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走到工作人員那里,主動拿出身份證登記,說要去葉家。
這會兒靜宜剛醒,穿了件翠色真絲浴袍,在桌邊吃早餐。
聽阿姨說唐小姐來了,她飛快地擦了一下嘴,起身去迎莊齊。
她臉上的笑,在看見莊齊濕淋淋的睫毛時,迅速冷卻了。靜宜把她扶到沙發(fā)上坐:“你怎么了?”
莊齊欲言又止的,抽抽搭搭地看她。
眼看又要哭了,靜宜忙捂住了她的嘴,小聲說:“老葉在見客人,他大老粗一個,也不會憐香惜玉,我們?nèi)巧峡蕖!?br />
兩個女孩子關(guān)起房門來說悄悄話。
一開始,莊齊還有點扭捏,畢竟這件事情,她對誰都沒說過。
是在靜宜的逼問下,加上她洪流般的情緒也要有個出口,莊齊才吞吐地說了。
十幾分鐘后,靜宜聽懂了事情原委,她簡單總結(jié)了下:“你喜歡上了你哥,被逼得對他吐露了心聲,但被他批評了,是這樣?”
莊齊抽了張紙,摁著睫毛問:“靜宜,你不震驚嗎?不罵我嗎?”
“驚訝多少有點,畢竟那是把你養(yǎng)大的哥哥,比親的還親呢�!膘o宜抱著一個絲絨靠墊,感同身受地說:“但我罵你干嘛?只是愛慕的對象出了點偏差,又沒傷天害理。你是我姐們兒,別說是喜歡你哥哥了,你就是腳踩七八條船,我也讓你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模 ?br />
莊齊的眼眶紅彤彤的,她說:“我哥罵我了。他好生氣,從小到大,他都沒那么大聲地罵過我,他一定覺得我精神不正常,說不定都后悔養(yǎng)我了�!�
靜宜拉過她的手,在掌心里反復搓熱了:“你先不要管你哥,他比你大九歲呢,自己的心情還處理不好嗎?你就考慮自己,這么說完之后,你覺得怎么樣?”
她想了想,說:“像脫掉了一件濕棉襖,很輕快�!�
勒著脖子的繩索是斷了,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難題和麻煩。
接下去,她要怎么面對哥哥才好呢?
靜宜笑著攤了下手:“那就可以了,你要記住,最終是你的感受超過所有,你要想盡一切辦法取悅自己,而不是變著法兒地內(nèi)耗�!�
莊齊悶悶地說:“我是說個痛快了,但也回不了家了�!�
“幼稚!”靜宜戳了下她的腦門,她說:“我不信納言哥會不讓你進門,像他那種成熟穩(wěn)重的男人,至多懵個幾分鐘也就回神了。他什么復雜局勢沒見過,還能被這道題目給難��!我猜啊,他估計會當什么都沒發(fā)生,輕輕揭過。”
莊齊有氣無力地說:“我和你想的一樣。按我哥的脾氣,他一定選擇冷處理,然后呢,關(guān)于他的婚事,一個字都不會再提,免得又刺激到我。等時間一長,這事兒就消化了�!�
“這不是最好的辦法嗎?”靜宜擰起眉毛來看她,分析說:“既不會出什么變數(shù),你也可以繼續(xù)當二小姐,就是兄妹照面難為情一點,你少回去兩趟不就好了。”
太陽還在天上懸著,遠處混沌地飄來幾朵云,半遮半掩下,屋子里的日光也變朦朧了,像攏著一層薄紗。
沉默了很久,靜宜又忽然問她:“只是這樣的話,總覺得不那么甘心,是吧?”
莊齊歪在沙發(fā)另一頭,尖細的指尖抓著抱枕上的金線,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她問靜宜:“換了是你呢?能心平氣和嗎?”
她毫不猶豫地搖頭,嘆氣說:“當然不會,畢竟愛上的第一個男人哪,一生也就這么一個�!�
過了會兒,莊齊把手插進頭發(fā)里,用力扯了兩下:“要是我當時能忍住就好了,再熬一熬,熬到出國就什么事都沒有�!�
“你不要再自責了�!膘o宜把她的手拿了下來,罵道:“你才多大呀,為什么總要求自己像個完人一樣?你當然可以表達你的所想所感!這又不是研究兩彈一星,錯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談話進行到這里,靜宜起身去點香。她收藏了很多香料,都是每年過生日的時候,各地的叔叔伯伯送到家里來的,稀有而名貴。
對于葉小姐的愛好,這些半生不熟的人要比她爸媽清楚多了,她有一陣子迷戀插屏,很快就收到了各式各樣的,碧璽、青金石、景泰藍的,應有盡有。后來膩了,家里面也堆不下,就送給了身邊的同學把玩,班上每個人都收過她的禮物。
靜宜燒了塊奇楠香,扔進香爐里,又躺回了莊齊身邊。
淡青色的煙從鎏金獸首爐中飄出來,一室清甜。
莊齊面前浮動著一層昏昧的霧靄,漸漸看不清了。
她閉上眼,貼著靜宜快要睡著時,才想起來問:“那年......為什么和謙明分手?”
