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如果說之前關(guān)于周煦幼年所見的場景還是猜測,那張正初此時的舉動幾乎佐證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好東西!自私、怯懦、陰險狹隘。
這樣的人,干出那種借百十籠渦和萬千無辜飼養(yǎng)自己的事,也就不足為奇了。
“為什么是這種人?”
聞時手指上纏著直指八方的傀線,在強勁靈神的凝控下,寒芒畢露,削鐵如泥,是最鋒利的刃口。來自于各種人的抵抗和痛楚就順著這些冰冷的長線傳遞過來,涌入靈相和識海。
他可以感知到那些人最細微的情緒。
“為什么偏偏是這種人……”
偏偏是這種人,千年之后站在如此高位,指使著百千人循著他描畫的軌跡往前走,讓別人消耗他該消耗的,別人承受他該承受的,他卻站在人群正中,安然無恙。
“他憑什么?”聞時的問話壓在喉嚨底,沉悶中透著隱隱待發(fā)的怒意。
“憑他心安理得,憑那些你知道但永遠也不會去做的事。”
謝問也看著那邊,嗓音如深林間拂過的晚風。他在風里半瞇著眸,這個動作使他眼尾微彎,看上去就像含著笑意評述與他無干的事情,以及與他無干的人。
可事實上,數(shù)丈之外站著的,是應該恭稱他一句“祖師爺”卻從未有人這樣叫過的后世徒孫。他們用著他教授的那些能耐,說著他流傳下來的話語,做著他引領(lǐng)的那些事,卻在一些人孜孜不倦的歪曲描畫之下,將他劃在對立面。
而上一次這樣人群齊聚,還是他被封印的那一日。
人也好,事也好,哪樣都與他瓜葛連天,放在常人身上說一句深仇大恨也不為過。
他卻并沒有多看張正初一眼,而是對聞時說:“憑你感覺到那些布陣小輩的痛苦會松開手指——”
聞時看向他。
“——他能騙點老實擁躉,你就只能討我喜歡了�!敝x問說。
***
大陣邊緣,負責埋守陣石的那些年輕人只感覺壓制在神經(jīng)上的巨大威力驟然一輕!他們茫然一瞬,連忙攫取時機喘了幾口氣。
他們一骨碌翻身起來,連忙撲到陣石旁邊。
石面上的裂紋止住了繼續(xù)蔓延的趨勢,堪堪停在粉碎之前。
“怎么停了?!”
“但是傀線還在�!�
“究竟什么情況?”
那些傀線依然釘在黃土之下,細而堅韌,泛著雪芒寒光,安靜又冰冷地在地上投下影子。
而陣眼之中,那些坐鎮(zhèn)的家主們同樣感覺到了破陣之力有一瞬間的放松。
羅家老爺子顧不得多想,咽下口中血腥味,借機緩了一口氣,壓著嗓音喝道:“都傻什么呢?!加固�。 �
另幾家專修陣法的緊隨其后!
他們接連補力,又將四方陣石朝土地深處壓了幾厘,而后悍然抬頭看向數(shù)丈之外的年輕傀師,皺著眉驚疑不定。
那幾秒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他們甚至生出了幾分不敢高聲語的畏懼來。
但很快,他們就覺得那些畏懼很荒謬。
那不過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輩。
誠然天資卓越、實力駭人,誠然剛剛那一下弄得大家措手不及,差點叫他一人毀了百來人布下的大陣……但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變故陡生,而他們毫無防備。
如果有,不會出現(xiàn)這一遭。
這些家主在長達數(shù)十年的時間里,修成了不動聲色且不露怯的能耐。
他們迅速恢復常態(tài),交耳問道:“這是什么人?哪家的?”
“傀師里什么時候出了這么一號人物?!”
看這架勢,哪怕比起風頭正盛的張雅臨也差不離。
最重要的是……
“他這動手動得毫無道理,是有什么誤會和過節(jié)?”
——他們就像一群長者品評著一位橫空出世的陌生后人。唯獨吳家家主吳茵沒有出聲,也沒有跟著眾人做出加固陣形的舉動。她只是瞇起眼睛,微微探身,似乎想要將遠處那個冷著臉的年輕人看清楚。
“吳老�!睏罴壹抑骺聪騾且�,手捏著一張沒出手的符紙,問道:“您在想什么?”
