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我記得,送我走的時候,你還問過我?guī)拙湓��!睆埻駥β剷r說。
具體的內(nèi)容,聞時已經(jīng)記不大清了。印象里,似乎是問了幾句天災(zāi)來臨前的事情,想看看有沒有征兆或者蹊蹺。
“我怕那個不是天災(zāi),而是人禍�!甭剷r頓了一下,像十九歲那年對著塵不到一樣,坦直地說:“在那之前我們也算到了一場天災(zāi),卦象顯示在松云山,所以我們給山體布了陣做了點加固——”
“怪不得……”張婉說:“怪不得會問我那些話,是怕柳莊的天災(zāi)是由你們導致的對么?”
聞時“嗯”了一聲。
“你還真是不知道躲�!睆埻駬u了搖頭說,“別人要是有這樣的顧慮,可能問都不會問那些話,那不是給自己攬禍嗎?”
她說完對謝問道:“一千多年了,他倒還是那樣。”
謝問瞥了聞時一眼,笑了笑:“嗯。”
“我當年其實也聽出他的意思了,所以……”張婉頓了一下,“所以我藏了點話,也避開了一些事,告訴你們沒有什么特別的征兆,就是下了很久的雨,山石又早有裂縫,確實容易塌�!�
聽到這話,聞時皺起了眉。
既然她說藏了話,又回避了一些事,那說明,真實情況并非如此。
“所以實際是?”
“實際是……”張婉垂了眸,道:“柳莊的山塌,就是人禍�!�
聞時愣了一下,臉色已經(jīng)變了。
他朝謝問看了一眼,又看向張婉,正要開口,就聽對方說:“但是跟你們無關(guān)�!�
“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聞時問。
“我確實知道�!睆埻裼行┏錾瘢p聲說:“我看到過。”
謝問:“當時為什么不說。”
張婉:“因為有點顧慮……”
她那一世其實命不算好,出生便死了娘,三歲又死了爹,在屋里摟著尸體胳膊過一天一夜,才被隔壁鄰里發(fā)現(xiàn),抱了出來。
但她又是幸運的。村子里有個啞女,自己的兒子剛出生不久就被人偷了,苦尋無果之下死了心,見她孤苦伶仃,便好心收了她,當成親女兒養(yǎng)。
啞女為人溫婉,對她照料有加,教她女紅、教她編織。粗重活卻始終不讓她干。村子里其他人也熱情和善,知道她們母女倆日子不容易,總會幫襯一下。
那一世的張婉體質(zhì)異于常人,天生通了一點靈竅。小小年紀就可以幫村子里的人看房看宅、掐算天時了。
她有幾回夜半醒來,看見啞女夜半對著一只小鞋悄悄抹淚,知道對方還是掛念那個丟了的兒子。便偷偷排算了一下。
算出來的結(jié)果很奇怪,總顯示啞女的兒子就在村子里。
這簡直就是鬼故事,換誰都會嚇一大跳,胡亂猜測些有的沒的。
但那一世的張婉性格沉靜,算出這種結(jié)果也不敢貿(mào)然告訴啞女。
她記得啞女說過,兒子脖頸后面有一塊拇指印大小的胎記,便天天在村子里外盯著年紀差不多的人看,下田的時候,也常會注意,生怕哪天挖出些什么來。
柳莊總共就那么大,她盯了幾個來回也沒有結(jié)果。既失望又松了一口氣。她思來想去,把問題歸結(jié)為為自己能力有限,算出來的東西并不準確。
天下之大,啞女心心念念的兒子,應(yīng)該還在某個她不認識的地方好好長大。
“我那時候常會做一些夢,稀奇古怪,偶爾會帶一些預(yù)示�!睆埻裾f,“那些預(yù)示幫我、還有一些人躲過不少事�!�
就是因為成功躲避過很多次,她便有點盲目自信了。覺得災(zāi)禍麻煩來臨之前,自己必然會夢見些什么,時間也總是合巧,來得及做點什么。反之,只要沒夢見,就必然不會有大事。
“偏偏那次不一樣。”張婉回憶道:“那天也是夜里……”
柳莊接連下了很多天的雨,夜里也不見停。每到這種大雨天,村里就格外安靜。雨聲催人困,所有人那天都睡得極熟,除了張婉。
她前半夜睡得還不錯,后半夜卻忽然陷進了夢境里。
她夢見了一片跟柳莊相似的村子,也靠著山,村邊也有一條官道,道旁有間驛站,立著拴馬樁、支著茶酒攤。
那里也下著雨,雷電不息。她看見兩個穿著棕褐色衣袍的青年從村子里跑出來,在無人的拴馬樁旁邊躲雨。
個子矮一些的那個絞著衣服上的水說:“你又是從哪得來的消息,這山要塌?莊師兄那里聽來的?”
