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已經很長沒進食了,但這果子……是人家的貢品。
我沒好意思開口,只咽了口唾沫,大抵是這響動太大,他的臉又側了過來。
“你,餓了?”
這盲眼美人真……敏銳。
我“嗯”了一聲,有些羞愧:
“那果子……能吃嗎?”
“他們吃,我會生氣。”他一字一句,“但你,可以。”
因為我是客人,不必遵守這里的習俗?
餓得實在受不了,我也沒多問,抓起一個漿果就啃了起來。這果子不算甜,還有點酸,但水當當?shù)�,很香,吃起來有點像李子,幾口下肚,他又遞了一個過來。
狼吞虎咽的吃下兩個,滿足地擦擦嘴,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還被他按在掌下敷藥——我的腳臟兮兮的,又是草葉又是血污,他的手指卻干干凈凈,一塵不染,食指上還戴著一枚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紅玉髓戒指,這情形有種說不出的尷尬,我忙想抽回腳,卻還是給他動不了�!故钦娌幌游視K了那枚戒指。這人雖有些怪,但著實是心善。
這人雖有些怪,但著實是心善。盡管他看不見,我仍沖他感激地笑了笑,“我叫秦染,染色的染。你呢?”
“秦,染�!蹦腥说穆曇纛D了頓,語速遲滯,“你是問,我的名字?”
山中遇美人,這大美人還是個天然呆,我頓覺有趣,先前的局促忽然就沒了,笑著:“不然呢,還能是問什么�。俊�
蒙眼的黑布下,他的嘴角微微繃緊,似乎有點不悅,那種被盯視的錯覺又來了,我不禁斂了笑,心疑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他族里的禁忌:“如果……如果不方便告知,就算了……”
“吞,赦,那林�!�
“�。俊蔽矣质且汇�,沒反應過來。
“吞,赦,那,林�!彼貜土艘槐�,念咒一般,語調沒有什么起伏。
“吞赦…那林�!�
我點了點頭,這名字……挺奇怪的,但念起來有種獨特的韻味,不知道蘊藏著什么含義,但“吞”這個字音卻讓我聯(lián)想到神話中能吞噬萬物的饕餮。
心下雖然好奇,但才剛認識,問這種問題未免有些冒犯。我忍住沒問,換了個問題:“吞赦那林,你……怎么會一個人住在這兒?這里,這么嚇人……”
“等�!�
許久,他才答。
“等?等……什么?”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染著漿果汁的薄唇上,呼吸微窒,喉頭有點干燥。
“人�!�
我一時語塞,心中對他涌起無限好奇。
我算是個健談的人,以往遇見自己相中的模特,三言兩語,我便能輕易引起對方對我的興趣,敞開心扉侃侃而談,如同垂釣者釣上了魚,在烹飪前先剖開皮肉,窺清骨骼,追根溯源,方知其上桌后能否成為一道珍饈佳肴——作畫便是如此,畫的不是皮,而是骨。
唯骨特別者,方能成為我的繆斯。
時至今日,我的繆斯也只有明洛一個。
明洛因其經歷而足夠特別,他出生于泰國的豪門世家,是不受待見的私生子,母親死后,他十五歲就開始四處流浪賣藝,涉足上百國家,踏遍山川大地……而我直覺,眼前名叫吞赦那林的男人,藏著更為特別的骨。
他一定,值得我畫。
“那……你要等的那個人,等到了嗎?”
作者有話說:
那赦人其實不是一個部族,他們也不是吞吞的族人,“那赦”更不是族名,
至于這群人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暫且保密,欲知后事請聽以后分解hhh
第6章
尸巢
“那……你要等的那個人,等到了嗎?”
