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清晨,
陽光從云端透照下來,籠罩著熱鬧喧囂的街巷。
隨著剛印出的報紙一捆捆送到報販手里,被運往四面八方,
忙碌了一夜的袁少懷打了個呵欠,踏著狹窄老舊的樓梯,吱吱嘎嘎地上了三樓,徑直地穿過娛樂室,
敲響了昨夜暫歇在于此處的邱文信的房門。
邱文信才睡了不到兩小時,被敲門聲吵醒時,縱使他脾氣再好也不禁想要破口大罵一句“滾蛋”。
但也只是想想。
稍微清醒了點,
他便揉著惺忪的睡眼,
呵欠連天地翻身坐起,穿上布鞋走到門口打開了房門。
看見門口頂著兩個黑眼圈的袁少懷,邱文信方回想起工作之事,
問:“如何了?”
“匯總各大報販的消息,
畫報首版三千冊,
三日全部售空了。”
袁少懷靠在房門口匯報道,“首日賣得不多,
可能是因為剛出來,沒什么人知曉,
后兩日銷量激增,
有不少書店、書商甚至是幾十冊地購入,其中還有洋人書商,
估計是準備售往南洋地區(qū)。
“信哥兒,
創(chuàng)刊號有等成績應(yīng)該算不錯的吧?我認為可以再加印一千冊,你覺得呢?”
邱文信原本還有些稀里糊涂的腦袋聽聞這銷量以后頓時清明了起來,沉思片刻后說道:“一千冊不夠,
先加印兩千。”
“真的?”袁少懷有點詫異他的大手筆。
“兩千興許都不大夠,不是說有洋人書商也在購入嗎,海外如此大的市場,那么多的華人,區(qū)區(qū)一千冊怎夠賣?”
邱文信老神在在地凝眉思索,隨即搖了搖頭道:“不過保守起見,還是先加印兩千冊吧,賣得好還可以再版�!�
他現(xiàn)在倒是不擔心這時裝畫報辦不到第二期就倒閉了,怕只怕下一期出的是劉畫師的畫稿,沖著這創(chuàng)刊號新穎大膽的畫風去購買的讀者,會否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
這可有些不利啊,得想個法子……
“好,那我下午去同印刷局溝通�!痹賾褧簳r還未想到那么多,隨口應(yīng)了一聲后,便轉(zhuǎn)身回自己房間去睡覺。
·
《摩登時裝》的銷量雖不錯,于紀輕舟而言卻暫無什么影響,畢竟知道他就是畫報作者的人不多,也就那么幾個老顧客能認得出他的畫風。
幾日下來,除了施玄曼特地過來訂了一套衣服,平時還是沒什么生意。
但紀輕舟也不著急,左右工作多了也做不完,現(xiàn)在的接單量于目前他工作室的規(guī)模而言是松弛有度、恰到好處的。
不過這種松弛也沒能持續(xù)多久。
隨著馮敏君三天的試用期結(jié)束,紀輕舟對她所展現(xiàn)的裁縫水平與工作態(tài)度都還算滿意,就正式地同她簽訂了雇傭合同。
在經(jīng)過幾日的忙碌后,正當秦先生的旗袍單子制作完成,方小姐的英倫風套裝也進入尾聲之際,紀輕舟接到了杜助理的電話,請他去奧林匹克影戲院洽談電影戲服的合同。
合同紀輕舟自來到民國也簽了好幾次了,這卻是他第一次不夾帶任何親朋關(guān)系地與大公司老板簽合同。
謹慎起見,紀輕舟就提前預(yù)約了解予安的那位律師朋友,江雪鴻先生,以每小時兩元的友情價,請對方陪自己去看個合同。
這日禮拜六,天氣不佳。
自清晨起便陰云籠罩,空氣沉悶,似乎要落上一陣大雨。
吃完早飯后,紀輕舟出門和江律師在奧林匹克戲院的門口會合,交流幾句今日所要洽談的合同情況后,就一同上了三樓。
依舊是在拉莫斯先生那間裝潢復(fù)古優(yōu)雅的辦公室內(nèi)。
此次在場的不僅是那個洋人老板,坐在寬厚辦公桌旁的,還有登利公司的兩位老板,張景優(yōu)與寧談風。
這二人同時也是這部電影的導演和編劇。
張景優(yōu)是個三十左右年紀的男子,他身材中等,蓄著短胡,穿著一件薄薄的絲綢長衫,緊貼頭皮的頭發(fā)看起來有些稀薄。
紀輕舟和江雪鴻一同進門時,對方就率先站起了身打招呼,面帶著親切爽朗的笑容和他們握手問候,瞧著像是個有教養(yǎng)好溝通的紳士。
而坐在張導旁邊的編劇寧談風,反應(yīng)則要慢半拍。
他一看就是個搞文藝的,安靜低沉,不茍言笑,有著一股詩人陰柔的氣質(zhì)。
其年齡約莫二十七八歲,皮膚白皙,身材瘦削,眼神有些慵懶迷離,好似幾天沒怎么好好休息的樣子,即便是和紀輕舟兩人做自我介紹時,也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
“紀先生,久仰大名,我看了您畫的女主戲服圖稿,相當漂亮,那一份意境把握得恰到好處!”
