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香雪不知如何反駁,忙去看鄭文薇。
鄭文薇比她穩(wěn)得住些,
仍然強自道:“姑娘所言乃是一家之言,我知道姑娘醫(yī)術高明,可人各有異,姑娘又有何證據(jù)?!”
姜離目光一轉看向她下半身,“證據(jù)就在你后腿上,若我猜的不錯,你此番應是跌倒撞擊而至的小產(chǎn),此般落胎,損傷極大,因此才失血如此之多。若你們立刻叫人來,此行確可算意外,可你們偏偏等了許久才叫人,那我便可以肯定你們是故意如此�!�
不等鄭文薇辯駁,姜離涼聲道:“你們適才之言,是有將此事怪在太子妃身上之意,若你們用心極惡,這些話我大可當著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面稟明,至于他們信不信,多請幾個擅長婦人病的太醫(yī)來便是�!�
姜離說至此,香雪面露恐懼,鄭文薇也色如金紙,但姜離繼續(xù)道:“可我想,一個人能以如此損傷自己身體的法子,去毀掉自己即將到手的潑天榮寵,那這人或許并非極惡之徒,而是有何難言之隱”
姜離有理有據(jù),似乎并無惡意,但鄭文薇咬牙道:“姑娘少在這里詐我們了,姑娘是薛氏女,是怕此事令太子妃娘娘受牽連才這般詐我們,但還是那句話,我根本不知自己有孕,今日也的確是用了乳鴿羹后才小產(chǎn)�!�
鄭文薇執(zhí)拗地抿著唇角,慘白的面上恐懼與無畏交加,姜離心底疑問未解,但見她如此便知鄭文薇一時片刻不會信她。
她便道,“也罷,我對娘娘而言不過是個外人,娘娘的確多有顧忌,既如此,不管是為了太子妃也好,還是為了娘娘自己,娘娘最好莫要招惹是非,屆時太子妃娘娘請來一眾太醫(yī)會診,可不是只有我一人能看出這些隱情,娘娘身上的痕跡三五日內(nèi)也不會消除�!�
姜離這話竟多為鄭文薇的處境考慮,鄭文薇又驚恐又不敢置信,姜離卻不再多言,去門口高聲道:“殿下,姑姑,我問完了,請進來吧。”
沒多時李霂和薛蘭時進了門,李霂道:“如何?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離看向鄭文薇,鄭文薇面色還有些發(fā)僵,但她很快做了選擇,“薛姑娘不愧是神醫(yī),臣妾近日身上確是有些小毛病,但如今天氣炎熱起來,我自己都未發(fā)覺不適,殿下,都怪我疏忽了……”
她說著又哽咽起來,視線卻落往姜離身上。
姜離在旁道:“娘娘年紀尚輕,只要好好調(diào)理身子,往后不愁再孕�!�
李霂本還生疑,見二人口徑相同,便也放下了心來,想到薛蘭時有孕便是經(jīng)了姜離之手,遂道:“泠兒,你醫(yī)術最好,不然你幫阿薇調(diào)理調(diào)理?”
薛蘭時不贊同:“殿下,怎么能讓泠兒來治,她又不是御醫(yī)。”
李霂聞言并不改口,只看著姜離,姜離默了默,應道:“姑姑,我與鄭娘娘有緣,我就幫她看上月余罷,不打緊的�!�
見姜離應承下來,薛蘭時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沒再多說,既要調(diào)理身子,姜離便又上前問脈,后再開了新方與食補方略,并囑咐鄭文薇靜養(yǎng)。
李霂有意留下陪鄭文薇,其余人先退了出來。
薛蘭時和寧瑤是各回各宮,待出承香殿,姜離還是問候道:“娘娘,不知宣城殿下近日可好?”
寧瑤道:“還是按姑娘此前的方子在用藥,過兩日只怕還要請姑娘來瞧瞧。”
姜離又應下,寧瑤與薛蘭時沒什么話好說,自先一步告退回景和宮。
她一走,薛蘭時便氣道:“你這丫頭,那鄭文薇到底是什么病況?有什么我們不能聽的?莫非她有什么見不得光之事?”
