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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白管事這是在做什么?”

    見姜離看著紅漆木箱,白珉近前道:“讓姑娘見笑了,自外頭知道老爺要辭官還鄉(xiāng),上月初起,無論是被老爺救治過的病患,還是和白氏交好的故舊,陸陸續(xù)續(xù)送來了不少餞行之禮,珍奇文玩書畫醫(yī)經(jīng)皆有,老爺不敢辜負(fù)盛情,本是吩咐裝箱到時一并帶走的,可東西還沒收完便出了事……”

    他滿面苦澀,又指著東廂道:“老爺?shù)臅吭趯γ妫笕撕凸媚镎埜襾��!?br />
    姜離在木箱上一掃而過,先往白敬之書房而去。

    “回春堂雖也存了不少醫(yī)經(jīng),但那多是老爺制藥試藥之處,所藏醫(yī)書多為藥經(jīng),老爺平日診療所留的卷宗和研習(xí)醫(yī)道所用的古籍醫(yī)經(jīng)多數(shù)還是在此處。”

    隨著白珉之言,姜離進了東廂門,只見其內(nèi)布置樸素,寶閣與書架林立,只西窗下設(shè)案幾坐榻。此刻書架上多有空落,北面棋布放著七八個箱籠,箱籠不遠(yuǎn)處的長案上又堆了不少卷宗,紙頁多有泛黃,一看便是年代久遠(yuǎn)的舊物。

    岳柏恩道:“姑娘瞧,這些是敬之畢生心血,尤其這幾年他常在地方治疫診病,每年都要帶回兩大車案卷,除了呈報給太醫(yī)署的公文,有各地診療見聞,亦有他鉆研醫(yī)道所得,適才我粗粗看了些,有些記載十分寶貴,但這樣多文卷沒個兩日功夫是篩選不完的�!�

    姜離視線逡巡一圈,心道莫說裴晏了,便是她也難在這樣多案卷中找出寧玨所言之物,她便挽起袖口道:“正好這兩日無事,我?guī)痛笕撕Y看便可,這幾年我在江南行走也見了不少疑難之癥……”

    翻看醫(yī)案記錄并不難,難得是此處醫(yī)書與醫(yī)案記載千百冊,姜離又不敢將意圖表現(xiàn)的太過明顯,如此一來自要花上不少功夫。

    足足兩個時辰之后,姜離已幫著清點出不少可用書卷,卻是未見與腎厥之疾有關(guān)的診療記載,白珉命人送來茶點,又不時來照看片刻,閑話才知昨夜整理白敬之遺物之時,書冊多被重新裝箱,那份案卷早不知打亂去了何處。

    姜離不急這一時片刻,可眼看著日頭西斜,外頭忽有個小廝快步而來。

    “珉叔,公主殿下來了”

    白珉一驚,姜離也有些意外,那小廝又補充道:“兩位公主殿下都來了!”

    “沒想到薛姑娘也在�!�

    宜陽公主見到姜離有些訝異,慶陽公主看了一眼岳柏恩和不遠(yuǎn)處的大理寺衙差,道:“如何?今日大理寺和刑部可找到證據(jù)了?”

    岳柏恩拱手道:“回殿下的話,似乎還沒確鑿線索。”

    一旁白珉不住看向北面,這時道:“裴少卿來了”

    裴晏也沒想到今日兩位公主會來,得了消息急匆匆往前院而來,待見了禮,裴晏才道:“兩位殿下怎會過來?”

    慶陽公主看向宜陽公主,宜陽公主嘆道:“白太醫(yī)前些年一直給槿兒治病,此番我只知道他要辭官回鄉(xiāng)養(yǎng)病了,萬萬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今日慶陽姐姐正好來我府上做客,得到消息的時候我們都不敢信”

    宜陽公主話音剛落,慶陽公主問道:“當(dāng)真是寧玨?”

    裴晏道:“案發(fā)之時寧玨的確潛入了白府,但他不認(rèn)罪,目前也未找到他的作案動機,我們還在查”

    慶陽公主揚眉,“他好端端潛入白府做什么?你們可查到什么了?怎么只有你一人,不是說刑部派了龔銘與你們一起查嗎?”

    “龔侍郎去查別的線索了,大理寺今日尚在采證,這半日走訪了白府附近大小街巷與民坊,還未發(fā)現(xiàn)昨夜有其他可疑之人出現(xiàn)�!�

    宜陽公主憂心道:“這也奇了怪了,寧玨行事是沖動了些,可他和白太醫(yī)無冤無仇,怎么可能下這樣的手?”

    感嘆一句,宜陽公主又問:“靈堂在何處?本宮先去上柱香罷�!�

    宜陽公主身份貴重,她親自前來祭拜,可見極看重白敬之,白府上下也感恩戴德。

    裴晏抬手做請,“在東北方向,兩位殿下這邊請”

    一路往靈堂院行,宜陽公主二人與裴晏在前,姜離幾個則跟在后,待裴晏道明姜離因何出現(xiàn)在此,慶陽公主不禁道:“沒想到白太醫(yī)和薛姑娘倒有了交情,你二人這也算得上是忘年交了,有薛姑娘這般小神醫(yī)幫忙,算告慰他在天之靈了�!�

    說著話到了靈堂院,宜陽公主近前進香,慶陽公主只停在院中打量靈堂,她今日雖作陪而來,可她與白敬之并無深交,自也不會紆尊降貴。

    宜陽公主上了香,望著四處高懸的縞素靈幡,眼底生出兩分哀慟來,“好好一個人就這么沒了,這些年也未聽說他與旁人有怨,何人會下這樣的毒手?他素來是不爭不搶的性子,如今都病退了,總不是衙門里的仇怨。”

    慶陽公主納悶道:“寧玨就沒交代為何來白府?真是奇了。本宮也不覺他是心狠手辣之人,聽說白太醫(yī)是被一擊致命,足見兇手恨極了他”

    “他只說是事出有因,但暫且不能告知�!�

    裴晏答得謹(jǐn)慎,慶陽公主聽得愈發(fā)古怪,正要再問,外頭九思快步而來,“公子,龔侍郎回來了”

    話音剛落,龔銘帶著馮驥等人快步進了院子。

    他回府便知兩位公主在此,進門后立刻拱手行禮,慶陽公主擺手道:“龔侍郎不必多禮,說你去查線索了,可查到什么?兇手當(dāng)不是寧玨吧?”

    慶陽公主問的隨意,龔銘唇角微動兩下,卻未說出話來,他自進門便沉著臉,眼下語塞之狀更引得眾人起疑。

    慶陽公主眉梢輕揚,看看裴晏,再看看宜陽公主,奇怪道:“怎么?還不能告訴本宮與宜陽?莫非要我們回避?”