吳茵沒看她,目光依然落在數(shù)丈之外:“……沒什么,我只是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他,面熟�!�
***
背后和身邊的聲音不曾消止。
在其他人有所動作之后,張正初身形微動。他握著手杖的指節(jié)攥得很用力,就聽咔嚓一聲,手杖另一端在堅硬地面上壓出一個深坑,死死地抵在陣眼最中心的那一點上。
剎那之間,水泥路面爆裂聲接連不斷!扭曲的長縫從手杖之下蜿蜒橫生,像數(shù)以萬計的游蛇,乍然朝八方散開!
整個路面猛地一沉,連同荒草高樹——大陣圈圍下的整片大地都朝下陷了幾寸,所有人灌注于大陣上的靈神都被匯集到了一點,仿佛有一只無形巨掌,跟著張正初的手杖而動,覆在方圓百里的天地之上,將所有東西朝下狠狠一壓。
于是陣眼被壓得死死的。
而數(shù)百人的靈神則被凝成了細細的縷,纏繞在他的手杖上,延往地底。
破陣引起的狂風即刻收勢!劇顫的陣石也倏然靜止!
四野闃然。
他作為最后一道助力,似乎終于扛住了傀師的破陣之勢,氣勢滔天,動蕩的大陣穩(wěn)定下來。
一眾家主悄悄松了一口氣。
張正初眼珠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盯著那個滿手傀線的人,將之前劃過的驚意壓下去。
“后生�!睆堈醭林ぷ娱_了口,臉上看不出表情。他對外說話透著一股老派的刻板氣,這在諸多小輩聽來,極具壓迫力。
周遭議論戛然而止。
各家家主在“后生”兩個字的提醒下,面容松坦下來。跟著張正初一道看向來人。
“你是沈家的?”張正初一字一頓地問道。
剛停的議論聲又嗡地響起來。
說某個名字,各家不一定有印象。但要說到沈家,那可太他媽的印象深刻了!
在座的有一大半人,都曾經(jīng)因為那條舞動的死人線,徹夜難眠。他們曾眼睜睜地看著那條線一路舞到跟張雅臨齊平的位置,愣是找不出一個活著的名字。
要說是沈家的,那就可以理解了。連那條舞動的線都容易解釋了。
因為所有人都聽說過,沈家的徒弟連名譜圖都上不了,后來一朝之間實力猛增,簡直能跟名譜圖最頂端的人抗衡。
結(jié)果這群人還沒議論完。那個俊帥挺拔的后生便開口答道:“不是�!�
他眸光微微下睨著投過來,似乎在看著張正初,又似乎厭煩看他。說話的時候薄唇幾乎未動,有種譏嘲又冷淡的腔調(diào)。
張正初眉心蹙起來,目光再度掃過對面那幾人,心間掠過無數(shù)個想法。
身后有人狐疑地嘀咕了一句:“我數(shù)來數(shù)去沒數(shù)出卜寧老祖在哪,難不成老祖轉(zhuǎn)了性,沒挑不傷原主的死人?”
另有人壓著嗓音提醒他道:“想什么呢,這是傀師。”
張正初再度開口:“你不是沈橋的徒弟?”
“不是�!睂Ψ絻纱未鹆送瑯拥脑�,第二次語氣明顯更冷了。
“那你究竟是什么人?”張正初問。
“跟你有關(guān)?”對方的陰沉和不愉幾乎寫在臉上,直白得毫不遮掩。
張正初被他這股語氣激得瞇了一下眼,又沉緩開口:“當然跟我有關(guān)。不僅跟我有關(guān),還跟我身邊站著的各家元老有關(guān)。你既然用著祖上流傳下來的傀術(shù),做著判官一脈在做的事情,那就能稱得上一句同道之人�!�
“判官延續(xù)至今已過千年,師徒相傳已有百代,尚存于世者數(shù)千,相攜相助、謹遵大義禮數(shù),才有如今的局面。依照禮數(shù)規(guī)矩,這數(shù)千人里,半數(shù)以上的人能稱你一句‘后生晚輩’,而那些人中的大半,又要喊我身邊諸位元老一句師父——”
張正初沒有回頭,手指卻劃過周遭眾人,“你說,我們有沒有資格過問你一句后生哪門哪派,歸誰管教?”
