厝嵛兆×宋业氖�,輕聲說:“我想,是時候了�!�
我站在原地,目送喬治離開。護(hù)工推著他沿河畔離去,夜幕垂落,星辰閃耀,他的背影孤獨而寂寥。這些年來他應(yīng)該也受了很多苦,信仰的崩塌讓他再也無法像往日那樣繼續(xù)保持高昂的戰(zhàn)斗精神。我想他也一直在嘗試聯(lián)系我,可這對我們來說都并不現(xiàn)實。
第二天,我徑直來到莫斯科火車站,順著十月鐵路去往莫斯科。
窗外掠過一片片琥珀色的白樺林,在積雪里沉靜而溫柔地佇立,我在溫暖的車廂內(nèi)不�?珳I,小心掩飾自己的哭聲。
是不是人老了就喜歡哭?還是我這個人本身就愛哭?
可你看到了嗎?白樺林中有兩道身影,他們在林中奔跑,歡笑,復(fù)又安靜下來,牽起彼此的手,回轉(zhuǎn)身來遙望我。他們是很年輕很漂亮的孩子,望著我,很深情,也很憂傷。
我不敢再看。
終于,我再次來到了這個地方。
馬雅可夫斯基廣場,柴可夫斯基音樂廳。
我伸出手,一片晶瑩的雪花落在我的羊毛手套上,這是個雪天,很美的雪天。
柴可夫斯基音樂廳掩映在漫天的雪后,就像久遠(yuǎn)的回憶般模糊不清,我緩步走過去,卻不知該不該進(jìn)去。
僅僅是站在這里,鼻子就開始發(fā)酸,幻想過無數(shù)次的場景即將會發(fā)生了嗎?我真的會在這里等到他嗎?看,雪越下越大,他在這種惡劣的天氣,也會來嗎?
我找了一道樹下的長椅坐下身,攏緊了當(dāng)年他買給我的柴斯特大衣,這些年來我一直舍不得穿,此次來到俄羅斯,便覺得無論如何要穿上,令我驚喜的是,過了這么多年,穿起來竟依舊合身。
雪似乎小了些,我在這里坐了將近一個小時,有些冷,我不得不找跑廣場上的咖啡店買了一杯熱咖啡。我感慨自己還真是老了,換了他就沒關(guān)系吧。
于是我繼續(xù)等待,三小時后,已是下午四點。你看,雪快停了,天邊又蔓延起美麗的晚霞,密密實實的橙色穿透云層落了下來,為音樂廳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多么溫柔的色彩啊,我不禁伸出手來,想要觸碰霞光。
慢一點,慢一點……光啊,慢一點落下吧……
羊毛手套蜷曲的絲線變成金色,我沐浴在溫暖的霞光中,不知不覺地陶醉,而不知道什么時候,音樂廳內(nèi)居然開始奏響音樂,我猛然驚醒,伴隨悠揚的曲調(diào),出神地朝音樂廳走過去……
“走到岸邊——
那里的波浪啊,
將涌來親吻你的雙腳,
神秘而憂郁的星辰,
將在我們頭上閃耀�!�
我用俄語念著普列謝耶夫的詩,淚水洶涌而下……這么多年我根本不敢聽這首曲子,三十年啊,三十年……
一步,兩步,三步……我一步一步靠近音樂廳,卻突然停了下來。
仿佛冥冥之中的指引,我怔怔地望向左邊。
下一秒,我哭出聲來。
夕陽下閃閃發(fā)光的銀發(fā),蕩漾碧波的綠色眼睛,雪中寂寥憂傷的身影......