吞赦那林不語。
似是感到干渴,他喉結滑動了一下,抬起手,拿起了桌上銅杯,啜飲杯中那猩紅的液體。
——看得出來,他不愿多聊要等的那人,正如我也不愿向他人談及明洛。剛才經歷險況,我身上發(fā)燥,沒覺得冷,這會靜坐下來,便感到寒意絲絲滲入衣袍,光靠這人骨塔上的燭火根本無法取暖。攏緊了領口,我看著他身上那層單薄而華貴的對襟右紝袍子,穿這么少,這人是不怕冷嗎?還是山民早已習慣了這里的溫度?我牙關打顫地忍不住提醒他:“吞赦那林,你要不要多穿件衣服?可別著涼了�!�
“我,不冷。”他頓了頓,“你,冷?”
“有,有點。”
吞赦那林直挺挺地站起來,從人骨塔上拿了兩盞燃得最旺的骷髏燭臺,放在我的面前:“在這,等著,別亂走�!�
“啊,好。”我愣怔著,見他越過人骨塔,朝溶洞深處走去,不一會兒,身影就隱匿入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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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里沉寂下來,靜得可怕,真就宛如一座空蕩蕩的古墓。背后冷颼颼的,陰風陣陣,我怕得轉身跪坐,擔心從洞外進來什么東西,防不勝防。
就在這時,從我的側面,傳來了一個很輕的聲音:“來……”
那似乎是個男人的聲音。我朝那個方向望去,燭火照耀之外,皆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
“來……”那聲音還在喚。
“吞赦那林,是你嗎?”我心覺是他是在喚我過去,便猶豫了一下,拿起身邊那盞骷髏燭火,站起來,循聲走去。
“吞赦那林?”
燭火照亮我目之所及,不見什么人影,只有立在地上的石筍,上下相接的石柱,和布滿石瀑布的洞壁,在忽明忽滅的燭火光線下,宛如流質。
“來……”
那聲音更近了些,是從一處幽深的罅隙間傳來。我頭皮發(fā)麻,硬著頭皮走過去,果然看見了一個人影的輪廓。
“吞赦那林!”
我喚著,加快腳步,待到燭火照亮那影子,不由汗毛聳立。那不是吞赦那林,而是一尊……石像。
似是用天然形成的鐘乳石柱雕刻而成,保留了層層疊疊的石瀑布的紋理,但因后天加工而顯得細致非常且栩栩如生,它的頭頂戴著個造型奇特的尖頂帽子,肩部雕有紋路華麗的肩甲,看起來很像蘇南地區(qū)古代特有的神巫的造型,可這雕像的神態(tài)與動作卻很十分驚悚,臉部向上仰起,一對眼窩都空洞洞的……眼珠在托舉到臉部位置的雙手的手心里。
我不由朝上看了一眼,寒毛倒豎。頂部垂下的鐘乳石末端,還雕著一只碩大的兀鷲,仿佛一個漠然又冷血的神明向下俯視著,可以隨時飛下來銜走那對眼珠,卻又不屑一顧。
整組雕像,就像是這神巫在進行獻祭,又像是在接受殘酷的刑罰。我為這恐怖又獨特的藝術品而震撼,一時都忘了害怕,繞向雕像背后,想將其立體地觀摩一遍,余光卻瞥見右面似乎還有著一抹人影。燭火照去,我才驚愕地察覺那又是一尊雕像,與我左邊的這座不同,那一尊……在挖心。心臟同樣被托在手中,高高舉起,兀鷲的雕像便立于其上。
這是……
我下意識地舉高燭火,想看看還有沒有別的類似的雕像。
“來……”
突然,一個聲音在近處響起。
我打了個激靈,扭頭望去,一眼瞥見了洞壁上雕像的投影,又下意識地朝雕像望去,頭皮頓時炸了起來。
這雕像分明是雙手朝上托著眼珠子的,可投影怎么是手背朝下,手指也張開了……像是,要來抓什么。
我嚇得拔腿就走,手腕卻猛地一緊,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燭燈“啪”地砸到地上,四下里陷入一片漆黑,我被一股大力扯拽向后,背撞在洞壁上,什么東西劈頭蓋臉地從上方籠罩下來,竟是厚實滑涼的布料。
一個陰冷的聲音自耳畔響起:“我不是說過,讓你,不要亂走嗎?”
