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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他們在這往來過很多回,從來沒見過這個東西。所以可以肯定,是剛剛那片火來所帶來的。

    而眾所周知,正常樹枝再怎么燒,也不會這樣黏連在一起,反倒是另一種可以……

    他們腦中閃過那個可怕念頭的時候,彎腰去看的老毛剛好在“樹枝”末端看到了一張人臉。

    那根本不是什么樹枝,而是摟抱蜷縮著被燒死的人。

    夏樵他們嚇得連連倒退,跌跌撞撞摔絆在地,唯獨老毛皺著眉頭在那邊數(shù)著,片刻后轉(zhuǎn)過頭來對其他人說:“四個人�!�

    那些扭曲成團的“枯枝”其實是四個人。

    孫思奇當場“嘔”了一聲,兩眼一翻差點暈過去,又被周煦拍醒了:“你等會兒!”

    他雖然性格不怎么討喜、膽子也不大,但腦子卻轉(zhuǎn)得很快:“你說你夢到了做飯婆婆對吧?”

    孫思奇又嘔了兩聲,臉色蒼白地糾正道:“我夢到我是做飯婆婆,火從二樓燒下來,我拼命往樓下跑,還摔了一跤�!�

    “然后呢?”周煦問。

    “然后被管家拉起來了�!睂O思奇努力回憶,“反正到處都是火,沒地方跑了,我們就說要往有水的地方去。結(jié)果跑到半路,樓上那邊燒塌了,兩邊都沒路。然后我就被老毛叔扇醒了�!�

    說到這里,他其實有點后怕。因為那個夢太真實了,以至于他在想,如果自己沒有被人叫醒,會落得怎么樣的下場,會不會真的被燒死?

    “好,所以你是做飯婆婆�!敝莒阒竿陮O思奇,又指大東,“你是已經(jīng)去世的奶媽,老毛對應沈家兩個小女兒之一。我自己睡到一半,先是夢見有人在尖叫說著火了,接著夢見奶媽穿著壽衣站在旁邊看著我,說:醒醒,你睡錯地方了�!�

    他回味了一下,一邊覺得那一幕還是很嚇人,一邊又覺得如果奶媽沒嚇他,他可能真的會陷在夢里醒不過來。

    周煦咽了口唾沫,繼續(xù)說:“我之前在樓上是被關(guān)在女孩兒房間的,再加上奶媽這么說,所以我應該也是沈家兩個小女兒之一。然后耗子對應沈曼怡,病秧子對應李先生,你哥對應管家——”

    他說著,轉(zhuǎn)頭看向夏樵:“——那么問題來了,你究竟對應的是誰?”

    “沈曼昇?”夏樵下意識答道,“我之前是被關(guān)在小少爺房間里的�!�

    但他說完就發(fā)現(xiàn)不對。

    沈曼昇房間里一共有兩個人——小少爺自己,還有峻哥。

    沈家小樓里一共住著9個人,他們這一行8個。夏樵一直以為自己對應的是那個小少爺沈曼昇,而缺少的那個就是籠主阿峻。

    可是現(xiàn)在,他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他是傀,所以他不容易受蠱惑,也不容易入夢。但這個身份是個意外,如果他是一個普通人呢?他會跟其他人一樣,在臥室里沉睡過去,然后夢見自己對應的那個人,并以對方的身份在夢里生活。

    如果他對應的是那個沈家小少爺,他會夢見什么?如果他夢見的是小少爺?shù)纳�,那阿峻仿照小少爺�(shù)氖�,漏洞不是更大么�?br />
    仔細想來,這個籠里,跟沈曼昇有關(guān)的東西其實很少。

    他不像沈曼怡,會笑著抓人玩真假新娘;不像李先生,總會聽到麻繩勒緊的聲音;也不像奶媽,有雙停在床邊的繡花鞋。甚至直到現(xiàn)在,籠心已經(jīng)松動,大火燒了一波,煮飯婆婆他們都出現(xiàn)了,他卻依然沒有蹤跡。