另一個高一些、也結(jié)實一些的人說:“沒提,他只說這幾天就不下山了。別管我消息怎么來的,反正是真的,否則你說說為何莊師兄和鐘師兄好巧不巧就這幾天不下山?”
他反問完,自顧自答道:“避禍嘛。”
矮個子信了七八分,臉色有點差,但還是說:“那……那也無大事吧,山上那幾位都知道了還怕甚?”
“知道又怎樣�!绷硪粋人挽著袖子,頭也不抬地說,“你何時見他們插手過這些。”
矮個兒臉色更差了:“可——”
“再者說,山上山下從來都分作兩處,山上弟子才是真。山下不過是……”高個兒挽好一邊袖子,抽了根布條,用牙咬著栓緊:“不過是驅(qū)散不掉便放養(yǎng)著的庸碌之輩。山下的災(zāi)禍,左右鬧不到山上,何須費事來管呢?”
“話不能這么說,你以前不是說要勤加苦練,爭取早——”
高個兒不太高興地打斷道:“那都是幾歲的胡話了,陳芝麻爛谷子�!�
他拴緊另一邊袖子,又問矮個兒:“你我就是這村里長大的,村子姓張,咱倆姓張,山下也有不少弟子都是張姓出身,本就是一家。我之所以拉你,沒找旁人,是覺得你我親如兄弟,你也重情重義,不是那些整日把自己往無情之道上修的假仙�!�
矮個兒被他這番話弄得惶恐不定,臉色發(fā)白:“怎么叫假仙,你近日是碰見什么事了?怎的句句是刺。”
“憋久了而已。總而言之,現(xiàn)今村子要遭禍端,而且是大禍。你就說,救不救?”
“救!但是怎么救?”
“找座卦象相近的荒山,轉(zhuǎn)過去便是�!备邆兒說。
天上炸下一道驚雷,照得他們臉色鬼一樣白。矮個兒嚇了一跳,沒聽太清,再想詢問,高個兒已經(jīng)走進了雨里。
他找了一圈方位,最終在某一處蹲下來,從懷里掏出了紙符。低頭的時候,露出了后脖頸。
……
“我就是那個時候驚醒的�!睆埻裾f,“醒過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床上,而是夢游到了外面,就蹲在柳莊官道驛站的拴馬樁旁邊,跟夢里的人一模一樣�!�
那一刻,張婉覺得自己在隔空幫著對方完成他想做的事。
而他想做的,就是把那座山的災(zāi)禍轉(zhuǎn)移出來。
“我意識到不對勁,立刻瘋了一樣往村子里跑,想叫醒其他人。可是——”
剛跑到山腳她就聽到了崩裂之聲。
她抬起頭,只看到巨大的山石滾落下來,半邊山體分崩離析。她只來得及發(fā)出凄厲的叫聲,但已經(jīng)沒人能聽到了。
不論是村里的人還是她自己,誰都沒能跑出那片轟然落下的陰影。
“我當時沒有說這些,一是因為我總覺得那場人禍我也參與了,哪怕不是自愿的,我也始終過不去那個坎。至于夢里的那個人……”張婉輕聲說,“我當時也不想提,因為我看到了他的后脖頸,有一枚拇指大的胎記�!�
跟啞女那個兒子的胎記位置一模一樣。
老天仿佛跟他們開了個玩笑。
她代替了啞女的兒子,在啞女的養(yǎng)育下長大。而被她代替的那個人,輾轉(zhuǎn)流落到了跟柳莊卦象一樣的松云山腳。然后一紙符咒,親手埋了他真正的家。
“我又恨那個人,又覺得荒唐�!睆埻裾f著苦笑了一下,“但那么深的恨,一轉(zhuǎn)世就忘得干干凈凈�!�
“你們知道的,逆轉(zhuǎn)天時,尤其是拿無辜性命來抵的這種,是要遭報應(yīng)的�!睆埻裾f著,指了指自己說:“我有一個印記,很淡,但也跟了好幾世,所以每一世都是不得好死的下場。現(xiàn)在消得差不多了。那個人也有,別人可能看不出來,但我跟他是一根繩上的,我能看見。”
聞時聽出了她的話音:“你見過那個人。”
張婉:“見過�!�
聞時想了想:“張家現(xiàn)在做主的那個?”