“吞赦那林?”我什么也看不見,沒被他抓住的那只手本能地向前摸索,觸碰到了他冰巖一樣硬邦邦的胸膛。
這人平常是怎么練的……這胸肌也太硬太結實了吧?
“我聽到聲音……是你在喊我嗎?”我正想把蓋住頭臉的布料扯下來,卻聽見“嘩”地一聲,雙臂都被縛住了。被扯拽著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我才反應過來,吞赦那林是拿一件衣服裹住了我,又在衣服外面栓了根腰帶。雖然知道他是因為我說冷才去拿衣服,可這也……多半是把他惹生氣了。
我只好笑著道歉:“喂,吞赦那林,你這是把我當粽子裹呢,好了,我不該在你們的地盤亂走,我錯了還不行嗎?”
扯拽的力道停下來,但束縛依然沒解開。我僵立在那,雖然看不見,卻感到仿佛有一道視線如鬼魅從足尖爬上,透過這厚實的布料,落在我的每寸皮膚上,審視著,探索著。
這感覺實在太詭異了……吞赦那林可是個盲人。
“吞赦那林?”我雞皮疙瘩直冒,又喚了一聲,仍舊強笑著,“你再這么綁著我,我可就要誤會了�!�
我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懂這玩笑里的曖昧意味,多半是聽不懂,畢竟我不是個大姑娘,這山里恐怕也沒有開化到那種地步。
話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不知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他。
“嘩啦”一聲輕響,雙臂一松,束縛被解開了。沉甸甸的厚袍子滑落下來,眼前出現(xiàn)吞赦那林站在火光間的身影。
黑布下,他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可我卻能感覺到一種陰冷而危險的氣息迎面而來,像在墳墓里燃著的幽幽鬼火。
——我似乎真的把吞赦那林惹惱了,而且我直覺,他不是個沒脾氣的人,把他惹惱了的后果不是我能夠應付得了的。
我朝他抱歉地笑了笑,沒來得及再次道歉,他便轉過身去,從人骨塔上拿起一盞燈:“跟我,來�!�
我一愣:“去哪?”
他微側過頭:“你想,睡在外面?”
我會過意來。別說這美人性子有些古怪,可心善又體貼,怕我冷,就給我拿了衣服,現(xiàn)在還愿意讓我留宿。
雖說這地方實在瘆人……扭頭望了眼那詭異石雕的方向,我拾起他借我的衣袍披上,三步并作兩步,跟上了他。
上了一道石階,進到這洞窟深處,一個碩大的白色影子被燭火映照出來。定睛一看,我又感到一陣震撼與悚然。
這也是一尊人型的雕像,但比我剛才看見的那些石雕的體積要大得多。它通身慘白剔透,似乎是用硨磲或玉石雕成,面目被金色的流蘇覆蓋身上刻滿了密密麻麻血紅的奇異咒文,盤腿端坐于雕鑄成紅色花瓣狀的巨大底座上,背后有四對手臂,有的持著奇特的法器,有的托著骷髏頭,有的在喂食兀鷲,其中一對的雙手手背相貼,結成朝下的拈花狀。
注意到這座雕像前擺放的幾盤“朵瑪”比人骨塔前的要更大更高,而且不單單是面團堆成的,其間還混有大大小小的寶石,粗一看,便能辨出其中有瑪瑙、孔雀石、青金石、蜜蠟,甚至還有未經雕琢的翡翠,可以看出,上供者十分虔誠。
我這下斷定,眼前的是一尊神像,只是模樣很是邪門——
難道這就是他們口中的那位”尸神主”嗎?
因著好奇這神像的模樣,心想反正吞赦那林看不見,偷看一眼他也發(fā)現(xiàn)不了,我便靠近神像,仰起頭想往金色流蘇內窺看,卻聽見前邊傳來幽幽一聲:“你在,干什么?”
