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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24章

    她從他房里出來,低垂著頭走過安靜的走道,回到自己的房間。

    關(guān)了一整天窗,房內(nèi)空氣閉塞滯悶,她開了一線窗,雨滴立刻紛飛而至,落在桌面上星星點點。

    她只好闔上窗,爬到床上,呼吸這混濁空氣入睡。

    迷迷昏昏之際她看到母親聲淚俱下控訴她失責(zé),又夢見父親鬼魂在床頭出現(xiàn),他昔日的俊美皮囊已經(jīng)浮腫,辨不出面容,卻仍惡聲惡氣詛咒姊弟倆必定與他同下地府。

    她像擱淺的魚一樣在噩夢中掙扎反復(fù),始終醒不來,直到半夢半醒間聽到敲門聲響,她才猝然驚醒。

    “姐,我把晚飯放你門口了�!笔橇河龅穆曇簟�

    殘余的噩夢讓她恐懼他的到來,梁徽緊張地抱著被子,緩了一陣,才慢吞吞從床上下來,打開門。

    門口不見男孩蹤影,他留下一個袋子,里頭裝了熱氣騰騰的沙茶面,一盒酸奶,以及切好的火龍果。

    她坐在桌前吃沙茶面的時候,裹滿鮮咸醬汁的面條一入口,不禁又紅了眼眶。

    她不知道阿遇怎么會對她有這種背德的情感,因為太過依賴嗎?他們從小住在一塊兒,在父親的陰影下像海洋上漂泊的無根之木,載浮載沉,隨波逐流。因為沒有依靠,只能牢牢抓住對方。就是到了阿嫲那里,長期養(yǎng)成的孤獨和不安也依舊如影隨形。

    她有時候甚至和他玩捉迷藏都不敢,害怕他忽然消失在眼前,就像數(shù)年前顛簸的船上,又或許是像那年春節(jié)擠擠攘攘的游神隊伍里。

    可這和愛情不一樣,他難道不知道他們不可能成為愛人么?

    心事如紙片紛至沓來,她沒有半點胃口,只草草吃完里面的蝦肉,再咽下一口面。強烈的反胃感忽然襲來,她沖到垃圾桶,扶著墻,剛吃下的面吐得一干二凈。

    蒼白的頰邊浮上一層紅暈,梁徽把垃圾袋系好,脫力一般滑倒在墻邊。

    她覺得自己快死了。

    到晚上,雨依然在下,水滴撲到窗上,發(fā)出雜亂無章的聲音。梁徽沒有離開房間半步,她又覺察到冷,冬天般的陰寒讓她想起父親淹死的那個雨天,她禁不住渾身打顫,把整張臉都埋到被窩里。

    眼前的黑暗漸漸成形,像是夜雨中暴漲湍急的長河,胡亂在身上涌動。她漸漸遁入河流的深處,不過這次,她好像變成了小時候的自己,看到了弟弟,和她最早養(yǎng)的一只小貓。

    也是從外頭撿回來的,因為怕被丟棄,所以親人的很,那是她第一次摸貓,對這又暖又軟、柔弱無骨的小生靈感到十分稀奇,每天都要抱它在懷里撫摸。

    父親難得縱容她一次,不過某天,又有人上門催債,重拳敲著門咚咚響,她和弟弟抱著貓躲在角落,聽父親對他們軟弱地懇求,甚至下跪。

    那些人走了,他仍然長跪在地上,佝僂著背。直到小貓忽然叫喚了一聲,他才站起身,不聲不響走到他們面前,像被人高抬在大轎上走動的神像,詭異,又充滿著威嚴。

    “把貓給我。”

    旁邊梁遇倏地站起身,父親被他嚇了一跳,捂著被他咬過的手臂,心有余悸退后一步。

    她怕他又挨打,連忙拉過他,軟聲軟氣地哀求:“爸,它以后不會亂叫了�!�

    “貓怎么可能不叫�!备赣H拿過一旁的鐵戒尺,有武器依仗,他不再畏懼兩個小孩的反抗,再次申明他的命令:“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梁徽像是被凍在原地,僵著一動不動。她緊抱著貓,感受到它柔滑皮毛下生命的戰(zhàn)栗、鮮活血液的熱度,鼓起勇氣道:“爸......”