張景優(yōu)一見面便握著紀輕舟的手侃侃而談,自來熟的程度和駱明煊相比也不遑多讓。
“拉莫斯先生好幾次跟我稱贊閣下之才貌超群,不僅在服裝一行上頗有見解,本人長得也甚為豐神俊朗,令人一見便心生歡喜,今日見著您本人,果然相貌堂堂,風度翩翩,不負我多日期盼!”
“哪里哪里,您客氣了!”盡管知道是商業(yè)互吹,他這滔滔不絕的吹捧也令紀輕舟有些難以招架。
急忙把江雪鴻拖出來介紹道:“幾位,這位是我的朋友江雪鴻,是一名律師,我不擅長談商業(yè),今日便請他來幫忙看看合同�!�
江雪鴻還是非常沉穩(wěn)的,盡管年紀只比解予安大了兩三歲,但他長得老成。
即便大夏天也穿著西服三件套,戴著副眼鏡,瞧著就很經(jīng)驗閱歷,能鎮(zhèn)得住場子。
“哦,江律師,幸會幸會。”張景優(yōu)幾人都起身同他握了握手。
江雪鴻便頂著一張成熟的面孔,動作老練地給三人各遞了張名片,和氣說道:“幾位老板不必客氣,江某有幸來結(jié)交個朋友,今后有需要盡管聯(lián)系我,價格好談,物美價廉�!�
紀輕舟見狀輕輕咋舌,打趣道:“怎么,我是花錢請江兄來打廣告的?”
江雪鴻對他的調(diào)侃絲毫不在意,在椅子上落座說道:“這個么,兩元的友情價,自然是兩元的服務(wù)態(tài)度�!�
“那三位老板得注意了,日后請江律師出面可得斟酌些,便宜沒好貨啊。”
江雪鴻一愣,旋即拍了下他的椅背道:“你這小子,到底是生意做大了,也學得跟人精似的,半點不肯吃虧�!�
張景優(yōu)和拉莫斯聞言皆撫掌大笑,連沉默寡言的寧談風也微微挑起了嘴角。
因一眼看出是朋友間的互相挖苦,大家都嘻嘻哈哈的沒放在心上。
隨著一番客套結(jié)束,接著就進入了今日的正題。
“前一陣,我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女主角的選拔,這次選角出乎意料的順利,令我對這部影片信心大增,所以昨日剛和女主演簽訂了合同,今天就迫不及待地邀請您過來見面了�!�
張景優(yōu)語氣很是愉快地說道,看其表情是相當滿意此次的選角效果,紀輕舟便大致確定了女主角的人選。
拉莫斯隨即接道:“恰好,寧先生也完成了劇本的改編創(chuàng)作,我們總結(jié)了兩個女主角色出場的戲份,一共需要二十三套戲服,其中秀蝶服裝需要十八套,黎韻琳五套,包含她們各自落魄時的戲服在內(nèi)�!�
他說到這,紀輕舟就見寧談風坐直了身體,將一直握在手里的一卷本子遞給了他,說道:“劇本,予你參考用。”
“多謝�!奔o輕舟接過那八開紙張大小的劇本大致翻了翻,里面基本都是大篇幅的對話,只每段對話前有一些簡單的背景和出場人物描述。
張景優(yōu)見狀解釋道:“這是初版的劇本,之后肯定還會再修改,但場景和情節(jié)基本就定下了,興許會有一些刪減和增加,屆時有較大改動的話,我們會及時通知你。”
“好的�!奔o輕舟合起了劇本,心想看來自己還是得配合進行創(chuàng)作。
拉莫斯見他沒有提出疑問,便接著說道:“依照之前給你的承諾,我和張老板商量之后,給您的報價定為三十五元一套,這是單套服裝造型的底價。
“而根據(jù)衣服的繁瑣程度,比如做工復(fù)雜的宴會禮服,或者成本昂貴的服裝,我們會按照您的需求,適量地增加報酬,提高至四十、五十乃至更高……”