姜離道:“她的身子與姑姑早前有些相似的病癥,不算嚴重,但對保胎確是不利。”
薛蘭時咬牙冷笑,“真是賤婢,還想把今日這意外栽贓在姑姑身上,幸好有你在,否則今日這啞巴虧姑姑怕是受定了,連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她這是沒有誕下皇家血脈的福分……”
“姑姑切莫動氣�!�
姜離勸一句,薛蘭時嘆道:“姑姑也不想生氣,可你也看到了,太子要將她寵壞了,也是幸好……”
想著自己也是有孕之人,薛蘭時剩下的話到底沒說出口,明夏適才也嚇得不輕,這會兒道:“有她姐姐在前,她往后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可惜殿下還讓我們大小姐給她看病,她哪里配!”
薛蘭時也道:“姑姑真怕她連累你。”
姜離還在疑惑鄭文薇今日之行,隨口道:“姑姑放心,我自然謹慎,今日太子殿下開了口總不好拂了他的意。”
說至此,姜離看著寧瑤離開的方向道:“寧娘娘氣色看著好多了�!�
“心結解了,自不會早晚板著一張冷臉了�!毖μm時語聲涼薄,又道:“陛下這一回是真的為那孩子出了氣了,褫奪名號,賜了白綾,連喪事都沒辦,聽說就讓皇陵來人把遺體接走,草草埋在了一塊兒邊角之地�!�
肅王是罪有應得,但若寧家就此不再追究,為廣安伯伸冤之事便又陷入了兩難。
姜離心頭發(fā)沉,待與薛蘭時回了景儀宮,只見安樂郡主李嫣竟與安陽郡主李婉一并等在主殿,見薛蘭時回來,安樂郡主忙迎上來,“母親,承香殿怎么回事?”
薛蘭時落座,擺手道:“沒什么打緊的,今日怎回來的這樣早?”
年后李嫣入宮中弘文館進學,又常與安陽郡主玩樂,姜離近日極少見她,便聽她指著安陽郡主道:“安陽姐姐說要來看您”
安陽郡主近前行禮,“母親讓我?guī)Я它c兒禮物給娘娘。”
侍從奉上禮物,安陽郡主又看向姜離道:“早聞薛姑娘之名,今日也算得見了�!�
安陽郡主生得柳眉鳳眼,今日一襲香妃色宮裙顯得格外明媚動人,姜離福了福身,她便又道:“那日我們在大理寺門口遠遠見過一面,姑娘可還記的?”
姜離莞爾道:“自然記得�!�
安陽郡主面露羞澀,薛蘭時在旁笑道:“大理寺?你這丫頭是去探望裴鶴臣的吧?你越是著急,裴家那位便越是心高氣傲,何不等陛下指婚呢?”
安陽郡主笑道:“娘娘又不是不知道,鶴臣哥哥那等性子,若我不常去走動,他是萬萬不會主動理會我的”
薛蘭時搖頭,“她母親今日如何了?”
安陽嘆道:“還在潛心修佛,平日里不見外客,也就和慶陽殿下、宜陽殿下去探望的時候,能小坐片刻,聽說連鶴臣哥哥都不見的。”
薛蘭時蹙眉,“連兒子都不理會?母子之間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何況裴鶴臣已經(jīng)夠出眾的了,真是不明白�!�
安陽道,“瞧著是要斷了紅塵世俗的樣子�!�
薛蘭時想說什么,但掃了幾位小輩一眼,又將話頭轉了開,“罷了,今日你來的好,便留下用晚膳吧”
“姑姑,那侄女便先回府了�!�
姜離提了告辭,薛蘭時道:“近日無事,你著急做什么?”