一抬眼,吞赦那林仍然背對著我,沒有回頭來看,可我卻覺得他仿佛背后長了眼睛,能夠覺察到我的一舉一動。
“沒什么,衣服掛住了�!鄙滤`會我是對這些貢品起了貪念,我連忙縮回手,心疑是他聽覺極為敏銳,能夠將常人容易忽略的細微動靜盡收耳中,譬如,衣料摩擦的聲音……
這么想著,我朝身上看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吞赦那林借我的這件袍子有多么華麗——似是質地上乘的馬或羊皮作底,柔軟非常,暗金的浮雕繡紋在昏暗燭火間若隱若現(xiàn),其間點綴著貢盤上所看見的所有種類的寶石,不消說領口與袖口處更是重工,除了點綴寶石的刺繡鑲邊,還滾有銀灰的狐毛。
我摸了摸那些繡紋,心里詫異至極。
常年混跡在藝術圈,出入拍賣場,我接觸過不少古董的行家,也因為他們的關系見識過不少來自國內海外的vintage衣服,能夠判斷出這袍子上的刺繡工藝就是傳說中的“錯金浮絡”,是蘇南地區(qū)古代已經失傳的絕活,所以這件一定是古董,如今國內僅有的幾件“錯金浮絡”交領袍據說都是從蘇南地區(qū)古代某位權勢極大的土司的墓里流出來的,我見過的那件還沒有這件繡紋精細,都足以拍出上億的天價,吞赦那林借我穿的這件,就是送去國家級博物館,也是鎮(zhèn)館之寶。
吞赦那林是什么人啊……居然平時會穿這種天價古董衣服?他的家族出身一定不一般……
我心覺不可思議,胡思亂想著,隨他越過這巨大的神龕,便進入了一片石林,上了一座石橋。
石橋下,一道彎曲的暗河宛如巨蟒蜿蜒于橋下,幽深莫測。
興許是這一晚上撞上的詭事太多,我總感覺,水里也有什么東西,總忍不住想低頭去看,又不敢看。疑神疑鬼間,余光果然便瞥見了幾抹白影從橋下掠過,很像是漂浮的尸骸。
我垂眸看去,驟然看見幾雙白森森的、只有骨架的手扒在橋兩側欄桿上。幾個快要爛成骷髏的人頭朝著我搖搖晃晃,上下顎一張一合,像在獰笑。這情景,簡直如同前夜的噩夢。
我心中堅信的無神論在這一晚上碎得連渣渣都找不到。
“吞赦那林!”我上前兩步扒住了他的雙肩。說來也是奇怪,在我碰到他的瞬間,那些扒橋的鬼手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水面上長條的白影仍然若隱若現(xiàn),像鱷魚在水底來回梭巡。
“這里……”我牙關打顫,有點語無倫次了,“吞赦那林,我們還是……趁早回寨子里吧?我好像,好像真的撞見鬼了�!�
“夜里,外面,更危險�!蓖躺饽橇种蓖νΦ匕牍蛳聛�,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腳踝,“它們,就喜歡外鄉(xiāng)人。靠近我,它們就,聞不到你�!�
我愣了愣,盯著他被漆黑長發(fā)覆蓋的背脊。
這這這他,他看得見鬼��?不對,他不是個盲人嗎?是能感應到這里有鬼,而且已經人鬼共處出經驗來了?
他這是……這是要背我?
這才剛認識,我還沒來得及對自己看中的繆斯施展魅力就算了,讓他認為我嚇得連走路都走不了了,我這臉面……
“哎,不用……”我不好意思的強顏歡笑。
“呼——”
就當我猶豫時,后頸襲來一絲濕潤的觸感,像被舔了一下。
我撲到了吞赦那林的背上,甚至很沒出息的用雙臂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再鼓起勇氣扭頭看去,背后卻什么也沒有,連帶著橋下那些鬼影都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靠,這里的鬼還真的只欺負外鄉(xiāng)人?