“不過這也需要我們提前審核過圖稿,您不能為了多賺錢將每套衣服都做得特別華麗,不符合劇情邏輯�!�
他開玩笑般地攤了攤手補充道。
“這您放心,哪怕是為了行業(yè)內(nèi)的名聲,我也不會做那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奔o輕舟保證道,臉上掛上了一抹無奈的微笑。
至于單套戲服的報價,片方也還算有誠意。
畢竟是首次合作,他也不是什么特別有名的設(shè)計師,三十五元一套的底價已經(jīng)趕超他工作室的日常裝定制價了。
依照這個底價,再加上那幾套復(fù)雜戲服的額外酬金,撇去成本后,他估摸至少也能有五百以上的凈收入。
還真是一筆大單子啊……
于是僅稍作考慮,紀輕舟就朝著張老板和拉莫斯說道:“這個定價我沒意見,那么,大概是什么時候開拍呢?戲服設(shè)計需要審核,制作完成需要給演員試穿、修改、定妝,時間充裕嗎?”
“我聽聞你開了更大的時裝店,應(yīng)該也招了更多的人手吧?”拉莫斯理所當然地說道:
“時間是充裕的,我們的電影也需要很多的布置準備,目前定在十一月中旬左右開拍,我們對你的要求是,在十一月前,完成所有戲服的制作,可以嗎?”
“十一月之前?那也就意味著我只有三個月的時間,要完成二十三套戲服的設(shè)計制作……”
紀輕舟瞇了瞇眸子,在幾位甲方“您應(yīng)該沒問題吧”的視線注視下,勉強笑道:“可以是可以,就是需要趕趕工�!�
他之前都收了拉莫斯的檔期預(yù)定金了,即便再趕也得干。
“那就太好了�!崩拐f著將合同從抽屜里拿了出來,推給紀輕舟道:“你看看合同,有疑問盡管提�!�
紀輕舟拿起那薄薄的幾頁紙,現(xiàn)在的合同還是挺簡單明了的,沒有那么多復(fù)雜的條條款款。
他大概地瀏覽了一遍,見上面寫明了三次付款的最遲期限,即定金、設(shè)計稿酬金以及最終衣服完成后尾款的結(jié)算期限,并且在紀輕舟這方已履行合同的情況下,即便片方因故延遲了電影開機時間,也會在今年的十二月底之前結(jié)清尾款,他便覺得沒什么問題了。
隨即就將合同遞給了江雪鴻,請他再仔細審核一遍。
趁著律師先生看合同的時間,紀輕舟靠在椅背上,閑聊般地詢問:“對了,你們請的女主演是哪一位?”
“百樂琴行的千金,你放心,那絕對是一位美麗小姐,和角色形象非常符合。”
提起這件事,張景優(yōu)頓時露出了明朗的笑容,快活道:“干脆明日吧,我讓助理去找一下施小姐,安排你們見上一面,這樣也更方便你創(chuàng)作�!�
“哦?原來是百樂琴行的施小姐��!”紀輕舟盡管早就猜到了,還是做出了吃驚的模樣。
繼而笑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倒不必專門安排見面了,施小姐恰好是我店里的老顧客�!�
“這么巧啊,那豈不太有緣了!”
張景優(yōu)陡的坐直了身體,拍手嘆道,“施小姐既是您店里的顧客,之后您又要專門為她定做二十三套戲服,這郎才女貌的,可稱為一段佳話��!”
紀輕舟忙閉了閉眼,抬手勸道:“誒打住,我是有家室的,施小姐聽見這話也定然要生氣�!�
“哦抱歉抱歉,我見你這么年輕,誤以為你還是單身哈哈,我這嘴就是管不住,一遇到這等羅曼蒂克之事,便開始亂點鴛鴦譜了,真是抱歉!”