姜離道:“母親還等著我回府施針呢�!�
薛蘭時一愣,倒是十分贊賞她的孝心,“好,那姑姑便不留你了,明夏,你送大小姐出宮。”
姜離辭了安樂二人,先一步離開景和宮。
出了景和宮,明夏便道:“安陽郡主年歲也不小了,也是不容易,大小姐,我們娘娘前兩日又去見了淑妃娘娘呢”
姜離明白薛蘭時之意,德王或許真能與薛氏女結為連理,但可惜她自己只是個冒牌貨,姜離不想深究此事,更怕萬一薛蘭時真促成了此事令她騎虎難下,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她只能以伸冤報仇為重。
她似不自在地輕咳一聲,轉了話頭問:“鄭良媛與姑姑平日里可有不睦嗎?”
明夏還惱著,立刻哼道:“她哪里敢?自她姐姐去后,我們娘娘可沒對承香殿的人有任何不周到之處,娘娘想的明白,沒有她也有其他人,她家里獲罪并無倚靠,且讓她受寵幾日又如何,但若比娘娘先有了皇子則是萬萬不可的�!�
姜離遂道:“那……若是她早知有孕,保下了孩子呢?”
明夏抿了抿唇,輕聲道:“今日大小姐也瞧見了,娘娘什么都沒做,臟水差點潑到了娘娘身上,幸好有大小姐為娘娘正名,娘娘不易,若真讓她保下了孩兒,那只怕……不能讓她好好生下來的�!�
姜離聽得心頭發(fā)寒,明夏嘆道:“奴婢也知道這是損陰德的事,但娘娘處境如此,不可不防,大小姐以后便明白了。”
姜離可不會明白,只奇怪鄭文薇為何落胎,又為何生了對付薛蘭時之心。
鄭文薇雖得太子寵愛,在東宮卻并無依靠,若能誕下皇子,方可立于不敗之地,而薛蘭時如今身懷有孕,別說不是她下的手,便真是她造了孽,只怕也難隨鄭文薇之意。
但她還如此冒險,只能解釋為她對薛蘭時心懷恨意,哪怕只有一點兒機會,也得給薛蘭時添堵。
疑問叢生,轉眼間已出嘉福門,明夏這時駐足,正要告辭之時,卻忽然抬眸看向了承天門方向,“咦”
姜離也隨她往遠處看去,便見傍晚時分,長樂門外幾個御前小太監(jiān)正護送著五個玄衣朱裳的男子朝朱雀門方向行去,當首的是個鬢發(fā)花白的老者,余下四人看起來也過不惑之年,因幾人服制特殊,不免引得姜離多看了兩眼。
明夏在旁輕聲道:“是皇陵祭師”
大周李氏祖上好儺祭,建國后于欽天監(jiān)之下設祭禮司,專為皇室驅鬼逐疫,后世代相傳,到了永昌帝一朝,因永昌帝不喜怪力亂神之說,便將祭禮司遷至皇陵,與守陵人一起專侍奉葬入皇陵的李氏先祖,亦為皇室葬禮行儺祭驅邪之術。
百多年下來,這些祭師已多為被株連的宗室之后,獲罪時入皇陵苦修,靠侍奉祖先贖罪,亦終身不得娶妻生子,與苦行僧無異。
他們多年前雖是罪族,但因祭師身份,頗受朝野上下尊崇,非年節(jié)祭典不入長安,因此姜離雖早有耳聞,卻也是頭一次得見。
“應是為了肅王而來,哦不,如今不能稱肅王了,應是為了李昀而來,但祭師們只需在皇陵祭禮便可,怎么還回了宮”
明夏有些納悶,姜離的目光也落在那幾張憂心忡忡的面頰上,顯然此行景德帝有何吩咐令他們倍感焦灼,待看到最后一人時,姜離眉梢輕揚,因那人背脊佝僂,面上幾塊疤痕蓋住了大半臉頰,陡然看去時莫名有些驚悚之感。
“難道是肅王下葬出了岔子?”姜離隨之問。
明夏道:“不能吧,眼下這個當口,誰也不敢出岔子的,罷了,不打緊,時辰不早了,姑娘早些回府吧……”
祭師一行越走越遠,很快消失在左千牛衛(wèi)衙門之后,姜離應下明夏之言,帶著懷夕從禁中東側往朱雀門去。
出宮門時,御街之上已沒有祭師們的身影,待薛氏馬車走動起來,懷夕終于呼出口氣道:“姑娘,怎么會遇上這樣的事?那鄭良媛到底想做什么?”