    “微臣不敢”

    龔銘連忙開口,但四字落定,他仍是欲言又止之態(tài)。

    然而慶陽公主與宜陽公主都緊盯著他,幾番猶豫后,他心一橫道:“兇手,或、或許真是寧公子……”

    此言一出不啻于水入油鍋,不等眾人發(fā)問,龔銘看向裴晏,“裴少卿,那蓮星姑娘的確死的古怪,且她死前所見最后一人,正是寧玨!”

    第193章

    同心同契

    “蓮星是何人?為何與寧玨有關(guān)?”

    慶陽公主性情直率,

    她如此一問,裴晏也從震驚中回神,“回稟殿下,蓮星是醉歡樓的妓子,

    六日之前,

    白太醫(yī)去給她瞧過病�!�

    不等慶陽公主應(yīng)聲,

    裴晏看著龔銘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龔銘擰著眉頭道:“我們到醉歡樓之后見到了那個寶硯,看我們?nèi)チ怂麌樀貌惠p,后來我們打探起蓮星,

    得知她在五日之前就已經(jīng)過世了,也就是上月三十,在白太醫(yī)去給她診病的第二日”

    裴晏又緊聲問:“為何她死前見過的最后一人是寧玨?”

    龔銘道:“這陣子拱衛(wèi)司不是在查那邪魔歪道的案子嗎?寧玨也領(lǐng)了一隊人馬追查,后來似是從馮家查到了醉歡樓,

    說那位叫蓮星的姑娘早先和馮箏多有來往,上月二十八晚上,寧玨本要帶這位姑娘回拱衛(wèi)司,

    可看她病懨懨的臥病在床,

    便沒下令羈押,

    只獨自審了蓮星半日�!�

    “蓮星患病已久,

    起先還不是癆病,

    是今年馮家出事后她才猛地病重起來,

    年后被醉歡樓東家安排在了醉歡樓后院一處偏房之中,只這個寶硯在照顧。當(dāng)日寧玨走后,

    寶硯說他一進屋子蓮星便開始吐血,她怕極了,

    顯然是被寧玨嚇狠了。寶硯當(dāng)時便想請大夫,蓮星卻不讓他請,

    就這么耽誤了,寶硯今日說,他懷疑寧玨為了逼供給蓮星用了毒�!�

    裴晏立刻道:“這不可能�!�

    龔銘無奈攤手,“適才剛聽聞時我也不信,但這是二十八晚上的事了,到了二十九,眼看著蓮星不行了,醉歡樓的東家才打發(fā)人來求白太醫(yī),白太醫(yī)夜里的確去了一趟,進門看了脈象,又問了最近一年的病況,只言她病的太重,只能看天命,最后留下兩張藥方匆匆離開了。”

    “當(dāng)天晚上蓮星用了藥,瞧著好轉(zhuǎn)了些,還用了飯食,但第二天傍晚寧玨又來了。見蓮星病的更重,寧玨又獨自問了蓮星片刻,寶硯說等他和另一個侍婢回到后院時,寧玨已經(jīng)走了,他們進屋時蓮星已氣若游絲,一句完整話都沒說出來便咽了氣�!�

    “本來他還不敢確信,可沒想到蓮星死了沒多久,她口唇便溢出血沫來,嘴唇也青紫,更可怕的是,當(dāng)時有血滴在地上,那屋子里老鼠亂竄,他們喊人的功夫,有老鼠舔了地上的血,沒一會兒便躺倒在地,一看便知蓮星之血有毒。寶硯受過蓮星恩惠,當(dāng)時本想報官,可醉歡樓的東家不想惹事,當(dāng)天半夜里便把蓮星的遺體送出城外下葬了�!�

    慶陽公主和宜陽公主聽得瞪大眸子,宜陽公主忍不住道:“寧玨才去拱衛(wèi)司多久,他那性子,哪里會為了審出幾句證供便對姑娘家用毒呢?何況若是他第一次便用了毒,那白太醫(yī)二十九晚上怎會診不出來呢?”

    龔銘道:“按理是如此,但江湖上毒術(shù)極多,有的毒無色無味,要毒發(fā)后才瞧得出來,那夜若不是老鼠死了,他們還想不到蓮星中了毒。寧玨行走江湖多年,不難排除他知道些刁鉆毒術(shù),并且”

    猶豫一剎,龔銘接著道:“并且那寶硯還說,白太醫(yī)當(dāng)晚去后,很快診出蓮星受過驚嚇,待得知蓮星與寧玨前日單獨見過,且蓮星很可能和馮家的案子有關(guān)后,當(dāng)時白太醫(yī)神情便有了變化,也是如此,他后來匆匆離去�!�

    龔銘重嘆一聲,干脆道:“寶硯的意思是說,白太醫(yī)不一定沒看出來,或許他看出來了,但得知和寧玨有關(guān)便不曾說破,他即將辭官回鄉(xiāng),自不想牽扯進是非中。而第二日寧玨再來時問起了蓮星房中的藥是何人所開,當(dāng)時寶硯說白太醫(yī)去過……這一點對寧玨極為不利,甚至可能是他的作案動機�!�

    慶陽眉頭緊擰,“你是說,寧玨給那青樓姑娘下了毒,得知白太醫(yī)去給那姑娘治過病,因猜到白太醫(yī)洞悉了他下毒之行,所以害了白太醫(yī)滅口?!”

    龔銘苦著臉道:“是啊殿下,這很容易推演出來不是嗎?”

    “可是,可是寧玨不至于下毒啊……”

    慶陽公主和長安城中的世家小輩們多有來往,自是相信寧玨品行,宜陽公主也道:“別說寧玨不可能殺害白太醫(yī),便是對那姑娘他也不至如此�!�

    寶硯來的突然,龔銘也沒想到去醉歡樓這一趟,竟查出如此重要的證據(jù)。

    他無奈道:“兩位殿下信任寧玨,可這幾件事連起來,在旁人眼底又是另一番因果了。如今已有寶硯和醉歡樓一眾人證,他們此前雖并無給蓮星姑娘伸冤之意,可如今兩衙門同查白太醫(yī)之死,所有異常都要一并查個明白的,稍后還得稟告給陛下才好�!�

    “蓮星的墓穴在何處?”裴晏利落發(fā)問,“寶硯雖說蓮星是中了毒而死,可畢竟沒有大夫確認(rèn)過,先確定蓮星到底是不是毒發(fā)而亡才好�!�

    龔銘唇角微搐,“她的墓穴我倒是問了個地址,就在城外趙家村墓園里,裴少卿是打算掘墳驗尸嗎?”

