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長相思在四月十三發(fā)售……”
“浮香齋防制香丸……”
姜離輕喃不斷,落在膝頭的手亦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某一刻,她忽然坐直了身形,目光亦森寒起來,她一把掀開簾絡(luò),“九思,你快回大理寺見你家公子,我知道該去何處找人了!”
九思一愣,“小人回大理寺,那姑娘呢?”
姜離寒聲道:“我去一趟義莊�!�
……
裴晏從大理寺監(jiān)牢走出來已近酉時,馮驥和付云珩都等在外面,馮驥道:“大人,六處城門都去仔細查問了,沒有見過他們。”
付云珩也上前來,“鶴臣哥哥,怎么忽然確定了兇手?”
裴晏將得來證供給付云珩,付云珩接過一看,倒吸一口涼氣,“案發(fā)的那幾次,他們還真不在府中啊,可惜我們當(dāng)時只顧著安撫他們情緒,哪里疑過他們!這些人都只在府里伺候了兩三月,這是早有預(yù)謀!可我們那邊也搜了半日了,沒發(fā)現(xiàn)他們的蹤跡,難道是躲藏去了何處私宅我們還未發(fā)現(xiàn)?”
一路回了東院,裴晏看著新得的證供陷入了沉思,某一刻,他目光一轉(zhuǎn)落在堂中,輕聲道:“年初開業(yè),年初支銀,香方防制,東家無蹤……”
付云珩沒聽懂,“鶴臣哥哥在說什么?”
裴晏目光幾變,“這怎可能……”
付云珩看向盧卓二人,盧卓與馮驥亦是一頭霧水,而這時,九思從外面快步而入,“公子,小人回來了”
他直沖進門,裴晏看向他身后,“薛姑娘呢?”
九思快速道:“薛姑娘說要去一趟義莊,他讓小人先一步回來找您,說咱們要抓的人在浮香齋”
裴晏眉心一跳,立時起身,還未說話,一旁的付云珩瞪大了眸子,“浮香齋?浮香齋今夜不是有品香雅集嗎?不是請了好些達官貴胄人家的小姐嗎?我姐姐也被虞梓桐帶著去那雅集了!”
話音落下,裴晏不知想到什么,斷然道:“讓牢里繼續(xù)審,盧卓清點武衛(wèi)出發(fā),浮香齋要出事”
……
酉時過半,陳安將最后一位客人迎進了后院臨時搭建的花廳之中,雖是臨時搭建,卻也裝點的珠簾繡幕,富麗堂皇,燈火熒煌間,以慶陽公主李瑩為尊的三十多位夫人小姐并幾位年輕公子皆分席而坐,連凝香閣如今的東家康隆也在列,每個人都將期待的目光落在他這個掌柜身上。
陳安挺了挺胸膛,面上一派春風(fēng)得意,大半年期,他還在通州香鋪之中伏低做小求生意,可短短十個月,他竟能與當(dāng)今公主、與王侯夫人、世子,伯爵小姐、公子們相聚一堂,甚至無需諂媚賣好,這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們也對他笑臉相待。
陳安清了清嗓子,又朝著后廂抬了抬手,在一片悅耳絲竹聲中,他登上了鋪滿黼黻的圓臺,又笑盈盈道:“今日有幸得諸位貴客賞光,在下也就不賣關(guān)子了,今日除了此前出過的珍藏限量香膏和下月將出的五種香脂,我們東家還新制了三款新的香脂請大家品鑒,這三款新香脂將不做對外售賣,只送給今日出席的諸位,臨近年末,以此感謝諸位今歲對浮香齋的厚愛�!�
席間傳來幾聲歡呼,陳安拍了拍手,四垂的紗簾后,魚貫走出七八個形容清秀的侍女,侍女們捧著精致的香盒,依次奉送給在座的客人。
陳安道:“這第一款香,名叫‘雪中春信’,如今正值隆冬,我們東家以紅梅做底,特制了這款色艷氣幽的淡香,無論是公主殿下、夫人小姐們,還是諸位公子,皆可享用,絕無艷俗之感……”
隨著陳安所言,眾人打開香盒,紛紛試起香來,不過片刻,皆是贊不絕口。
陳安眉梢眼角笑意更深,片刻后,又拍了拍手,待侍女們送上新香,他又道:“這第二款香,名叫‘歸夢同心’,海棠未雨,梨花先雪,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此香是我們的長相思續(xù)作,除了海棠、梨花、丁香、豆蔻之外,還有沉香與我們的西夷神香木,尤其適合閨中小姐們。”
在場者多為年輕女子,聞言皆素手試香,薛沁今日來的極早,等的便是此香,此刻試著新香,忙不迭對著面前的銅鏡涂起胭脂與口脂來,其他人顯然也對此香頗為青睞,一時場間多有幽香浮動。
慶陽公主失笑,“這香本宮便不必試了,駙馬喜歡清淡怡人之香,雪中春信就十分不錯。”
陳安聞言不敢輕慢,連忙請上第三種新香,“這第三款香,名叫‘嬿婉良時’,諸位可品一品,里頭除了芙蓉、牡丹之外,還有何種香料”
薛沁聞言先道:“百合,丁香”
陳安笑著應(yīng)是,這時,又有一人道:“嬿婉良時,這是恩愛多情,良辰結(jié)親之意,這是要出專門給新嫁娘所用之香嗎?那被退婚的人,豈不是用不得?”
話音落下,場間眾人紛紛將目光落在了西南一席上,這里坐著兵部侍郎之女虞梓桐,在她身邊的,正是近幾日在長安城風(fēng)頭正盛的壽安伯府小姐付云慈。
一聽此言,虞梓桐丹鳳眼一豎,“江佩竹,你胡說什么?”
說話的乃是蘄州刺史之女江佩竹,她聞言一笑:“我胡說?要我說,早知今日有寡廉鮮恥之輩來,我們其他人便不必來了,免得惹了晦氣�!�
付云慈坐在虞梓桐身邊,一聽此言,面上血色瞬時褪得干干凈凈,虞梓桐一把攥住她的手,“我倒要聽你說說,誰是寡廉鮮恥之輩?公主殿下在此,也容你放肆?”
江佩竹聞言立刻看向慶陽公主,“殿下,臣女可不是不尊您,臣女實在是不愿與德行有污之人相交,我若是鬧出那檔子事,只恨不得自戕才好,哪有臉出門��?”