張景優(yōu)顯然是心直口快之人,說話不經(jīng)腦子,道歉也快得很,一點沒有老板架子。
紀輕舟先前聽聞登利公司的張老板是個有名富二代,能拍電影,開公司便是因為其背后有位富豪父親的資金支持。
若非張老板不姓駱,紀輕舟真忍不住懷疑他才是駱明煊的親哥。
·
之后,因雙方皆有誠意,合同條款也沒什么大的問題,就僅在江雪鴻建議下,稍微修改了幾個細節(jié),便簽訂了合同。
簽約結(jié)束后,紀輕舟婉拒了張導的吃飯邀請,和江雪鴻一同離開。
到了影院門口,兩人分道揚鑣,他給江律師結(jié)了他的顧問費。
一個半小時,三塊銀圓,雖是友情價,卻也不算便宜。
不過這時候的律師嘛,不管是正兒八經(jīng)有高才卓識的留學歸來生,還是在法政學堂讀過三年書就出來接活的雜牌律師,收費總是不便宜的。
起碼江律師是正規(guī)出身,此番也確實給出了他合理建議,紀輕舟這錢付得心甘情愿。
簽完了合同,又從拉莫斯這位投資方手里接過了一百元定金,提著裝滿著銀圓的小木箱走上街頭,紀輕舟心情是既愉快又忐忑不安。
手握重金,看誰都覺得形跡可疑,連路過的狗都像搶劫犯訓練的盯梢。
見時間還不到十一點,他便決定先就近回趟解公館安置這些現(xiàn)金,順便去蹭個午飯。
回到家里時,沈南綺等人也才剛進餐廳,飯菜還未上桌,他到得可謂十分及時。
沈南綺剛在餐桌旁坐下,見他從門口進來打招呼,不由得挑眉“咦”了一聲,帶著笑意問道:“今日怎有空回來吃午飯?”
“去附近簽了個訂單,看時間還早,就干脆回來吃�!�
紀輕舟說著將小木箱和斜挎包一塊放在了旁邊的座椅上,拉開了自己的椅子落座。
“奧,方才元元還催我們早些開飯,準備吃完了就去給你送飯來著。這下可好,不必送了,干脆叫廚房把給你留的飯菜直接端過來�!�
“哦?”紀輕舟正給解予安擺放餐具,聞言就揚了揚唇角道:“這么貼心,怕餓著我��?”
解予安沒有回答,語氣淡淡地反駁他母親的用詞:“我何時催了?”
“你是沒催,你只是在十一點的鐘聲敲響的時候,詢問了阿佑兩遍有沒有準備好午飯而已�!�
“……”解予安沉默了幾秒,偏頭朝向紀輕舟,若無其事道:“上午邱文信來了電話,問你能否將之前面試的時裝畫寄過去,用于下一期畫報,他愿意出價十元一張�!�
“下一期的畫報?”紀輕舟果然被轉(zhuǎn)移了注意。
思索了片刻,大致明白過來,也許是這首期畫報的反響不錯,信哥兒想給下期多增添些內(nèi)容。
可他和另一位畫師的風格不是截然不同嗎?怎么安排到一起?
不過,這也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
左右那幾張面試稿他也是儲備著,準備等沒空畫稿的時候送去刊登的,既然報社急用,先寄過去也無妨。
于是一邊給解予安盛飯,一邊就點了點頭道:“行,我這兩天抽空整理整理,給他寄過去,不過里面有一張是你的畫,需要替換一下�!�
·
飯后,紀輕舟陪同解予安在小會客室休息了一陣,和小豪玩了會兒尋回游戲后,就準備去上班。
出門前他看向坐于沙發(fā)上的解予安,順口問道:“既然今天不用給我送飯,要不要去我店里坐坐?”