姜離緩緩搖頭,“我也不明白,但看得出她對薛蘭時有恨,也不想留下那個孩子,恨薛蘭時也就罷了,不留孩子,卻是令人匪夷所思�!�
懷夕道:“她在東宮好幾年了,好端端恨薛蘭時做什么?薛蘭時雖不喜歡她,但也沒害過她吧,她眼下與薛蘭時為敵實在不明智�!�
“若真有什么仇怨,也不一定是害得她……”
姜離順口接一句,此言落定,腦海中靈光一閃,一下想到了鄭良媛昏迷之際口中念念有聲,她道:“莫非是因為她姐姐?”
懷夕驚道:“她姐姐不是染了瘟疫病死的嗎?”
姜離直覺想到了此處,卻并無任何證據(jù),片刻搖頭道:“沒事,不急,我如今出入東宮的機會不少,再看看罷。”
眼下最緊要的還是魏階的舊案,甫一回府,姜離便直回盈月樓,晚霞似火,盈月樓院中立著三五木架,架子上擺著大大小小的竹篩,里頭曬著不少油亮干癟的黑順片,皆是近日姜離煉藥試藥的成果。
姜離吩咐如意和吉祥幫忙,一同將藥材往屋內(nèi)搬,正忙碌著,管家薛泰匆匆跑了過來。
“大小姐,按您的吩咐,夏日的衣物都給濟病坊送去了”
姜離近日為簡嫻治病,又忙于炮制附子,往濟病坊送衣物藥材之事便吩咐給了薛泰,他行事姜離還算放心,但這時薛泰又道:“不過濟病坊的師父讓給您帶句話,有一對姐妹要被收養(yǎng)走了,她們很想再見大小姐一面�!�
姜離一愣,“是阿彩和阿秀?”
薛泰頷首,“是她們”
姜離看了眼天色,“好,那我明日便出城一趟!”
第213章
襄州故人
翌日清晨,
姜離一大早便往城外濟病坊去。
路上走了半個時辰,到濟病坊尚未至午時。
惠明與慧能師父迎出來,姜離剛進院子,幾個孩子烏泱泱從后院跑了出來,
阿彩和阿秀姐妹跟在阿朱身后,
瞧見姜離時眼底皆是濃烈的不舍。
惠明道:“兩個孩子都惦記著薛施主呢。”
待到了跟前,
阿秀有些哀怨地道:“薛姐姐終于來了,真怕見不著姐姐最后一面,我們后日就要走了”
阿彩不會說話,
只眼巴巴望著姜離,姜離看著這對姐妹花歉疚不已,忙吩咐懷夕將準備的點心拿來,待將孩子們帶入了講堂之中分食點心,
方才道:“這幾日姐姐亂事纏身,不然早該來看你們的,怎么后日就要走了?”
惠明在旁道:“施主借一步說話�!�
姜離本就要問詳細,
便與惠明師父到了廊下。
惠明道:“是商州一家綢緞鋪子的老板,
名喚蘇永昌的,
他與結發(fā)妻子年過不惑,
曾有個女兒,
養(yǎng)在家中十五載,
于前歲夭折了,夫妻二人為此痛徹心扉,
也過了要子嗣的年歲,本來未存領養(yǎng)孩子的心思,
上月前來長安城做買賣之時,夫妻二人到相國寺上香,
下山之時聽說咱們這里,便來捐贈善銀,就在那日,夫妻二人瞧見了阿秀�!�
“是想領養(yǎng)阿秀?”姜離問到。
惠明頷首道:“是,日前姑娘知道的,來過喜歡阿彩的,但阿彩不會說話,最終還是放棄了,此番這蘇老爺要領養(yǎng)阿秀,說阿秀長的很像她們女兒小時候,阿秀不愿意,非說要與妹妹同在一處,蘇老爺和蘇夫人知道了,便說兩個孩子承歡膝下更好,便將阿彩一并收養(yǎng)了,他們家中富庶,也不在乎多一人�!�
姜離道:“可查過家世了?可穩(wěn)妥?”