    他的存在感實在很淡,所有和他相關(guān)的東西,都是因為阿峻才出現(xiàn)的。練字紙、合照、日記……

    這本身就反應了籠主的一種潛意識——以自己為主,同時淡化了那個他想偽裝的人。

    或者說,沈家小少爺根本就不在這個籠里,不會抵抗、不會申辯,所以阿峻才會肆無忌憚地仿照他。

    所以,雖然故事里的沈家住著9個人,但現(xiàn)在這個沈家,其實只有8個人,跟他們一一對應。

    “我明白了,我不是沈曼昇,我是阿峻。”夏樵恍然出聲。

    周圍瞬間一片死寂。

    “如果你是阿峻,那你對應的人……在哪呢?”周煦輕聲說。

    夏樵搖頭:“我不知道,但是他應該跟了我們好久了。至少現(xiàn)在肯定在�!�

    因為聞時說了,那味道在籠主身上。而他現(xiàn)在還能聞到那股白梅香,聞得他不寒而栗。

    就在他們滿眼驚惶,面面相覷的時候。夏樵余光看到他哥終于理完了他手指上的傀線,然后十指猛地一抓。

    他手背上筋骨根根分明,瘦而有力,長指微曲著將那些傀線攏進指間,而后手腕一轉(zhuǎn),朝左右兩邊直甩出去。

    破風聲和利刃撞擊的爆裂音同時響起!

    眾人轉(zhuǎn)頭一看,就見聞時滿手的傀線分別釘上了長廊兩邊的玻璃鏡。

    鏡子里映著夏樵的身影,傀線另一端就密密麻麻地釘在那兩道身影上。

    鏡子內(nèi)外景象交錯,那些傀線仿佛翻了倍,充斥于整個空間,像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

    夏樵驚呆了,根本不敢動。但鏡子里的“他”卻在網(wǎng)里站了一會兒,慢慢朝眾人轉(zhuǎn)過頭來。他跟夏樵差不多高,卻有著和夏樵不一樣的臉。

    第49章

    解籠

    那是一個面容蒼白的少年。單看身形,

    跟世上很多十五六歲的男生一樣,有著竄個頭時特有的單薄感,卻并不瘦弱。

    他穿著干凈的白色短褂,

    棕色的背帶褲,

    長短正合適,

    腳上鞋襪俱全,非常齊整。本該是一副清清爽爽、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模樣。

    但他塌著肩膀、脊背微弓,站在那里時整個人都往內(nèi)扣,莫名有一股沉沉的暮氣。

    而他面無表情看著人時,

    雙眼微耷,眉心卻有一道皺痕。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油鹽不進又沉悶無趣的氣質(zhì)。

    總覺得他在某處看著你,

    卻不知道他在琢磨些什么。

    他真的一點也不像一個少年人。

    “居然在鏡子里!”親眼看到自己的影子變成這樣,

    夏樵嚇得連退兩步,“我以后還怎么照鏡子?”

    他記得謝問說過,籠主可能會在任何有人的地方。于是他翻遍了各種可以藏人的空間,

    卻偏偏忘了鏡子。

    是啊,鏡子里也是有人的。判官可以借著鏡子入籠,籠主自然也能借著鏡子反窺他們。

    他跟周煦縮成一團,惶恐地說:“嚇死我了,太意外了�!�

    聞時卻皺著眉,

    冷淡地說:“意外在哪?做事全靠躲的懦夫,也就只能當當影子�!�

    這話似乎戳到了鏡中人的痛腳。

    就聽“呼”地一陣風聲,

    掃過眾人的眼睛。聞時在風里闔了一下眼再睜開,那個少年已經(jīng)直直站在他面前了。

    “你說誰?”少年問道。

    他的臉很詭異,

    說話的時候聲音和嘴唇對不上,

    像是披了一層皮。而他的嗓音像含了一層沙,又粗又啞。

    同是變聲期,

    在他的對比下,周煦說話都變得悅耳動聽了。

    聞時不看他,像是對方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說無故害人的牲畜,你是么?”他此時心情不怎么樣,說話更是霜風劍雨,帶著冰渣。

    少年死死盯著他,黑眼珠縮成極小的一點,卻說不出一句話。說不是,那就成了懦夫,說是,又成了牲畜。

    這個問題讓他難堪又生氣,于是他拉下了臉……

    是真的拉,整個臉皮都往下坍塌式的拉。驚得孫思奇他們尖叫起來。而這個少年似乎很享受這種嚇唬人、或者說掌控人的感覺,終于開口說:“這是我的地方�!�

    他又穿好了臉上的皮,用一種沉悶又固執(zhí)的語氣強調(diào)道:“我叫你們呆著你們才能繼續(xù)呆著。我讓你們走,你們就得立刻走。這是我的地方�!�

    “你在你自己的地盤上,躲在鏡子里?”夏樵很認真地在驚訝,但這話說出來極其像嘲諷。

    少年猛地扭頭看向他,嚇得周煦一把捂住了夏樵的嘴,小聲道:“你特么別說話!”