虞梓桐冷笑道:“壽安伯府的案子大理寺已在調(diào)查,你只憑幾句流言就在此大放厥詞,你的德行又在何處?哦,瞧我這記性,沒有的東西,咱們怎能要求她有?”
付云慈不住搖虞梓桐的手,但虞梓桐愈發(fā)陰陽怪氣,江佩竹聞言氣白了臉,正要再說,身邊的余妙芙一把拉住了她,“好了佩竹,虞姑娘說的不錯,等大理寺的消息便是�!�
江佩竹哼道:“都多少天了,這等托詞也有人信……”
慶陽公主扶額,“好了好了,咱們今日是為了雅趣與美貌而來,怎么還斗嘴起來了?本宮也許久未見云慈了,多出來走動是極好的……”
付云慈欠身示謝,慶陽公主這時捧著香盒道:“陳掌柜,本宮有個疑問,這半年來,你們浮香齋風(fēng)頭出盡,可本宮卻一直未見過你們那位制香極厲害的東家,你們的東家是有三頭六臂嗎?怎么本宮從未聽過他的模樣?”
陳安這時神秘一笑,“公主殿下,這也是今日辦雅集的原因之一,半年來,不知多少客人想知道我們東家到底是何人,這不,今日大家便可得見了�!�
話音落下,陳安頭頂?shù)亩䴓擒幋傲疗鹆藷舯K,軒窗后,竟出現(xiàn)了一道玉樹臨風(fēng)的清雋身影,此人身形挺瘦,墨發(fā)半挽,一襲竹青銀紋廣袖長衫,襯的其瀟灑俊逸,但遺憾的是,他面上帶著半塊銀色面具,擋住了大半容顏,但只憑下頜與身形,也能看出是個十分年輕的俊朗男子。
席間私語起來,慶陽公主先是微訝,繼而不太滿意道:“人都來了,怎還戴著面具?讓本宮看看這樣好的制香師是何人”
“他自然不敢摘下面具。”
慶陽公主話音剛落,一道清朗的聲音響了起來,眾人朝聲音來處看去,看清來人后,皆是一驚
慶陽公主驚喜道:“鶴臣?你怎么來了?”
裴晏大步流星入了花廳,陳安見狀忙迎上來,“裴大人怎么來了?”
裴晏在堂中站定,與軒窗處的人不遠不近對望,“摘下面具,便會叫人知道原來姐姐慘死、備受欺壓的私生公子,背地里竟有這么大的產(chǎn)業(yè),還會叫人知道,此人是如何借凝香閣的香方謀財圖利,更有甚者,連他苦心塑造的與姐姐深情厚誼,相依為命的形象亦會一夕崩塌,如此,便會暴露他便是新娘屠夫的事實�!�
頓了頓,他問:“我說的對嗎?康景明”
裴晏一句比一句更嚇人,尤其“新娘屠夫”四字落地,更是駭?shù)墓媚飩兓ㄈ菔翱稻懊鳌比忠怀�,旁人沒有反應(yīng),坐在角落里的康隆卻嚇了一大跳。
“裴大人,您剛才叫他什么?”
裴晏并未答話,只死死盯著二樓之人,而樓上人似乎意識到了躲避不過,輕一抬手,將面上面具取了下來
康隆眼珠子快要掉在地上,“你、你真是……康景明!我就知道浮香齋靠著仿凝香閣發(fā)家,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這么大的生意,你哪來的錢?你姐姐尸骨未寒,你怎么敢?等等,新娘屠夫……你、是你害了你姐姐?!”
康隆身形一晃,難以置信,而二樓上的康景明,面上也閃過一絲迷惑,“裴大人,您的意思是,我殺了我姐姐,然后分尸拋尸嗎?”
不等裴晏說話,康景明悲切道:“大人知道我姐姐對我有多好嗎?她是這世上最愛我的人,我也是最愛她的,我怎么可能忍心將她的尸體剁成豬肉塊一般?”
話音落定,他又看向康隆,“這么大的生意,我為何不能有?我正是要讓長安城知道,沒有康家,我依舊能制出長安城最好的香,一個‘康’字罷了,不給我,我也不稀罕要,如今你可滿意了?”
康隆氣的胡須亂顫,“你姐姐把你帶大,你怎么敢……”
康景明聳了聳肩,“是啊,我不敢,所以你要問問裴大人是不是誤會了什么,我姐姐如今可還躺在義莊里……”
“你姐姐可沒有躺在義莊。”
康景明話音未落,又一道女子之聲響了起來,眾人朝門口一看,竟是姜離趕了過來。
姜離沉著臉,與裴晏四目相觸一瞬,又往樓上看去,“你用兩重障眼法換尸,用翠竹代替汪妍,用汪妍代替你姐姐,康景明,你到底把你姐姐怎么了?”
第019章
尖叫
姜離一言似水入油鍋,
立刻引得滿場驚詫,新娘屠夫之名在長安城傳了小半年,其兇狠殘忍能止小兒夜啼,可誰能想到,
此人竟是凝香閣從前的少東家,
亦是真正的浮香齋老板,
而替換尸體之言,更聽得眾人毛骨悚然。
康隆不敢置信道:“什么?那尸體不是韻兒?韻兒還沒死?!”
眾人多少都聽過案情,皆惶然議論起來,
薛沁看著姜離站在裴晏身邊,一臉的不可置信,“長姐,你怎么知道這些”
裴晏顯然也未想到此處,
而二樓軒窗處,康景明一臉沉穩(wěn)若定道:“薛姑娘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明白?”
姜離森然道:“六月初七,汪妍失蹤,
六月二十,
用汪妍衣裙包裹的高度腐爛的尸塊在城西護城河發(fā)現(xiàn),
因尸體腐爛太過,
再加上汪妍的衣裙飾物,
官府與家屬自然而然將死者當(dāng)做了汪妍,
可你并不知道,汪妍少時摔斷過手,
如今骨頭上仍留有痕跡,而尸體因腐爛見骨,
我又無意間得知汪妍斷手之事,這才發(fā)現(xiàn)了古怪�!�
“遺體不是汪妍,
那死者是誰?真正的汪妍又去了何處?這幾日衙門皆在查此兩問,后來大理寺的仵作剖驗,發(fā)現(xiàn)第一具遺體的主人曾換過鶴膝風(fēng)之疾,我們幾經(jīng)走訪,在城南仁風(fēng)堂找到了治療過死者的老大夫,老大夫說,這位姑娘今歲四月中看診,看診時,身上有一種濃香,其中正含芍藥、相思子、合歡、甘松、麝香、木香等幾味香料”
姜離言辭錚然,這時陳安反應(yīng)最快,“這是我們的長相思!”