    “在查明蓮星死因之前,一切指證皆不足信。”裴晏頷首,又吩咐馮驥,“立刻去醉歡樓把寶硯和醉歡樓掌柜帶上,讓他們給我們帶路�!�

    龔銘不禁道:“但、但若真是什么江湖奇毒,如今已驗不出來了呢?”

    姜離在旁站了半晌,也沒想到事情有了這般變故,寧玨本無作案動機,連景德帝都有心相護,可如今平白多出來一個“殺人滅口”,他的處境可謂急轉(zhuǎn)直下。

    她不由上前道:“兩位大人若是信我,我可以幫衙門驗尸,若真是江湖上的毒藥,那應(yīng)該沒有我不知的。”

    所有人都看向姜離,龔銘也恍然道:“對啊,薛姑娘可是鼎鼎大名的江湖圣手,她可以幫我們”

    裴晏看向姜離,“事不宜遲,立刻出城�!�

    短短數(shù)日,姜離怎么也沒想到又要往城外墓園而來。

    趙家村墓園在長安城外西南,趕到墓園找到蓮星之墓時,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

    平頭百姓的墓地少有專人打理,齊膝的荒草鋪徑,無名碧樹交雜,蓮星的矮墳黃泥簇新,歪歪斜斜地立在一株歪脖子杉樹之下。

    醉歡樓的掌柜名叫余騫,年近不惑,通身錦服金玉,到了墓碑之前,他擦著額汗道:“兩位大人,就是這里了,當(dāng)日出事之后,我們的確看到了那死老鼠,但……但我們都不是大夫,也瞧不出什么古怪,她這病本就嘔血的不是嗎?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這才沒有聲張,我們這樣的地方也是見慣了這些事”

    余騫有些心虛地為自己之行找補,裴晏冷喝道:“見慣了這些事?你們醉歡樓難不成多的是姑娘中毒殞命?”

    余騫聞言忙道:“不不不,大人誤會了,小人的意思是……樓里的姑娘命苦,多有身子不好的,病重而亡的小人也是見過的,大人息怒。”

    事從緊急,裴晏也懶得對余騫發(fā)難,立刻命人掘墳。

    見隨行的衙差一擁而上,這余騫冷汗盈額道:“就、就算是中了毒……但也有可能是蓮星自己想不開,她患病這事也、也說來話長”

    余騫顯然不敢明著指證寧玨毒害蓮星,便先把替寧家脫罪之語說在前頭。

    裴晏看向他,“怎么說?”

    余騫氣弱道:“蓮星已經(jīng)患病兩年了,起初只是咳喘嚴(yán)重,去歲年中才嚴(yán)重了些,到了去歲年底,被診出了癆病,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經(jīng)�?瘸鲅z了。大夫說癆病染人,我們樓中也已經(jīng)夠義氣了,沒把她趕出去只把她安頓在了后院之中,年后馮家……哎,馮公子出了事之后,她大受打擊,病的也越發(fā)嚴(yán)重,當(dāng)時她便尋死覓活的。萬一,小人是說萬一,她也有可能是自戕的,也說不好的……”

    裴晏若有所思,龔銘聽出了余騫之意,道:“她不是已經(jīng)臥病在床許久了嗎?她能去何處買毒藥?你也別害怕,這些事是衙門查證,你只需按你知道的實話實說便可�!�

    姜離在旁看著余騫,“她和馮箏來往很多?”

    余騫還不知她身份,見她氣態(tài)不凡,恭敬道:“不錯,我們醉歡樓雖比不上登仙極樂樓氣派,可也是長安城一等一的風(fēng)月地。馮公子自夫人仙去之后,這一年多常來我們樓中消遣,有時是陪著段公子……咳,有時候也陪著其他貴人來,蓮星一手琴技很得馮公子喜歡,他便時常照顧蓮星生意,來的多了二人便也算半個知己,蓮星私心里還想著馮公子把她贖出去做妾呢,說來也真是心比天高了,沒得這病都不可能,更莫要說后來還成了病秧子�!�

    余騫沒想到惹上這等事,心底多有怨氣,話語便刺耳了些,眼見一眾衙差已經(jīng)將新墳掘了開,他又面皮一抖,悚然后退了半步,口中低低道:“蓮星你別怪我,我可從沒想著害你啊……”

    無人理會他之作態(tài),姜離和裴晏都往墳邊走,沒多時,新木棺蓋在泥土中露了出來,蓮星剛下葬五日,棺蓋仍是完好,眾人干脆將棺槨起了出來。

    棺槨落地,九思上前將棺蓋起開,剛開條縫隙,一股惡臭刺鼻溢出,四周站的衙差紛紛掩著鼻子后退,姜離見狀口含蘇合香丸,在面上系一方面巾,又拿出一雙羊皮護手戴上,這才往惡臭難聞的棺槨走去。

    往棺內(nèi)一看,一具面目青紫腫脹的女尸正一動不動地躺在里頭,正是蓮星,她身著一襲殷紅紗裙,雖已難看出本來面目,但觀其骨相,生前也定是清秀美人。

    余騫氣虛道:“她去的急,沒來得及置辦壽衣……”

    此時已非追究細(xì)枝末節(jié)之時,姜離傾身在棺口驗尸,便見尸體開始腐爛,青綠尸水浸染蓮星下半身衣裙,密密麻麻的尸蟲正在其口鼻與頸部蠕動,但奇怪的是,尸體頸邊與身側(cè)還堆著一片已死去的尸蟲。

    龔銘為官多年,也見過不少死者,蓮星的遺體不算最可怖的,但見姜離身為薛氏大小姐,竟無半點避諱嫌棄之心,還是分外詫異,目光一轉(zhuǎn),又見裴晏站在姜離身側(cè)不遠(yuǎn)處,目光輕柔中又有些沉郁,直看的龔銘眉頭揚了揚。

    半炷香的時辰之后,姜離忽然緩緩直起了身子,面巾之上的眼瞳一片晦暗。

    裴晏見之心底一沉,龔銘等不及道:“如何?姑娘可辨出來了?”

    姜離默了默,“蓮星姑娘的確是中毒而亡�!�

    此言一出,余騫一臉郁悶,一旁的寶硯則面露悲色,龔銘忙道:“是什么毒?”

    姜離目光掃過眾人,

    又垂眸看向棺槨之中,“如果我沒有看錯,應(yīng)該是一種名叫‘月中霜’的劇毒”

    “‘月中霜’?怎不曾聽過?”龔銘一臉納悶,待看向裴晏,卻見裴晏面色也驟然凝重了起來,他不由道:“可是江湖中人所制?”