    結(jié)果夏樵閉嘴了,他哥卻沒有。

    “連自己是誰都不敢說。”聞時的語氣譏諷極了,“你的地方�!�

    少年的表情里有種詭異的麻木感,仿佛對這些刺激無動于衷。但他畢竟年紀還小,如果真的這么淡定,也就做不出那些事情了。

    “這就是我的地方�!彼謫〉纳ひ粲謴娬{(diào)了一遍,但語氣急了點。

    “這是沈家。”聞時又說,“你姓沈么?”

    “我不姓沈,沈家沒了�!鄙倌杲K于不耐煩,打斷了他的話,“沈家已經(jīng)沒了,一把火,呼地一下燒完了!要我說多少遍?這是我的地方!”

    最后一句話出口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暴躁起來,跟之前的沉悶模樣截然相反。像是往看似平靜的油鍋里潑了一盆水,驟然就成了另一番模樣。

    “我的�!�

    這兩個字不再從少年口中吐出來,而是響徹在整棟樓。

    剎那間,這個虛浮的身影終于落地,腳底生根,跟整個籠牽連在了一起。也許是為了證明”我的”這兩個字,他不再遮遮掩掩,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在這棟房子里。

    聞時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點了點頭,卻一個字都沒說。

    于是整棟樓里只能聽見少年粗糲嗓音的余響,在每個房間、每條長廊間回蕩,陰森森的又十分清晰。

    最后一點余音散去的時候,長廊里滿是死寂。

    就在少年生出一絲得意的時候,一個小姑娘的聲音脆生生地響了起來:“是阿峻嗎?我聽到了阿峻的聲音�!�

    聲音傳過來的時候有些空洞,在這種環(huán)境下,叫人毛骨悚然。但眾人都聽得出來,那是沈曼怡的聲音。

    這個叫做阿峻的少年面色驟然一凜。

    “阿峻。”沈曼怡又叫了一聲。

    “阿峻?”

    “阿峻你在嗎?”

    她的嗓音順著走廊過來,回神重重疊疊,仿佛正奔跑過來,越來越近。

    “你為什么不笑?我們來玩游戲吧!我想跟你玩游戲�!�

    “我找了你好久啊�!�

    “你終于肯跟我玩啦?”

    這些句子交錯在一起,還伴著咯咯的笑聲,忽近忽遠,環(huán)繞著所有人。他們下意識朝走廊另一端看過去。

    只看到謝問左邊站著小小的沈曼怡,右邊站著李先生,在黑霧籠罩下,像三尊面容不清的剪影,直直地看著這邊。

    他們忽然有點分不清,這些話究竟是那個沈曼怡說的,還是阿峻潛意識里殘留的東西。

    沒多久,聲音又多了一個——

    那是一道男聲,斯斯文文的,語速并不快,夾雜在沈曼怡咯咯脆笑里,顯得有些虛渺:“阿峻,你心氣有些窄了�!�

    “阿峻,什么樣的人揣度別人總是只見污穢?你性子敏感,我不想說重話。”

    “阿峻,君子要端方雅量。”

    “阿峻。”

    “算了,你去抄字吧�!�

    “阿峻,我認得你的字。”

    ……

    那些聲音交織著,充斥著整棟房子。每說一句,走廊深處那三道剪影就會近上一分,鬼魅似的,無聲無息。

    很快,眾人又聽到了細細索索的動靜,像是什么多手多腳的東西在地上爬行。

    他們轉(zhuǎn)頭一看,發(fā)現(xiàn)往這邊爬的不是別人,正是倒在衛(wèi)生間的那團焦黑軀體。

    “是阿峻嗎?”

    “阿峻啊�!�

    “阿俊�!�

    ”峻哥�!�

    ……

    煮飯婆婆哎呦呦的嘆氣聲、管家高調(diào)門的呼喚,小女孩兒怯生生的叫聲此起彼伏。

    阿峻拉著臉,越來越焦躁,最后堵住了耳朵。他粗聲說:“你們好煩!”

