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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不然呢?”

    “你知道師父的生辰?”莊冶他們滿臉詫異。周煦:“祖師爺真正的生辰?不是張家當年名譜上寫的那種?”

    老毛捂著嘴,也很懵。

    這么多年來,好像從沒有人知道、也從沒有人問過塵不到的生辰。徒弟們怕僭越,傀們就更無從問起了。好像他們早已默認,那樣的人是天生地養(yǎng),自松林月下走進的人間。

    沒有什么俗世出身,更不會有什么生辰。

    直到這時,他們才意識到其實不是。誰會沒有生辰呢。

    一眾徒弟突然開始抓耳撓腮:“倘若真是生辰該如何?”

    “總得做點什么或者送點什么吧……”

    “送點什么呢?”

    鐘思瞄到廚房:“師父喜歡吃什么?”老毛:“他不吃都行�!北娙耍骸啊币彩�。

    “有什么常把玩的東西嗎?”“比如莊冶愛釣魚,卜寧愛下棋之類?”老毛:“只在騙人的時候有�!北娙耍骸啊迸�。

    “那就沒有什么喜歡的嗎?”“有啊�!崩厦硞方向一努嘴。

    眾人齊齊轉頭,就見神出鬼沒的聞時又回來了,正被他們看得滿臉不解:“干嘛?”

    眾人:“…...”

    鐘思小聲道:“把師弟綁上當禮物的話……”“方不方便送不送不好說,但我們活是肯定活不了了�!�

    他們本來想問聞時打算送點什么,或者做點什么,但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鐘思最為灑脫,一擺手道:“咱們對師父知曉多少便想多少,想到什么就送什么,刨根究底反倒顯得刻意了。"

    “也是�!�

    他們本來也不是這樣的性子。

    “再說了。”鐘思玩笑道,“還有小師弟兜著呢,他不是忙了好些天了么�!�

    ......

    聞時確實忙了幾天了。

    他不擅長準備這些,最近手機上所有的搜索記錄都跟“過生日怎么送人禮物”相關。結果答案要么是看“對方喜歡什么”,要么是“對方想要什么”。

    喜歡的東西至多不過是物品,天上地下對他們來說都算容易。聞時實在想不到有什么東西拿出來,會讓塵不到都驚訝一番。

    至于“想要什么”……

    這點他倒是試了,認真地試著套了幾次話。

    但他連騙人都不會,套話簡直就是去送。幾次三番的結果都是套話不成反被……

    嗯,總之也不太成功。

    不過最后的最后,他還是想到了一樣,并為此準備了好些天。

    于是三月初七這日,聞時直接從松云山開了一道門,輕推了塵不到一下說:“你走前面。”

    塵不到望了一眼門里的一片黑,曬笑:“神神秘秘�!�

    “快走�!甭剷r又催。

    塵不到笑著說“好”,抬步走在前面,卻向后牽住了聞時的手。

    他溫溫沉沉的嗓音穿過狹窄長道傳過來,問聞時:“打發(fā)我好幾天就為了這個?”“你知道?”聞時愣了一下。

    “也不是,猜了好幾天,想套一下話�!眽m不到邊走邊道�!敖Y果藏得挺緊�!备緵]發(fā)覺被套過話的某人:“…...”

    門里的路前端一片漆黑,感知不到外界。

    但塵不到是個例外,他依然能感覺到這條路在塵世里的方向。他在心里盤猜著,這個方向會經過的城市,想著聞時可能會拽他去的地方。

    他想了幾乎所有的可能性,卻還是在轉過一道拐點時詫異地頓住腳步。

    因為拐角之后,門里的這條路不再像以往一樣一片漆黑,而是仿佛世外似的落滿春光。

    那是一條杏林相伴的長路,不知多少里外的盡頭,隱隱可見半高的黛山亭影。

    亭角或許還懸了鈴,細碎的鈴音跟著春風,游落身前。

    塵不到愣了好久,轉回頭,身后也變了模樣。

    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有白沙垂柳,石板廊橋,縱橫交錯的坊巷,有篤篤走過的馬和木輪碾過石板的空響。