    “‘月中霜’出自蜀中,是用蜀中一種雪色毒蛾與砒霜等毒藥煉制而成,本為奶白毒液,需松子大小的才可致命。其毒無味,若用量少是慢性劇毒,中毒后多有腹痛與心悸之狀,若不在四五內(nèi)解毒,最終會五臟衰竭而亡。若用量足夠,中毒后半炷香的功夫便會身亡,其毒發(fā)之狀似中風(fēng)大厥,常被下給本就患病之人,中毒者瀕死之時其脈象與形容皆給人病發(fā)暴亡之感,以此做到不露痕跡……”

    頓了頓,姜離繼續(xù)道:“但此毒另一藥性是劇毒溶于五臟而不化,被謀害之人的尸體腐爛之后連骸骨也會帶有劇毒,此番應(yīng)是剛好撞見了蓮星嘔血,其所嘔之血毒死老鼠才露了蹤跡,如今她已身亡五日,尸身上的尸蟲也有部分中毒而亡。”

    她字字錚然說完,龔銘驚道:“這樣的毒一個病重的青樓女子怎可能買到?只能是有人下毒毒害了她,且此人多是江湖中人。若是寧玨用毒,許是前后用了兩次,本是想用毒逼供的,卻不想蓮星病重,根本承受不住……裴少卿,到了這一步,不管寧玨說什么,我都只能如實稟告給陛下了……”

    此毒來源特殊,寧玨便正好是江湖中人,再加上他與蓮星兩次單獨相處皆有醉歡樓一眾人為證,其作案動機便更難推脫了。

    裴晏也未想到竟是“月中霜”,只能道:“自然,大理寺與刑部皆不敢欺君罔上,時辰不早,龔侍郎若要面圣可要快些。”

    龔銘看了一眼昏暗下來的天色,“那此地大理寺善后罷,既然這蓮星姑娘死的古怪,這尸首是否不能再下葬?”

    裴晏道:“可連同棺槨送回長安義莊,待查明內(nèi)情后再重新下葬�!�

    龔銘也覺有理,遂將后事交給大理寺,自己領(lǐng)著刑部衙差快馬而去。

    他們一走,裴晏先命人將蓮星的棺槨合上準(zhǔn)備運走,后又走向正凈手的姜離,壓低聲道:“可能斷出中毒劑量與中毒之機?”

    姜離擦著手搖頭,“蓮星本就已經(jīng)病入膏肓,很難斷到底是何時中毒的,除非……有給蓮星診病的醫(yī)案�!�

    裴晏看向余騫,“白敬之給蓮星診病之時,可留下了醫(yī)案?”

    余騫縮著肩背搖頭,“不曾,白太醫(yī)只留了藥方,蓮星死后,她的東西都被燒了,那藥方也不在了�!�

    裴晏看向?qū)毘�,寶硯也搖頭道:“小人不識字,也不認(rèn)得藥方,買藥是去外頭鋪子里買的�!�

    裴晏便道:“此前的醫(yī)方和醫(yī)案也沒了?”

    余騫苦哈哈道:“本來就不多,蓮星不喜藥之苦,起先用過湯藥,見效用不佳后便不怎么用藥了,反而喜歡求神拜佛。”

    裴晏面色寒峻起來,“求神拜佛?”

    余騫道:“是啊,早先還能動彈之時常去城外上香呢�!�

    “看來這幾件案子,都得好好問問寧玨了�!迸彡跳P眸輕瞇起來,又看向身邊姜離道:“寧玨剛走蓮星便死了,你隨我同去見寧玨。”

    龔銘已先一步去面圣,裴晏不知景德帝有何反應(yīng),便當(dāng)機立斷留下馮驥和十安運送遺體及善后,自己和姜離先回長安。

    路上快馬加鞭,回大理寺已是夜幕初臨。

    九思執(zhí)燈在前,一行人直奔地牢而去。

    寧玨所在的明牢雖能得見天光,可蹲大牢的滋味實不好受,眼看頭頂狹窄的氣窗昏暗下來,寧玨一臉頹唐地靠坐在木板床一角,不遠(yuǎn)處點起燈火,就在寧玨打算第七次喊獄卒過來探問進展之時,繁重的腳步聲響了起來。

    寧玨猛地躥起來,“師兄?”

    他扒著牢柵朝外看,很快欣然道:“師兄終于來咦,你怎么也來了?!”

    話未說完,寧玨驚喜之色更甚,因他除了看到裴晏,還看到了裴晏身后跟著的秀美身影,這一下他雙眸瞪大,笑意也不自禁地溢了滿眼。

    裴晏走到跟前,待獄卒打開牢門,又?jǐn)[了擺手令其遠(yuǎn)退。

    九思掛好燈盞,也站去外頭守著。

    “薛泠,你怎么也來了?你來看我?我如今可是嫌犯,你這么一來也太過扎眼了,是你請師兄帶你來的?”

    不等姜離進門,寧玨便似開屏的雀鳥一般喜滋滋激動起來。

    裴晏在他身側(cè)站定,道:“蓮星死了�!�

    “誰?”寧玨面上笑意一滯。

    “因你用毒逼供,蓮星死了,白敬之給蓮星看診過,發(fā)現(xiàn)了你用毒逼供之行,你為了不暴露害人暴行殺了白敬之滅口”

    裴晏語氣格外冷肅,他一口氣說完,寧玨甚至沒反應(yīng)過來。

    待他又想了一想,不僅顧不上看姜離了,和煦的面龐也寸寸碎裂開來。

    怒氣涌上他眉眼,他匪夷所思道:“師兄在說什么?那蓮星是我查邪教案子的嫌疑之人,她雖重病,又如何會死?我給她五日功夫讓她考慮清楚,這不我還沒去醉歡樓就惹上了白敬之這事,怎么什么臟水都潑給我啊”

    “蓮星確是死了,我剛給她驗了尸。”

    姜離冷靜地開口,待寧玨不敢置信地看過來,她又將今日所見一并道來。

    她越說寧玨呼吸越急促,等她說完前后因果,寧玨已將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不可能,這不可能!我走的時候她還是好好的,看得出來病得不輕,但怎么會死呢?!醉歡樓的伙計呢?讓他來與我對峙,我不怕對峙”

    他氣得咬牙切齒,裴晏道:“醉歡樓的掌柜和伙計今日給我們帶的路,此刻人還未回來,晚些時候我自然還要審他們,但這前后兩名死者都剛好撞在你手里,你不覺得古怪嗎?當(dāng)日你第二次離開醉歡樓時,跟那寶硯一起回后院的還有兩個婢女,他們?nèi)艘黄鹂粗徯茄蕷獾模膊淮嬖谀腔镉嬚_陷于你。”

    寧玨胸膛劇烈起伏,“那萬一是醉歡樓其他人害的她呢?”