目光相觸的剎那,我張開雙臂,露出世界上最幸福的微笑,大步朝他走去。
我朝他走去,腳踩零落的殘雪,沐浴金色的霞光,伴隨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我朝他走去。
我朝他走去,將熱烈地?fù)硭霊�,親吻他溫柔而憂傷的眼睛,撫摸他蒼老的面容,我朝他走去。
我朝他走去,帶著三十年的分離與一生不可更改的愛,我朝他走去。
我朝他走去。
我,朝他,走去。
正文完
BY:美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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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
又是雪天,俄羅斯下起雪來真是個沒完。
“要來點紅茶嗎?”我轉(zhuǎn)頭問坐在壁爐前看書的他。
他默然點頭,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這脾氣,跟年輕時一模一樣,我走過去揉了揉他那一頭銀發(fā),說:“別跟我置氣啦你這個老頭子�!�
他不滿地看了我一眼,孩子氣地把書往旁邊一扔,嘴巴張了張,卻什么都沒說出口。
這個人大雪天還要出門散步,被我一早抓回來后就跟我置氣到現(xiàn)在,也不想想自己年紀(jì)有多大了,還以為自己是個小伙子哩。我給他泡了杯紅茶,他又嫌味道淡,果然年紀(jì)越大越不好伺候,作為醫(yī)生我可在小心呵護(hù)他的心臟呢。
這是我們在蘇茲達(dá)爾生活的第十個年頭,最開始我們一起去索契生活了兩年,因為年輕時他說要帶我去看海的,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去。后來我們回到了蘇茲達(dá)爾,買下了一棟舊宅子,一同生活至今。我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年頭了,上帝,已經(jīng)是2
年了,那個時候誰會知道我們還會活到這種2字開頭的年份呢?
我們在鄉(xiāng)下生活得很安逸,前所未有的幸福,有時喬治也會從圣彼得堡坐火車來看望我們,當(dāng)然,最常來的是現(xiàn)在已是格魯烏二把手的阿廖沙啦,當(dāng)初尤利安下臺后,用最后一把力量把他扶持上臺,他在格魯烏當(dāng)中憑借強悍的實力平步青云,如今已經(jīng)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笕宋锪恕?br />
他履行了他在戰(zhàn)場上向尤利安許下的承諾,一生都效忠他的長官,現(xiàn)在即使早已沒有上下級關(guān)系,他還是雷打不動每個星期來向尤利安報道。后來和他聊天時我才知道,當(dāng)初追殺我的克格勃至少被尤利安擋住了六成,而最后放棄對我的追殺,也是尤利安用自己的徹底放權(quán)來做的籌碼。
我撫摸我愛人蒼老卻依舊漂亮的面容,在他軟乎乎的臉上吻了吻,他害羞地躲到一邊,臉頰又紅了起來。
“我要散步!”他揚起手中的書本,說:“我要散步!”
瞧他那副孩子氣的模樣,真叫我又喜歡又心疼,近幾年他的記憶嚴(yán)重退化,戰(zhàn)爭時期留下的舊傷讓他的身體每況愈下,甚至有點阿茲海默癥的前兆。作為他的私人醫(yī)生,只能悉心照顧他,當(dāng)然,我也樂在其中。
每天,我都會陪他出門散步,有時候一同步行,有時候我會命他坐到輪椅上。我會對他一遍遍講述我們過去的那段驚心動魄的日子,那是我們輝煌卻絕望的年代。尤利安聽得很認(rèn)真,但他從不回答我。常年的被監(jiān)聽讓他習(xí)慣了默然不語,盡管過了這么多年,他總是不開口。
想起那段被追殺的日子,我就覺得眼睛痛。該死的克格勃特工們總是使用一種辣眼睛的粉末,碰到我就朝我撒,還好我隨身帶著緩解藥劑,這也多虧了薩沙。
薩沙提前教會我一切,或許他早就預(yù)知到我會有這么落魄的一天。
說到薩沙,我的聲音顫抖起來。他對我充滿了愧疚,愧疚到他不得不愛我。起初他想盡辦法把我往尤利安身邊送,送到之后又開始后悔讓我身處那樣一個血腥的世界�?梢磺卸紵o法挽回,他在痛苦中自戕,最終用生命來證明了對我的愛。
現(xiàn)在想起來,他真是一個比我們?nèi)魏稳硕家赂业娜�。我對尤利安說,薩沙沒有選擇西方世界,他誰都不選,不選美國,也不選蘇聯(lián),他只是選擇了自己。他因為一個想法而走出了第一步,至終都不能再回頭。無法挽回之際,他為我們做出了選擇,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我們倆的安全和幸福。
聽到薩沙的名字,尤利安的眼睛開始濕潤,我知道親手殺死薩沙是他心中無法抹去的痛,盡管他現(xiàn)在記憶已經(jīng)模糊不清,只要一聽到這個名字,他就會流淚。
我的尤利安,我的薩沙。
我也為你們流了好多淚啊……
我流浪在外,多少個日夜站在墻下,幻想自己能把墻挖出一個洞,來到你們身邊。
可整整三十年,過了整整三十年啊......