靜宜昏昏沉沉地笑:“你說呢,當然是老葉看不上他�!�
“就是這樣?”莊齊問。
她嗯了聲:“真相往往比謊言簡單得多,就是這樣�!�
莊齊說:“我哥說過這個淺顯的原因,我沒信�!�
靜宜撇了撇嘴:“就是因為太淺顯了,我一開始也不信呢。我心想,老葉不至于勢利成這樣吧?事實證明他就是。不說這個,睡一覺吧,剩下的,醒了再說�!�
這一覺睡得淺,夢里有哥哥深沉模糊的面容。
他失望地看著莊齊,對她說:“你以后不要再進我家的門了,我不要一個不知廉恥的妹妹,你出去�!�
醒來時,枕頭上一片還沒完全干掉的水痕。
莊齊睜眼看著天花板上的浮雕,夢里又哭了好久。
靜宜坐在沙發(fā)上,看她醒了,笑說:“餓了吧齊齊?去吃飯�!�
但莊齊搖頭,她掀開身上的薄毯:“我要回家了�!�
“回家?現(xiàn)在?”靜宜放下手機走過來。
莊齊說:“對,我不能躲一輩子,總要去面對�!�
她不能一直逃避這個尖銳又傷人的事實。
不管哥哥怎么看待她,把她當作什么都可以,她都要回去收拾殘局。
她已經(jīng)失去了哥哥,擔當和勇氣要有的。
未來的路還有幾十年,這樣就接受不了的話,怎么走得下去呢?
這是坎坷的命數(shù)唯一教會莊齊的東西。
靜宜送她下樓,路上一直挽著她的手:“也不用怕,有任何事給我打電話,我隨叫隨到�!�
“謝謝你,靜宜。”莊齊站在門口和她道了別,從花園里出去了。
靜宜看著她走遠,剛要回去,聽見她爸在叫她。
葉聞天拿了把鋤頭,穿著一雙黑套鞋,一看就翻了地回來。
他接過秘書遞過來的帕子,擦了一下汗:“齊齊走了?”
靜宜點頭:“走了,直面慘淡人生去了�!�
“小小年紀知道什么叫人生?”葉聞天笑說。
她不想解釋這些,嘖了下:“我說爸,你那個地是土不好,種什么進去都爛根,還翻它干嘛?”
“這你不要管�!比~聞天瞪了女兒一下,他說:“今晚有場什么芭蕾舞劇,你王伯伯給了我一張票,你去看看�!�
靜宜接過來,看了一眼就哼上了:“喲呵,貴賓席。不用說啰,我又和王不逾坐一起,這就是你們的鬼主意,對吧?”
葉聞天推開門進去:“少廢話,你聽家里安排就行了�!�
靜宜回嘴道:“安排,天天就是安排,安排到我死!”
聽了這一句,葉聞天拎著手里的鋤頭就要過來。
在這之前,靜宜趕緊跑上了樓:“我去還不行嗎?”
秘書順手接過,他笑說:“靜靜就這么個性子,您跟她動什么氣?”
葉聞天站著喝了口茶:“還嫌我指手畫腳,她要是自己有打算有眼光,我有清閑不會享!”
“您覺得雷家不好,渾身重利輕義的小家子氣,靜靜不也聽了您的,從此就沒再來往了嗎?”秘書說。
葉聞天把紫砂壺扣在手里,他說:“沒看她跟我鬧的,出國讀了兩年書才回來嗎?”
“嗐,這就已經(jīng)夠懂事的了�!�
“算了,不談這些了,去書房吧�!�
第13章
桌子下面
chapter
13
莊齊走了以后,
唐納言在客廳里站了很久。
他的腳陷在柔軟的地毯里,目光跟隨妹妹轉(zhuǎn)向窗外時,視野被一片樹木遮蔽,
入眼是層層疊疊的綠,盡頭相接處,
輕緲地游蕩著綿白的云。
“不管是她,
還是她們,
都不會比我更愛你!”