    這話落下的瞬間,那些層層疊疊的聲音忽地沉下來,像變了調(diào)的曲子,從喜樂扭曲成了哀樂。那一聲聲的呼喚變成了哀嚎和慟哭。

    沈曼怡在慟哭中站到阿峻面前,伸頭盯著面前這個比她高很多、卻被她當做弟弟的人,幽幽地問:“阿峻,你為什么要把我折進沙發(fā)里?”

    阿峻低頭看著她,說:“因為你太吵了。”

    “你真的太吵了。”

    “你一直笑、一直笑,樓上樓下地跑,到處都是你的聲音。你真的太吵了�!�

    “你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嗎?那是我媽的忌日�!�

    “你懂忌日是什么意思嗎?”

    阿峻看著沈曼怡的臉,啞聲說:“你不懂,你只知道蝴蝶結(jié)好看,秋千好玩,裹著破帷帳就能當新娘。你16歲了,就只知道這些。”

    “你走出去就是笑話,你知道嗎?你也不知道。因為家里所有人都慣著你,順著你。你滿嘴說胡話,卻沒有人糾正你,就連李先生都跟你說對,就是這樣。”

    “他還說你戴著眼鏡一看就很聰明,你連照著抄書都會漏字。聰明——”阿峻嗤笑了一聲,說:“你是真的過得很開心,就因為你是沈家大小姐。但凡換一個人,別說16了,12都不一定活得到�!�

    他是真的討厭沈曼怡,也討厭沈家。

    很多人告訴他,他媽媽祖上富過,原本也是個千金大小姐,日子過得恐怕不比沈曼怡差。結(jié)果呢?造化弄人,親爹死了,大小姐轉(zhuǎn)頭就成了奶媽,帶著他一起寄人籬下。

    所謂的好日子,他一天也沒有感受到,只在別人口中聽說過,越聽越覺得老天不公。憑什么有人生來就是錦衣玉食,有人就要受人白眼。

    而錦衣玉食的人稍稍發(fā)點善心,他就必須得感恩戴德。

    總有人說:沈家少爺小姐待你真好。曼昇把你當親哥哥了,一點兒沒有少爺架子。

    他每次聽到這樣的話,都覺得可笑。施舍罷了。不知疾苦的大少爺彎腰給兩顆糖,就是什么驚天動地值得夸贊的善舉么?

    只是因為彎腰的人是少爺而已。就好像癡傻的人是沈曼怡,所以連癡傻都成了“天真可愛值得憐惜”。

    她可以一年又一年地過著她的11歲生日,指著今年說是1913,明年還是1913,后年依然是1913。

    沈曼怡倒是停留在了可以蕩秋千、做游戲的年紀里。

    但對他而言,卻是停留在了親娘上吊的那一年,永遠邁不過去。

    所以他真的很煩沈曼怡。

    她的存在就是一種提醒,時時刻刻提醒他,他媽媽在1913年5月19號那天,因為犯了個小錯,把自己吊在了房間里。

    老天不公平。

    他有時候會想,如果1913年5月19日那天,沈家注定要有一個人死去,為什么死的不是沈曼怡?她癡傻無用,離了庇護,根本活不長。如果那天的火沒有及時救下,沈曼怡已經(jīng)被燒死了。