    還有跟鈴音一樣隱約可聞的江潮。

    這是千年之前的某個地方,曾經日日得見,后來卻再也不曾見過。當初的亭山已經沒了蹤影,當年的杏林也成了街市闊道,當年的坊巷無人知曉,只剩下江潮年年如約來到。

    他以為不會再見到這個地方了。

    卻沒想到有人費了好些天,不知查了多少東西,把這片城重新帶到他面前。

    “塵不到�!彼犚娐剷r說:“你住過的錢塘�!�

    第128章

    家

    這一年的天氣反復無常,尤其是寧安。

    十月末年輕人還能穿著薄T恤四處晃悠,十一月初接連兩場秋雨,就都老老實實裹上了厚毛衣和厚夾克。

    周煦剛結束一場四市聯考,得了兩天假期,還沒出校門就接到了他小姨和小

    叔叔的“召請”。他穿著校服外套,拉鏈難得拉到頭,兩手揣兜,一路跟雞崽似的哆哆嗦嗦抖進張家大門,罵了句臟話,又說:“我剛剛出地鐵的時候,居然看到兩個穿羽絨服的,就離譜�!�

    張雅臨可能等了有一會兒了,手里熱茶都是現成的,塞了一杯給他焐著:“你不能在那幾位面前憋狠了,就在我們這句句帶粗,說多了,我也是要告狀的�!�

    “誰憋狠了!”周煦咕噥著梗著脖子否認,“我在那邊也這么說話。再說了,跟誰告狀��?誰能管我?”

    這話他就說得很心虛了。

    因為松云山上那幾位祖宗真的把他當親生的管,半點不見外的!

    這兩年他但凡捅了婁子,天南海北跑哪兒都沒用,那幾位祖宗一張金紋紙、一根橦線就能把他逮回來。

    他要是落在卜寧或者鐘思手里,那就是不幸中的萬幸。

    因為這兩位,一個想著“他算半個自己,忍忍”,一個想著“他是半個卜寧,算啦”,下手都留有余地,頂多幾張金紋紙、一個局,讓他長長記性和教訓。他也權當自己玩了個新密室逃脫,一邊檢討反省一邊找出路。

    相比這兩位而言,周煦其實更怕落在莊冶手里。

    因為大師兄莊好好沒脾氣,他從不訓人,只會拎著人去釣魚。

    對,釣魚,坐下就不讓動,八個小時起步,不要魚要命的那種。一般到第三個小時,周煦就不行了,開始回顧自己短暫的一生。

    至于聞時……就真的很可怕。

    這位老祖從不親自動手,但他有一萬種辦法打哭你。

    而每當這種時候,那位脾氣真好的祖師爺總是一邊倚欄看戲(姑且就當他看的是戲吧),一邊點評:“你惹誰不好,非挑最兇的這個,我招惹起來都得掂量掂量呢�!�

    周煦總是一邊撒丫子跑一邊在心里叫囂:他為什么是最兇的你不知道嗎?��!

    張碧靈時常情真意切地對這幫祖宗表達感激——得虧有他們幫忙,不然單憑她一己之力,跟這叛逆期的倒霉兒子較量,她更年期都要提前了。

    不過說歸說,周煦還是喜歡跟松云山那幾位待一塊兒,但凡有假期,書包一拎就過去了。畢竟那幾位講究就事論事,犯錯會罰,但不犯錯的時候,祖宗們都對他極好。

    周煦端著熱茶,原地蹦了好一會兒,那個哆哆嗦嗦的勁兒才緩下去。然后他納悶地看向襯衫、毛衣、薄呢外套一件不落,就差在家里戴圍巾的張雅臨,問道:“小叔叔,既然你也覺得冷,屋里就不能弄暖和點兒嗎?非要這么硬扛?”