話是這么問,但他直覺解予安不會拒絕。
果不其然,對方只稍微考慮了幾秒,就很是平靜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來,給了阿佑一個手勢,示意他去開車。
于是,紀輕舟又得以蹭了趟車,舒舒服服地去工作室上班。
然而天公不作美,約莫是車子駛?cè)胂硷w路的時候,忽然下起了大雨。
幸好車里常備著傘,下車后,紀輕舟就一手拉著解予安的胳膊,一手撐著洋傘,盡量快步地跑進了店里。
走進門廳,紀輕舟剛接過胡民福遞來的毛巾,擦了擦兩人身上的雨珠,準備帶解予安上樓去,將他安置到自己辦公室的安樂椅上。
這時就見胡民福朝旁邊的會客室伸手示意了一下,笑著說道:“先生,來生意了,有位江小姐來訪,應(yīng)該是找您做衣服的�!�
第74章
睡不著
醞釀了一個上午的陰雨,
午后終于傾瀉而下。
江珞瑤也著實沒料到,自己進這時裝店的時候,天氣還只是有些陰沉沉的,
結(jié)果坐在這寬敞的會客室里,才拿起茶幾上擺放的報紙看了兩則故事的工夫,外邊雨水便嘩嘩落了下來。
她擔憂地蹙了下眉,問身旁女傭道:“車里可有備傘?”
綁著兩條辮子的女傭立即回應(yīng):“有的,
小姐,您不用擔心,即便沒有也可以問店里借一把。”
“嗯�!苯蟋幧陨苑判南聛�。
抬頭望向白色格窗外的瀟瀟雨景,
陰沉雨幕中幾簇夏花搖曳,
她覺得頗有意境,便放下報紙起身,走到了窗邊,
欣賞起外面的景色。
“這洋服店雖沒個賣衣服的樣子,
不過布置得還是挺舒適的。”她輕聲同身旁的女傭交流道。
“是啊,
小姐。“女傭嘴里應(yīng)和著,心里則不以為然。
任憑它布置得再漂亮,
這樣的店能有什么生意呢?
她看向北側(cè)靠墻擺放的木質(zhì)單杠衣架,上面空空蕩蕩的,
什么都沒有,
至于窗角站立的那個黑色鐵藝模特架,也是只有一副鐵絲繞成的空身軀。
這么大的店面,
愣是連一件衣服也找不著,
根本毫無洋服店的樣子嘛。
況且這都下午一點了,老板還未來上班,也不知小姐為何要在這樣的店里等候。
江珞瑤倒未在意那么多,
其實她也才等了不到十分鐘而已。
況且室內(nèi)環(huán)境舒適,店伙計又給她準備了熱茶,稍微等些時候也無妨。
更重要的是,此地的布置,勾起了她一直以來的一個小愿望,就是開一家化妝店。
當然,她理想中的店面不能這么冷清,選址必須是在最繁華熱鬧的地段。
店里擺滿著她精心挑選的化妝品和飾品,有粉盒、粉鏡、口紅、香水還有煙夾,西洋來的名牌包和珠寶首飾自然也不能少,再設(shè)一個小小的用餐區(qū),然后便可以邀請姐妹好友去店里捧場,吃下午茶。
眼前這店的布置就挺符合她想象的,只是著實太清寂了。
雖說這時裝店所在的地段其實還不錯,但這畢竟不是緊貼馬路的店鋪,僅在路口豎了塊木牌,尋常路人逛街,多半是會忽略的。
真是可惜,老板怎么就挑了這么個地方……
紀輕舟倘若知道她的想法,大概會解釋一句這不是時裝店,只是他的工作室。
得知有客人上門,紀輕舟便令阿佑先將解予安送上樓去休息,隨后稍稍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fā),邁步走進了會客室。
室內(nèi),兩道女子身影正佇立于窗前,望著窗格外的雨景出神。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奔o輕舟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江珞瑤當即回過頭來,便見一穿著襯衣的年輕男子站在門旁的斗柜前,手里拿著本筆記本,朝自己目示了一下長沙發(fā)的位置,笑容明快道:
“請坐吧,江小姐。你應(yīng)該是來找我做衣服的吧,有什么需求請盡管和我說�!�
“您是紀先生?”江珞瑤毫不掩飾驚訝地詢問,陸雪盈怎么也沒提這紀老板如此的年輕俊秀啊。
“對,是我�!奔o輕舟在右側(cè)的單人沙發(fā)上落座,目光掃視間,看見了本不該出現(xiàn)在他沙發(fā)上的一冊《摩登時裝》畫報,便問:“這是您帶來的吧?有誰跟您推薦了我的店嗎?”
“正是�!苯蟋幰娝麘B(tài)度親切自然,又不會過于熱情,心情頗為舒適。
隨即坐到沙發(fā)上,拿起那冊畫報道:“您猜猜,是誰推薦的?”