他說完又補了一句:“我不記得名字�!�
按照這一世的身份來說,他應(yīng)該是張婉的爺爺。其實直接問“你爺爺”更方便,但他知道了張婉的身份,便開不了這個口。
張婉原本一臉沉肅,被他那句正經(jīng)補充的“不記得名字”弄得啞然失笑,答道:“張正初。毫不意外是么?”
聞時點了一下頭。
他聽周煦說過,張婉很早就因為不知名的原因跟爺爺張正初鬧崩了,從此離開張家,再沒回去過。再聯(lián)系她剛剛說的語氣和反應(yīng),實在很容易猜。
謝問臉上更是平靜如水,沒有絲毫詫異。
“但我剛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還是很意外的�!睆埻窨嘈Φ溃骸拔宜餍允裁炊疾挥浀镁秃昧恕F敃r因為一次解籠出了問題,陰差陽錯想起了過去每一世的事情�!�
謝問和柳莊是她最深重的意難平,前者總讓她難過,后者卻是恨。
張正初身上的印記也很淡,應(yīng)該跟她一樣,輪回了很多世,世世都不得善終,以此作為報應(yīng)和贖罪。
張婉看到那個印記就忍不住厭惡和怨恨。但她又清楚地知道,每一世都是新的一生、新的人,跟過去全無瓜葛。
她在兩種情緒的拉扯下,跟張正初沖突頻頻。后來對方一怒之下把她從張家除名,她居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修卦術(shù)的人,其實很少會去算自己的人生軌跡,因為靈驗的同時,軌跡可能已經(jīng)改了。
但張婉還是給自己算了一卦,算到她該去北方,那里是她的福地,可以見到掛念的人,可以彌補一些缺憾。
于是她在天津找到了謝問的傀。
她第一眼看到,就知道那是傀。因為跟謝問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那可不是輪回會有的結(jié)果。
那個傀跟她見過的其他傀很不一樣。他做得極好,除了有淵源在的張婉自己,沒人能看出他跟活人的區(qū)別,一旦有個定處,就會順著時間長大。
但同時,他又跟正常人極不一樣。因為他只接收信息,從不輸出信息。他會記住自己看到、聽到的各種事情,卻從不表達反饋性的內(nèi)容。
張婉看得出來,這個傀在等。
他在迅速適應(yīng)這個后世的世界,然后等一抹靈神到位。
她知道,真正的謝問會借著這具軀殼重回人世。他們或許還有再次相見的機會。
張婉自己就精通卦術(shù),不會坐著干等。她算過很多與謝問相關(guān)的東西,試圖算出他們會在哪里相見。
她算到了這個籠,一路找了過來。
“其實剛進這個籠的時候,我還不理解為什么會是這里�!睆埻裾f,“為什么卦象告訴我,我會在這樣一個地方見到你。我抱著找人的心理在籠里轉(zhuǎn)著,見過這里的每一個人,試著問了每個人的來歷。然后我就知道為什么了。”
“這個籠本來應(yīng)該繞著松云山而成,圈在籠里的,也該是松云山下的人。但實際不是,這里的人大多是柳莊來的。當然,我問他們的時候,他們都說自己來自于不同的地方,其實只是時過境遷,不同時期稱呼不同而已。他們原本都應(yīng)該是柳莊那一帶的人,所以他們怕雨天、怕電閃雷鳴、怕山神發(fā)怒。他們尊崇的所有傳說,都是與山、與暴雨有關(guān)的。”
“我們那一世改換了松云山腳和柳莊的命數(shù),這個效應(yīng)居然一直隱隱地延續(xù)著。我會被卦象引來這里,大概是老天希望我有始有終,把這條本不該有的牽連斬斷,還柳莊一個解脫。”
“但這個籠對我來說還是有點吃力了。怨煞太濃重、死地太多,惠姑數(shù)都數(shù)不清,總能從各處不斷地生出來。最主要的是,松云山纏繞的黑霧我不可能消,這里又容易有心魔。我那時候被心魔弄得靈神不定,原本布下這道陣門,是想把另一端開在柳莊,先讓籠里的人落葉歸根,再斬斷牽連。結(jié)果心魔干擾之下,找錯了地方�!�
“再然后……你們應(yīng)該都知道了�!睆埻裾f。
確實。
眾所周知,張婉在謝問18歲那年進了一個籠,一腳踏進死地,從此煙消云散、再無音訊。
“我當時隱隱感覺到自己可能出不去了,所以留了這個信。我相信卦象不會騙我,既然說了我會在這里見到你,那就總有一天會見到的吧�!�
張婉看著謝問,說:“我等了好多年啊�!�
還好,等到了。
也許是心愿已了,又或者是她留下的靈相撐不了太長時間。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身影便開始慢慢褪色,輪廓變得模糊。
周圍的黑霧也洶涌起來,原本被阻隔在外的惠姑爬動聲再次清晰可聞。
聞時甚至還聽到了夏樵模糊的驚呼,張家姐弟互相配合的言語、還有卜寧的回應(yīng)。
“這個籠存留太久,確實該解了�!敝x問對張婉說。
“我知道,我知道。”張婉點了點頭,說:“我留這個信,只是想再看看你,看你有沒有回到世上來,過得好不好,還像不像當年我徘徊之下看到的那樣,只剩你一個人�!�
她說著,目光轉(zhuǎn)向聞時,片刻之后又轉(zhuǎn)回到謝問身上,“我已經(jīng)看過你了。我在這里等了十年多了,也該走了�!�
“松云山上黑霧消了,你們只要再開一道門,把柳莊連上。那些人久久流落在外,早就想家了,門一開便會自己回去的。他們得以解脫,這個籠就能散了。”
比起山里那個封印陣,這些都是小事而已,舉手之勞。不論是謝問還是聞時,都明白要怎么做。但張婉還是忍不住囑咐了一遍。
“好�!敝x問應(yīng)了一句,枯化的那只手始終背在身后,長而寬大的衣袍在風里翻飛如云。
他以塵不到之名走了千年,所見所聞早已融進根骨,很難再從他身上窺見到當年謝府公子的影子了。
他彎腰拾了些圓石,就著張婉布好的那個陣,填補上了幾處缺口,又稍作調(diào)整。一切在他這里仿佛都是信手拈來,總給人一種不費力氣的閑散感。
但當他擱下最后一枚圓石時,平地狂風乍起,黑霧卷裹成團,在圓石上方轉(zhuǎn)成了一道巨大旋渦。
那是他重開的通往柳莊的門。
門開好的瞬間,無數(shù)于污穢深處爬出的惠姑驟然止住動作。它們僵化在旋渦面前,許久之后開始震顫不休。
它們扭曲著脖子和肢體,仿佛靈魂在與軀殼拉扯不休。
它們身形可怖,慘白的面容卻帶著悲相。既可怕,又可憐,嗚咽不息。
謝問又朝陣石間的某一處曲指叩了一下。
風頃刻間變得更為猛烈,那些惠姑被刮掃得潰不成軍,終于一陣巨顫。放出了體內(nèi)吞食的靈相。
就見無數(shù)蒼白人影探出身來,爭先恐后地朝那道通往柳莊的旋渦涌去。
張婉沒說錯,他們離家太久,早已迫不及待。
那些人不斷離開,整個籠都開始動蕩不安。這片土地仿佛生了千百只無形的手,試圖把那些要回柳莊的人強拽下來,這大概是當年改換命數(shù)的遺效。
有一部分人影涌到一半,忽然停滯不前,在風里瘋狂掙扎。
他們發(fā)出尖嘯的瞬間,聞時依然張開十指,又猛地扣上。無數(shù)道傀線如利劍般直射八方,它們貼地而行,像最鋒利的刀刃,斬斷了所有攥住人影的力量,
頃刻之間,人影重獲自由。
他們海潮般奔赴進旋渦。從此落葉歸根,再不用徘徊別鄉(xiāng)。
最后一個人影離開的時候,這個存續(xù)了千年的大籠終于瓦解。所有景象都在飛速遠去,所有聲音都開始變得模糊。
張婉也隨之淡化成霧。
臨到消散前,她忽然問了謝問一句:“除了柳莊那次,我是不是還在別處見過你?在另外幾世,在另一些地方�!�
謝問道:“見過�!�
張婉看著他,又說:“也見過其他人吧�!�
比如錢塘謝府上上下下百余口。
謝問依然道:“見過�!�
張婉輕聲問:“你是……每一世都去送我們嗎?”