他說完適時頓了一下,給身后各家家主一個消化應和的時間。他轉(zhuǎn)回頭來,剛要張口再問,就在夜幕之下看清了年輕傀師的眼睛,不知為何忽然怔了一下——
聞時漆黑的眼珠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落在張正初身上。
他盯著人看的時候,眼皮總是微垂的,目光就順著眼睫的斜度投下來,像扣了一片凈透無塵的玻璃,常給人一種冷冷懨懨不過心的錯覺。
塵不到以前說過,他這雙眼睛生得很特別。
究竟特別在哪,他問過好幾次,卻幾次都沒得到一句認真的答案,大多是在逗他。
聞時是個很記事的人。不是記仇,只是記掛事——小時候曾經(jīng)在松云山道上嚇到過山下弟子,少年之后再下山,他便必要讓鐘思給他一貼易容符。
后來有幾次回到山間忘了揭,他以為可以借機唬一唬塵不到,卻總會第一時間被認出來。問及原因,塵不到就會抬手虛掩住他下半張臉,只留眼睛說:“下回再這么睨著我時記得活潑些,最好是笑瞇瞇的,那樣說不定能多糊弄一會兒�!�
聞時琢磨了一下,只能在心里請他滾。
倒是千年后的這一刻,看向張正初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或許是有幾分笑的——并非塵不到所說的那種,而是帶著譏嘲的笑。
仿佛剛剛張正初的每一句話在他聽來都荒誕可笑。
他冷冷地說:“你問我哪門哪派,歸誰管教?”
張正初卻像是突然被人攫住命門!
他睜大了眼睛又倏地瞇起來,一眨不眨地盯著聞時,眉心擰成了川字。嘴唇蠕動了幾下,卻沒能說出話來。
他好像突然就不想知道答案了,手指用力抓住手杖一端——
而在他有所動作的同時,聞時已經(jīng)不在原位了!
那個轉(zhuǎn)瞬之間發(fā)生了太多事,像一幅橫向拉開的卷軸。
左邊是張正初攥住了手杖。
蒼老的手指像蜿爬的樹根,骨骼之外就是松垮的一層老皮,青筋在皮下曲折相連,帶著幾處突出膨大的節(jié)點。在他用力的瞬間,虬結(jié)暴起!
纏繞在手杖上的靈神集結(jié)數(shù)百人之力,一端延伸于黃土深處,像裹挾著金光的地龍,在那層薄薄的地殼之下以手杖定點為中心,朝四方游竄!頃刻間覆蓋了大陣內(nèi)的每一寸土地!
而另一端則順著張正初交握的雙手往上極速攀爬,他皮膚之下的筋脈變得清晰可見,青紫交錯,密密麻麻。而那些靈神所帶的白光就沿著每一條筋脈朝他心臟和額頭匯聚!
在他身后,是各家家主或驚駭、或遲疑的面容。
之前主掌壓陣的羅家家主離他最近,被他周身爆出的沖擊力正撞心口,含胸朝后急退數(shù)丈。而楊家家主在一眾元老之中年紀尚輕,反應最快,一手夾著五張符紙朝張正初所在的方向拍去。
符紙脫離手指時,一道巨盾的虛影自天穹落下,直插地面,擋住了張正初周身亂撞的狂蕩靈力。
還有很多人已經(jīng)甩出了傀線,形態(tài)各異的巨傀從長線一端奔躍而出。
畫面右邊。
聞時只剩一道肉眼無法捕捉的白影。他左手前探,右手翻轉(zhuǎn)腕節(jié),將牽連著所有陣石的傀線收攏繃緊,靈神順著長線流瀉而出,直竄出去的同時,整個天空一片雪亮。
紫白交錯的電光布滿蒼穹,雷聲緊隨其后,轟然炸響在天地之間。
場面被拉伸到極致,又全數(shù)收縮于陣眼那一點。
就在那眨眼便過的須臾間,謝問從旁邊折了一根長茅草,枯枝般的手指勾著草桿繞了一個特別的結(jié),而后指腹一捻,另一只手掌對著草根輕輕一拍。
那根茅草便乘著狂風直射出去。
明明纖細脆弱到不堪一擊,此刻卻像是世間最鋒利的長箭,直竄到聞時身前。它只比聞時快上半步,帶著巨力穿過張正初周身激蕩出來的靈神阻隔,每擊穿一層,就是天地震顫,金光迸濺。
每擊穿一層,張正初的臉色就灰敗一分。
“張老小心!”