    父親沒等她說話,已經(jīng)走上前,一只強力的大手往她懷中探,沖向貓的后頸。她心頭一緊,手下意識松開,父親的手擦過貓后頸上的毛發(fā),揪住幾根貓毛,那貓吃痛地尖叫一聲,從他手中滑溜溜脫身,猛跳到地上。

    它冷漠環(huán)顧四周,忽然奔向灑滿雪亮陽光的窗臺,輕盈一躍,消失在明晃晃的光影里,從此再未回來,一瞬間幾乎讓她相信那個人盡皆知的奇聞——貓有九條命。

    父親沒去追,優(yōu)雅地抹過指尖上沾著的貓毛,意味深長地打量他們。

    “你們早晚也像這只沒良心的畜生跑掉�!彼浔卣f�!熬透銈儖屢粯印!�

    Y

    第0048章木偶戲小

    父親放完話后,徑自出了門,估摸又是去找他的狐朋狗友賭牌。姊弟倆走到窗邊,悵然望向屋外平地,晌午的陽光在地上耀耀閃爍,浮塵流轉(zhuǎn),早已見不到小貓蹤影。

    她揉了揉身旁男孩的腦袋,嘆口氣,說:“以后爸做什么,你不要沖出去,知道嗎?不然又得挨打�!�

    “我知道�!彼鍪卓此骸翱墒俏也幌胱尠謧δ��!�

    她心頭一片柔軟,伸手捏捏他的臉頰,仍舊在強調(diào):“其實忍一下就好啦,你一過去,他反而更生氣�!�

    梁遇搖搖頭:“他是會生氣,但欺負的就不是阿姊了,我知道會挨打,但我更想保護你。”

    他身上一直有種難以更改的倔脾氣,她無奈,只得默默抱住他,良久無話。

    那時候的他們,雖然年紀(jì)小,但早早就懂得了“保護”這個概念。梁徽約莫也是他這個年紀(jì)知道的,在此之前,她毫無做長姊的意識,看到他甚至?xí)鱿訁挕吘箣寢屛罩男∈址旁诙瞧ど�,柔聲問她想要弟弟還是妹妹的時候,她說的一直是妹妹。

    她自小喜靜,不喜歡幼兒園那些頑劣好動又愚笨不堪的男孩,因此一想到嬰兒床里可愛的小寶寶會變成那樣,死活不肯和他親近,也不再肯抱他。

    梁遇自然不懂,等他稍微長大一些會說話了,他才略略明白阿姊不喜歡他,每次喊她都是猶豫不決地、靦腆地,從口中吐出輕輕的一句“阿姊”。然后安靜地呆在房間,不敢發(fā)出聲音打攪她,眼巴巴望著她那些方塊畫一樣的神秘文字。

    直到母親有次帶他們?nèi)ニ聫R請平安符,叫兩個小孩在外邊等候。她見到不遠處有人在耍木偶戲,到底沒壓抑住孩童的天性,讓弟弟在老榕邊獨自坐著,自己跑過去津津有味地看。

    當(dāng)然,她也留心關(guān)注他,不讓他亂跑。

    操縱傀儡的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阿伯,須發(fā)皆白,手指卻靈巧,牽引無數(shù)絲線顛著那紅臉的關(guān)二爺,嘴里吟著傀儡調(diào)。

    她的心思完全被這木偶勾著,明明是硬邦邦的木頭做的,它怎么會走會跳,會哭會笑?

    它會像鬼故事說的那樣,變成精怪嗎?

    可這里就在佛寺旁邊,這么多和尚,天天給它誦經(jīng),應(yīng)該不會變吧?

    冥思苦想一通,那阿伯不唱了,垂首看著她:“囡仔,那是你的小弟弟嗎?”

    梁徽回頭,看到弟弟坐在大榕樹下,小手撐著長椅,乖巧地坐著。

    寬大的樹葉影在他臉上搖晃,每晃一下露出陽光,他就眨一下眼,直勾勾看著她,眼神小獸一樣濕潤。

    斜光下,他眼珠烏黑,皮膚細如白瓷,比櫥窗里任何一個娃娃都要可愛漂亮。

    “他也想看吧。”阿伯說。

    她并非故意不帶他看,是覺得他才三四歲,大字不識,看不懂這出戲在說什么,應(yīng)該也不會喜歡。

    她小跑回去,走到他面前,低頭問:“阿遇,你想看那個嗎?”

    梁遇毫不猶豫說想。

    她禁不住微笑:“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男孩遲疑了半秒,搖搖頭,誠實地說不知。

    “是木偶戲。”她拉著他的手,把他從椅子上帶下來:“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兩人手牽手往木偶戲那邊走,她注意到弟弟的手又小又纖細,指骨好像一折就會斷。于是她把他握得緊緊的,像手里攥著一顆發(fā)燙的星,想要甩掉,又舍不得它的珍貴,只能忍著疼痛,把它藏得更深。

    她其實很少牽他的手,此刻是不得不為之。

    因為鯉港的單車和行人一向冒失,有時候倏地從里巷沖出來,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撞倒。

    雖不至于受傷,但一想到他可能會摔倒,她心底產(chǎn)生一種前所未有的莫大恐慌,順著血液流動潛入頭部,像佇立在懸崖邊緣,手足發(fā)軟,感到一陣后怕。

    或許,這就是一種名為“保護欲”的情緒。

    —

    今天能擁有大家的珠珠或留言嗎(乖巧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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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049章游神會小

    小貓消失后,姊弟倆私下里每厝每戶去尋,看它過得怎么樣。

    他們幾乎翻遍了整個小鎮(zhèn),終于在一家院子外,看到那小貓在扒拉一只搪瓷碗,旁邊坐著個慈顏善目的老阿婆,正撫摸它的小腦袋,悠悠說:“慢慢吃。”