    其實以前的張家大宅沒這些問題,地底下大局疊小局,養(yǎng)得這處地方冬暖夏涼。現在那些局都被掀完了,自然也沒了效力。

    “問張嵐去�!睆堁排R沒好氣地拎起桌上的壺,又給自己倒了杯熱茶,“你小姨不準在家里布局,也不準貼金紋紙,說是要認真體會普通人的冷暖疾苦,免得忘本�!蓖麪敔數谋�。

    一天下來,為了取暖,他喝了八壺茶,跑了不知多少趟衛(wèi)生間。合著普通人的疾苦就是秋冬天住在衛(wèi)生間?

    結果周照說:“我們普通人一般選擇開電暖器或者開空調�!�

    張雅臨:“……”

    周煦補充道:“再不濟也知道抱個熱水袋�!�

    張雅臨:“……”

    周煦問了一句:“你們知道今天寧安最低溫度只有3℃嗎?”

    “我——”張雅臨綠著臉正要開口,就見張嵐塞著個耳機,講著電話從里屋出來了。然后張雅臨就“我”不下去了。

    為什么呢?因為他親愛的姐姐在這個最低溫度只有3℃的日子里,腿上只有一層薄薄的絲襪。

    周煦和張雅臨同時打了個寒戰(zhàn)。

    張雅臨的小黑活得像張嵐的助理,一米八幾的個頭跟在張嵐身后,捧錦旗一樣兢兢業(yè)業(yè)捧著一條厚褲子,等一個回眸。

    張雅臨深感糟心,在張嵐掛電話的時候開口道:“求求你了,穿條褲子吧�!�

    張嵐朝小黑手里看了一眼,嫌棄道:“你這都是哪里翻出來的大棉褲?不穿,丑死了�!�

    “你年年這么光著腿凍,等哪天老了,有你哭的,站都站不起來。”張雅臨說。

    “這么穿的又不是我一個,回頭大街上一塊兒坐輪椅,誰也不虧。用你操心?”張嵐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抓著手機轉頭對周煦說,“小姨找你說正事呢�!�

    “什么事啊?”

    “嗯……你幫小姨問問那幾位老祖這會兒在哪兒呢�!�

    周煦一臉困惑。

    如果只是問問,他們完全沒必要把他叫到老宅來,一條信息的事而已。

    周煦臉上的困惑完全不加掩飾,張嵐清了清嗓子,不得不解釋道:“是這樣,那個……云城那邊出了個不知道是籠渦還是什么的東西,沒人見識過,也不敢亂來,有點棘手。大家就想聚頭商討一下怎么辦,主要是想問一下那幾位的意思�!�

    “噢�!敝莒憷L調子,點了點頭。

    他其實不笨,沾了卜寧的光,腦子非常機靈,稍稍一轉就明白了——自打解了封印之局,眼見著祖師爺他們挨個回來,這幫后人大多轉了性,撇開那些爭來搶去、暗自好強較勁的虛名,統(tǒng)統(tǒng)回歸本心了。

    但是吧,他們有些遺留性的臭毛病還是改不掉,比如熱衷于開會——碰到容易引發(fā)爭執(zhí)的事,要開會;碰到容易引發(fā)爭議的人,要開會;碰到非典型性籠渦或者別的不敢確定是什么玩意兒的東西,還是要開會。

    但是這兩年來,他們開的碰頭會壓根沒成功過幾回,因為他們根本逮不住名譜圖頂上的那幾位。

    周煦掏出手機,瞄著他小姨和小叔叔:“你們這是被一群老頭老太推出來逮人的是吧?”

    “逮什么啊,這叫請�!睆垗垢尚陕�,“一天十六個電話叨叨,換你你怕不怕?”

    張雅臨也撂了杯子,兩手抱拳沖他拱了拱手:“趕緊問一下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倆兩條命呢。而且云城那個確實棘手,晚了怕耽誤事。”

    周煦想了想,背過身去,給夏樵發(fā)了條微信:我放假了!你在哪兒?

    幾乎下一秒,夏樵的回復就來了,手機嗡嗡嗡嗡連續(xù)振動了好多下。

    周煦一看,好嘛,全是圖!

    在他冷得要死又餓得要死的時候,夏樵給他發(fā)了一張熱氣騰騰的火鍋圖。

    周煦當場就瘋了,也不打字了,摁著屏幕就發(fā)了段語音:“我不是你最好的兄弟嗎?你在哪兒跟哪些妖精鬼混呢,居然不帶我?”