記起柏林墻建起的那天,尤利安親自開車送我離開,或許那時他就抱著不會再見的絕望心情。
絕望,誰又不絕望?
索尼婭如果不絕望,她會在我面前跳樓自殺嗎?
尤利安,你恨過索尼婭嗎?她迫使我們分開這么多年。當(dāng)時我曾恨過她,可我現(xiàn)在不恨她了,她在當(dāng)時做的是她能想到的最優(yōu)解了。因為我們倆,已經(jīng)昏了頭,居然妄想著去對抗那個龐然大物,對抗那個時代。
那么碾過我們的,只有無情的時代車輪了。
最終我還是拗不過他,推著他走在了通往河邊的碎石路上,周圍的白樺林變成金色,雪在地上落了薄薄一層,被輪椅壓出兩道淺淺的印痕,我私心將自己的腳印踩在印痕上,仿佛打上某種烙印。
蘇茲達(dá)爾的仲秋很美,這么多年我都沒看夠,怪不得他總是固執(zhí)地要出來散步。轉(zhuǎn)過這條林蔭道,我們來到了河邊,我給他攏了攏圍巾,整理蓋在他腿上的毛毯。
他看著河水出神,我們很少談話,這是他常年形成的習(xí)慣。
我將他的手放進(jìn)毛毯下,他突然轉(zhuǎn)頭看我,目光變得疑惑。
“你是誰?”他問。
我輕笑,俯身對他說:“我的身份有很多,你想聽哪一個?”
“都想聽。”
我想了想,笑著說:“我是一個醫(yī)療兵,是一個街頭地痞,是一個將軍府邸的清潔工,還是一家醫(yī)療診所的護(hù)士,但更多情況下,我是一名史塔西秘密警察,是你在東德的情報線人,是你的私人醫(yī)生,還是你的地下情人。”
他綠色的眼眸閃了閃,問:“為什么是地下?”
我正準(zhǔn)備解釋那時我們所面臨的困境是多么絕望時,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萊茵,這里已經(jīng)沒有竊聽器了,就算有,我們也不需要再害怕了。”
他看著我,渾濁的眼眸明亮起來,我意識到他在這一刻回來了,回到那個還記得過去一切的尤利安,我的尤利安,我的阿茲雷爾將軍。
他伸出手撫摸我的臉,仿佛寬慰我:“一切都過去了�!�
一切都過去了。
恍若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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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東柏林的夏天,我
9歲,懷著一腔熱血揣著把左輪手槍愣頭愣腦地去襲擊他,結(jié)果被關(guān)在卡爾斯霍斯特地下監(jiān)獄里三個月,被他用槍指著念完普希金的詩,眼淚汪汪地問他:“一切都會過去嗎?”
他那時半倚在書桌上,微微側(cè)頭,銀金色的頭發(fā)氤氳夢幻色澤,臺燈暖黃色光讓他看起來很溫柔,美得一塌糊涂。
“一切都會過去的�!�
他笑著說。
原來這么多年,他早就給了我答案。
一切都會過去,墻會倒塌,鐵幕會降下,我們會再次重逢,在一片金色的霞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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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最后,是他們故事的最后。
萊茵·穆勒和尤利安·阿茲雷爾正如他們奇跡般的相遇那樣,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