    但他后來又想,如果沈曼怡死在那場不小心引發(fā)的火災里,他媽媽還是活不了。只會更加愧疚,然后吊得更干脆。

    所以看吧,無論如何,他媽媽都是必死的,這就是命。

    老天真的不公平。

    他常因這些事而感到憤怒,不過他很克制,并不擺在臉上。但李先生總會從他的細枝末節(jié)里挑他的刺。

    說他氣量窄,不能容人。說他總把事情往壞了想,把人往惡了猜,識人不清。說白了,就是覺得他一個小人亂度君子之腹了。

    在他看來,這些說法本就是因人而異。如果心思深重的人是沈曼怡或沈曼昇,想必李先生又要拍手叫好,夸他們謹慎周全、不會受人蒙騙了。

    所以還是不公平。

    管家市儈圓滑,整日只知道錢和帳。嘴上常說“阿峻不容易”,“這就是你家,咱們都是你的家里人”,但也只是說說而已。

    把某個地方當做你家,這本就只是一句好聽話。會這么說,必然是把他排在自己人之外的。

    就連做飯婆婆都很不討喜。她除了做飯,就是念一些神神叨叨的事情。說照相是奪了人的魂,說要點長明燈保人長壽平安,結(jié)果沒多久,他媽媽就成了個短命的鬼。

    即便這樣,做飯婆婆還是不熄蠟燭。說他媽媽命苦,要替她念經(jīng)祈福,讓她在那邊過得好一點,還非要拉他進去一起念。

    表面功夫而已,死都死了。

    所以他真的厭煩沈家人,從上到下。他在這里呆著的每一天都高興不起來,只覺得煩躁、壓抑。

    他時時刻刻都繃著一根弦,終于在他媽忌日的那天沒有繃住。

    怪只怪沈曼怡不合時宜,非要挑在那天拉他做游戲,沖他做并不好笑的鬼臉,咯咯鬧著滿屋跑。

    他想讓她閉嘴安靜一些,別笑了,但沒控制好力道。

    有些事就是這樣,一旦做了,就再也收不住。

    他把永遠不會再吵鬧的沈曼怡藏了起來,反正這位小姐性格說風就是雨。以前也會好幾天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飯菜放在門口,不能吵她。

    但他還是怕事后不好交代,便仿照沈曼昇的字寫了日記,再將本子收了起來。

    那些日記于他而言,再好仿不過了。因為沈曼昇本來就是在學他,以此取樂。以至于時間久了,改都改不回去。

    這可能就是報應吧。

    事情本來到這里就算結(jié)束了,偏偏李先生不安分,逼得他沒有辦法。

    于是有一就有二。

    那之后,他又仿了一篇日記。

    他太清楚這世間的不公平了。同樣的事情,他做和沈曼昇做,一定會是兩種結(jié)果。相比沈家小少爺,一個癡傻的姐姐、一個不起眼的教書先生都算不了什么。

    不過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有疏漏——他把日期寫成了1913,而他居然遲遲沒有意識到。

    看,原來沈曼怡把他一起困在了那一年,不得解脫。

    不得解脫……

    那天的他忽然覺得,活著真沒意思。要蠅營狗茍、要遮遮掩掩。于是他鉆進了煮飯婆婆供奉長明燈的小房間,鎖了門,在燈前一坐就是一夜。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坐在那里,只是看久了便覺得,自己的名字跟沈曼昇那樣的少爺并列,夾在所謂的沈家人之間,顯得別扭、突兀,格格不入。

    他想抹掉那個名牌,卻不小心打翻了燭火。

    這可能就是命吧。

    或者,也不是他真的不小心,他只是不想再這么過了,一了百了。

    皮肉枯焦的那個瞬間,他忽然想起沈曼怡死前瞪大的眼,帶著難過和委屈,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她張著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他知道她要說什么,她想說:好疼。

    其實火燒在身上,也是真的很疼,不輸頭頸斷裂。它不是一瞬間的事,而是綿長的、怎么也掙脫不掉的疼。

    他想,他還是對沈曼怡很好的。

    “你看。”阿峻沖面前的小姑娘說,“我讓所有人都來陪你了,我們都跟你一樣,停在那一年,再也不會長大�!�

    說完,他身上那層蒼白的皮像松散的衣服一樣,脫落在地,剩下一具焦黑僵硬的身體。

    沈曼怡睜大了眼睛。像死前一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不知是難過、委屈,還是不敢相信。

    接著,她眼珠緩緩轉(zhuǎn)了一圈,在李先生和那團焦黑爬行的軀體上停駐了片刻。

    她懵懵懂懂,直到現(xiàn)在才終于意識到他們都是誰。

    那個滴著水的、身上長著青苔的怪人,是教她認字、教她念書、教她不用著急,慢慢長大的先生。

    那團焦黑難辨的枯木,是給她圍過兜布、做過飯、喂過飯的婆婆。是小時候把她架上肩膀、大了后叮囑她不能亂跑,小心壞人的管家。是像小鴨子一樣跟在她身后,進進出出,陪她捉迷藏,任她打扮的兩個妹妹。