    張嵐和張雅臨秉持非禮勿視的態(tài)度,本來是不想看他的手機屏幕的,但被他這一嗓子喊得,不好奇都不行。

    他們剛轉頭,就瞄見手機那邊的人又發(fā)來一張照片,圓桌邊坐了一圈鬼混的妖……不是,人——塵不到、聞時、莊冶、卜寧、鐘思還有老毛和大小召,一個不落,全是他們想逮逮不到的。

    張雅臨立馬兩手抱拳,無聲給周煦拜了個大的。

    周煦根本沒顧上他,啪啪打字:這個家已經容不下我了,吃團圓飯居然不帶我。

    夏樵:你不是在大考嗎?

    周煦:已經考完了!你們吃多久了?我現在打車過去還趕得上嗎?

    夏樵:打車可能不行。

    周煦:咋?

    夏樵:我們在云城。

    周煦:�。�

    想起剛剛張嵐、張雅臨說的,周煦追問一句:云城?你們去云城干嗎?

    夏樵:晉云山那邊有個挺麻煩的東西,祖師爺他們不放心,下午過去看了一眼。

    周煦:解決了嗎?

    夏樵:解決了。所以這會兒吃飯呢,我哥餓了。

    周煦:哦。

    他回完微信抬起頭:“你們之前說云城哪里有問題來著?”

    張嵐回道:“晉云山�!�

    周煦舉起手機道:“在老頭老太一天十六個電話要請人開會商量一下的時間里,人家可能已經解決完了�!�

    張嵐:“……”

    張雅臨單手掩住了臉。

    周煦下了結論:“所以說,開會頂什么用��!”

    話音剛落,手機又是一陣振動。夏樵說:卜寧老祖讓你發(fā)個定位。

    周煦回了個問號,還是順手把定位發(fā)了過去。

    下一秒,就見張家大宅廳堂里平地起風沙,空中出現了一道幽深裂口。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裂口里就伸出一只手,把發(fā)蒙的周煦拽走了。

    還有一道溫和的聲音從裂口里傳來,沖張家姐弟客客氣氣說了句:“叨擾�!�

    那裂口是一道門,來抓人的是卜寧。

    周煦感覺自己被提溜著穿過幽深長道,在門的另一端落了地。他剛站穩(wěn),熱風撲面而來,熱出他一身汗。不用問也知道,他到云城了。

    周煦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羊絨毛衣、秋冬校服外套,以及雖然看不見,但存在感極其強烈的秋褲,默默掏出手機,點開手機看天氣……云城現在27℃。

    “我犯什么錯了,你們要這么罰我?”周煦問,“我現在脫了衣服打赤膊會被抓嗎?”

    卜寧還沒開口,聞時的聲音已經傳過來了:“他吃不吃?不吃給他原路送回去�!�

    周煦一個箭步躥進包廂。這個家還是容得下他的,夏樵已經給他挪了個空位,要好了空碗筷。包廂里開了空調,不像門口那樣悶熱,總算沒那么難熬。

    鍋底是云城這邊地道的野山菌鍋,雞肉打底,鮮香濃郁。看桌上大盤大盤、還沒怎么動過的菜就知道,其實他們剛開席。

    周煦餓得半死,先盛了一碗濃濃的菌湯喝下肚,這才有心思想別的。他呼嚕呼嚕吃了好幾片肉,掃視了一圈,拱了拱夏樵,小聲問:“哎,我之前就想問了,晉云山的籠那么棘手嗎?今天人這么齊�!�

    他會這么問是有原因的。

    非逢年過節(jié)的情況下,松云山上這幾位其實很少有全員都在的時候,就好像張嵐他們開會永遠逮不住人,并不是因為幾位老祖有意躲避—

    嗯,塵不到、聞時確實有故意的成分。

    鐘思也……

    卜寧……

    反正至少莊好好不太好意思干這種事。

    他們性格如此,積習難改,習慣了當年云游的生活,在不同地方解著不同的籠,看著四方世界,得空了就回去住幾天。

    像這種一個不落、整整齊齊的場面,除了鐘思他們不適應軀殼的那陣子,就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重要日子,再或者,就是碰到難得一見的籠了。