姜離看他一眼,點頭道:“正是浮香齋的長相思香,而后我們查問得知,長相思是四月十三才開始售賣,既然四月十三才開始賣,那倘若這位死者是四月十三之前便去仁風(fēng)堂看診,她怎會用上長相思香?當(dāng)然,老大夫記不清具體日期,此處存疑,直到今日,我去了康家,這才發(fā)現(xiàn)康家距離仁風(fēng)堂所在的安善坊極近”
“患鶴膝風(fēng)的病患腿疼,看病自去最近的醫(yī)館,這便令我覺得巧合,這時,我串聯(lián)起近來諸多線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可能,兇手有可能是你們主仆二人,而凝香閣盛名已久,浮香齋的香方與凝香閣極其相似,那會否存在一種可能,浮香齋幕后之人,本來就與凝香閣有關(guān)呢?這時,我想到了康韻的侍婢翠竹�!�
“翠竹是密州人,而死者發(fā)鶴膝風(fēng)的病因之一是吃了頗多冷涼瓜果,恰巧密州正是瓜果之鄉(xiāng),四月尤其盛產(chǎn)枇杷與杏,更重要的是,翠竹剛好在康韻出事前被發(fā)現(xiàn)偷盜之行,后被趕出康家,官府復(fù)查時,發(fā)現(xiàn)她去過當(dāng)鋪典當(dāng)贓物,于是我跑了三家當(dāng)鋪,這一問才得知,當(dāng)日去典當(dāng)那些玉器首飾的姑娘,皆穿斗篷帶兜帽,身形清瘦,聲音也頗為婉轉(zhuǎn)動聽,這與新娘屠夫誘騙受害者的方法十分相似,我因而懷疑是有人假扮翠竹前去當(dāng)鋪�!�
“翠竹第一次去典當(dāng)財務(wù),乃是六月初四,這時汪妍還未失蹤,于是我想,會不會第一個死的就是翠竹,翠竹死后,兇手想為趕她出府做鋪墊,于是安排假的翠竹去當(dāng)鋪留下線索,但如果死的是翠竹,身為主人的康韻怎會發(fā)現(xiàn)不了?”
“這時,我記起當(dāng)時康家人的證詞,說康韻月余閉門研香,府中只有翠竹近身伺候,也只有康景明你日日見她,你費盡周折自是為最重要之人,但出錯的卻是第一具尸體,汪妍和翠竹對你而言不算緊要,那真正出錯的,難道不該是你姐姐的遺體?”
姜離凌然道:“我懷疑到此處,便已想通了一切,因此我又去了一次義莊,當(dāng)我用仵作的法子勘驗第二具遺體之時,果然在其手臂骨頭上發(fā)現(xiàn)了斷痕,那尸體根本不是康韻,而是汪妍,真正的康韻從未出現(xiàn)在眾人視野之中!”
姜離從頭至尾講明一切,聽得付云珩目瞪口呆,他駭然道:“所以汪妍他哥哥怎么也不會想到,雖然汪妍的遺體認錯了,可妹妹的尸體其實也近在眼前?”
眾人本是云里霧里,聽到此處皆心驚不已,唯獨康景明失笑搖頭,“薛姑娘好會聯(lián)想,還要替換兩次尸體,兇手何不就用翠竹替代我姐姐的遺體?”
裴晏寒聲道:“自是因汪妍遇害之時,翠竹的尸體早已發(fā)腐,為了不讓官府發(fā)現(xiàn)破綻,先拋翠竹尸體假做汪妍,待到七月,現(xiàn)在汪妍的指甲上染色,又拋汪妍的尸體假做康韻,如此便完成兩環(huán)障眼法,令所有人以為翠竹被趕出府回了老家,死的是汪妍與康韻�!�
康景明似笑非笑道:“大人是否忘記了,這案子兇手的選擇對象都是新嫁娘,翠竹可不是什么待嫁的新娘”
裴晏道:“兇手選待嫁新娘,乃是為了挖心,可第一位死者的尸塊被發(fā)現(xiàn)時,內(nèi)臟已經(jīng)被尸蟲掏空,已沒有辦法證明其心臟是否被兇手掏走,她的死多半只是個意外,而后被你拿來當(dāng)做誤導(dǎo)官府的棋子罷了�!�
不等康景明說話,姜離又道:“如果沒猜錯,翠竹應(yīng)該死在五月末六月初,而她四月去看鶴膝風(fēng)之時身上有濃香,不是因為她買了長相思,而是因為她日日伺候研制長相思之人!在長相思還未售賣之前,她身上便日日染香!”
康隆眼神一變,“薛姑娘的意思是說,長相思不是浮香齋研制,而是……”
姜離點頭:“不錯,應(yīng)是康韻研制。”
康隆不敢置信,“可是怎么會?”
裴晏道:“你曾說過,今歲初,康
韻曾支了一筆銀子出去,而后不知下落,如果沒猜錯,那銀子正是給了康景明,彼時康韻婚事初定,知道她出嫁之后康景明日子必定艱難,于是想幫康景明自立門戶,這才有了浮香齋�!�
康隆眼前一黑,“是韻兒幫你……”
提起康韻,康景明的表情僵硬起來,而一旁的陳安聽到此地,只覺眼前錦繡堂皇即將變作一場夢幻泡影,見康景明不言語,他忍不住分辨道:“大人,姑娘,什么假扮翠竹,什么新娘屠夫,你們說了這樣多,無外乎證明官府弄錯了遺體,那又與我們東家有何干系?就算是康姑娘幫東家自立門戶,那也是因為她與東家情深義重,與殺人案又有何干?”