“那我猜,應(yīng)該是陸小姐?”
“您怎么知道?”
“因為客人本就不多,看您的年紀和陸小姐相仿,就隨意猜了個名字�!奔o輕舟微笑著回答道。
實際是因為他方才注意到這姑娘看見自己時有些詫異,似乎覺得自己的外貌年紀不符合她的預(yù)期。
而如果是施玄曼或者方碧蓉介紹的,以她們的性格即便不親自帶朋友過來,也肯定會給朋友詳細介紹一下。
也就陸雪盈,多半是懶得多說的。
“那么,您想做什么衣服?”他接著問道。
江珞瑤這時便打開了那本畫冊,翻到那頁帶有玫瑰繡花的黑絲絨晚禮服,將其展示給眼前青年道:“我想要定做一套這樣風格的禮服�!�
紀輕舟掃了眼,就明白地點了點頭:“請問是在什么場合穿?”
因為有參照的禮服設(shè)計圖,紀輕舟便省去了風格款式等問題。
江珞瑤思索了一下,答道:“也許是某個派對,或者舞會,都有可能……對了,我十月初的時候,可能會去參加一個外交舞會,據(jù)聞會有非常有名的文學家、科學家來訪,如果您能在那之前完成我的禮服,那就太好了�!�
“十月初是吧,差不多兩個月,應(yīng)該能完成。”
紀輕舟打開筆記本簡單地記錄了一下場合時間等,繼而抬頭:“還有別的要求嗎?”
“暫時沒有了。”
“那能接受的尺度如何?”紀輕舟掃了眼她手里的畫報問,“露肩膀能接受嗎,就像圖上的款式?”
江珞瑤猶豫著搖搖頭:“嗯……最好不要�!�
“好的。”紀輕舟不覺意外,之后便將筆記本翻到新一頁,連同自來水筆遞給對方道:
“禮服的量身定制價一般在五十至一百元,您覺得沒有問題的話,就請留個聯(lián)系地址或電話,等圖稿繪制完成,我會聯(lián)系您過來看設(shè)計圖,順便量尺寸。”
價格的問題,江珞瑤早已從陸雪盈那聽說過,對此沒有疑問,直接在本子上落筆留下了家里的電話。
此時,雨勢也稍微轉(zhuǎn)小了些,江珞瑤見狀便起身告辭。
紀輕舟借給了她們雨傘,那女傭先將她家小姐送到了車上,隨后又撐著她們自備的漂亮洋傘,來歸還了雨傘。
接待完了客人,訂單多了一筆,與此同時肩上的工作壓力也加重了幾分。
當然,換個角度想,起碼接下來三個月不愁沒活干了……
紀輕舟將新客戶的名字電話記錄在排單本上,隨后邁步上樓,先去了西側(cè)的制作間,查看方小姐的衣服進度。
昨日下班前,那套英倫風的套裝已大致完成,只差最后的熨燙整理工序以及配套的報童帽和小腰包的制作了。
在經(jīng)過今天上午馮二姐和宋瑜兒的趕工制作后,紀輕舟推開工作室門,便發(fā)現(xiàn)那套衣服的襯衫、裙子和小馬甲都已整整齊齊地穿在了人臺的身上。
就連那造型簡單的小腰包也縫制完成,裝上了黃銅按扣,別在了腰間的小牛皮帶上。
眼下就剩帽子還未完成,不過馮二姐也已經(jīng)在用坯布打版制作中了。
“順利的話,今日下班前便能完工�!币娎习逡暰望向自己,馮二姐立刻匯報工作進度道。
紀輕舟點了點頭,走到窗前整理了一下人臺上的衣服,隨后轉(zhuǎn)身安排道:“那這樣,魚兒今天下午的任務(wù),是將唐女士那套衣服的兩件主面料做預(yù)縮處理,羊毛呢的預(yù)縮稍微麻煩些,我等會兒會告訴你怎么做。
“馮二姐的話,您只要將這頂帽子完成就行,早點完成早點下班,做不完也不必著急,按時下班,明早過來繼續(xù)做�!�
因為知曉工作已經(jīng)堆成了小山包,紀輕舟反而不急不慌。