第7章
伊甸之蛇
這么想著,身體升高了些,是吞赦那林背起了我。
我趴在他的背上,鼻尖縈繞著一股孤寂的焚香氣息,只覺與胸膛緊貼著的他的背脊又冷又硬,一點體溫也沒有,完全不像個活人,又一眼看見石橋盡頭處幽深的隧洞,我心底油然生出一個恐怖念頭——這橋……該不會其實是奈何橋吧?
這吞赦那林,會不會,是個擺渡生魂的鬼差��?
我打了個寒噤:“吞赦那林……你身上怎么,這么冰��?”
他沒答話,我后背便沁出了一層冷汗。
“我…我還是下去吧�!痹谖掖蛩闼砷_他的脖子的瞬間,攥住腳踝的冰冷手指突然一緊。
“我,有疾�!�
“噢,哦�!痹瓉砣绱�。我嗤笑一聲,心覺自己真是被嚇瘋了。鬼會像這樣,看得見,摸得著,還長得……這么好看嗎?
進了隧洞沒幾步,燭火便照出了一扇布滿浮雕的雙開石門。
沒來得及細看那些浮雕的紋樣,石門便轟然一聲,自動分開,我正想喊吞赦那林放我下來,他已先一步背著我,走了進去。
然后下一刻,石門又在背后閉上了。
扣住腳踝的手這才松開,因為雙腳發(fā)麻,我滑坐到了地上,看見吞赦那林的身影走到前面,抬起手,將骷髏燭燈放在了高處,才使我勉強得以看清這內部空間的景象。
這是一座有四方形回廊的庭院,中心有一顆樹干足有三人合抱的古樹,盤虬如蛇的灰褐色樹藤,密密麻麻的覆蓋糾纏在地上、墻上、順著粗大的石柱往上延伸。我順著蔓藤生長的方向抬頭看去,上方是一座很高的塔樓,就像是一座古老的宮殿,足有七八層,最頂部有個圓形的露天穹頂,離地很高,能看見半輪被眼前這顆大樹的樹冠遮蔽的幽暗彎月。
這里的結構,讓我不禁想到吳哥窟那座塔樹共生的塔布隆寺,古老、滄桑、神秘,凝聚了千年歲月,與之融為一體。
目光落到大樹前吞赦那林的身影上,前夜那個詭譎的夢境浮現(xiàn)腦海,令我心里有些毛刺刺的,可與此矛盾的,此刻我作畫的沖動竟也格外強烈。若在這古老遺跡環(huán)抱間,這烏發(fā)雪膚的盲眼美人肯寬衣解帶,裸身坐于這古木下,任蔓藤繞身,枯葉覆體,我定能為他繪出一副以死亡與重生為題的杰作。
“你可以,在這休息�!�
突然,吞赦那林的聲音打斷了我的遐想。我朝他走去,才注意到這樹根呈環(huán)型生長,中心的空洞上面鋪了厚厚一層不知是什么動物的獸皮,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鳥巢。
“你平常,就睡在這兒?”
這么野生?
我有些好笑,脫了靴子踩上去,感覺很是柔軟,只是一踩,陷下去一處,底下似乎是被樹藤支撐起來的,再往前走一步,就踩到了一塊硬邦邦的平面上,不知道是什么。
我好奇地半跪下去,想掀開獸皮看看,手腕就被猛地扣住了。
我嚇了一跳,抬頭就見吞赦那林俯視著我,他的臉藏在陰影里,神情難辨,只能聽見他陰惻惻的聲音:“下面,臟�!�
我縮回手,心底懷疑又一次冒了出來——他真的看不見嗎?還是,是我見他蒙著眼便先入為主的誤會?