“先生——”
阿齊在那一刻爆發(fā)了傀的本能,面無表情卻猛撲過來。
于是他看到了張正初驟然緊縮的瞳孔,里面映著茅草的影子,周身流竄火光。
它在擊穿傀的后腦之前,剛巧燒作灰燼。
下一秒,阿齊就被一根長線捆住。他在重力拉扯之下,被狠狠甩出去數(shù)十丈!
聞時就是那個時候乍然落于張正初面前的。
他身上帶著茅草燒落的余燼氣息,抬了手,食指中指緊繃著朝內(nèi)扣,關(guān)節(jié)上拖拖掛掛地懸著細白傀線。
明明沒有碰到任何人,張正初卻像被一股無形之力猛地吸�。�
他兩腳半離地面,脖頸皮肉凹陷,出現(xiàn)了青色的指印,嗓子里“嗬嗬”抽了兩口氣,又將唇抿得死緊,鼻翼翕張。
“不是問我哪門哪派,歸誰管教嗎?”聞時垂眸看著他,嗓音冷淡中透著啞。
即便被隔空攫住要害,張正初兩手依然緊緊攥著手杖,沒有松開。那些纏繞的靈神也依然一端通地,一端裹覆在他身上。
流過脖頸那兩道指印時,聞時的手指上便出現(xiàn)了細密傷口,白皙皮膚下滲出殷紅的血來。
他連看都沒看一眼,只沉聲對張正初說:“這世上能管教我的從來就一個人……”
“叫塵不到�!�
這三個字落下的瞬間,張正初臉上血色褪盡,真正難看起來!
“你!”
張正初艱難地下撇目光,盯著聞時手指上帶著雪刃寒芒的細線,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來,“你是……”
他嗓音嘶啞到只有聞時能聽清,說了兩個字便劇烈咳嗽起來,咳得滿面通紅。
從看清聞時的眼睛起,張正初就意識到自己這次真的莽撞了。
但這不能怪他,實在是這具身體太老了,撐不了多少時候……他太心焦了,而卜寧的靈相對他而言,太具有誘惑力了。
以至于他想冒一次險,借著一眾家主和那些年輕軀體的靈神之力,冒一個小小的險……如果成功,那他起碼可以再續(xù)百年,過很久像人一樣的日子。
而非穢物。
可臨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這險冒得比天還大……
***
他心里已經(jīng)閃過了無數(shù)念頭,但對旁觀者而言,這一切變故都在電光火石之間。
在那些家主眼中,就是那位陌生的年輕傀師一打照面便冷然攻陣,張正初凝結(jié)各家之力將大陣悍然壓實。還沒待問出這位傀師的來路,對方就直指陣眼,逼得張正初威壓四散,自護周身。
他們并沒有聽見聞時和張正初之間的對話,而這一番變故簡直攻城略地,換誰都不能忍受。
羅家家主捂著被撞傷的心口,厲聲喝止道:“住手!”
話音落下時,三頭紫金巨獸拖著鏗鏘的鎖鏈直撲過來,肌肉虬結(jié)如山,鎖鏈相撞間飛濺著火星,猶如星辰直落。
張著足以吞下山野房屋的巨口,沖聞時嘶聲怒吼。
那是長樂林家的巨傀。
巨傀的吼聲掀起颶風,風渦將聞時直吞進去。
呼嘯間,聞時聽見對方說:“我不知你這后生為了什么莽撞出手,非要攻破這陣局。你既然有如此天資,不可能對陣法一竅不通!這不過是一個召集百人布下的養(yǎng)靈陣,為的是迎下死而復生的卜寧老祖,本來是后世人一片恭敬之心,表的是好意!你這是在鬧什么?!”
“養(yǎng)靈陣……”
風渦卷著漫天砂石狂掃而過,聞時卻依然釘在原地,唯獨黑發(fā)凌亂地散在額前,發(fā)梢遮了眼。
他左手垂于身側(cè),三根新伸出的傀線繃得筆直,深嵌于地底,冷聲問道:“你知道養(yǎng)靈陣是怎么養(yǎng)的靈么?”