    “那后院還住著其他人,有旁人作證,你離開之后,沒有人單獨進過蓮星的屋子。并且,蓮星乃是中毒而亡,她中的是月中霜�!迸彡汤浔�。

    “月中霜?!”寧玨陡然瞪眸,“這怎么可能?那東西煉制十分復(fù)雜,從前只在蜀中出現(xiàn),我從未聽聞長安城中有此毒”

    裴晏道:“此前段霈死時,我們已經(jīng)查遍了長安大大小小的藥鋪和黑市,也未見過此毒,由此可推斷,蓮星所中的月中霜乃是江湖中人私攜而來,而你行走江湖多年,極可能備有月中霜,再加上醉歡樓的人證,此刻龔銘已經(jīng)去面圣了�!�

    寧玨如遭雷擊,“所以……所以他懷疑我害白敬之是為了殺人滅口?我、我堂堂寧家公子,我何至于以毒逼供一個姑娘家?”

    “朝堂之上大抵會說你初入拱衛(wèi)司,急于建功立業(yè),用些手段也是尋常,只是你低估了毒藥之力,也不知蓮星已經(jīng)病入膏肓。”

    不等寧玨回辯,裴晏又道:“你不若說說為何單獨兩次與蓮星說話,前前后后到底發(fā)生過什么,尤其是第二次,你離開醉歡樓之時,蓮星到底有沒有中毒之狀?”

    寧玨這片刻已快被氣昏頭,此時看看裴晏,再看看姜離,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昨夜我便給師兄說,拱衛(wèi)司為了查馮家和潘家沾邪教之事在四處查探,我這些日子便在跟馮家的線索,馮家那天尊畫像是馮箏私藏,他父親和府中奴仆并不知情,我仔仔細(xì)細(xì)走訪了所有和他來往較多之人,最終發(fā)現(xiàn)了這個蓮星”

    “自去歲他夫人死后,馮箏消沉了好一陣子,這期間不能和段霈撕破臉,便常常陪著段霈入風(fēng)月之地,就在這期間他和醉歡樓的蓮星有了交集。到后來,只要去醉歡樓,他必定點蓮星作陪,再往后,他會自己去找蓮星消遣,據(jù)醉歡樓的人說,光是去歲七八月上,就去那里留宿了十多次。”

    寧玨深吸口氣,沉沉道:“有此來往,蓮星自知道馮箏不少事,我頭次去找她之時,便是看她病懨懨的,又一副擔(dān)驚受怕之象,這才獨自一人問她,都算不上審,言辭間最多說了說馮箏如今的慘狀,想讓她莫要僥幸。可即便如此,第一次她只認(rèn)了和馮箏之情,我打探的邪道之事她是一問三不知,后來我看她咳個不停要斷了氣似的,便先放了她一馬,當(dāng)時我直言說后面還會去找她。”

    “第二次便是三十那日了,我傍晚去的,她見到我便很是害怕,我自然愈發(fā)懷疑她,可那天她也不知怎么了,只一個勁兒的哭,又說她沒多少日子好活了,什么也不知道,我哪里會信,且我還得知白敬之去給她看過病�!�

    寧玨說著也覺自己莽撞了些,一時悔不當(dāng)初道:“我應(yīng)該多帶幾個人的,我所問無外乎都是馮箏之事,可她鐵了心還是不說。末了她忽然道,說給她幾日想想,又問我馮箏近況,我說馮箏已瘋無可治,如今因邪道之事暫留性命,多半會秋后問斬,她彼時道若她想通了,還想再見馮箏一面,我是答應(yīng)了她的……我給她五日時間考慮,走的時候她雖是虛弱,可沒什么吐血咽氣之狀,怎么可能會死呢?”

    “你走后半炷香的功夫便有人去了蓮星房中,開門便見蓮星已至彌留之際,按她們的說法只能是你下的毒”

    裴晏話落,寧玨怒極反笑,“這可真是見了鬼了!月中霜難得,我在江湖數(shù)年也只在師門見過一回,還是師門從外收繳回來的,我去哪兒找那毒去?我要用毒逼供,拱衛(wèi)司現(xiàn)成的毒藥就不少,能讓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卻又不會損傷性命,我用月中霜做什么呢?這無論如何說不通啊”

    寧玨委屈至極,更憤恨至極,“我因給蓮星五日功夫,這才想著好好跟蹤一番白敬之,好探淮安郡王和皇太孫之事,我壓根不知她死了,師兄,你說得對,這兩件事都讓我撞上了,我都懷疑是不是有人故意害我”

    “眼下人證物證都對你不利,但歸根結(jié)底,不管別人如何害你,只要我們能證明這二人之死是旁人所為,你便也洗清了嫌疑。”

    裴晏說完看向姜離,姜離近前一步道:“你仔細(xì)回憶兩次見蓮星之時她的模樣,面色、姿態(tài)、氣息,咳嗽時的聲音,越仔細(xì)越好�!�

    寧玨明白姜離這是要以醫(yī)道幫他,他忙定下神回想,很快道:“第一次去醉歡樓時,蓮星已被拱衛(wèi)司其他人粗篩問過一遍,我雖頭次見她,但她已不意外我的身份,不過她還是驚怕的。當(dāng)時她披散著頭發(fā)靠坐在床頭引枕上,說話時雖氣弱,但言辭清楚,是十分清醒的,她的臉灰白,眼下青黑,唇角有些干裂,呼吸聲發(fā)沉,咳嗽時聲音好像悶在胸口發(fā)不出來,只掩著口鼻側(cè)身向里,她儀態(tài)極好,始終挺直著上半身……”

    “你們說了多久的話?期間她可曾揉碰過腰腹處?”

    姜離適時地打斷,寧玨道:“我們前后說了兩炷香的功夫,她幾乎沒怎么動過,只咳嗽時側(cè)身避人,我一度懷疑她下半身是否癱了,但后來一問只說她身子沉重懶怠,她沒怎么碰過腰腹,手就拿著帕子始終落在腿上�!�

    姜離幽聲搖頭,“那便不是提前下的慢性毒了,中了月中霜之人,哪怕劑量不足,也多發(fā)腹痛,尤其女子會似癸水來臨,氣血瘀滯之痛一般�?人詴r尤其會令痛感加劇,但你們說了兩刻鐘,她也只側(cè)身避人,顯然并無腹痛,至于咳嗽之聲乃是癆病所致,并無異樣,第二次呢?”