這句話像炸雷,
在唐納言的腦子里震了一次又一次。
莊齊愛他,她居然說愛他。
是哪一種愛?妹妹對哥哥嗎?還是別的什么。
她才多大,
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愛?只怕分也分不清。
唐納言沉下一口氣,
腳步虛浮地上了樓,回到書房坐下。
抬頭是四面到頂?shù)墓褡樱?br />
上面擺滿寬厚不一的圣賢書,他被這些仁義道德圍困多年,馴化多年,
最終也成了書中刻畫的標本,
克己慎獨,守心明性。
唐納言跌坐在厚重的靠椅上,開始一步步往前追溯,
事情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到底哪個地方出了岔子。
是他過去的哪一個舉止失了分寸,
讓青春期的妹妹有了遐想,
還是他說的一些話產(chǎn)生了歧義,才將引誘她至此?
他想了很久,
仿佛處處都沒有錯,又仿佛處處是紕漏。
越界和守界,
這道無形的界限在哪里,由誰來定,唐納言不曉得。
事實上,也沒有一個兄妹相處的范本可供參考,像劃定法律職責范圍一樣清晰地指出,什么是該做的,什么是不該做的。
唐納言一根接一根的抽著煙。
天色暗下來時,面前的汝瓷小缸里已積滿煙頭。
他不知道要怎么處理這份棘手的家庭倫理關(guān)系。
而更為棘手的,是在妹妹說出這番話以后,他本人的心情。
他今年快三十歲,雖然忙于學業(yè)、工作和照顧妹妹,從沒有涉嫌過男女情感糾葛,但也不是愣頭小子了。
尤其是這些年,擠到他身邊來的姑娘也不在少數(shù)。
在這當中,妖嬈者有,清純者有,更兼嫵媚嬌俏的。但唐納言總是敷衍了事,所有的關(guān)聯(lián)全止步于酒局,下了桌,談完了事,他連看一眼都懶得。
至于打小認識的閨秀,譬如張文莉,唐納言則以禮相待,交際都框限在規(guī)矩內(nèi)。
他對愛情,對婚姻,甚至對由此衍生出的性,俱是相當冷淡的態(tài)度。
唐納言也想過自己的終身。
不出意外的話,就是聽從唐伯平的安排,娶一個權(quán)勢地位對等的姑娘,人選就在他禮待的閨秀們之中,而結(jié)婚后,他也將十年如一日地禮待她,象征性地生一個孩子,相敬如賓地過完后半輩子。
就這樣的日子,怎么還能對愛提得起興趣呢?
聽起來就令人氣餒灰心,真要辯駁起來,沒有愛反倒是件好事了。
但在莊齊說出愛他時,除了氣憤、不可思議之外,唐納言也不敢保證,他心里沒有一絲驚喜。
唐納言反復想起妹妹那雙布滿霧氣的漂亮眼睛。
只要他一閉眼,面前就是少女濕潤的臉頰,而他因此心跳加速。
那么,他現(xiàn)在應該教育妹妹,告訴她這根本不是愛,只是在兄妹相依的過程中,情感發(fā)生了錯誤的移位,拿出耐心來慢慢糾正。
還是姑且認定這是真的,是一件不可更改的事實,然后迅速將妹妹送出國,讓她一個人去冷靜,以達到撥亂反正的目的。
考慮到最后,唐納言夾著煙往唇邊送,慢條斯理地抽了幾口后,他勾起嘴角,諷刺地笑出了聲。
要命的是,這兩個最穩(wěn)妥的辦法,他哪一個都不愿執(zhí)行,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他的思緒起起伏伏,眼看著外面的天色沉下來,像電影蒙太奇的轉(zhuǎn)場。
樓下響起了輕微的交談聲。
好像是蓉姨在問:“齊齊,你一天去哪兒了?”
后面唐納言就聽不清了,妹妹的聲音一向輕柔。
沒多久,書房的門被敲了三下。
唐納言伸手掐滅了煙,喉結(jié)不受控制地滾了滾:“進來�!�
房內(nèi)一豆燈光,裊裊的白煙散開在黑夜的邊緣。
窗戶緊閉著,連溫熱的風也刮不進來,氣氛是瀕死的沉默。
莊齊懂一鼓作氣的道理,她的勇氣隨時都會消失,所以一回來就來找哥哥。她盡量鎮(zhèn)定地走著,走到唐納言的對面,拉開一把椅子坐下。
她的手交握在一起,藏在桌子下面。
唐納言沒說話,他借著微弱的光亮打量她。
他粉青調(diào)瓷瓶一樣薄脆的妹妹,此刻勇敢堅強地坐在他的面前。
過了會兒,莊齊開口說:“哥,我回來了�!�
唐納言點頭:“天也黑了,你回來了就好�!�
莊齊看了看窗外,十幾年來都沒什么變化。
樹還是這些樹,來來往往的,也還是這些人。
她忽然笑了:“小時候我喜歡在外面瘋,但只要天一黑,我就知道得馬上回家,要不然哥哥該著急了。哥哥記掛了我十二年,看著我今天這個樣子,是不是很難過?”