畢竟就這種情況下,他們工作室只有三個人,既要在三個月時間內(nèi)完成二十三套戲服的制作,還要接客人的定制單,那根本就忙不過來。
況且宋瑜兒在經(jīng)過這一個月的勞動力壓榨后,也未必還愿意再干這行。
所以他已做好準備,要再招人手。
至少還要再招一個裁縫和兩個制衣工,縫紉機也要再買兩臺,只一臺是完全不夠用的。
好在他現(xiàn)在存款還算充裕,今天簽完合同后又收了一百元的定金,兩臺縫紉機還是買得起的。
宋瑜兒和馮敏君尚不知前方有著無盡的工作正等著她們,聽聞可以早干完早下班,便都提起了勁頭。
接著,紀輕舟指導了宋瑜兒羊毛呢預(yù)縮的正確方式,等兩人合作著給整塊毛料噴完水后,因為需要時間充分浸潤,他便暫時離開工作間,去了自己位于東北角的書房。
月中要提供給報社的時裝畫,加上戲服設(shè)計稿和江珞瑤剛下的禮服設(shè)計稿,他感覺自己整個八月都要泡在畫筆和圖稿里了。
“減去已完成的五張時裝畫和之前面試的戲服設(shè)計稿,還有二十五張,至少得一天一張……”
“這么想也還好嘛,才一天一張而已……”紀輕舟心里默念,輕吐了口氣,推開了辦公室門。
屋子里,頭頂?shù)跎日艉舻卮蜣D(zhuǎn)吹著風。
電扇下方,解予安很是悠閑地躺靠在安樂椅上,腳跟貼地,時而腿部稍稍使勁,推動搖椅吱吱嘎嘎地前后搖晃。
一旁,阿佑站正抑揚頓挫地朗讀著新聞報紙。
見他開門進來,黃佑樹便暫停了讀報,低頭問候了一聲“紀先生”。
紀輕舟點頭應(yīng)聲,走到蝴蝶桌前,理了理桌面上的紙筆草稿,旋即在靠背椅上落座,轉(zhuǎn)頭看向解予安道:“要不你先別聽報了,今天不是還沒午睡嗎,先睡一覺怎么樣?”
“嫌我吵?”解予安一下就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你的腦子總是這種刁鉆的地方顯得特別靈光�!奔o輕舟嗤笑一聲道。
他的確是這么個意思,當然以免某人又暗自生悶氣,嘴上還是誠懇解釋道:
“我現(xiàn)在堆的工作有點多,二十五張設(shè)計稿,這個月得畫完,阿佑念報紙會讓我分心,集中不了注意力�!�
“何必給自己如此大壓力�!苯庥璋部谖堑f著,用手杖點了點地板,示意黃佑樹可以去休息了。
隨著黃佑樹出去關(guān)上房門,室內(nèi)頃刻間安靜下來。
環(huán)抱著蝴蝶桌的拱形落地窗前,細雨飄飄灑灑滴落,時有疾風略過梧桐樹梢,帶動綠意搖晃,沙沙作響。
玻璃窗上凝結(jié)的水汽雖模糊了視野,卻使得夏季的綠更濃郁了。
薄霧氤氳,樹影婆娑,可惜無人欣賞。
紀輕舟轉(zhuǎn)身面對桌臺,在角落堆疊的書本紙張中翻出了上回招聘啟示的草稿,又從本子上撕下了幾張白紙,準備將草稿修改后,多謄抄幾張,屆時就張貼在附近住宅較多的路口,以求盡快招足人手。
“沒辦法,畫報和電影戲服的工作都是早就談好的,我要嫌累不想做當然也可以,可一個有上進心的青年怎么能遇到點小困難就止步不前呢?”
紀輕舟一邊輕描淡寫地回復(fù)著他方才的話語,一邊修改著招聘啟事的內(nèi)容。
“至于工作室顧客的單子,那更是得認真對待了,只有令每一位顧客滿意,才能收獲更多的生意,就像剛剛接待的那位小姐,便是我一個老顧客推薦來的�!�
解予安靜心聽他講述著他的工作安排,沒聽到自己想聽的內(nèi)容,就問:“那我的呢?”