    “第二次她眼窩似更凹陷了一些,說話時更有氣無力,披散著頭發(fā),但衣裳齊整,上半身還是靠的筆直。這一次我們也是說了兩刻鐘的話,她還是沒怎么動,非要說有何不同,便是神態(tài)不同,我頭次還不知她病的藥石無靈,但第二次得知白敬之去看過,便猜到了她的病多半無救,當(dāng)時她的神態(tài)也是一副了無生氣之感,只在說到馮箏之時眼底冒出零星光彩,我走的時候,她也還是直挺挺地靠在引枕上的。”

    姜離皺起眉頭,“這也不似有中毒之狀,你走之前她手邊可有水食?”

    “有,我去的時候她吩咐人送來了茶點,我跟前的我沒動,那個伙計也給她送了一份,就放在床邊的矮幾之上�!睂帿k說著反應(yīng)過來,拔聲道:“沒錯!如果有人在她的水食中下毒,我走之后她用了水食,那豈非誤會大了?!”

    姜離看向裴晏,裴晏道:“有這種可能,我稍后會走一趟醉歡樓去查�!�

    寧玨不禁松了口氣,緊繃半晌的肩背也軟和下來。

    姜離見他額角沁出片冷汗,忽地道:“被冤枉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寧玨聞言不禁心底微軟,又強扯出笑意道:“確是憋屈,但有師兄在,你竟也愿意幫我,這冤屈也困不了我?guī)兹�,更何況太子也定會保我,哦還有,你姑姑如今有了身孕,我也算沾了光”

    裴晏不必說便會幫他,但寧玨實沒想到姜離也會來,他有些感激道:“你為我做這些我定不會忘,待此事了了我定重謝。”

    寧玨說著,望著姜離的目光不自覺有些熱切,裴晏在旁看的縮起眼眶,“薛姑娘做這些不止是為了你,不過這份恩情你該記著�!�

    寧玨還未深究此言之意,姜離已道:“不算什么恩情,只望寧公子記著今日含冤之痛,將來在朝上為官,若遇見旁人含冤莫白,也能為其昭雪公道與正義。”

    姜離此言七分大義凜然,三分意味深長,寧玨忙不迭道:“那是自然!”

    此言落定,他又莫名覺得姜離一個姑娘家說這話有些古怪,正云里霧里之時,裴晏涼聲道:“白敬之那里,你說的案卷還未找到,不過如今薛姑娘在太醫(yī)署身份便宜,有她相助應(yīng)是不難�!�

    寧玨忙道:“薛泠,實是辛苦你了”

    姜離心知寧玨已完全會錯了意,再想到白日與裴晏所言,干脆道:“如今我做的這些若有何差池,只望你來日莫遷怒裴少卿。”

    裴晏聞言立時擰眉,寧玨則驚訝道:“怎么會?你做這些都是為了幫我,師兄也是為了救我,我感激你們都來不及,怎會遷怒師兄?就算最終我這冤枉洗不清,我也不會怪任何人,不,要怪只怪那真正的幕后黑手�!�

    裴晏深深道:“薛姑娘太見外了,事到如今,我們只需同心同契便可,今夜時辰不早了,待會兒龔銘便面圣出來了,我們先走吧。”

    寧玨也關(guān)心道:“是啊薛泠,你的身份多有不便,還是莫生不必要的麻煩,快走吧,今日……今日能見你來我已是心滿意足了�!�

    裴晏只覺牙酸,一張俊臉也黑如鍋底,姜離到底不是木頭人,見寧玨滿眸關(guān)切與感激,只得硬著頭皮告辭而去,待行出地牢,她才輕輕松了口氣。

    裴晏快行在前,走出丈余遠(yuǎn)又倏地放慢腳步,待姜離跟上來,他問道:“可瞧出寧玨在想什么?”

    姜離有些頭大,“他只怕是誤會了。”

    裴晏“哦”一聲,正要接話,又聽姜離道:“不過這對我來說也是好事”

    裴晏猛地駐足,“好事?”

    他這反應(yīng)不小,姜離挑了挑眉,也隨他一同駐足下來。

    此刻已近酉時過半,大理寺上下多已下值,衙房內(nèi)外都黑黢黢的,她借著遠(yuǎn)處的燈火仔細(xì)看了裴晏片刻,不禁好笑起來,“裴少卿著急什么?”

    第194章

    從瘧疫說起

    四目相對,

    裴晏先是語塞,片刻才道:“寧玨心性純直,卻也粗莽沖動,他平生最厭欺瞞,

    若知你得他信任多有利用之意,

    只怕最后不好收場�!�

    姜離眨了眨眼,

    “難道事到如今,我還會想著好好收場嗎?”

    見裴晏欲言又止,她復(fù)轉(zhuǎn)身朝外走,

    “你我都明白,這許多事都難善了�!�

    當(dāng)年的案子太大,死的人太多,皇太孫李翊更是景德帝心頭難愈之瘡疤,

    要為廣安伯府平反,不僅要費力揪出幕后真兇,更要撕開景德帝的瘡疤,

    讓他承認(rèn)當(dāng)年殺錯了人、斷錯了案,

    這其中每一步都難如登天,

    更莫要說,

    她連這薛家大小姐的身份都是假借的,

    又哪有余地能求個好好收場呢?

    裴晏跟上來,

    默了默道:“若能查清白敬之和肅王與舊事之瓜葛,為廣安伯翻案便指日可待,

    平反之后你有何打算?可愿表明身份?你為雪冤而來,即便有冒名之行,

    也并非不能體諒,更何況,

    你還幫太子妃了了心愿,此恩可抵萬千。”

    夜如潑墨,姜離看著漭漭天穹,眼底少見地浮起了兩分空茫,“表明身份又能如何?我一個沒有來處之人,廣安伯府滿門被誅,我在長安也是無家可歸,懷夕一直想回江湖中去,我也不愿受這世家貴胄諸多拘束,自也不會久留長安。”

    四周萬籟俱寂,長長的甬道里只有二人的腳步輕響,裴晏像想了許久,道:“長安還有這樣多故人,便沒有讓你留戀的理由嗎?”

    姜離唇角輕抿著,也沉思了片刻,吁出口氣道,“說這么遠(yuǎn)的事做什么?為今之計,還是要先把寧玨救出來,于情于理他都是無辜的。明日我要入宮給陛下看診,晚些時候再去白府幫岳柏恩,你說的那位肅王府舊人若是到了,有何消息務(wù)必知會我一聲。”

    姜離說著步伐快起來,“我先回府,你不必送了�!�

    裴晏落后她半步,雖未答話,還是一路將她送出了衙門,眼見她主仆二人往順義門去,裴晏又在森嚴(yán)門楣下站了片刻方才返回。

    一路無話,待至薛府,姜離略作思忖還是往前院來尋薛琦。

    見了面,姜離說完今日前后因果,薛琦猛地從敞椅上站了起來,“這么說來……有可能真是寧玨干的?!”