姜離冷聲道:“昨日我見到一位曾在長福班學(xué)藝的伶人,當(dāng)時看到他脖頸上有個刺青,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刺青在何處見過,直到今天早上我看到了被墨漬污染的‘�!�,我這才想起那日在凝香閣外,康景明的小廝與人對峙掙扎時被扯亂衣領(lǐng)露出了頸子,只是那時他身上烏青一片,刺青掩在烏青中看不分明”
話音落下,裴晏繼續(xù)道:“七年前,長福班的冬青因偷盜被賣去城東倚春樓,做了樓中小倌,其十五歲時,也就是四年前,因不愿被客人強辱逃了出來,后被抓回,即將被打死之時你康景明出資將人買下留在身邊,為其改名康青,而他有一門極厲害的口技,只要他想,他可模仿任何人說話之聲,再加上他身量清瘦,身段秀質(zhì),便是假扮女子也惟妙惟肖,此前受害的五名死者及其家屬,有人去凝香閣,有人只去浮香齋,起初官府因此排除了兩家,可倘若這兩家的老板是同一人,那這一切便說得通了�!�
在場其他人本是來試香,哪里想到會出這般亂子,慶陽公主此時道:“鶴臣,薛姑娘,你們剛說那新娘屠夫殺人,是為了取待嫁新娘們的心?本宮沒有理解錯吧,是挖人心腔?若兇手是這康景明,他取心又是為了什么?”
裴晏也難答此問,他只道:“康景明,你大可否認,但只要康青落網(wǎng),自有他交代之時,殺人分尸也不可能毫無痕跡,待將浮香齋掘地三尺,自能讓你辯無可辯,來人”
一同跟來的盧卓領(lǐng)命,帶著十來個武衛(wèi)齊齊散了開,這時康隆又上前一步,“康景明,你姐姐在哪里?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姐姐含辛茹苦照拂你長大,眼看著她就要出嫁過輕省日子了,你卻闖出這彌天大禍!韻兒到底在哪?!”
眼看著武衛(wèi)們氣勢洶洶,康景明忽然森森地冷笑了一聲,目光一轉(zhuǎn),他看向了拿著打開香盒的慶陽公主等人,“敢問公主殿下,敢問諸位夫人,諸位小姐、公子,加了人心的香脂口脂可好用嗎?”
他幽幽的話語聲如同鬼魅,場中眾人猝然一靜,下一刻,玲瓏精致的香盒被掀翻在地,幾十道女子之聲放聲尖叫起來
第020章
賀新婚
“啊”
“人心入香膏?!”
“人、人心,
用人的心……”
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悚然刺耳,采薇見薛沁嚇呆了,顫聲道:“小姐,這康景明掏人心入香脂,
您此前可是日日涂半盒香脂在身上的”
“你住嘴”
薛沁面如白紙,
緊緊攥住衣袖才壓下胃里的不適,
她不僅往日厚涂香脂養(yǎng)膚,便是今日,她也涂了全套的胭脂口脂才出門,
此時此刻,她只覺身上有萬千蟲蟻在爬,喉頭亦涌起陣陣嘔意,“回府,
離開這里”
薛沁一刻也待不下去,其他夫人小姐皆是浮香齋老主顧,此刻亦是萬念俱灰,
有人扶著廊柱干嘔,
有人氣的低罵不止,
有人拿茶水不管不顧地將面上香粉胭脂洗下。
付云慈拉著虞梓桐的手問:“梓桐,
你可用了?”
虞梓桐咬牙道:“今日未用,
但此前用過兩次胭脂。”
一片兵荒馬亂之中,
唯獨慶陽公主還算鎮(zhèn)定,她喝問:“以人心入香,
康景明,你是失心瘋了不成?!”
康景明站在軒窗后,
笑意悠悠道:“公主殿下,我曾看過一本百年前的香集,
說有情人之心乃是世上最寶貴之物,以此物入香,可令人容顏永駐,還有勾魂奪魄之效,我聽說許多客人用了我的香都得了良緣,如此不就證明我所知無錯嗎?從四月至今,滿長安城都以浮香齋香膏為貴,這亦證明沒有姐姐我一樣能制好香。”
“你簡直是畜生”
康隆忍不住喝罵,“你這見不得光的東西,沒有半點康家人制香的天份也就算了,如今為了求名逐利,竟用如此喪心病狂之法制香,若韻兒知道,怎能容你如此?!”
說至此,康隆忽地恍然,“對,她知道,她一定早就知道了,你怕她壞事,便將她挾制起來,你老實說,你把她藏去了哪里?!”
說起康韻,康景明的表情陰沉起來,“你怎有臉提起我姐姐?這一切都是因為你這老匹夫而起,若非你逼姐姐出嫁,又怎會有今日之事?”
二樓軒室門扉緊鎖,上樓的武衛(wèi)已開始撞門,眼看著花廳里的客人們氣急敗壞紛紛欲走,康景明眼底漫出兩分癲狂之色,“諸位,今日是良辰吉時,你們不是想知道我姐姐在哪里嗎?好啊,你們跟我來便是了”
話音落下,他于二樓軒室連步后退,退至后窗時,眾目睽睽之下,他竟一把推開窗扇,從那漆黑的窗洞一躍而下
裴晏立刻喝問:“浮香齋之后是何地?”
陳安掌柜夢碎,此時已是肝膽俱裂,驚聲道:“那后面是別人家的舊宅吧,還隔著一條三尺寬的暗巷呢,我們這后院側(cè)樓是東家偶來安歇之處,平日里無人能進,小人雖進去過兩次,卻記得那后窗本是封死的,怎么今日能開了!”