    周煦快好奇死了,攛掇著夏樵給他講。

    夏樵也餓極了,這會兒吃個飯都不安生,簡直后悔把他招來:“這要怎么說?我想想……就年前那陣子,晉云山那塊挖了個大墓出來,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那個新聞。”

    “好像有點印象�!�

    周煦不是敷衍附和,他還真有印象。

    他一個難得會翻看新聞的人,那天剛巧掃到了手機瀏覽器彈出來的通知欄,頂著夸大的標題,倒是很吸睛。他當時好像在等車,閑極無聊還點進去看了眼詳情。

    “說是哪個古國的墓,墓主人可能是個王侯?”周煦搖了搖頭說,“記不清了,主要當時我看到的新聞完全是標題黨,內容狗屁不通,我翻到最后也沒弄明白那是個什么墓�!�

    “不是王侯,”莊冶道,“是重臣�!�

    “重臣?你怎么知道?”周煦下意識問完,就給了自己一下,心說好一個蠢問題。這幫人既然是來解籠的,必然是在籠里見識過了。

    “當我沒問�!敝莒愕鹬鴫K雞肉,含混地說,“是個重臣,然后呢?”

    “早年應該很風光,后來犯了事。”

    “再然后?”

    “再然后被誅了全族,便有了這座大墓�!�

    周煦張了張口,輕聲道:“我的天,不會被株連的也都在這大墓里吧?而且都誅全族了,怎么會有那種下葬規(guī)格啊?”

    “這就說來話長了。”

    ……

    他們在聊籠里的事,以及大墓里那些人的生平。

    主要是莊冶和鐘思在周煦的追問下不緊不慢地講著,卜寧偶爾補一兩句他們遺漏的。老毛悶頭吃得很香,大小召一人捧著一袋冰奶茶笑瞇瞇地啜著。每上一道菜,夏樵就會找空隙輕聲提醒一句“哥,你試試這個”,或是“老祖,你嘗嘗那個”,到后來,索性抓著公筷撥分起來。

    聞時吃了一片據說是特色的生切松茸。蘸的醬汁里摻了芥末,他沒注意,蘸得有點多,幾乎是進口的瞬間,那個嗆辣的味道就直沖頭頂。

    他別開臉等那股沖勁過去,脖頸耳郭已經全紅了。

    某個王八蛋還在旁邊說:“怎么好好吃著飯還上色了?”一邊煞有介事地抹了一下他發(fā)紅的地方,試試會不會染到手指上。

    要不是王八蛋叫塵不到,他已經罵人了。

    聞時當即又夾了一片生切松茸,蘸了剛才兩倍的醬汁,擱在塵不到碗里,道:“吃。”

    “回回自己跳坑里了不甘心,轉頭就來拽我。”塵不到看他嗆出來的血色還沒褪,盛了一碗熱騰騰的菌湯擱在他面前。

    聞時反駁不了,那確實是他常干的事。他索性不吭聲,悶頭喝湯。

    塵不到握著細長的筷子,撥了撥碗里那片芥末多得都泛綠的松茸,輕聲道:“你也是真下得了手�!�

    聞時充耳不聞。

    塵不到夾起松茸,又頓了一下,偏頭道:“這樣吧,我也不能白跳這個坑。要不你說說看,我如果吃了,回頭能在你這兒討著什么好�!�

    聞時:“……”

    年輕俊秀的老祖嗆了一口湯。等他咳完再抬頭,脖子剛褪沒多久的血色就又上來了。他把那片松茸搶回來,低聲說:“討不到,爬。”

    正在聊籠的幾位被他突如其來的咳嗽吸引了注意力,紛紛朝這邊看過來。

    “師弟怎么了?”

