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只好拿起勺子,淺淺舀了一小勺,放到嘴里。
今年初夏第一碗四果湯,依然是熟悉的味道。
她想起童年每次放學后,學校外有個阿伯騎著賣四果湯的三輪車,上面搭了篷子,轂轆轂轆走過大灰馬路。
夏天他就停在校門口那棵氣根密布、枝繁葉茂的老榕樹下,看到小孩子們走過,就用沙啞嘹亮的嗓音吆喝叫賣。
“四果湯……兩塊一份……”
一聲又一聲,余音裊裊,悠悠蕩蕩,回響在漫長而熾熱的下午。
可是姐弟倆沒有零花錢,只能眼巴巴回望數次,然后越走越遠。
梁徽對此沒太大執(zhí)念,總是饞過就忘了,不過某天弟弟像變魔術一樣掏出兩塊錢,買下一份。
“阿姊阿姊�!彼_@樣疊聲喚她:“你不想試試嗎?”
她笑吟吟的,說想,我們一起吧。兩人就蹲在大榕樹下,同一只塑料小勺,你一口我一口,把整碗糖水分食得干干凈凈。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他靠給同學抄練字作業(yè),一次五毛,辛辛苦苦才攢到兩塊。
那四果湯是怎樣的味道呢?
冰沙刨得輕盈細碎,迅速像雪花一樣在舌尖消融,又涼又甜。然后是彈脆的阿達子,韌滑的石花膏,立刻緩解了炎夏的燠熱。
她沒忍住多舀了幾勺,梁遇在一邊看著她吃,等她停下,才輕聲問:“好喝么?”
“嗯�!绷夯拯c點頭,皺眉望向他:“你也吃啊,怎么光看著我吃�!�
總是這樣,讓她先試第一口,才輪到他。
梁遇回過神來,揭開自己的那一份。
——也不知為什么,看她吃自己買的東西,心臟會被某種微妙的滿足和幸福感充盈。
沒有人知道的隱秘快樂。
他攪了攪冰沙,舀了勺鮮紅的西瓜,送入口中。
西瓜和冰沙同時在唇舌間融化,交匯成沁涼的蜜水,涌入枯竭干渴的喉間。
是甜的。
謝渝在旁邊看著兩人互動,又開始煩了。
哦不,毫無“開始”可言,只要梁遇橫插在兩人之間,他就時時刻刻焦躁心煩,沒有一秒看梁遇順眼過。
兩人的親密默契,梁徽的偏袒關愛,以及這背后暗示的、他們相依為命的十多年時光,都在他心間放了把生滅不止的火。
但是,等以后他和梁徽去北京同居就好了,他們的家不會再歡迎梁遇上門。
默不作聲拿起玻璃杯,悶下一口啤酒,他的目光淡淡掃過梁遇,不自覺帶上厭惡。
真礙眼。
妍
第0015章沙之書顏
吃完飯后,時間尚早,演唱會還沒有開始,沙灘上零零星星一些人,躲在棕櫚樹寬大的葉片下談笑風生。
曲明翡單獨約梁徽聊天,也是在棕櫚樹下,水波粼粼的大海邊。
梁徽一邊聽她說些學校的瑣事,一邊捧起一抔沙,張手看它們如水般從指縫中流走。
細沙落地,發(fā)出簌簌如沙漏般的清越響聲。
她心里很困惑,為什么明翡不去和曲明朝拍照?
剛才,曲明朝拿著相機想和她說話,可是她直接掉轉過頭,拉著自己走到樹下,還把謝渝趕走了。
等曲明翡講完一件事,她回應幾句,把話題轉到曲明朝身上:“明翡,我聽你說表哥家里有事,最近心情很差,你不多陪陪他么?要不要叫他過來?”
曲明翡低頭望著地上的沙,煩不勝煩撥起一捧,灑到更遠的地方去:“我討厭他,不想和他呆在一起。”
梁徽側耳細聽,憂心問:“你這么討厭他,是因為他以前傷害過你么?”
曲明翡沒想到她會誤解,忙不迭搖頭:“不,沒有......”
她用手在沙地上劃來劃去,畫了幾個亂七八糟的字符,神色悶悶的,一句話也不說。
梁徽并不希望看到她這樣,試探著問了一句:“你們之間到底怎么了,可以和我說說�!�
“沒怎么�!鼻黥湫箽獾匕咽滞厣弦慌�,瞬間在柔軟的沙地上留下清晰的手印:“不是我不想告訴你......”
她頓了頓,神色有一瞬黯然:“是我不能說�!�
“有什么是不能說的么?”梁徽柔聲問。
“太多了�!鼻黥渎鎏稍诘厣希骸盎栈�,你太像個好學生了......能理解我的意思嗎?認識你這么多年,我就沒見過你做什么出格的事�!�
就連談戀愛也找了個如此“標準”的男朋友。曲明翡心想。標準到無可挑剔。
“——所以,我不能和你說,說了對你也沒有任何好處�!�
“......哦�!绷夯罩浪赡苡惺裁措y言之隱,繼續(xù)婉言建議:“那或許多跟他溝通,才是更好的選擇�!�
“嗯,我知道�!鼻黥渥齑捷p輕翕動,喃喃道:“我只是還在糾結一件事......”