裴晏腳步迅捷地往側(cè)樓正房走去,甫一入門,便見屋內(nèi)布置簡單,家具器物亦皆是雅正干練,樓上撞門動靜不小,但裴晏目光四掃之后并不著急上樓,他不知在謀算什么,眼底微光明滅,很快,他將視線落在廂房以西不起眼的黑漆高柜之上。
“九思”
大理寺武衛(wèi)圍住廂房,姜離和付云珩也跟了過來,庭院內(nèi)其他人本想走,可一來眾人被康景明愚弄,對其恨之入骨,二來,看客們知曉了前因后果,也無一不想知道康景明到底把她姐姐挾制在何處,一時間,以慶陽公主為首者紛紛涌了過來。
屋子里,九思正在黑漆高柜中摸索,某一刻,他不知轉(zhuǎn)動了什么,柜后高墻內(nèi)忽然響起了一陣機關(guān)轉(zhuǎn)動之聲,與此同時,柜閣跟著墻體微微一轉(zhuǎn),下一刻,一個黑漆漆的甬道洞口露了出來。
盧卓見狀,先帶著人往門洞內(nèi)探去,慶陽公主見狀想跟上來,卻被裴晏阻攔了住,“公主殿下,或有危險”
慶陽公主氣的不輕,切齒道:“鶴臣,有這么多武衛(wèi)在,難道還怕那康景明一個?本宮今夜非要看看此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慶陽公主話音剛落,甬道中傳來盧卓甕聲甕氣的呼喊,“大人,快來”
盧卓語氣并不緊迫,反是震驚更多,見慶陽公主心意已決,裴晏只得先一步往甬道中走去,這甬道往下延伸,足有五尺來高,眾人不知甬道通向何處,可不過走了三五丈遠,一處透著光亮的階梯露了出來。
裴晏加快步伐,待從階梯走出,也被眼前景象驚得失語。
甬道出口在一處鄰水廳堂,此刻堂內(nèi)漆黑,堂外卻是一片燈火通明,從廳堂走出,乃是一片臨著假山淺湖的露臺,引人注目的,是對面雕梁畫棟的碧瓦水閣,兩地隔湖相望,一眼看去,水閣檐下大紅的喜綢高掛,貼著“喜”字的紅燈籠鮮艷奪目,而從大開的軒窗看進去,紅燭搖曳中,兩道人影正靠坐在珠簾紅帳的喜床上。
二人緊緊依偎,一人著描金龍鳳呈祥紋正紅大袖錦衣,正是康景明,被他攬在懷里的人,著緋紅榴綻百子與鴛鴦成雙紋蜀錦大袖衫,搭流光溢彩的祥云并蒂蓮紋霞帔,一方金繡繁麗的鳳戲牡丹紋蓋頭正嚴(yán)嚴(yán)實實地掩著面容。
雖看不見臉,可只瞧纖秀的身段,也能看出是個女子,她不知是不是被下了迷藥,此刻無力地靠在康景明懷中,因有人質(zhì)在手,逼得武衛(wèi)們不敢動作。
忽然,康隆駭然道:“我認得這套嫁衣,這是韻兒今歲三月在錦繡坊定做的嫁衣!我絕不會認錯,韻兒,是韻兒”
康隆認出喜服,跟過來的眾人聽得倒吸一口涼氣!
“那是康姑娘……”
“這是要與親姐姐成婚?”
“瘋了,真是瘋了……”
此起彼伏的驚呼響起,對面的康景明分明聽得見,卻全然不以為意,仿佛就是要讓所有人看到這一幕,他半攬著身邊人,又憐惜地貼靠著她的發(fā)頂,那滿臉繾綣情誼透著別樣的瘋狂,看得人心驚肉跳。
見蓋著蓋頭的新娘全無反抗,康隆忍不住喝問:“康景明,你把韻兒怎么了?!”
康景明唇角噙著一抹淡笑,癡癡道:“大伯,你沒有看到嗎?今日是我與姐姐的大喜之日,能有這么多人前來賀喜,我和姐姐都很開心……”
康隆瞠目大罵,“畜牲!你有本事讓韻兒開口說話!你姐姐那般規(guī)矩守禮之人,怎會與你做下這等不倫無恥之行?!你讓韻兒說話!”
康景明不以為忤,反而親吻起康韻的額頭,口中定定道:“姐姐,你看到了嗎?我對你的情意可昭日月,今夜這樣多人,都是來慶賀我們新婚的,從此以后,你我締結(jié)良緣,永結(jié)同心,白頭到老,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分開我們�!�
他說的情意綿綿,隨著他親吻動作,絲緞蓋頭也輕輕搖晃。
康景明情到深處,又隔著嫁衣握住康韻的手,不住放在唇邊親吻,“姐姐,你終于為我穿上嫁衣了,你可知我等了多久……”
他說的忘情,可就在這時,大紅的蓋頭自康韻發(fā)頂一滑而下,下一刻,更為驚恐的尖叫聲響徹廳堂
只見烈烈霞帔之上的女子面容青紫腫脹,遍布尸斑腐瘡,面頸血脈亦深紫色枝狀暴凸,在大紅嫁衣的映襯下,這張死了多日的腐尸之臉顯得更為驚悚,而細細看其眉眼,此人正是凝香閣大小姐康韻!
廳堂眾人嚇得毛骨悚然,更如遭雷擊一般僵愣了住,康韻竟然已經(jīng)死了,而康景明竟然要與親姐姐結(jié)一場冥婚,望著那穿著大紅喜服的遺體,眾人一時不知該恐懼還是該悲涼……
康景明并不覺可怖,他憐惜地捧住她的臉,“姐姐,你最愛貌美,可五個月了,再好的香膏也回天乏術(shù),既如此,我自不會讓你一人獨走黃泉路”
康隆眼前發(fā)□□:“你害死了韻兒,康景明,你簡直畜生不如!”
康景明溫柔地笑了,“姐姐,你不知道我多么高興,我終于可以來見你了,今日這么多人來為我們賀喜,你高興嗎?開心嗎……”
康景明吻上康韻尸斑累累的鼻翼與唇角,柔情道:“姐姐,我知道你聽不到,沒關(guān)系,就讓他們?nèi)ハ旅嬗H口對你說罷”
此言落定,廳內(nèi)眾人一愣,還未反應(yīng)過來康景明此言何意,人群西面的付云珩一眼看到了東面連廊,他瞪大眼瞳道:“火,著火了”
眾人駭然望去,便見一道火光沖天而起,又以摧枯拉朽之勢朝眾人所在的廳堂撲了過來……
第021章
私情
眼見火光驟起,
眾人這才明白康景明之意,康隆大駭:“你這畜牲,你這是要害死所有人嗎?!”
喜閣之內(nèi),康景明悠悠笑道:“大伯,
不是你說的要給姐姐陪葬嗎?等到了九泉之下,
姐姐一定會感念你這份好意的”
說著話,
康景明又捧著康韻面頰,“姐姐,你看到了嗎?連公主殿下都要為你陪葬,
姐姐,我好高興,我這就來見你了……”
康隆聽得肝膽俱裂,他此前見康景明因康韻之死一副生無可戀之態(tài),
責(zé)罵時,總是要喊他去給康韻陪葬,未想到康景明竟將此言聽了進去,
如今,
更是真要讓這么多達官貴胄一同給康韻陪葬。
露臺上驚叫四起,
因火從東面來,
受驚的夫人小姐們慌不擇路往西逃,
然數(shù)十人聚在一處,
推搡沖撞間霎時有人跌滾在地!