    “喝點水壓壓?”老毛拿了只杯子,大小召連忙去拿涼水壺。

    結果他們就聽塵不到說:“沒事,罵我呢�!�

    眾人:“……”

    這話就真的沒法接。還是大小召清清脆脆“噢”了一聲。聞時瞥了他們一眼,說:“聊你們的�!蹦俏宋说牧奶炻暡庞猪懫饋�,慢慢填滿包廂。

    其實這時候,一切還如往常。

    直到鐘思在給周煦解釋某個東西的時候說亂了,卡了一下殼,塵不到似乎剛巧聽見,不經意似的補了兩句,聞時這才感覺到了一絲極為細微的反常。

    因為以往他們幾個這么聊的時候,塵不到都是支著頭聽,只聽,不多言,除非鐘思他們把話題拋給他,或是直接叫著“師父”來問他,像剛剛那樣主動開口的情況屈指可數。

    這是一個細小到連塵不到自己都沒發(fā)現的差別。

    畢竟人這一生要說那么多話,在某個場合多一句或是少一句都太正常了,誰又能注意到呢?但聞時就是注意到了。

    他回想了一下當時的話題……好像周煦在問被誅的全族都包含哪些人,鐘思舉著例子給周煦數,結果看到進來上菜的服務員,怕嚇著人家便停了一下話題,又打了幾個岔,等重新接上話的時候,所謂的“全族”就數亂了。

    就在鐘思收了手指,干脆要重新來過的時候,塵不到說:“漏了兩個�!比缓笏靡痪湓捑椭v清了所有。

    聊天的停頓不足一秒,眾人已然順著說到了下一個話題,包廂里還是人語交錯,跟之前并無二樣。

    除了聞時,沒有人會想為什么塵不到會對株連全族之類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因為在眾人眼里,塵不到本就什么都知道。

    ……

    塵不到本就什么都知道。

    可人總該有第一次的。他第一次知道這些是因為什么?書上看來的?親眼見過?或是……親身經歷?

    聞時忽然想起當初張婉的那個籠,以及籠散那一刻的畫面——那個人一副年少模樣,倚著朱欄,意氣風發(fā),然后消失在半人高的荒草里。

    他當時問了塵不到一句:“你解的第一個籠是你自己嗎?”

    對方回答說:“陳年舊事,早就翻篇了�!�

    后來他總會想,究竟是什么樣的事,才會讓那樣一個走馬踏花、通透磊落的人被捆縛在籠中?

    直到這一刻,他終于窺見一隅。

    塵不到其實有些不解。

    之前還繃著臉請他“爬”的某人,不知從哪一刻起,忽然軟化下來。

    這種變化幾乎是不動聲色的,直到這頓飯吃到尾聲的時候才明顯起來。

    那時候天色已晚,燈火初上。塵不到朝窗外遠處的長街夜市瞥了一眼,成片的燈火映進眸中的時候,他忽然聽見聞時叫了他一聲。

    “塵不到……”

    “嗯?”塵不到轉回頭,卻見聞時愣了一下,就好像只是想叫一聲,并沒有什么事情。

    但某人臉皮薄,讓他承認這種不經意的心思,不如給他一刀來得痛快。于是他嘴唇緊抿,半天憋出一句借口:“我想去夜市�!�

    塵不到愣了一瞬,笑道:“好�!�

    眾人紛紛起身準備離開,塵不到沖面前的老毛說:“你們先回去,我跟他要晚兩天�!�

    老毛綠豆似的眼里充滿疑惑:“啊?”

    他本想說“您之前不還說,明天去青州那邊看看?”,但“您”字剛出口,他就被大召小召一人一只手,連臉帶嘴捂得嚴嚴實實,直接拖出了包廂。

    “老毛你話好多。”

    “就是,上了年紀,話真的好多。”

    “你們是要捂死我�。蓚沒良心的丫頭�!崩厦⒉换H说牧R聲漸漸變得模糊,連帶著鐘思的笑聲一并遠了。

    卜寧跟師父打了聲招呼,追出去開了一道門,把師兄弟們帶走了。

    老毛卻沒有一起離開。他不死心也不放心,帶著大小召兩個姑娘遠遠地、悄悄地跟上了自家老板,發(fā)現那兩位祖宗還真去了夜市。

    云城的夜市離他們剛剛吃飯的地方并不遠,就是之前透過包廂窗戶可以看到的那片燈火處。

    這天并非什么節(jié)日,但剛巧是周末,所以夜市依然算得上人潮洶涌。

    塵不到四下掃了一圈,游客烏壓壓一片,還十分吵鬧,說話調門低一點,就有可能淹沒在嘈雜聲里。但塵不到不愛大聲說話,他還是用著慣有的不太費勁的低低嗓音,微微低頭問聞時:“不是一向不喜歡人擠人的地方嗎?今天轉性了?”