林家家主反應不及,是專修陣法的羅老接的話頭:“以草木靈氣,養(yǎng)生魂靈相�!�
“那是改了之后�!甭剷r滿臉不耐。
他一向最煩費口舌解釋一些顯而易見的東西,偏偏這種情況下不得不做這種傻逼事:“養(yǎng)靈陣最初是卜寧做的,為了養(yǎng)幾個平白受籠渦侵蝕的活人。他抽的是自己的靈,補的是那一家老小。后來未免有心術(shù)不正的人利用這種陣局干些畜生事,所以調(diào)了陣法,化用草木而不是活人或是別的靈相�!�
“兩者區(qū)別就在陣眼底下那枚中心陣石的嵌法。”聞時冷著臉,目光撇掃過地面說:“你既然修的是陣法,也長了眼睛,自己挖開看!”
羅老爺子臉色幾遭變幻。
這個年輕傀師他不認識,倒是張家家主跟他相識近百年,實在不是幾句話就能扭轉(zhuǎn)的。
而聞時已經(jīng)懶得再等了。
養(yǎng)靈陣出于卜寧之手,就連他自己為了救人都布過好幾次,是最為熟悉的陣法之一。一看張正初手杖的動作,他就知道對方在打什么主意!
最早的養(yǎng)靈陣和現(xiàn)世流傳的養(yǎng)靈陣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位置——
前者是被養(yǎng)的靈相置于陣眼中心,后者是供靈的草木和壓陣的人置于陣眼中心,乍一看沒什么區(qū)別,實則本末倒轉(zhuǎn)。
而張正初最為小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不是一人布陣,而是拉上了百余家。
不同人的靈神交雜牽制,像一個糾結(jié)到?jīng)]有端頭的線團,一旦啟陣,除了強破,很難讓它停轉(zhuǎn)。
而張正初并非正常的活人靈相,他是由不同籠渦供養(yǎng)的,為了茍延殘喘,把自己變成了與惠姑同本同源的東西。
惠姑本性生野,貪食活人靈相。
這么一個玩意兒放在養(yǎng)靈陣的陣眼上,根本不是一具靈相能滿足的。貪欲上來了,大陣里的所有人都會賠進去!
所以聞時要強破陣局。
不僅是陣局,他還要把張正初跟籠渦之間的牽連生撕開來。
***
沒等各家家主查弄明白,聞時已經(jīng)繃起了十指。
牽動著八方陣石的長線再度繃緊,流竄的電光在巨傀的咆哮聲中順著線震蕩開來。整片大地都開始劇烈抖動起來。
颶風在傀線切割之下分成了好幾股,像通天徹地的灰色巨柱。漫天雷電刺破了翻涌的云海,幾乎要順著颶風長柱直劈下來。
就見他十指猛地一扣。
那些布陣之人便在傾碾式的威壓之下痛呼跪地,這一次,就連那些家主也壓不住了。
羅老須發(fā)在風中凌亂不堪。
他還在消化那句“養(yǎng)靈陣最初是卜寧做的”,這句話從一個來歷不明又強悍出奇的年輕傀師口中吐出,本身就帶著某種不能細思的意思。
他腦中一片混亂,突然襲來的劇痛反倒一劍刺穿了混沌。
頭頂之上,雷電炸響的瞬間,他在一片雪亮之中捂著心口彎下腰,意識到了一件讓他悚然一驚的事——
如果卜寧老祖能夠死而復生……
那么另一位呢???
這個想法在他腦中劃過的那一刻,他聽見身邊吳家家主吳茵的輕喃。她說:“我想起來了……我在西安見過他,我見過這個人。他跟沈橋走在一起,就是這副樣子�!�
“將近六十年了,他一點都沒有變……”
羅老爺子跟吳茵對視一眼,睜大了眸子,眼里滿是惶然。
偏偏還有不明白的傻子,在難忍的劇痛中憋了一把火,猛地竄上前去,操著巨傀試圖斬斷聞時手里的傀線。
他爆喝一聲,嘶啞著說:“就算這陣藏有隱患,也他媽不是你這后生一個人就能莽撞攻破的,看看這滿地的人,究竟誰給你的底氣?!”