謝問靜了片刻,笑了笑說:“不是,偶然遇見。”
他常會在世間某處碰到像張婉一樣的故人,他們早已換了模樣、有著新的身份、新的家人。不論曾經(jīng)有多么轟轟烈烈的愛恨與牽掛,一場輪回之下,都會變成塵封過往,再不會被誰記起。
即便想起來,也已經(jīng)隔了太多,物是人非、佳音難續(xù)。
于他們而言,他是偶爾途經(jīng)的陌生過客,有些只是看他一眼,有些會覺得面善,同他談聊兩句。而后又會奔赴進他們各自的生活里,與他再無交集。
他并不執(zhí)泥于此,只是會在那些故人身后稍留片刻,倚樹送行�?粗麄冏叩铰奉^,拐一個彎消失不見,便會笑一下,然后離開。
張婉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說,但最終只是問了一句:“如果下一世再碰見,還會送我們么�!�
謝問說:“會,我送很多人。”
“好�!睆埻顸c了一下頭。
過了很久,她也微紅著眼睛沖謝問笑了一下,最后一句話湮沒在了霧里。
但聞時聽見了,他聽見張婉溫聲說:“別再像當初籠里一樣孑然一身了。”
她消散的時候,那抹霧氣映出了一道身影,也許是她內(nèi)心不舍所留下的最后一次投照。
那是一個倚著朱欄同人聊笑的人,未及弱冠,意氣風雅、芝蘭玉樹。
那道影子轉(zhuǎn)瞬而逝,跟籠里的長林野草一道,消失在了濃霧里,再無痕跡。
聞時怔怔地盯著那處,忽然感覺心臟被人重重掐了一下,生出一股難以抑制的難過來。
他轉(zhuǎn)頭看向謝問,低聲說:“你解的第一個籠是你自己么�!�
謝問沒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轉(zhuǎn)過頭來。
他的目光掃過聞時的眼尾、鼻尖和唇角,看了許久之后抬手捏著聞時的下巴,拇指撥過唇沿,輕聲說:“陳年老黃歷,早就記不清,該翻篇了�!�
聞時卻翻不過去,總想要做點什么。
或許是唇沿的拇指撥得他有點不耐,他抓了謝問的手,瞇了一下眼睛,然后偏頭靠了過去。
他總覺得應(yīng)該是自己占的先,但等他反應(yīng)過來,卻是謝問在安靜地吻著他。
困縛千年的籠瓦解不息,人影早已消散不見,周圍是一片空茫和沉寂,像一處秘地,他們塵囂未染,又糾葛不清。
作者有話要說:
注:不是大庭廣眾之下親的……
無名冢
第86章
家眷
從籠里出來的時候,
夜色正濃。
知了不知躲在哪里拉長調(diào)子叫著,叫一氣歇一氣。
聞時就在這樣的叫聲里睜開了眼睛。
窗外是搖晃的樹影,路燈的光穿過窗玻璃投照進來,
落在聞時身上,
又在樹影遮擋下變得迷離。
他被光晃得瞇了一下眸子,
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老毛開來天津的那輛車,他就坐在車的后座。
副駕駛的座椅椅背很高,從聞時的角度,
只能從椅背和車門的間隙里看到謝問斜支著頭的手。
對方似乎也剛醒,那只手虛捏了一下又松開,
從車窗邊沿撤下來。
皮質(zhì)座椅吱呀輕響了一聲,
謝問微斜了身體,轉(zhuǎn)頭看過來。
籠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明明上一秒他們還在接吻,唇齒相依,