    是她的家。

    沈曼怡癡癡地站著,然后攥緊了手指,滿臉血淚,開始尖叫。

    歇斯底里地尖叫。

    走廊里的鏡子一扇一扇炸開,玻璃飛濺,碎片漫天。

    她的宣泄和崩潰帶動了其他人,李先生、管家、做飯婆婆、沈曼姝、沈曼珊……他們每個人身上都開始散出濃稠的黑氣。

    像封禁許久的大壩忽然開了全閘,怨念如巨浪滾泄而出。

    眾人驚呼一聲,接著便被無盡濃稠的黑暗淹沒徹底。就連怔忪已久的大東都乍然回了神,因為太痛了。

    一個人的黑霧掃過皮膚,都好像薄刃割肉一般,會留下細細密密的傷口。更何況這么多人!

    他們簡直是被活埋在刀山里。

    阿峻并沒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因為他才是最大的籠主,沈曼怡也好,李先生也好,籠里的所有存在,都是為他所用的。

    就好比現(xiàn)在,他們委屈、他們憤怒、他們怨恨,但他們傷不到他。所有的攻擊都是對外的,越是歇斯底里,越能讓闖入籠中的外人無力招架。

    周煦蜷縮在黑暗里,伸手不見五指。更何況他也伸不出手,他懷疑自己渾身已經(jīng)沒有好肉了,要被生生割爛了。

    他在黑霧包裹中吼了一聲:“大東!”

    他希望大東能像之前一樣,再爆發(fā)一次潛力,再放一回像樣的金翅大鵬。

    結(jié)果他只看見某處金光閃了一下,像風中的燭火,掙扎不到半秒就熄了下去。

    “不行!”大東的聲音就在他旁邊,又仿佛隔著長風,“這他媽,這他媽根本放不出大鵬!得把黑霧消了!”

    “那你踏馬倒是消啊�。�!”周煦崩潰地叫著。

    卻聽見大東聲音更沉了:“這不是一個人,是要同時消所有。你知道這是什么概念嗎?”

    周煦并不想知道,但大東還是說了下去:“沈家連籠主一共8個人,相當于要同時解掉8個籠。”

    這是大東見所未見的場景,直接把周煦聽絕望了。

    僅僅消融1個人的怨氣,對有些判官來說都是勉強吃力的,更何況8個人。搞不好就是徹底消化不掉,連判官自身都變得污濁不堪,從此再也解不了籠,落得個被除名的下場。

    “那能讓他們先別沖著我們來嗎?!”周煦又叫道,他急中生智,另辟蹊徑地給大東出主意,“你不是能給沈曼怡綁傀線嗎?!你把他們變成傀啊,操控起來,先變成自己人!”

    大東也被他弄崩潰了:“她那時候不瘋!綁一下就是拴著,象征性的,我他媽當然能綁。現(xiàn)在瘋起來了,我操控她要費的勁不比我的金翅大鵬少。我要能同時控住兩個,至于給人當?shù)艿�?!�?br />
    他們誰也看不見誰,在這片黑霧包裹的痛楚中,爭吵反而成了宣泄和緩解。但也只能是那幾秒的功夫而已。

    下一瞬,他們就被更洶涌的怨念淹沒了,仿佛割肉剜骨,終于憋不住哀叫起來。

    就在他們叫出聲的那一刻,他們忽然聽到了巨物穿云而過的動靜。聞時的螣蛇在黑霧中撕開了一道長口,帶著烈焰灼燒的煙火味和巨型鎖鏈碰撞出來的金屬銹味,呼嘯著在黑霧中盤了一個道圈。

    它游走而過的地方形成了一道風渦,龍吸水般直貫天地,將周煦他們納入其中,免得繼續(xù)受皮肉之苦。

    眾人跌跌撞撞,在風渦里擠作一團。卻并沒有因此放松下來。

    因為那些黑霧無孔不入,始終虎視眈眈,隨時有可能在螣蛇盤轉(zhuǎn)的間隙里溜進來。

    就在螣蛇護住眾人的時候,周煦看見風渦外的黑暗里有一道銀光閃過,像橫掃過來的刀鋒,在一片濃黑中切開了一條細縫。

    很快他便意識到,那不是刀鋒,而是傀線!