“我。”
那人話音剛落,聞時還未抬眼,就感覺一陣風從背后拂掃而來。
下一瞬,他就感覺肩背抵上了另一個人的體溫。
謝問枯化的手扶著他的肩,完好的那只從后伸過來,五指扣進他的指縫中,像是幫他拽了一把傀線。
聞時微垂的眼睫輕眨了一下,緊接著,身帶金光的梵文從他們手指間流瀉而出,像無數(shù)長龍,沿著長長的傀線直鋪出去,穿過無數(shù)灰色風柱,直落天邊!
所有布陣之人腦中“當——”地一聲,像有人在高山之巔,拂袖撞了一口千年古鐘。
第94章
梵文
那道古鐘之音渾然厚重,
又帶著天地罡風,聲震山川。
聽到的人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大腦滿是空白。仿佛有人從頭后敲了薄骨,豁開一個涼颼颼的洞口,
周身筋脈就從那處洞口被抽走,
只余下輕飄飄的刺麻感。
等到眼前那片黑色褪開,
他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軟倒在地,或歪斜或癱跪。
有人天然排斥這種被掌控的感覺——
長樂林家的家主生性犟直,強撐之下,再度扯起傀線!紫金巨獸于四方踏風而來,
揚起砂石漫天,每落下一步,
地面都在震顫。
那些巨獸的咆哮聲明明直穿云霄,
落進眾人耳中,卻被古鐘余音蒙擋,顯得又悶又鈍。
他咬了牙,
正要以強力沖破那層蒙擋,就被人一把攥��!
攥他的是吳家吳茵。
“別亂來!”
“放手!”林家家主年紀稍輕一些,此刻連敬重都忘了。
正要再動,吳茵一把攥住他的傀線!剎那間,仿佛利刃割過皮肉,
血味瞬間透出來。吳茵全然未顧那些血口,喝道:“沒發(fā)現(xiàn)破陣的痛消了么?!”
“什……”林家家主愣了一下,
驚覺這話是真的!
明明片刻之前,他還因為大陣被強襲承受著劇痛�,F(xiàn)在除了周身麻軟無力,
站不起來,
便沒有別的痛楚了……
就在古鐘聲入腦之后。
不僅是他,其他人也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們依然五感栓塞。大腦是麻的,
筋骨是軟的,耳中任何聲音都像隔山隔海,眼前的景象也迷蒙模糊。他們怔怔抬頭,看到的是那個年輕傀師十指悍然牽拽著整個大陣,輪廓鋒利挺拔。而他身后的那個人梵文裹身,看不清面容。
只是某個瞬間,他們仿佛在交錯流轉(zhuǎn)的梵文和金光之下看見了一道隱約的身影。
那道身影紅袍披身,袍擺夾雜幾片雪白,在狂風里被掀得烈烈翻飛,本該是熾烈而肅殺的,卻給人一種山間清嵐的感覺。
“那是……”
眾人面露茫然,張口忘言。
他們根本看不清那道身影的面容模樣,記憶之中也從未見過相似的人,卻在看到的那一刻,默契地閃過了同一個想法。
但沒等那個想法沉落下來,他們腦中便又是一道厚重鐘音!
余音之中,他們還聽到了無數(shù)人聲。
乍一聽像混亂喧囂的雜聲議論,細聽之下才意識到那是有節(jié)律的,像是腦中圍坐了數(shù)千人,對著他們嗡嗡念著聽不清的梵音。
***
聞時也聽到了那些聲音。
他手指間是可以比擬劍芒利刃的傀線,繃得筆直,強勁靈神便伴著梵文順著那些線涌泄而出。他手背上覆著謝問的手掌,肩背抵著謝問的胸口。
他忽然想起自己幼年時候剛開始學傀術(shù)。身體瘦瘦小小,靈神卻比同齡人都強勁得多。于是常�?出去了,朝向也算精準,力道卻過了頭。明明是他在控線,卻變成了線拽著他。
金翅大鵬在旁邊像個撲棱著翅膀的球,他就在球的嘰喳聲里被線拽得一陣踉蹌。
最后總是那個人彎下腰來,一手摁著他的肩,一手替他去攏一把傀線,順帶著笑他兩句。
明明是相似的姿勢,時隔千年,卻是全然不同的意味。
當年他要仰起臉才能看到對方清瘦的下巴,現(xiàn)在卻只要稍稍偏一下頭,就能看到對方的眉眼和側(cè)臉。就像一個從背后過來的擁抱。
聞時動了一下唇:“是……往生咒?”