    姜離搖頭,“雖看似找到了寧玨的‘殺人動機’,但那蓮星姑娘之死的許多細(xì)節(jié)還不明,大理寺應(yīng)該會繼續(xù)查,女兒來稟告父親是想讓父親有個準(zhǔn)備,龔侍郎今夜已去面圣,朝野內(nèi)外許多人都在關(guān)注這案子,寧玨的處境十分危險,雖說寧家和薛氏有些不睦,但寧玨若被冤枉,勢必牽累東宮,想來太子殿下也不會高興�!�

    薛琦緩緩坐下,點頭道:“你說的很是在理,若在東宮之內(nèi),我們兩家沒什么好話可說,但如今肅王虎視眈眈,我們兩家得一致對外才好�!�

    他沉吟片刻,“很好,你做的很對,父親知道了,父親這就送消息入東宮……哦不,只怕太子殿下已經(jīng)知道了,你去歇下吧,父親想法子�!�

    姜離頷首,臨走之前薛琦又道:“你姑姑這兩日還算安穩(wěn),你明日去給她請個平安脈,她如今就信任你了,其他人說的再好她都心有惴惴,泠兒,如今再沒有什么事比給你姑姑安胎更要緊了。”

    姜離忙道:“女兒明白,明日要給陛下復(fù)診,復(fù)診之后女兒便去東宮給姑姑請脈,父親盡管放心�!�

    回了盈月樓,姜離沐浴更衣完行至?xí)概�,鋪開白宣,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上了十來個名字,末了放下紫毫筆,只盯著滿紙名姓看。

    懷夕梳洗完跟過來,便見裴晏、寧玨、白敬之等人的名諱皆在其上。

    裴晏之上是景德帝,寧玨旁側(cè)有寧家和太子眾人,白敬之旁側(cè)則是肅王和段國公府一脈,娟秀的名字相連,似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長安城皇親世家皆網(wǎng)羅其中。

    懷夕道:“姑娘還在想寧公子的事,姑娘堅信寧公子是被冤枉?”

    姜離仍然盯著這份名錄,“其實我與寧玨并無舊交,當(dāng)年也只知寧家有這么一位小公子,如今回長安幾月,若沒有裴晏,我大抵也吃不準(zhǔn)他是否真被冤枉。如今更怪異的,乃是他好端端碰上了兩樁命案,今夜他說或許有人害他,那我便只能想到肅王”

    懷夕歪著腦袋分析道:“肅王與太子斗的越來越烈了,若沒了寧玨,寧家必受牽連,也絕了后,太子雖不會被直接拖累,卻也少了一份助力,最開心的定是肅王無疑,道理是這樣,那姑娘在懷疑什么?”

    姜離道:“我只覺這個局有些古怪,倘若蓮星之死乃是肅王安排,那何必在白敬之死后才揭發(fā)?謀害蓮星的罪證若是確鑿,也一樣能定寧玨之罪�!�

    “或許是覺得蓮星的分量不夠?她本已病入膏肓,若說寧公子只是逼供時用毒失了手,想來也難定下死罪吧?”

    姜離瞇起眸子,“寧玨查馮家時遇到了蓮星,蓮星病入膏肓,又請了白敬之看診,白敬之遇害之時寧玨剛好在白府,真若連環(huán)一般……若肅王早設(shè)好此局,那便要在寧玨第一次見蓮星之后便準(zhǔn)備動手,可無論是蓮星死的那日,還是白敬之遇害的情形,都不像是簡簡單單的外人出手嫁禍”

    懷夕不甚明白,“但蓮星確是中毒而亡�!�

    姜離也知道蓮星之死有異,但如今細(xì)想寧玨這連環(huán)之禍,她只覺這前前后后皆籠了層迷霧,頗有些看不真切。

    “罷了,等裴晏的消息吧�!�

    姜離末了一嘆,先與懷夕歇了下。

    翌日是給景德帝的復(fù)診日,姜離于午時過半入宮,到太極殿時,景德帝黑沉著臉,殿內(nèi)安靜的落針可聞,里外侍從皆靜若寒蟬。

    姜離給景德帝診脈之時也懸著一顆心,幸而連日用藥,景德帝的病情已是穩(wěn)定,姜離為他施針,換了新方便退出。

    于世忠送姜離出來,到了殿外又不放心地問了些吃食上的忌諱。

    姜離答完,往殿內(nèi)看一眼道:“陛下如今還是不得動怒,請公公勸著些。”

    于世忠苦笑道:“近日朝內(nèi)朝外事情不少,陛下憂心甚多,誰都難勸住,不過我會盡力而為的”

    二人正說著,一個小太監(jiān)自西南方甬道疾步而來,于世忠見狀忙道:“如何了?”

    小太監(jiān)道:“聽說沒什么大礙�!�

    于世忠嘆了口氣,“那便好�!�

    見姜離面含疑問,于世忠解釋道:“昨日皇后娘娘染了風(fēng)寒,午后召了太醫(yī)去,這不我趕緊著人去問了問�!�

    姜離心弦一緊,“皇后娘娘早先心疾復(fù)發(fā)過,患風(fēng)寒可大可小,公公,我能否去給娘娘請個安?”

    于世忠笑起來,“這是自然,姑娘去了娘娘只怕也高興。”

    于世忠言畢,當(dāng)即吩咐小太監(jiān)送姜離去安寧宮,姜離欠了欠身,這才往北去。

    過內(nèi)苑儀門時,姜離又不禁往東北方向看,這才半月功夫,萬壽樓似又高了一層,離得這樣遠(yuǎn),也能瞧見工匠們在外層木架上走動的身影。

    待至安寧宮,和公公一聽姜離來訪立刻迎了出來。

    “娘娘昨日還在念叨姑娘,沒想到姑娘就來了,風(fēng)寒不打緊的,姑娘不必?fù)?dān)心,就是娘娘昨夜睡得晚了些。”

    說著話進了正殿,蕭皇后腿上蓋著薄毯,正在西窗下的羅漢榻上修建蘭枝,見她便道:“不必多禮了,來本宮跟前說話�!�

    姜離還是上前行禮,又仔細(xì)打量蕭皇后,“今日本是給陛下看診,卻聽聞娘娘染了風(fēng)寒,瞧著娘娘有些清減了,可要臣女給娘娘瞧瞧?”