梁徽沉默不語,看到她的眼底漸漸蒙上一層水光,閃爍著不知名的情緒:“不管怎么樣,謝謝你�!�
兩人在樹下默坐一會兒,曲明翡起身,拉著梁徽的手拖她起來:“徽徽,我要你陪我去找表哥�!�
梁徽見她心結解開,不由展顏一笑:“好啊,我陪你去�!�
兩個女孩子手挽手踩在沙灘上,留下一行腳印,曲明翡用手遮擋直射在臉上的雪白日光,往海邊望了一眼。
她疑惑道:“那是你弟嗎?”
梁徽沿著她手指的方向,偏頭看去。
確實是梁遇。
海浪無休止地喧嘩,潮汐漲落間,他一個人屈膝坐在沙灘上,修長的身軀半陷在柔軟細沙中,映襯著寬闊的大海,竟顯得格外渺小——
也格外孤寂。
微風拂過,一縷一縷揚起他烏黑的發(fā),飄動在澄明的海天之間。他彎著腰,垂頭,在沙面上寫字,神態(tài)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也是前所未見的認真。
而他也不像是在寫字,落指極為輕柔,指尖拂過平整的沙面,無比緩慢,無比細致,帶著默然無聲的情意。
就好像,手指撫摸過的,不是沒有生命的沙礫,也不是夏季午后炎熱的空氣,而是某個他極為珍愛的瑰寶、某個讓他魂牽夢縈的意中人,終朝相看,日夜不倦。
阿遇會在寫什么呢?
是寫他喜歡的女孩子的名字嗎?他最近孤獨苦悶的來源,會是她嗎?
隱約窺探到了男孩深藏已久的心事,她恍然看他良久,心中空蕩蕩的,若有所失。
但最終,她還是不忍破壞這幅寧靜溫柔的畫面,拉著曲明翡的手,快步離開他視線能及的范圍。
在她走后的短短幾秒,梁遇終于寫完最后一筆。
他眼神復雜望了望那個字,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仰倒在沙灘上。
綿綿起伏的沙像愛人的懷抱,溫柔地淹沒他。
午后的陽光下沒有任何秘密,一切皆赤裸而真實地袒露在白晝間,包括難以贖救的骯臟與罪孽。
他閉上眼睛,任由灼熱的陽光落在他的身體,燃燒,刺痛,因為他是罪人。
突然,強烈的海風猛地吹來,攜帶無數沙粒席卷過。
梁遇匆匆起身,想要擋住他寫下的那個字,避免它被吹皺。
可是風很大。
花費快一分鐘寫的“徽”字,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間消失無蹤。
無聲息的,好像從未有人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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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
第0016章夜鶯夢顏
曲明翡沒花多大功夫就找到了曲明朝。
他半蹲在海邊的礁石畔拍太陽。太陽落到海的另一邊,城市高樓掩映處,在暗藍色的海水上翻覆起金紅色的亮光。
曲明翡大聲喊他的名字:“曲明朝!”
海浪翻涌,嘈雜的聲音巨大,蓋過了她的呼喊,她不知道曲明朝有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但被忽視的憤怒和不安頓時像風暴一樣席卷了她,盡管她知道他可能不是故意的。
可有的人,哪怕他的舉動再無意,再細微,也能在你的心里掀起驚濤駭浪。
曲明朝對她而言就是這樣的人。
她準備又喊他一聲,如果這次他沒聽到,她再也不會和他說話了。
不過還沒有出聲,曲明朝回過頭,一步步朝她們走來。
“拍照嗎?”他帶笑問,絲毫看不出中午兩人的摩擦和矛盾對他造成了什么影響——他總是這樣云淡風輕,好像一切都對他無關緊要。
這恰恰是他身上最讓她憎恨的地方,有時甚至恨到想讓他死去。
“噢,我就不拍了。”梁徽松開她的手,含笑的眼神徘徊在兩人之間:“你們拍吧,我現在得去找謝渝�!�
“嗯,好。”曲明朝回。
梁徽朝兩人揮揮手,轉身快步走了。
他垂眸看著她:“小翡,我們去人沒那么多的地方拍照吧?”
“那走吧�!�
她一反常態(tài)地冷淡,默然跟在他的身后。
曲明朝走在前面,太陽光照在他側臉,很亮,一點點融入海水之中,揉成瑪瑙般的絢藍。
他不習慣這么話少的妹妹,忍不住頻頻回頭看她。
好幾次,她的頭都是低垂著的,他只能看見她玫瑰色的頭發(fā),被海風吹拂掀起,露出潔白的前額。
玫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