他聽清了那些梵音,節(jié)律有五分像人間僧侶常念的往生咒。這是梵文里他唯一知曉一點的東西,曾經(jīng)在塵不到房里翻過類似的書。后來下了山,穿林過巷解籠送行的時候,見人抄過也聽人念過,只是算不上熟悉。
曾經(jīng)民間流傳過一種說法,說人死的時候請上十八僧侶,日夜誦念二十一遍,只要心夠誠,就能給要走的人身上留下點祝福的印跡。
這不在判官行事范圍內(nèi),聞時也沒怎么見過這樣的人,所以聽一耳朵便過了,沒多留心。
直到這會兒,他看著那些古怪梵文從他和謝問交疊相扣的指間流瀉出去,聽著腦中半是熟悉的節(jié)律,才再次想起那段閑語。
結(jié)果卻聽見謝問回答說:“差不多,不過是反著的�!�
說完他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說:“虛音而已,消不掉,但也不妨礙什么。”
聞時愣了一下,臉色陡然變了——
反著的往生咒,那就是永不入輪回。
這句話很難不讓人想到那個封印大陣對塵不到的作用,也是永不入輪回。
聞時突然想起謝問靈相上從側(cè)臉到心口的那段梵文,之前他看過幾次只覺得印記古怪,一個字都認不出來。
現(xiàn)在終于明白,那本來就不是正常的梵文字跡,那是扭曲逆反的往生咒。就像此刻纏繞在傀線上的字跡一樣。
如果人間流傳的那些話有些道理,一些祝福誠心誠意地誦上數(shù)十遍就能給人留下印跡。
那么……詛咒呢?
一千年里不知多少人說過的那句“不得好死”呢?
那些就生生留在這個人的靈相上,從眼下到心口,流轉(zhuǎn)了這么多年不曾停歇。甚至刻在了靈神力勁里,他做什么,都帶著這些梵文的痕跡。
這次再聽見腦中的梵音,聞時只覺得心臟被人狠狠攥住,用最鈍的銹刀在那之上來回拉扯。
可能是他臉色太過難看,手指也太過冰冷。
謝問扶著他肩膀的枯手收緊了一些,說:“別亂想,我剛剛說過的,都是些虛影而——”
“你會聽見么?”聞時忽然問。
“嗯?”謝問怔了一下,看向他。
“那些聲音……你平時會聽見么?”聞時眉心緊擰、唇色蒼白地問他。
謝問這才明白。
他想了片刻,淡聲道:“偶爾,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煩人�!�
靜了兩秒,他又很淺地在聞時耳邊笑了一聲,說:“比起這個,可能另一種出現(xiàn)得更多點。”
“什么?”
“聽不清,總是很含糊,悶悶的。但我愛聽。”謝問說,“我當時想,應該是有人在拜我,在那些念經(jīng)式的聲音里,顯得太特別了�!�
盡管嗓音并不比風聲重多少,根本辨不清晰。但他一聽就知道是誰。
還有誰會那樣別別扭扭,每天拜著他,卻又從來不說話?只有他最放心不下的那個人了。
聞時抿著唇,臉色并沒有因此好上多少,眼里也依然都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梵文。直到他感覺謝問微微低了頭,姿態(tài)更親近了一些,下巴幾乎觸到他的肩窩,臉也幾乎碰到他的臉。
他聽見對方低沉的嗓音溫和如風,說:“你看見過我的靈相,肯定也看見過那些梵文�!�
聞時嗓音干啞,“嗯”了一聲。
“你知道為什么它停在心臟這里么?”
“為什么?”