極致親昵。轉(zhuǎn)瞬之間又一個在前座、一個在后座,隔著一段堂皇的距離,顯得剛剛的一切隱晦又私密。
聞時看向謝問,視線相撞時,都還帶有幾分殘余的意味。仿佛拇指撥弄的觸感還在,
交錯的鼻息似乎還會落在唇峰上。
他忽然想起謝問吻著他的時候,眸光總會低垂成線,
就落在唇間。
……
“這是哪?”夏樵的聲音忽然響起來,夾雜著皮質(zhì)座椅的吱呀聲。
聞時感覺旁邊的座椅陷了一下,
便驀地斂回視線,
轉(zhuǎn)頭看過去。
“車里。”謝問在他轉(zhuǎn)開視線后,慢聲答了一句。
“我知道,
我是想問——”夏樵揉著眼睛坐直身體,左右張望著,一副搞不清狀況的模樣。他張望了一圈,又看向聞時,納悶地補了一句:“誒,哥你這邊為什么紅了?”
這二百五問就問吧,還用手在自己耳根到脖頸處劃拉了一下。
聞時:“……”
皮膚白。
接吻接的。
關(guān)你屁事。
聞時已經(jīng)聽到某些人在笑了。
他仿佛聾了,拉著張不太爽的臉,冷若冰霜地對夏樵說:“太熱,悶的�!�
小樵默默看了眼他車窗上留的縫,雨后的風從縫里溜進來,居然還有點涼絲絲的。小樵想了想,覺得他哥靈魂上可能罩了個蒸籠。
您說悶就悶吧。
小樵一秒妥協(xié),接了之前那半句話問道:“咱們車停哪兒了?”
他壓低身體,透過擋風玻璃看到車前有棟二層小樓房,他們周圍是一小塊水泥地,像是人為澆筑出來的簡易停車位。
夏樵眨了眨眼:“呃,我怎么覺得有點……”
眼熟?
聞時沖那個小樓一抬下巴:“陸文娟家�!�
“我——”
“日”字沒出口,夏樵就把它吞了回去,呆若木雞:“咱們不是已經(jīng)出籠了嗎?周……那個卜寧老祖宗明明告訴我籠解了,怎么還在她家繞啊?”
聞時:“廢話,在這入的籠,當然在這出。”
夏樵這才想起來,他們先前入籠,就是驅(qū)車來到了這棟小樓。本意是要找陸文娟的父母借宿一晚,沒想到開門的是個死人。
現(xiàn)在從籠里出來了,車還是那輛車,樓還是那棟樓。但他們?nèi)绻デ瞄T,來開門的應(yīng)該不會是那個長了笑眼笑唇的女人了。
他點了頭,“哦哦”兩聲,心里正有些唏噓。
就見謝問忽然指著聞時說:“你管他叫哥,管我叫謝老板,卻管卜寧叫老祖宗,輩分是不是有點亂?”
夏樵又茫然了:“那我總不能直接喊卜寧吧?”
不認識的時候提起來還行,現(xiàn)在見過了、知道了,再直呼其名就有點沒禮貌了。
但他想想也是,卜寧是聞時的師兄、謝問的徒弟,夾在著兩個人之間,怎么喊輩分都不太對。
夏樵琢磨了一會兒,覺得得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先把面前這兩人的稱呼改一下。
他默默看向聞時,張了張口。
聞時一眼就看出二百五在想什么:“你要喊我老祖宗你就滾下車。”
夏樵乖乖閉嘴:“噢。”
他又默默看向謝問。
聞時也想知道這二百五打算怎么給謝問換稱呼,再加上這會兒車里也沒那么“悶熱”了,他便跟著看過去。
余光里夏樵張了張口。
結(jié)果謝問朝聞時這邊看了一眼,說:“這樣吧,你怎么叫他就怎么叫我。”
夏樵:“……”
他懷疑有人把他當傻子。
叫一樣的輩分不是踏馬的更亂???