裴晏站在最前,立刻道:“盧卓”
盧卓得令,
忙帶著幾個武衛(wèi)疏散人群,又往后喊道:“都往后退,
退回廳內(nèi),往密道里去,
不要慌,火起不來的”
話雖如此,可那火似有靈性,頃刻間便竄上了露臺圍欄,眾人只覺一股子熱浪襲來,又因夫人小姐們衣飾繁復(fù)行走艱難,竟三三兩兩堵在密道入口,而適才站在最前之人,如今都落在最后,反成了最容易被大火燎到之人。
裴晏目光四掃:“保護公主�!�
話音落定,九思護著慶陽公主往廳內(nèi)擠,姜離站在隊伍末端,先一把將付云慈和虞梓桐推進了廳門,就在她也要進門時,一股子濃烈的刺鼻之味忽然飄了過來,她眼瞳一顫,一時顧不上避火,只豁然轉(zhuǎn)身往火勢最盛處看去。
露臺只有連廊為出口,此刻連廊內(nèi)外火勢洶洶,火苗似靈蛇一般竄上房梁與圍欄,又一路蔓延至露臺與廳閣東窗,四起的濃煙中,幾抹刺目焰光一閃而逝,姜離心腔狂跳,四肢發(fā)僵,似透過那妖異的火舌,看到了一場更為毀天滅地的大火。
她凜然喊道:“是硝石,是康青在放火,東北方向”
火光漫天,一道著黑衣的清瘦身影在不遠處的花墻后半隱半現(xiàn),令人心驚的是,他手中握著一把弓弩,弩上火光烈烈的箭簇正對準(zhǔn)了這處廳堂。
也直到此時,眾人才看清漆黑的廳堂內(nèi),四面墻邊皆擺著不少桌帷嚴(yán)實的長案,長案下放著密封竹筐,誰也不知筐內(nèi)是何物。
她的呼喊驚動了康青,武衛(wèi)們抽刀飛撲,康青箭尖一移,“咻”的一聲便有勁風(fēng)破空而來,姜離眼睜睜看著火箭簇飛向自己,周身肌膚又生燎痛之感,千鈞一發(fā)間,一道身形擋至她身前,又見一抹寒光電閃而出,“�!钡囊宦曒p響,裹著桐油布的火箭猝然墜地。
一箭不成又來一箭,但裴晏衣袖當(dāng)風(fēng),持劍而立,劍花輕挽之間,便是最好的弓手也難突破,第三箭尚未射出,兩個武衛(wèi)騰挪撲至,幾乎是同時,一墻之隔的暗巷中響起一陣嘈雜的馬蹄車輪聲,幾息之后,數(shù)道水柱自高墻外滂沱而下!
這時,又有幾道人影躍上西面墻頭,竟是馮驥與三個武衛(wèi),他一個躍身,足尖點圍欄近前,低聲稟告道:“大人,巡防營和武侯鋪的人都來了,水車和唧筒齊備,這火燒不起來,其他兄弟已帶著人從宅子前門攻入,另外剛得到消息,您派去城外的人回來了,說帶回來兩個人證,您看如何處置?”
一旁的付云珩驚喜萬分,裴晏下意識與姜離對視一眼,吩咐道:“今夜此地多半要花些功夫,把人帶過來審�!�
馮驥應(yīng)是,盧卓在后道:“諸位莫慌!火馬上就滅了!”
此刻大部分人仍擠在廳內(nèi),一聽此言,所有人皆生劫后余生之感,膽子小的更腿軟癱坐了下來。
對面喜閣中,康景明攬著康韻的尸體,本打算好好欣賞這場大火,在場這樣多人,就算困不住大理寺武衛(wèi)們,可這么多夫人小姐,總也有逃不出去的,但他怎么也沒想到這火起的快,滅的更快
“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我做的這樣隱蔽,不可能有外人知道,康青也絕不會出賣我……”
裴晏收劍入鞘,“三日之前,浮香齋采買了大量焰火,時近年末焰火昂貴,一個品香雅集何以花費如此巨資?恰巧在前一日,你與康隆同至大理寺接受問詢,你們離開之時,康隆那句‘陪葬’之言尤其刺耳,而今日整天都有金吾衛(wèi)全城搜捕,你自得消息,但你沒有躲藏,反而還要舉行這雅集,你所請之人,亦幾乎涵蓋了長安大半非富即貴的客人,那你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說著話,他又示意連接露臺的廳堂,“時下硝石與桐油等物皆管控嚴(yán)格,你想謀害這么多人,只有拆解焰火中的硝石炭粉來放火一道,你這廳堂乃是此宅后院,狹小逼仄,若火勢迅猛,倒是即便連通密道也難逃生,但既料到你害人之法,適才盧卓帶人先一步趕到時,你屋內(nèi)掩藏的硝石與木炭已被盡數(shù)毀了�!�
他話音落定,盧卓從胸前掏出個不大不小空水囊來,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這些武衛(wèi)胸前皆是微鼓,因冬日穿著臃腫并不明顯。又有人掀開桌帷一看,果見竹筐內(nèi)皆是硝石與木炭粉末,此刻皆被浸濕,莫說火燒不過來,便是燒過來也難引燃。
姜離不知裴晏有此般安排,她看著裴晏側(cè)影,又擦了擦掌中冷汗,狂跳的心腔這才一點點平復(fù)下來。
說話間連廊火勢已滅,裴晏帶著一眾武衛(wèi)踩過滿地水漬黑灰行至喜閣,花墻之后的康青早被捉拿,其余武衛(wèi)已入喜房將康景明團團圍住,康景明避無可避,主仆二人皆是窮途末路,康青恨紅了眼,康景明卻不怒不哀神色安然。
他貼著康韻額頭,“姐姐,我又讓你失望了,不過沒關(guān)系,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我知道姐姐在等我,姐姐別怕,我這就”
他話音未落,兩個武衛(wèi)見勢不妙一擁而上,卸其臂膀與下巴的同時,一把短刀自他袖間滑落,那是一把三寸來長的單刃香刀,紅燭照耀下,閃著滲人寒芒。
武衛(wèi)將康景明押跪在地,又將刀遞給裴晏,裴晏吩咐道:“先把死者的尸體抬去別的屋子安置,搜查整間宅邸后再行審問”
馮驥領(lǐng)命而去,見康韻被抬走,康景明說不了話,卻在喉間發(fā)出幾聲悲鳴,眼眶亦紅透,眾人看著他這幅癡情模樣,只覺萬分不適。
慶陽公主心有余悸地站在露臺,“鶴臣,此人是新娘屠夫,那浮香齋也留不得吧?”