    蕭皇后直擺手,佩蘭姑姑來上茶道:“姑娘不必?fù)?dān)心,這幾日冷熱交替,昨夜多開了一會兒窗娘娘有些著涼,娘娘不喜用藥,姑娘陪娘娘說話便好。”

    蕭皇后拍了拍榻沿,“你來給本宮說說寧玨的事罷”

    蕭皇后雖常年居安寧宮,卻并非耳目閉塞之輩,姜離從善如流落座,將前后事端一并道來,蕭皇后放下秀氣的銀剪,又讓佩蘭移走蘭花,認(rèn)真地聽了起來。

    待姜離說完,蕭皇后一時陷入了沉思。

    旁里和公公與佩蘭幾人面面相覷一眼,道:“那這下遭了,寧家除了寧側(cè)妃,就寧公子這么一個后生,他若洗不脫罪名可怎么是好?”

    蕭皇后這時道:“此事確難善了,阿泠,你如何想?”

    蕭皇后語氣平靜,目光溫柔脈脈,可若與她四目相對,往瞳底深處瞧,便能發(fā)覺她略混濁的眼底自有歲月沈淀的洞察與敏銳,姜離面對誰都能掩藏心跡,但被蕭皇后這么看著,卻一時口拙起來,“若寧玨是被冤枉,那自是盡力幫他”

    蕭皇后牽起唇角來,“你入太醫(yī)署本宮知道,這幾日如何?”

    姜離不知怎么,竟有些脊背發(fā)緊,只強自鎮(zhèn)定道:“太醫(yī)署的醫(yī)師們都十分配合,與在宮里教授醫(yī)女們也并無不同”

    “不容易啊,女子授醫(yī),還是在太醫(yī)署那樣的官衙。”蕭皇后感嘆一句,不知想到什么,眼底又浮起幾分嘲弄,“但陛下未授你一官半職,想來也不會有事�!�

    蕭皇后說著輕咳兩聲,又道:“如今你姑姑有了身孕,若她能誕下皇孫,東宮與薛氏都能安心了,你眼下最要緊的,怕是給你姑姑安胎�!�

    宮廷內(nèi)帷之事,再沒有比蕭皇后更明白的了,姜離也坦誠道:“正是,父親昨日還在叮囑,稍后臣女正要去東宮看望姑姑�!�

    蕭皇后道:“你姑姑年歲不小了,這一胎也是經(jīng)你調(diào)養(yǎng)得來,自然只會信你,對了,那個叫明卉的醫(yī)女如今深得你的真?zhèn)�,前日有些頭痛,傳她來施針,她的針法大有進益,一問方知你教她教的十分用心……”

    說起明卉,少不得要提起她被關(guān)入御懲司之事,蕭皇后顯然知道此事,只道:“在宮里行醫(yī)當(dāng)差就是如此,一不小心便會送掉性命,這些年本宮看了太多了,那孩子也是個命苦的,幸而遇上了你�!�

    蕭皇后此言一下勾起姜離許多回憶,想到明卉的身世,她又莫名有些心緊。

    蕭皇后注視著她,忽然道:“前幾日本宮得了一物,正好予你�!�

    她看向佩蘭,佩蘭會意往內(nèi)殿去,不多時,捧出來一個巴掌大的錦盒,待將錦盒打開一看,姜離遲疑道:“此物莫不是……串鈴?”

    蕭皇后笑著應(yīng)是,“這‘串鈴’又名‘虎撐’,巴掌大小的手鈴似圓環(huán),套在指間便可搖動。兩三百年前,北面的古越國出現(xiàn)過一位神醫(yī)藥王,名喚孫胤,其人‘手搖串鈴,身掛藥囊’行走世間,不僅懸壺濟世,還廣傳醫(yī)道。到了后來,據(jù)說古越國百姓人人擅醫(yī),也都尊稱孫胤為鈴醫(yī)藥祖。至孫胤壽終正寢,他所用的串鈴不僅代表醫(yī)家身份,在古越國,更是醫(yī)家專有的護身符,尤其道高的醫(yī)家尤愛佩戴�!�

    蕭皇后解釋完來歷,姜離眼底雪亮道:“臣女在醫(yī)書古籍上見過此物,這串鈴小巧,打造不易,百年前流行過一陣子,如今已難尋了�!�

    蕭皇后頷首,“安國公鎮(zhèn)守飛霜關(guān)這些年,不時淘些域外珍寶送回長安,這是三日前才送入宮的,這串鈴據(jù)說是飛霜關(guān)外一位老神醫(yī)所有,已有百年之久了,你這孩子也半生坎坷不易,就當(dāng)個吉祥玩意兒拿回去把玩吧。”

    此串鈴乃青銅造,鑲金玉寶石,鑄日月星辰紋樣,一看便并非凡品,姜離的確很喜歡,忙起身謝恩,“多謝娘娘”

    姜離捧著錦盒從安寧宮出來已是申時。

    和公公送她,沒走兩步,姜離便聽和公公長吁短嘆。

    “公公,娘娘這幾日可是在為何事煩心?”

    和公公又深深一嘆,“姑娘這會兒要去東宮,那必定會經(jīng)過東閣門,也一定會看到已經(jīng)開始拆建的凌云樓”

    姜離立刻便明白過來,和公公這時忍不住道:“這么多年了,陛下……罷了,我位卑言輕,也不敢說陛下無情,但娘娘心里自是不好受�!�

    姜離猶豫著道:“娘娘和陛下這些年……今日我瞧著,太極殿的于公公很關(guān)心安寧宮,這想來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和公公重重一嘆,“若是換了別的娘娘,都不必鬧到這般境地,可咱們娘娘至情至性,不是一般人,這些年,娘娘沒有一日不為公主殿下不平�!�

    姜離眉心一跳,“長公主殿下?”

    和公公頷首,“你雖然回來不久,但你想必也知道長公主殿下少時英勇,除了坊間那些傳聞,當(dāng)年還有許多事一直盤桓在娘娘心底,這么多年了,說句大不敬的話,只怕待娘娘百年那日也難得解�!�

    “我只知長公主殿下當(dāng)年代父出征,苦戰(zhàn)梁國,因北境苦寒患了重病,最終在梁國議和之時,病逝在了飛霜關(guān)。”

    姜離話音落

    下,和公公短促地冷笑了一聲,“只怕坊間流傳的還不止這一個版本�!�

    姜離心生疑竇,“難道……”

    猜到姜離生疑,和公公有些忌憚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末了搖頭道:“都是舊事了,今日也是我多話了,姑娘不必多思,前面便是安仁門了,我就不多送了。”

    姜離本就謹(jǐn)慎,連忙應(yīng)是。

    至景儀宮見到薛蘭時已是兩炷香的時辰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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