當然,這句他不敢說。只敢滿臉寫著難以置信的“你逗我”。
自打知道謝問是誰,夏樵連“謝老板”都叫不出口了,全靠老毛給他勇氣……可老毛本人還“死”在駕駛座上。
他猶豫再三,還是支支吾吾地開了口:“……謝老板,你不是我哥的師父嗎?”
聞時看見謝問點了點頭,說:“是師父�!�
說完謝問便朝他看過來,過了片刻又開口道:“也不全是�!�
夏樵頭頂緩緩升起一排問號。
他想說“還有什么?你不要告訴我還是房客”,他呆呆地轉(zhuǎn)頭看向聞時,發(fā)現(xiàn)他哥面無表情把整個車窗放下來了。
涼風夾著雨后的水汽吹進來,撲了夏樵一臉。
他懵了幾秒,覺得他哥可能是真的很熱。
聞時放下車窗時,那個二層小樓的門忽然開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從門里出來,下了一級水泥臺階,朝車這邊走來。
那是一對老夫妻,大爺頭發(fā)灰白穿著最簡單的白背心和灰色長褲,大娘穿著花褂子,跟在后面。
謝問已經(jīng)推門下車了。
“哎呦,是你!”大爺一見到謝問便笑開來,他指了指自己耳朵說:“年紀大了,耳背。還是剛剛隔壁歡子從后門過去,說有輛車在咱家門口停老久了,我才想著出來看看。我當誰呢,沒想到是你。”
“路過,來看看�!敝x問挑了背光的位置站著。半邊臉還算清晰,另半邊則在陰影下,極好地隱藏了他未消的枯化。
大爺視力不算好,沒發(fā)現(xiàn)什么,倒是極為熱情地絮叨了幾句,說話間朝車里看過來,剛巧透過車窗看到了聞時。
出于禮貌,聞時也推門下了車。
大爺額心有顆很小的痣,位置跟陸文娟一模一樣。一看就是一家的。他年輕時定然有副出挑的好模樣,哪怕這會兒年紀大了,也依稀可見當年的影子。
他沖聞時和藹地笑笑,然后看向謝問:“這是……”
謝問沖他比了一下,對聞時說:“陸孝�!�
又轉(zhuǎn)而對大爺介紹道:“聞時。”
大爺還是老式的習慣,沖著新認識的人一頓夸贊。然后下意識問道:“你們是同事啊,還是朋友�。俊�
能一塊出遠門的,也就那么幾種關(guān)系。
陸孝大爺這么一問,聞時二選一下意識就要說“朋友”,卻聽見謝問斟酌了幾秒,對陸孝道:“家眷�!�
家眷……
這個詞已經(jīng)很少會在閑聊間提及了,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會用來形容特別的人。
溫柔旖旎,羈絆深重。
與其說,這兩個字是說給陸孝聽的,不如說是講給聞時的。
因為陸孝顯然不太習慣,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這個詞,點頭道:“哦哦哦,一家的,怪不得,長得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還在熱情地說著話,妻子在旁邊幫腔,指著自家大門說來都來了,怎么能不留一晚,家里飯菜都有,說什么也不能放人路過一下就走。
聞時卻沒在聽。
他禮貌地看著那對老夫妻,神色平靜,在適當?shù)臅r機點著頭,手指卻捻著靠近謝問的半邊耳朵。
好像“家眷”兩個字從謝問口中低低沉沉地說出來,就帶了幾分熱意,順著耳蝸一路淌進去。
夏樵也從車里出來了,相互之間又是一頓寒暄,“爺爺”長“奶奶”短的叫著,討得陸孝夫妻倆滿懷歡欣。
他們很少碰到這樣的熱鬧了,說什么也不肯放人走,一定要進屋坐坐,吃一頓飯,留宿一晚。
實在是盛情難卻。
夏樵被他們連哄帶逗地拉進了屋,謝問朝他們看了一眼,轉(zhuǎn)頭沖聞時道:“走吧�!�
聞時嗓子里含糊地“嗯”了一聲,抬腳就要跟上,謝問卻忽然伸手過來,在他耳根處抹了一下。
指腹的觸感清晰,聞時僵了一下,瞥向他:“你干嘛?”