“你的什么?”紀輕舟下意識反問了句,半晌沒等到回答,方停下筆,認真思索起來,然后猛地從記憶里翻出了一件往事。
當初給報社投稿,他讓解予安給他做模特,報酬便是給對方做一套設(shè)計圖同款的西服來著。
“奧,哈哈,你的啊,在安排了……”
解予安一聽便知他在糊弄自己,實際早不知把答應(yīng)自己的事忘到哪去了。
不由得冷聲譴責道:“用完就忘,你是個人嗎?”
“你現(xiàn)在話怎么這么多……”紀輕舟心虛惱怒地咕噥了聲。
故意拉長了尾音道:“對,我不是人,我夜里就化身大蟑螂,在你臉上啃個大疤。”
“別說得那么惡心�!�
紀輕舟被他的語氣逗笑,問:“是蟑螂惡心,還是我啃你臉惡心?”
旋即不等解予安回答,他先一步警告道:“你敢說都惡心,晚上等著睡地板吧�!�
解予安無語幾秒,勉強回道:“……蟑螂�!�
“這還差不多。”
紀輕舟將謄抄完成的招聘啟事放到一旁,接著就抽出用于繪制時裝畫的水彩紙,挑了支筆頭干凈的鉛筆道:“好了,我要開始構(gòu)思畫圖了,你趕緊睡午覺,別吵我�!�
解予安不悅地抿了下嘴角,用力地蹬了下地板,推得身下的安樂椅又吱嘎?lián)u晃了起來。
搖了幾下,沒等到預(yù)想中的指責抱怨,他悶聲道:“睡不著�!�
“睡不著我也沒辦法啊……”把搖椅發(fā)出的動靜當做了背景音忽視的紀輕舟語氣散漫地回道。
“我又沒有你那天籟的嗓音和無敵精確的音準,否則就給你唱一首搖籃曲哄你睡了�!�
“……”
解予安感覺自己牙有些癢。
倘若紀輕舟此時在他身旁,他估計會忍不住抓起他胳膊放到嘴邊咬一口泄憤。
盡管心里不太爽快,但之后解予安也沒再故意發(fā)出動靜吵他。
寂靜下來后,周圍一切的聲響變得清晰可聞。
他從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分辨著鉛筆摩擦紙頁的沙沙聲響,后來那兩種聲音不知不覺融合在了一起,他的意識也沉入了安逸的睡眠中。
而此時,紀輕舟才打完一個草稿,距離他提筆過去不到五分鐘而已。
第75章
習慣
即將進入八月中旬之際,
解予安迎來了他最后一次的針灸治療。
同往常一樣,治療還是在東館的小會客廳里進行,沈南綺和老太太因閑著無事,
都來了會客廳等候。
紀輕舟也不知怎么的,明明此事是得到了老太太的授意,他卻莫名不怎好意思在沈南綺眼皮底下去握解予安的手,就只是搬了張椅子坐在一旁,
主打一個陪伴。
而老太太也許是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孫子病情上的緣故,并未注意到這點。
隨著張醫(yī)師開始施針,室內(nèi)氣氛沉靜了下來,
朝著窗子的電風扇吹得紗簾輕輕起伏搖晃,
空氣中偶爾響起沈南綺和老太太細微的交流聲。
紀輕舟無所事事地靠著椅背,時而看看柜上的時鐘,時而盯著解予安的臉發(fā)會兒呆,
腦中思緒一半處在當下,
一半則沉浸在下午要畫的設(shè)計稿中。
不知何時起,
解予安頭上又開始冒出了密密的細汗,注意到對方鬢角有汗滴滑落,
他便拿出棉手帕輕輕擦去了他掛在下頜角的汗珠。
爾后正欲收手,解予安卻驀的抬起手,
攥住了他的手腕。
似乎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習慣,
未等紀輕舟反應(yīng)過來,他手指就已摩挲著手腕往下,
將他右手包裹在自己掌心里,
安心地搭在椅子扶手上。
沈南綺注意到這一幕,倏感眼皮一跳,心底陡的生出幾分怪異情緒。
但還未等她深思,
老太太就口吻肯定道:“對,這種時候啊,你們就得握著手,小傾怎么忘了?”
紀輕舟扭頭看了眼沙發(fā)上的兩位長輩,泰然笑道:“最后一次了,有點緊張�!�
“是您讓他們握手的啊……”沈南綺才反應(yīng)過來。
她之前在家的時間不多,通常都是周六中午邊回來,周一一大早趕去蘇州學校,碰到解予安治療的日期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