    它渾然忘了以前的兩個小主人,自得其樂吃貓飯,時不時警惕地抬頭看他倆,生怕飯被搶了。

    兩人放心歸家,沒再當(dāng)父親面提那小貓,只是偶爾趁空去看看它。

    彼時已是農(nóng)歷新年,小鎮(zhèn)各戶人家都是張燈結(jié)彩,再不濟也貼個對聯(lián)福字,唯獨他們家什么也沒有,門庭冷落,也無親戚拜訪,都怕她爸借錢。

    那天看完貓,梁徽早早寫好作業(yè),趴在窗邊,水汪汪的眼眸映出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

    每年這個時候,鎮(zhèn)上的人會去廟內(nèi)請火,給供奉的神明添衣打扮,帶祂出廟巡境幾天。

    所以街上極為熱鬧,有金碧輝煌的一座座花車,還有高舉紅旗身穿金背心的壯年男子,經(jīng)行處鑼鼓喧天、槍炮沸響。

    幾個小孩兒提著紙扎燈籠,經(jīng)過他們窗前,隨人流邊跑邊鬧,清脆的笑聲灑滿屋檐上下。

    梁徽一時看癡了,良久她回頭,依然是軟軟的懇求:“爸......”

    她還沒說做什么,父親一口回絕:“不行,今天不能帶你們出門�!�

    梁遇正坐在她旁邊認真寫作業(yè),聞言抬頭,和她對視一眼,她瞬時心領(lǐng)神會,繼續(xù)說:“我和阿遇上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您不是說有獎勵嗎?”

    父親態(tài)度和緩了些許,但依舊未同意,姊弟倆你一言我一言軟磨硬泡,終于讓他禁不住,語氣強硬地答應(yīng):“今天出去這一次,跟在我后面,走丟了就不要回來了�!�

    他們上街時,正好迎頭撞上一隊扛著龍頭燈的人,巨大的龍熠熠發(fā)光,甩著尾巴游入隨香信眾之中——每個人手執(zhí)三根尾指粗細的香,香上深深刻著“吉祥如意”“有求必應(yīng)”。

    梁徽跟在父親身后,攥著弟弟的手,一邊欣賞那燈,一邊叮囑他:“千萬不要亂跑,一直牽我的手知道嗎?”

    梁遇乖乖點頭,緊跟住她。

    父親帶著他們,一路不見有人打招呼,唯獨幾個外地來的陌生女客,眼神釘住這俊美高大的男人不放,甚至拉了個本地人問:“那人是誰?”

    被她們逮住的阿嬸回答:“別被他那張臉騙了,軟飯賭狗一只,只會找你們討錢�!�

    她們的談話,梁徽聽得一清二楚,她面紅耳赤垂下頭,盯著地上層層堆疊的爆竹紙屑、滿地的殘紅,默不作聲拉著梁遇往前走。

    梁遇覺察到她的低落,有意讓她開心,小手捏住她的衣角扯了扯:“阿姊,那是什么?”

    梁徽總算抬頭,循著弟弟指的方向望去——

    只見大小神君的彩塑端坐在木轎上,眼唇帶笑,穿梭過爆竹燃放生起的煙霧,緊鑼密鼓中,慢慢朝他們過來。

    在這繚繞不清的煙霧里,彩塑的身軀隨著抬神轎的人一顛一顛,好似真的活了過來,受命降下凡塵,體悟眾生苦難。

    她只瞧了一眼,低眸看他,很溫柔地說:“這是武德英侯的部下,也會護佑我們的�!�

    男孩把毛茸茸的小腦袋靠在她的肩上:“那保佑阿姊每次考試都是第一�!�

    梁徽失笑,輕輕嗯了一聲,摸摸他柔軟的頭發(fā):“阿遇也是。”

    父親在旁,他們不敢參與,只站在旁邊看花車、鼓隊、燈隊一列列過去,熱鬧非凡。

    很快就到了武德英侯的圣駕。

    頭戴紫金寶冠的神明立即引起更強烈的喧囂,人群瞬間變得擠擠攘攘,爭先恐后去摸神轎沾福氣。

    站在街邊的姊弟倆不免波及其中,被興奮的人們擠來擠去,梁徽白著臉,拉著梁遇,艱難在人群中開路。

    四周都是人頭攢動,不知道是哪個人,猛地把兩人撞開,梁遇一聲阿姊哽在喉間,未及喊出,一下子被卷入洶涌的人浪中。

    她驟然丟了弟弟,也不顧人群將她擠來擠去,惶惶對著人群尋看,大喊他的名字,心急如焚。

    父親快步過來,把她像獸崽一樣從人堆里揪出來,用力捏住她細弱的肩膀,粗聲吼她:“說了讓你別出來,你弟呢?”

    肩膀被他擰得生痛,她眼眶浮上水汽,哽咽著:“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現(xiàn)在就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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