    聞時:“……”

    人啊,一旦找了個蹩腳借口,就得再想一萬個借口去圓它。

    聞時閉了閉眼,蹦出一句:“剛剛沒吃飽,過來隨便買點�!�

    這個夜市確實以吃的為主,大多是當地特色,間或夾雜著一些五湖四海的特產。

    塵不到點了點頭,依然不拆穿他,還順著道:“之前就說餓了,真上桌了,半天才吃一口。我看看這邊有什么吧——”

    塵不到朝左邊的一排攤子掃視過去,低頭跟聞時說:“烤榴梿�!�

    他又朝右邊看過去,低頭道:“臭豆腐�!�

    接著他朝前面幾個攤位望過去,再次低頭道:“炸蟲子�!�

    最后他問:“聞時老祖想吃哪個?”

    聞時:“……”

    你死不死?

    可能是老祖表情真的有殺氣了,塵不到終于笑開來,抓了聞時抬腳道:“往前走走吧,這里我也不太行�!�

    攤位多的地方人滿為患,直到上了兩段臺階,穿過一片水橋縱橫的廣場,游人才分散開來,再加上習習晚風,他們終于有了幾分閑逛的意思。

    廣場中央立著一座大象石雕,作為象征物,披掛著金銀珠寶,很是氣派。塵不到忽然道:“那天老毛說——”

    遠遠淹在人群里的老毛突然被點名,訕訕地縮了縮脖子。

    “說什么?”聞時問。

    “說回頭要雕兩個石雕,放在山門入口那兒�!�

    聞時納悶道:“干嗎?也當象征物?”

    塵不到說:“估計是吧。”

    “他要雕什么?”

    “小王八�!�

    聞時一臉困惑。

    塵不到被他困惑至極的表情弄笑了,笑了好一會兒,煞有介事地幫老毛解釋:“那兩只小王八,長壽活潑,也算是靈物了。”

    聞時:“……”

    聞時不能理解,并覺得老毛審美上多少有點毛病。

    遠處的老毛只覺得他家橦主更有毛病,畢竟他根本沒說過這話,這純屬造謠逗人玩兒。

    這個季節(jié)的云城,晚風算不上涼爽,但迎面掃來依然讓人愜意。

    聞時拎著領口扇了扇風,轉身靠在廣場邊緣的石欄上,看著長長臺階下,一個攤位一把燈傘、花海一般鋪出去的熱鬧集市。

    有幾個小孩兒邁著小短腿沖上臺階,在不遠處追逐嬉笑,虎頭虎腦的,又有些吵鬧。

    “塵不到�!甭剷r看過去,忽然開口說,“你小時候是什么樣的?”

    塵不到愣了一下:“這話不是問過?”

    “嗯�!�

    問過,可我沒見過。聞時心里這么說著,轉頭一眨不眨地看過來。

    塵不到:“……”

    某人又開始那一套了,也不說想要什么,就看著你。

    過了大概幾秒吧,聞時補了一句:“張碧靈、周煦都看過照片。”

    塵不到笑了:“你是在吃——”