唐納言沉默地看著她。
她笑起來很乖,白軟的臉頰上一淺一深兩個酒窩。
他張了張口,還沒說話就被莊齊搶了先:“哥,如果你還是要罵我,我就坐在這里聽完。但你不用怕,我不會影響你什么的,也不會再發(fā)瘋了。你覺得我惡心,不想看見我,我今晚就搬出去。”
真是小孩子講話。
他能怕她什么?他只怕他自己。
唐納言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你要搬到哪里去?”
“學校�!鼻f齊低下頭,眼波含水,小聲地說:“現(xiàn)在你知道了,為什么我總是不回來住,因為我怕見哥哥。我管不住自己,就怕出現(xiàn)今天這樣的事,但還是發(fā)生了。哥,我很抱歉�!�
這番話聽得唐納言一陣揪心。
他溫然出聲:“今天是哥哥不對,我不會再因為這件事罵你,你哪里都不準去,事情也沒你想得那么......糟糕�!�
他無法同妹妹一樣,用惡心這種字眼來形容他養(yǎng)出來的女孩。
她是他精心呵護大的,比誰都更美麗高貴。
但他在此刻,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安撫她。
他自己腦中也一團漿糊,說什么都難免加深誤會,還是想清楚了再開口。
莊齊明白了。
哥哥永遠是一個明德惟馨的君子。
他只是不愛她而已,不代表從此不管她。
她點點頭,看見窗戶上自己的剪影。左側(cè)的頭發(fā)攏起來,黑亮的尾部溫順地趴在肩頭,堆疊成輕柔的曲線。莊齊輕聲說:“知道了,我聽哥哥的�!�
唐納言拿下巴點了點門外:“回房去休息�!�
莊齊起身離開。
也許成長的代價,就是和浪漫理想主義徹底割席。
那些夢幻而綺麗的、關(guān)于哥哥的想象,以后都不會再有。
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她現(xiàn)在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因為揣著這件心事,做著一場不切實際的夢,她很久都沒睡好過了。
到了晚上,唐納言沒有去看他不感興趣的芭蕾舞劇。
他打給張文莉,帶著一點歉意說今晚有事,不能去了。
唐納言在書房里待了大半夜。
出去時,正碰上蓉姨要去睡覺。
她小聲問:“老大,你吃飯了沒有?”
“不吃了,小齊睡著沒有?”唐納言說。
蓉姨說:“我剛?cè)タ戳怂�,睡得很熟�!?br />
唐納言點了一下頭:“您也去休息吧�!�
他往莊齊房間走了兩步,在外面站了很久。
直到整棟樓安靜下來,唐納言一遍遍地伸手,最終也沒能打開那扇門。
在經(jīng)歷過她激烈的告白后,他總是無法做到清清白白,以一個兄長的身份,去看妹妹是不是踢掉了被子。
他這個久在紅塵中的世故人,終究沒有小女孩的澄明心性。
這天之后,莊齊開始在校外找房子。
她可以全盤接受在感情上出師未捷,也能夠坐在唐納言面前說明白情由,但也真的不想再出現(xiàn)在他面前了。
不知道唐納言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把她不倫不類的情感表達當作一種反動。
但莊齊一見到他,就會想到自己那天的沖動,然后面上的溫度快速冷卻,變成一支掛了冷霜的玉蘭。
周五下課,靜宜開車到學校來接她。
莊齊上車很快,從教學樓里跑出來,一溜煙兒地坐上去。
坐在駕駛位上看手機的人都沒反應過來。
靜宜瞥她一下:“夠麻利的,我這兒消息都沒給你發(fā)出去,人就到了嘿�!�
莊齊系好安全帶說:“在窗子里就看見你了,那我能讓您久等嗎?”
“看起來心情不錯啊,這么快就翻篇兒了?”靜宜說。
她立馬指著葉小姐:“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我道心都破碎了,全靠欺騙自己活著�!�
靜宜笑出聲:“你都怎么欺騙自己的?”
莊齊虛弱無力地說:“假裝自己最近都沒回過家,所以你也別提醒我。”
“這招能管用嗎?”
“聽實話嗎?”
“實話�!�
“一點都不。”
“......”
她們?nèi)耘f去胡同里吃飯。
靜宜說她饞老魏家的廚子燉的湯了,她問莊齊:“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