“因為好話也有印記�!敝x問說,“拜我的那個人替我攔著。”
他干枯的手指輕點了一下聞時心臟的位置,說:“你在我這里,幫我攔著那些東西呢。”
“所以別難過,也別分心——”話音落下的那一刻,謝問覆著聞時的手,將他五指扣攏起來,就像曾經(jīng)手把手地教他所有。
彎曲的指節(jié)扯動傀線,頃刻之間,四野山川齊震。
像無數(shù)來自地底的罡風在山野間長嘯而過!那聲音全然蓋過了奔襲的巨傀猛獸,穿過擾人的經(jīng)文,撕開層層蒙擋,直沖九霄。
無數(shù)道風刃自傀線四周激蕩而出,落在土地之上,黃土翻濺泥沙飛滾,沖襲而出的裂縫溝塹深不見底,將大陣內(nèi)的布局切得四分五裂。
***
陣眼所在之地,數(shù)百道爆裂聲同時響起。
巨大的沖擊力自地下而來,使得整塊地面在出現(xiàn)裂縫的同時炸然裂開,如一朵來自黃泉的深淵巨蓮。
張正初集百家靈神死死摁于地底的十八陣石,就這樣全然暴露出來。
他緊握著的那根手杖上分出十多根細絲,散發(fā)著銀輝,根根牽連著那些陣石。而陣石之下又延伸出無數(shù)脈絡(luò),猶如參天巨樹的根莖。
十八顆陣石上延伸出來的脈絡(luò),交錯虬結(jié)著朝謝問、聞時他們來的方向伸著,像毒蛇張著巨口,吐著貪婪的信子。
如果說之前一眾家主還弄不清這個養(yǎng)靈陣和常見的養(yǎng)靈陣有什么區(qū)別,現(xiàn)在聞時和謝問直接將大地掀了個底朝天,割出無數(shù)深淵裂口,區(qū)別便一目了然了。
“毒蛇”對著的,是供靈之人。
而受供的,顯然是陣眼中心的張正初自己。
四下里一片嘩然之聲。
不少人難以置信地喃喃地了一句:“張老,你——”
而此時的張正初背對著眾人,已經(jīng)聽不見他們的話了。
在這之前,他所有的打算其實都是謹慎而收斂的——
養(yǎng)靈陣剛布下的時候不能改動,在場的家主那么多,保不齊有不信他的。他要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引開其他人的注意力,隔著地面,將地底的陣石悄悄換地方。只要挪三寸三尺三厘,改一個面向,那個老式的養(yǎng)靈陣就成了。
他最初也不打算動手。而是要先禮后兵,先恭恭敬敬地把卜寧老祖請出來,弄清楚他的狀態(tài),再將老祖的復生引到邪術(shù)上,激得其他家主對老祖心生疑慮。
這就成了大半。即便這時候養(yǎng)靈陣出現(xiàn)什么異狀,大家的懷疑也會落在卜寧老祖身上,而不是他。
這時他再動手,借著養(yǎng)靈陣悄悄吸食老祖靈相,那一切就都好解釋了:老祖突然虛弱,他可以說是為了防止邪術(shù)害人,暫時拘住。就算靈相毀損、消散,也可以說是邪術(shù)反噬的結(jié)果。
退一萬步,哪怕他在吸食靈相的過程中暴露本性,停不下來,一不小心牽連上那么一兩個倒霉蛋,致使他們也出現(xiàn)靈相枯竭、消散的情況,那也可以說是老祖邪術(shù)殘留所致。
他原本真的不打算弄得這樣難看……
怪只怪他運氣不好,碰到了最不該碰到的人。于是所有的小心翼翼和偽裝都變得可笑且毫無必要。
那就索性算了吧!
***
張正初當即抬起手杖,重重杵地!
原本朝著謝問、聞時、周煦等人的“巨蛇”突然轉(zhuǎn)向,化作百十條長蟒,帶著地底的泥沙和電光,直朝陣眼之上的其他家主竄去。
這已經(jīng)是明晃晃不加掩飾了!
而張正初兩眼翻白,脖頸以某種奇怪的姿態(tài)扭曲了幾下,像是軀殼里藏著什么古怪的東西,正蠢蠢欲動,想要爆體而出。
離他最近的就是吳家家主吳茵。
她從袖籠里撇出十多張符咒,黃表紙飛出便帶著火光,在空中燒成一堵巨大的火墻,擋了一下長蟒的頭顱。
但那長蟒本就是張正初集百家靈神凝合的,還有她自己的一份“功勞”,單憑火墻根本不可能完全遮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