    “沒有�!甭剷r老祖矢口否認。

    “有,我聞到了�!眽m不到笑完回想片刻,說,“他們其實沒見過,就我印象里,那些寄過去的照片都做過一些更改�!�

    畢竟那時候的張婉不能確定,那些照片會不會被其他張家人看見。出于保護的心態(tài),她也不會寄原封不動的照片。

    不過眼下這會兒,聞時老祖問這話,顯然不是為了聽這幾句解釋。

    哪怕是活了一千多年的祖師爺,也扛不住某人的目光。

    “我真是怕了你了�!眽m不到側開身,擋了后面那些撒歡的孩子可能投注過來的目光,借著昏暗夜色的遮掩,手指一撥。聞時面前便多了個小小的身影。

    那孩子真的很小,跟聞時當初被帶上松云山差不多年紀,同樣生了副好皮相,又截然不同。那孩子像玉砌出來的,穿著繡紋精致的錦衣,矜貴干凈。

    那小東西抬起頭看著聞時,即便是眨眼這樣細微的動作,也有幾分塵不到的影子。

    ……

    聞時怔怔跟那小東西對看良久,突然說:“你小時候也沒有很高�!�

    那不然呢,四五歲的孩子能頂天嗎?

    塵不到想笑,又覺得他這反應很有意思,索性靠了欄桿看著那一大一小:“嗯,是正常個頭。”

    “笑起來很像�!蹦橙擞止緡佉痪洹�

    “不像就見了鬼了�!�

    聞時抬眸看了看塵不到,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面前那個,忽然伸手捏了一下那小東西的臉。

    “哎呦我——”依然匿在集市人群里的老毛捂了一下臉,把差點出口的粗話咽了回去。

    作為跟了塵不到一千多年、聯系深重的橦,他不用遠眺,也能看到他家老板為了哄人玩兒都干了些什么。

    就慣吧。老毛捂著臉。

    大小召一左一右擠對他:“你干嗎?”

    “你話說一半干嗎?”

    老毛擺擺手,道:“沒什么,我牙疼�!�

    “牙疼你捂眼睛干嗎?”

    “就是,不是應該捂牙嗎?”

    老毛心說牙個屁,我就是沒眼看。

    這心里話剛出口,遠處廣場上的某位祖師爺回了一下頭,不經意似的朝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過癮了?”塵不到問了聞時一句。

    聞時又捏了小東西的臉一下,口不對心說:“還行�!�

    晚風帶著一絲潮熱氣,他直起身,拎著衣領扇了扇風。

    他們來云城同樣匆忙,衣服也有些不合時宜。聞時穿的是一件淺灰色帶兜帽的寬大衛(wèi)衣,在寧安剛好,在空調房里也還可以,在這里站久了,就有些悶。

    “在這兒等我一會兒�!眽m不到說。

    “好。”

    塵不到下了臺階,沒入集市,在一個亮著晚燈的移動小車邊買了一聽冰可樂。又叫住了灰溜溜想跑的老毛和大小召。

    他拎著冰飲穿過人潮往回走,踏上臺階的時候,遠遠看見自己剛剛逗哄的那個人靠坐著石欄,衛(wèi)衣袖子已經擼到了手肘,身高腿長,像個普通的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又因為生得一副好相貌,遠比普通人惹眼。

    那個為了哄人開心而放出來的小東西已經不見了,變作了兩只毛茸茸的白團。它們熟門熟路地把聞時當樹爬,爬到半截,就被聞時拎了起來。

    一只被丟到了身后的兜帽里,老老實實趴著。另一只則被抱在手上。

    那幾個追逐嬉鬧的孩子不知什么時候鬧到了聞時身邊,上一秒還在吵吵嚷嚷,下一秒就乖乖巧巧收了聲。

    他們齊齊仰著臉,好幾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聞時手里、兜帽里的白毛團子。

    “這是兔子嗎?”其中一個小孩兒問。

    “算是。”聞時回了一句。

    “長得像雪球�!�

    “有點�!�

    “我剛剛看到它們突然就出現在這里了�!绷硪粋小孩煞有介事地指著聞時腳邊道。

    “嗯�!�

    “所以是沒有……”小孩一時間也不知道用什么詞形容,打了個磕巴,“沒有主人嗎?那能給我玩玩嗎?”

    “給不了�!甭剷r說,“我家的�!�

    說完,他轉過頭,隔著長長的臺階和深濃夜色朝塵不到這邊看過來。那雙眼睛迎著夜市牽連成片的燈火,明亮如星。

    塵不到聽到那句話的時候,腳步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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