裴晏應(yīng)是,又看了一眼天色道:“時辰已晚,這案子與大家無關(guān),大家也都受了驚嚇,公主殿下不若先帶著其他人各自回府歇下�!�
今夜好一場驚心動魄,慶陽公主高聳的發(fā)髻都亂了三分,按理是該回府歇著,可她性子素來驕縱,事情到塵埃落定這一步,她反而不想走了,“你別趕本宮走,今夜本宮也是受了多少年沒受過的氣,本宮非要留下看看此人除了這不倫之行,到底還有怎樣的面目,你放心,本宮就是解惑,絕不妨礙你破案�!�
裴晏欲言又止,但這時前院方向走來一行巡防營與武侯鋪之人,隔著幾丈積雪冰凍的內(nèi)湖,姜離隱約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也就在此時,付云慈帶著虞梓桐靠近她,“薛姑娘,你沒事吧,剛才你讓我們走前面,我生怕你被火勢燎到了,這是兵部侍郎府上的虞姑娘”
五年未見,虞梓桐身量更高,五官也已長開,鵝蛋臉,柳葉眉,一雙丹鳳眼微微上挑,像極了她明媚張揚的性子,她真誠道:“薛姑娘,我對你久仰大名,也知道是你救了阿慈,你既是阿慈的救命恩人,那便也是我的恩人,適才你顧念我們二人,也實在讓我感激,我們……”
虞梓桐說著話,卻忽然發(fā)覺身側(cè)付云慈呼吸急促起來,她轉(zhuǎn)眸一看,便見付云慈直直盯著對面水閣,面色一片煞白,虞梓桐隨她視線看過去,眼風(fēng)登時一厲,只見對面代表巡防營來的人,竟是多日未見的徐令則!
徐令則在巡防營任從六品都尉,今日裴晏身邊的馮驥前去求援,徐令則不敢大意,親自帶人與負責(zé)長安火情管制的武侯鋪同來,來了之后才知今日連同慶陽公主在內(nèi),有這樣多人身處險境。
喜閣門口,付云珩冷笑道:“徐大哥,真是多日未見了。”
徐令則有些尷尬,“阿珩”
付云珩不善道:“如今這情狀,徐大哥還滿意嗎?哦徐大哥還不知道吧,我姐姐縱然被污蔑的惡名纏身,但她并不懼怕自輕,今日,她也來了”
付云珩揚了揚下頜,徐令則便往對岸看去,這一看直令他面上青白交加,眼神簇閃道:“阿慈……哦不,付姑娘身體無恙便好,關(guān)于那污名,若她清白,自然早晚能洗清。”
“若她清白?!”付云珩咬牙道:“原來你一直都不信我姐姐,那日在我們府上所言,不過是道貌岸然之語,回府一日便定下了退婚之策,你真是好啊”
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爭執(zhí),徐令則面上掛不住,當(dāng)下便道:“裴大人,既然火已滅,兇手也被抓住,那我們就先”
他告辭之語尚未說完,對面露臺之上卻起騷動,聽出不對,裴晏和付云珩幾人都看了過去。
……
慶陽公主不走,其他夫人小姐也隨了她,但余妙芙站在人群中,面色卻越來越白,她拉著江佩竹的手道:“佩兒,不如我們先走一步吧�!�
江佩竹拉著她不放,“走什么走,咱們現(xiàn)在走,可真是不明不白的,自要知道那兇手用人心制香是真是假才對,何況公主殿下都不走咱們卻先走了,豈非顯得殿下異類?你看看其他人,可都是跟著公主殿下留下的�!�
余妙芙咬牙道:“那、那我先走”
江佩竹卻不依,拽緊她道:“你別怕啊,現(xiàn)在兇手被抓住了,除了這案子還有別的樂子可看呢,你看對面是不是徐將軍家的公子?我記得他祖母可是你的姑祖母,你們平日里來往可多?”
余妙芙眼睫輕動,忙望向?qū)γ�,見來的真是徐令則,她不禁面色一緩,又欲言又止道:“是,是他,不過我平日不常去徐家……”
江佩竹笑起來,語聲一揚道:“咦,那對面是不是徐公子來了!”
她此言一出,所有人先看向?qū)γ�,看清徐令則后,又神色各異地看向付云慈,見她面白如紙眉眼戚然,愈發(fā)私語紛紛。
“到底是因私通之名被退婚,說是報了官,可的確沒個說法……”
“是啊,再如何喊冤,可那流言也不是憑白無故來的吧?好端端的,有誰會處心積慮害她?這可是極損陰德之事……”
“可不是,徐家和付家不是相交多年的世交嗎?若她是清清白白的,徐家怎么會選擇退婚呢……”
露臺三五丈寬,低低的說話聲彼此都聽得清楚,付云慈再見徐令則本就心緒難平,再聽著這些難以反駁之言,屈辱頓時如潮水般涌了上來,她語聲微微發(fā)抖道:“桐兒,我們先走吧……”
虞梓桐憤然道:“你無錯為何要走?錯的是污蔑你之人。”
江佩竹與虞梓桐早有嫌隙,聞言冷笑道:“說的好像全天下人都想害云慈一樣,怎么別人沒傳出那無恥之名,偏偏就她傳出來?”
虞梓桐忍了江佩竹半晌,此時上前兩步,“江佩竹,阿慈哪里對你不住你要如此傷她?挑撥是非,搬弄口舌,你與下九流無賴有何異?”