    就聽那根傀線帶著破風之聲,甩到了某一處,連繞了好幾圈。

    接著一聲鏘然響動!帶著火星的鎖鏈由傀線末端延伸而出,像繞樹生長的藤蔓,迅速交錯捆扎。

    “咔噠”,鎖鏈于末端扣上了。

    剎那間,那方黑霧忽然被撕開了一大片豁口。鎖鏈捆縛下的輪廓終于有了人形,那是沈曼怡。而傀線另一端,穩(wěn)穩(wěn)拽在聞時手里。

    “什么情況?”孫思奇哭叫了一聲。

    大東和周煦怔怔地盯著那處,說:“傀鎖�!�

    傀鎖就是纏縛在傀身上的鎖鏈,用于壓制戰(zhàn)斗狀態(tài)下的傀,以免脫離傀師控制。鎖鏈一扣,再瘋的存在都能為傀師所用。

    這就是剛剛大東說他做不到的事情。

    聞時本來就比他厲害,所以能做到這一點,大東也并不算太意外。周煦松了一口氣,但大東的臉色并沒有好轉(zhuǎn)。

    “控住一個也沒有用,還有7個!”大東說。

    周煦剛吸進來的氣又沒了,他感覺有點窒息。

    “他有可能——”

    周煦話沒說完,就被大東斬釘截鐵地打斷了:“沒可能!你想想雅臨哥可以同時控幾個戰(zhàn)斗傀�!�

    “6個……”周煦震驚了,“居然還特么少兩個?”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那是穩(wěn)定地控制,而且那些戰(zhàn)斗傀還能化人,也比這個瘋。不是一個層級啊�!�

    “是,所以雅臨哥來肯定是沒問題的。但是其他人呢?”大東反問完,半是頹喪半自嘲地痛呼了一聲,說:“別做夢了�!�

    他倒也不想坐以待斃,兩手一繃,順勢甩了傀線出去,金翅大鵬鳥便在螣蛇繞出來的風渦里成了型。

    它雙翅一展,也替眾人擋住了一塊地。

    大鵬剛就位,熟悉的破風聲便又響了起來。

    周煦又一次看到了那樣的銀色傀線,這次直奔另一個方位!

    “大東、大東你看……”他連忙拱了身邊人幾下。

    兩人同時抬頭,瞠目結(jié)舌地望過去,就看到鎖鏈迸濺著火星,在黑霧中泛著赤紅火光,交錯又扣上了一個人。

    輪廓從黑霧下顯現(xiàn)出來,那是李先生。

    “操,第二個了。”周煦喃喃道。

    “錯,是第三個。”大東指著黑色的巨蟒說道,“他手里已經(jīng)有三個了……”

    但聞時并沒有停,他又甩出了一道傀線,在鎖鏈鏗鏘的撞擊聲中,控住了第四個人——管家。

    然后是第五個、第六個。

    當他最后控住那雙繡花鞋,一個女人的身形在鎖鏈纏縛下慢慢顯現(xiàn)時,大東和周煦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

    他們目瞪口呆地盯著聞時的手指,那些縱橫交錯的白棉線繃得緊緊的,每根末端都是一個鎖鏈纏縛的身影。

    過了好半天,他們才意識到,這人居然真的控住了這個籠里所有的人……

    除了阿峻。

    “怎么可能……”周煦瘋了。

    “7個我日……”大東也瘋了。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還是低估了沈家這個大徒弟的實力,至少,同時控住七個這樣正在宣泄和發(fā)瘋的傀,他師父可能都做不到。

    那是7個啊。

    他還沒從這種沖擊中緩過神來,更讓他目瞪口呆的一幕就來了——

    聞時轉(zhuǎn)了腕,十指猛地一扣,手里的七個傀同時有了動作。就見沈曼怡、李先生他們忽然暴漲了數(shù)仗,像真正的傀一樣,反身將聞時唯一沒收的阿峻圍了起來。

    頃刻間,黑霧再度如開閘洪水般狂泄而出,只是這次,傷的不再是他們了。而是全數(shù)包裹在了阿峻身上,瞬間將他淹沒。

    大東已經(jīng)從震驚變?yōu)槊H涣�。他本以為聞時同時牽住七個傀,讓沈曼怡他們暫時別動,已經(jīng)是極限。沒想到這位居然不止于此——

    他不是暫時穩(wěn)住,他是真的在操控傀。同時操控7個……

    這次,痛呼哀叫的人變成了籠主自己。

    阿峻萬萬沒有想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地盤就發(fā)生了驚天巨變。在這里生活的所有人,他縱容著允許他們存在的所有人,居然全部調(diào)轉(zhuǎn)槍頭,變成了“外人”。