吞赦那林在我身邊跪坐下來,背脊仍然僵直,沒有半點主人的松弛感,倒像是守著陵墓的兵馬俑,看著囚犯的獄卒。
他這副模樣詭異至極,又有點逗,但想起他說自己身體有疾,我又不知他到底是不是盲的,想笑但卻不敢,可這般和他雙雙跪坐著,實在尷尬,跟馬上要拜堂似的。我用拳頭抵著上揚的唇角,輕咳了一聲:“吞赦那林,你的眼睛,是染了病嗎?”
他幽幽答:“畏,光�!�
原來的確不是盲人,怪不得。
“我可以看看嗎?”我脫口而出。
吞赦那林沉默著,沒答話,似乎正透過黑布靜靜盯著我。我頓時有點后悔說這么句唐突的話。提出這樣的請求,我純粹是出自畫者對一睹繆斯完整容顏的渴望,并無過多雜念,被他的反應一襯,反而顯得我輕佻了——當然,若他是個直男,就不會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我心虛了。
“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有點好奇�!蔽页冻洞浇�,“我是個畫家,對人的長相總是會過分關注,算是職業(yè)病了,抱歉�!�
“畫,家?”吞赦那林重復了一遍,語氣終于有了點起伏。
他放在膝上的雙手的十指微微彎曲起來,手背上浮起淡藍的血管,仿佛對我的職業(yè)產生了某種強烈的情緒。我惟恐自己是無意犯了什么忌諱,惹了我的繆斯反感,連忙笑著補充:“就是畫匠,和你們寨子里的那個一樣,只是,叫法不同。”
天哪,若他對我的職業(yè)反感,我該如何向他開口,邀請他成為我的模特,又遑論令他敞開心扉,將他俘獲于我的畫筆之下?我自認是個有魅力的男人,對初見時玩世不恭的明洛,我也足夠游刃有余,但對吞赦那林……我竟沒有一點兒信心。
“你平時,畫什么?”
就在我琢磨著下一句該說什么時,他竟接了話。
看來他并非反感。
我心下一喜:“人,畫人�!�
“你畫過,多少人?”
我揚起眉毛,對吞赦那林的問題有些意外:“很多�!�
此話一出,不知為什么,我隱約感到周遭的氣壓變了,就連那掛在上方樹枝上的骷髏燭燈也一閃,火光變得微弱起來。
”很多�!八┯驳攸c了下頭,”畫他們,都是你,心甘情愿?”
我更奇怪了:“那是當然,還能有誰逼我畫畫不成?”
“這,很好�!彼挠牡馈�
我直覺是不是自己的話令他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便笑了一笑:“不過呢,我年少開始學畫時,確實被逼著畫過,一天畫幾百張球和立方體,后來就是石膏像,無聊死了,我那時候可討厭畫畫了,直到……后來畫室里來了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我倆互相拿彼此當模特,我才喜歡上畫人�!�
那算是我的第一個繆斯,也是我無疾而終的短暫初戀,不過我沒打算和這個剛認識的男人說這個,只想轉移他的注意力,未料燭火一閃,竟頃刻滅了,四下里陷入一片漆黑。
我嚇得一把抓住吞赦那林的胳膊:“是不是蠟燭燒盡了?”
他一動沒動,黑暗里,只聽他陰冷而低沉的聲音:“你畫過,很多人……那你畫過,死人嗎?”
我打了個寒噤,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當,當然沒有。我不是醫(yī)生,不必去請大體老師。問這個做什么?”
“你和,寨里的畫匠,不一樣。他只畫,死人�!�
“吞赦那林!”我輕喝一聲。明知道我害怕,他莫不是在故意嚇我捉弄我?這吞赦那林不會只是表面正經,實際上又是另一張面孔吧……可看著,他又不大像這樣的人。
“你也愿意,畫死人嗎?”
他卻還繼續(xù)問。
我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位畫匠畫的那顆木偶頭,想起暴雨夜里坐起身的那個詭異木偶和那個喪命的司機,心底的寒意陣陣上涌,總覺得不管答愿意還是不愿意,都會發(fā)生什么不堪設想的后果,嚇得我只想說些什么打破因他的話而形成的陰森氛圍:“我可不想畫死人,我只想畫美人,我想畫你!”