虞梓桐將門之后,身量高挑,亦會拳腳功夫,她不管不顧痛罵,江佩竹心底雖是害怕,可當(dāng)著眾人之面卻不愿露怯,于是她也上前,“你放肆,你”
余妙芙拉著江佩竹,“好了佩兒,不要與虞姑娘計較,這是云慈的私事,不宜拿出來宣揚……”
這話頗有歧義,看似溫和勸架,實則是認同江佩竹所言,姜離站在一旁聽了半晌,至此刻,看著余妙芙的目光徹底冷了下來,而江佩竹并不會聽勸,她死死盯著虞梓桐,又下意識往后一推,“你別管,我今日非”
“要”字還未出,忽覺余妙芙脫了手,江佩竹往后一看,便見余妙芙竟被她推得倒在地上,而這一摔,她本就蒼白的小臉皺做一團,似是痛苦極了,江佩竹嚇了一跳,“阿芙,你怎么了?我、我根本沒有使勁”
余妙芙神色痛苦,但眼底更多的卻是緊張慌亂,她不住搖頭,“我沒事,沒事,扶我起來,我……我想回府……”
斗嘴是斗嘴,眼下疑似傷了人,事情便不同了,慶陽公主從西面擠過來,驚訝道:“這是怎么了?何處傷了?”
余妙芙想起身,奈何腹部痛如刀絞,根本動彈不得,想讓江佩竹扶一把,可江佩竹嚇得不輕也不敢動她,她一時急紅了眼,四下尋求幫助,這時,人群之外的姜離走了進來,她蹲在余妙芙身邊,柔聲道:“余姑娘怎么了?我來給姑娘看看?”
慶陽公主道:“對,薛姑娘在此,她可是辛夷圣手”
長安最有名望的女醫(yī),任是誰都不會拒絕,可余妙芙看到姜離,不似看到救星,反而像看到了洪水猛獸一般,她面生恐懼,一邊搖頭一邊往后縮退,“不,我不需要大夫,我不看,我不用看大夫……”
江佩竹大為詫異,“阿芙,受了傷怎么能不看大夫?”
慶陽公主也道:“妙芙,你可是在本宮府上見過薛姑娘的,你不必害怕。”
余妙芙痛得冷汗淋漓,亦怕的快要哭出來,而這時,注意到不對勁的裴晏等人也大步走了過來,余妙芙從人群縫隙里看到了徐令則的身影,當(dāng)下驚懼更甚,“不,讓我回家,我要回家”
江佩竹扶著她,姜離也上前半攬住她,又將手往她腕上一搭,余妙芙奮力掙扎,可不知怎么,只覺姜離手似鐵箍力若萬鈞,只能眼睜睜看著姜離為她請脈。
這時裴晏到了跟前,“生了何事?”
眾人為他們讓路,江佩竹忙不迭道:“裴大人,真不關(guān)我的事,是虞梓桐非要與我爭辯云慈那私通的流言是真是假,還喝罵于我,阿芙是想勸阻,結(jié)果、結(jié)果我輕輕一推她就摔倒了,也不知傷了何處,痛的不輕”
虞梓桐冷笑道:“衙門尚在調(diào)查,江佩竹便以謠言數(shù)次侮辱阿慈,裴大人,阿珩,你們已查了幾日,難不成還無結(jié)果?阿慈這污名何時才能洗去?!”
付云慈也未料到局面一發(fā)不可收拾,眼見余妙芙受重傷,受辱的她反而擔(dān)憂的紅了眼眶,付云珩看看又被欺負的姐姐,再看看眼前這一張張看戲的面孔,咬牙道:“裴大人,既有了證人,依我看還我姐姐公道最好的方式便是即刻審問”
裴晏看向付云慈,付云慈微驚,“找到人證了?”
裴晏點頭,付云慈定了定神,懇切道,“那便請大人明斷是非,還我清白”
忽然冒出來什么證人,其他人聽得云里霧里,面上卻仍是頗多質(zhì)疑,裴晏掃視一圈,點頭道:“也好,馮驥,把人帶過來”
證人不證人不算緊要,因余妙芙已痛得低吟起來,慶陽公主看出不對,急聲問道:“薛姑娘,妙芙到底怎么了?莫不是摔斷了骨頭?”
姜離秀眉緊擰,滿眸震驚,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之事,“公主殿下,我、我不便直言……余姑娘應(yīng)不是摔傷,她是……”
她盛名在外,這般言辭更令人驚疑,慶陽公主徑直道:“什么病不可說?你看她痛得快不成了,救人為重……”
姜離兀自猶豫,可這時,抱扶著余妙芙的江佩竹忽覺指尖沾到了一星溫?zé)�,她抽出手一看,便見指尖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
“血!她流血了”
江佩竹嚇得跌坐在地,幸而姜離攬著余妙芙才未摔在地上,而這時,近前的幾人也掩唇驚呼起來,因一抹鮮紅自余妙芙身下溢了出來,霎時間,年長的慶陽公主和一眾夫人們皆明白了一切。
慶陽公主不敢置信,“妙芙!你有了身孕?!”
余妙芙咬牙縮成一團,哪里敢答此話,然而事已至此,不必她點頭,真相已是一目了然,眾人嘩然一片,站在裴晏身后的徐令則更是面無人色。
慶陽公主不禁大怒,“妙芙,你可
是未出閣的姑娘,你怎么……”
未婚而孕乃是實打?qū)嵉乃酵ㄖ校娙梭@異地看著余妙芙,難以想象這位平日里嬌柔可人的姑娘能做下這等寡廉鮮恥之事!
余妙芙恨不能暈死過去,可這時,馮驥帶著兩個鼻青臉腫的年輕小廝走了過來,二人滿面惶然,兩股戰(zhàn)戰(zhàn),到了跟前,馮驥道:“大人,證人來了�!�
所有人轉(zhuǎn)身看來,這一側(cè)身,兩個年輕的小廝先看到裴晏,又一眼看到了他身后地上的錦衣女子,二人面色大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小姐,小人對不住小姐”
一陣落針可聞的寂靜之后,滿場二次嘩然,慶陽公主驚愕道:“你們不是散播流言的人證嗎?!你們喊妙芙小姐,你們是她的下人?!”
二人瑟瑟伏地不敢應(yīng)聲,可就是這不敢應(yīng)聲,令眾人明白了一切,慶陽公主匪夷所思地看回去,“余妙芙,污蔑云慈的流言是你散播的?!”
慶陽公主不知說什么才好,其他人也驚愕難當(dāng),一片沸然議論中,姜離半摟著余妙芙,微微低頭,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了一句話,便見余妙芙身子一顫,陷入巨大恐懼之中,而不過片刻之間,她便下定決心似的睜開了眼睛。
她越過裴晏幾人,直勾勾地盯向徐令則,哀哀切切道:“表哥,你真的不要芙兒了嗎……”
第022章
姐姐
死一般的寂靜后,
露臺上嘩然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