謝問捻了捻手指,說:“沒什么,看看你這紅會不會掉色�!�
聞時:“……”
你死不死?
陸孝開開心心迎客進門的時候,隔壁兩棟小樓都有了動靜,幾個鄰居穿著拖鞋,一副看熱鬧的架勢,要往村鎮(zhèn)另一邊走。
陸孝他們停了一步,提高嗓門,中氣十足地問道:“干嘛呢歡子?都往東邊跑?”
那個叫歡子的鄰居指著遠處說:“那邊有輛外地車,一腳油門沒踩好,差點進了河。聽說車頭都出去了,只有后半截在岸上。我看看去。”
村鎮(zhèn)就是這樣,但凡有點熱鬧,全村都擠擠攘攘跑去看。
倒是聞時他們一聽“外地車”,想到了幾個人……
正如他們所猜,那個一腳轟錯油門,差點把車開成船的,不是別人,正是張嵐他們。
他們先前想追聞時所在的這輛車,又不好意思太過直接,進村的時候便繞了一條路,開去了東邊,順便在那里找到籠門入了籠。
這會兒從籠里出來,自然還在那里。
剛睜眼的時候,張家姐弟跟聞時他們反應(yīng)一樣,在籠里呆得太久,差點弄不清自己現(xiàn)實身在什么地方。
小黑是最先清醒的,他在駕駛座上,老老實實先把車給發(fā)動了。
空調(diào)涼風一吹,張嵐和張雅臨迅速清醒過來。
張嵐手機震個不停,也不知道漏了多少來電和信息。她一邊對小黑說先把車往外面開,一邊劃開手機屏幕,正想看看誰找她,就聽見又一個人悠然轉(zhuǎn)醒,啞聲咕噥了一句:“這是哪里?”
張嵐和張雅臨頓時一個激靈,下意識一齊轉(zhuǎn)頭看向那人,恭恭敬敬地說:“這是一個村子,老祖您可能不太清楚,我們之前就是在這里入的籠�!�
張嵐又道:“我們準備回寧州了,不知道老祖有沒有什么別的打算,想去什么地方我們可以送?”
張雅臨補了一句:“也可以跟我們一起去寧州,看老祖您的意思�!�
張嵐附和:“對,看您什么想法�!�
結(jié)果老祖默默看了他們半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說:“那邊有個小店,我想喝冰鎮(zhèn)百事�!�
小黑腳一抖踩錯了油門,整個車子朝河里猛躥了一截,又被他匆匆剎住。
張嵐:“?”
張雅臨:“……”
老祖:“雪碧也行�!�
車里一片死寂。
小黑默默控住車,從前面扭頭看過來。張嵐和張雅臨一副“你他媽在說什么胡話”的表情,看著想喝可樂雪碧的人。
過了好半天,張嵐才提高了調(diào)門道:“周煦???”
周煦:“昂�!�
“昂你——”張嵐憋了半天才把罵人話憋回去,癱回靠背上,“你回來了你早說�。樆N腋鷱堁排R好玩��?”
沖著周煦,張雅臨就毫不克制了,沒好氣地說:“回來就行,可樂雪碧隨你挑,想喝什么都給你買。權(quán)當慶祝了。”
周煦:“慶祝什么?”
“慶祝那幫祖宗總算不在了�!睆垗固娴艿馨言捳f了。
周煦拖著調(diào)子“唔”了一聲,目光幽幽的。
“你唔什么?”張嵐道。
周煦:“沒,就是在想怎么說比較委婉,不會嚇到你們。也免得你們想抽我�!�
張嵐眨了眨杏眼,蹭地又坐直起來,有了點不祥的預(yù)感:“……什么意思?有話說,別繞彎子。我們?yōu)槭裁匆槟悖俊?dt class="g_ad_ph g_wr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