    他們以前從來傷害不到他的,不論多么憤怒、傷心、疼痛。難過,不論多想哭、多想叫、多想宣泄,都傷害不到他的。

    但這一瞬,他居然真的感覺到了痛。

    鉆心的痛,比大火燒身更難熬,像無數(shù)鈍銹的鋼鋸,切進他的皮膚里,緩慢又不斷地切割拉鋸。

    那是一種擺脫不掉的痛苦,以至于他連心里都跟著難受起來。

    他耳朵里能聽到很多聲音,活著時候的,死去以后的。清晰的、模糊的。笑的、哭的。太多了,他以前好像從沒注意到。

    他忽然覺得這樣痛著也不錯,就像還債一樣。等他們發(fā)泄夠了,他也能從此干干凈凈,孑然一身地解脫了。

    他甚至希望這些人發(fā)泄得更猛烈一些,哭得更大聲一點,叫得再尖銳一點。這樣他也能盡早離開這人世間。

    這究竟是什么心理,他自己也不明白。這種時候,他又覺得李先生某句話是對的,他可能確實識人不清,因為他連自己都弄不明白。

    就在阿峻站在漫天黑霧里,琢磨著自己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一個冷淡的嗓音穿透黑霧,傳進耳朵里。

    那人說:“你后悔了�!�

    阿峻心里一緊,下意識回道:“我沒有�!�

    那人不再理他,但阿峻卻急了起來:“我沒有。我有什么可后悔的?一切都是合該的!”

    沈曼怡煩他、擾他,逼得他不得不做點什么,讓她安靜點。

    沈曼昇看似對他不錯,不過都是裝的。否則何必故意學他寫字,本質(zhì)還是取笑他,看不起人。

    李先生見人下菜碟,總挑他的毛病,就因為他不是小姐少爺,低人一等。落得那個下場,天注定。

    管家、做飯婆婆還要那兩個小姑娘,罪孽不大,但是火燒起來的時候,他連自己都不想救了,哪還管得了其他人。只能怪他們倒霉,剛好都在家。這是命。

    就連他那個親娘,把別人家的小姐少爺當自己孩子養(yǎng),沒有骨氣。又因為一點小事就懸了梁,留他一個繼續(xù)寄人籬下,也是合該。

    他厭惡這些人、厭惡沈家都是有理由的。

    可明明有理由,他卻像被戳了痛腳一般,不斷地強調(diào)道:“我沒后悔,沒有!”

    “重來一次我還是那樣!”

    說完他頓了一下,又否道:“不對,重來一次,我不想再出現(xiàn)在沈家�!�

    這話擲地有聲,在狼藉滿地的長廊里回蕩。那些亡人的尖叫哭喊和哀嚎忽然停了下來,接著,長廊便陷入了長久的安靜中。

    身上的痛感突然消失了,阿峻怔了一下,抬起頭。

    卻見沈曼怡他們已經(jīng)不再哭了,黑霧依然在他們周身纏繞肆虐,只是不再劈頭蓋臉地往他身上灌注了。

    他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面容從委屈到悲哀,最后慢慢恢復平靜,居然無波無瀾地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

    阿峻忽然覺得很不痛快,他寧愿這些人像剛剛一樣,繼續(xù)疾風驟雨地對待他。現(xiàn)在這樣,反倒讓他覺得不上不下,如鯁在喉。

    就好像他裝好了一兜東西,準備還給他們,遞出去了,他們卻又不想要了。

    也許是那一瞬間,周圍太安靜了。阿峻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沈曼昇說過的一句話,他說:“峻哥,有什么事你別悶著,家里人是可以吵架的�!�

    他以前從沒吵過,現(xiàn)在又已經(jīng)無人可吵了。

    他看見沈曼怡抹了一下眼睛,忽然轉(zhuǎn)過身去,那些鎖鏈在她身上似乎不成負累,至少她走起路來一點兒也不笨重。

    她背對著阿峻,走到了聞時面前,仰臉說:“哥哥,我想走了�!�

    聞時被她叫得愣了一下,片刻后點了一下頭,沉聲說:“好�!�

    說完,他伸出手,觸到了小姑娘的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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