光線變亮了一點。我抬頭望去,發(fā)現(xiàn)頭頂那盞骷髏燭燈又自己燃了起來,松了口氣,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么。
……雖說這么說出口有點唐突,但說了也便說了。見他面無表情,看不出對我這個同性夸他為美人和想畫他的話作何感想,但至少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反感的跡象,我大了膽子,得寸進尺:
“你們寨里的畫匠只畫死人,那他一定沒畫過你�!蔽倚α诵�,盯著他,“要是沒人能把你留在畫布上,那簡直是……暴殄天物。”
我這夸贊雖然聽起來有點夸張,卻是真心實意,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會高興。
“你想,畫我?”沉默片刻,吞赦那林才開口,“你覺得我,好看?”
天哪。大概也只有在山野,才會有這樣美而不自知的人,真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稀世璞玉。我憐惜地瞧著他蒙眼的黑布:“吞赦那林,你是不是也和這寨子里的人一樣,從來沒有出去過?”
“出,去?去哪?”
“外面的世界。你,不想出去看看嗎?”我壓低聲音,感覺自己仿佛是引誘夏娃走出伊甸園的那條蛇——畢竟誰能保證讓璞玉經歷雕琢,讓白紙染上色彩,讓這孤高而神秘的存在走出這里,是正確的選擇?我只不過懷著自己世俗的欲念、創(chuàng)作的熱望,想要將我的繆斯誘騙至手心罷了。
我錯過了明洛,絕不能再錯過他。
吞赦那林無動于衷,不答話,似乎對外面的世界并無渴望。
見他并不上鉤,我接著循循“善”誘:“說不定,你想等的那個人,在外面野了心,不想回來了呢?你就不打算去找找嗎?光等,等得到嗎?”我壓低聲音,“那人是你的心上人吧?”
我這話大概是有點扎心了,吞赦那林嘴唇微微抿緊,不置可否,我卻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可惜這里沒有畫具,也沒有網,否則我可以依照你的描述把她畫出來,發(fā)到網上去,興許很快就能找到她的下落�!�
“我出去,找過,找了很久,很久�!�
他突然道。
“�。俊蔽乙汇�,“你,出去找過?”
他點了下頭。
“原來你出去過�。 �
我心下一喜,還以為這里所有的寨民都不能出去呢,看來并非如此,起碼吞赦那林是個例外,難道他也是“渡官”嗎?
第8章
念起
“原來你出去過�。 �
我心下一喜,還以為這里所有的寨民都不能出去呢,看來并非如此,起碼吞赦那林是個例外,難道他也是“渡官”嗎?
“那,上網找過沒有?”
“上,網?”
我搖搖頭,暗自失笑,他該不會連上網是什么不知道吧?
這里的人都活在什么年代啊?他說自己出去過,難道是很久以前網絡不普及的時候出去過?可他看起來挺年輕的啊……要么,也就是去過周邊村鎮(zhèn),沒去過城里?
“這樣吧,吞赦那林,”我伸手,按住他的肩頭,“你答應當我的繆斯,我?guī)湍阏业侥阏伊撕芏嗄甑男纳先�,好不好?�?br />
“繆斯?”他重復了一遍這個詞,似乎不解其意。
我笑了笑,向他解釋這個詞:“就是,靈感的源泉。你可理解為……作畫的激情,這就是一個畫家賴以生存的東西�!�
其實沒什么當不當?shù)�,他讓我重燃了作畫的欲望,就已經是我的繆斯,我的靈魂之火……但若他不肯讓我畫,隨我走,等我離開這兒的時候,唯一能保有的也就只有對他的記憶,繆斯的灰燼了。就像,明洛留給我的一樣。
“所以,你想畫我,是因為,你需要激情�!彼従彽�,語速似乎比之前流利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