惠明含笑道:“施主盡管放心,貧僧半月之前親自去了一趟商州,是正經(jīng)的商戶人家�!�
姜離松了口氣,“那便好,她們姐妹年歲太小,尤其阿彩不會說話,更得小心謹慎。”
“施主安心,我們也怕孩子們走了更受罪,后日蘇府會派人來接兩個孩子,姑娘放一萬個心,商州不遠,哪日相國寺有差事了,師父們還會去探望的�!�
姜離頷首,“商州我也有一二友人,也可相托照拂。”
再回講堂之時,剛一進門阿朱便招手道:“薛姐姐,你快來看,阿彩將你畫的像仙娥一樣……”
姜離好奇近前,便見幾張水墨畫擺在桌案上,最上面的一張正是她的畫像,粗糲的線條勾勒出一位身姿曼妙的清秀佳人,竟真有她五分神韻。
姜離莞爾,“阿彩將來必定是丹青圣手,還畫了何人?”
阿彩面露羞澀,移開最上一張,底下兩幅畫皆是錦衣公子模樣,其中一人身形似竹,神容冷峻,另一人手拿折扇,風流不羈,姜離眨了眨眼,“這是裴世子和小郡王?”
裴家雖暗中為濟病坊出去的孩子們找生計,裴晏卻遠不比李策來得多,姜離有些意外道:“裴世子來的不多,阿彩卻也畫的栩栩如生,足見阿彩稟賦過人。”
阿朱在旁道:“裴世子會看阿彩說話呢,前次裴世子走后,阿彩悵然了半晌,這一年多來,還沒有人能看懂阿彩那些比劃呢。”
姜離看著裴晏畫像,再看了看阿彩,倏地想起了那日裴晏與阿彩說話的情形,時隔多日,那場面竟還鮮活,“從來沒有過嗎?”
阿秀在旁道:“妹妹起初會比劃之時連我也看不懂,后來時間久了方才明白些�!�
姜離心底的怪異之感愈來愈盛,這時,阿彩羞怯地蒙住了畫像一角,姜離仔細一看,卻見她寫自己的名字寫的歪歪扭扭,便在旁畫了一朵胖乎乎的云彩,姜離看的心中發(fā)軟,笑著將阿彩攬在了懷中。
正笑鬧著,晴山忽然從外頭跑了過來,“阿朱姐姐,那孩子又哭了……”
姜離起身來,“何人哭了?”
“路邊撿來的小娃娃!”
阿朱說著已跑出門去,姜離便也跟了上去,一路入了晴山幾個男孩的小院,還未進房門便聽見了嬰孩的啼哭,姜離詫異不已,待進了屋子,便見一個不滿一歲的小娃娃在床榻之上仰躺著,手腳掙扎,啼哭不止。
阿朱年長些,忙上前去拍哄,姜離意外道:“怎是路邊撿來的?”
晴山道:“是慧能師父前兩日在相國寺山下?lián)靵淼模恢膫心狠的,將孩子棄在了山門不遠處,慧能師父心懷慈悲,便將孩子抱了回來,可他太小了,哭起來便沒完沒了,真不知如何是好”
姜離近前,先摸了摸小娃娃手腕,很快在他腕上輕輕按壓起來,待小娃娃哭聲稍止,姜離又輕輕哼起歌謠來,“卿云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明明上天,爛然星陳……”
姜離的哼聲似有魔力,片刻功夫,小娃娃便止了啼哭,滿屋大孩子小孩子皆奇異地看著她,阿秀道:“薛姐姐唱的真好聽,這是什么歌謠?”
姜離莞然道:“這叫《卿云歌》,是姐姐幼時常聽的,這孩子有些積食,我待會兒開個方子,喂兩次湯藥便能好些,這么小的孩子,你們可懂得看顧?”
阿朱道:“姐姐放心,宋婆婆和幾個老伯都很喜歡小娃娃,她們教我們,我們輪流看顧一個小娃娃總是看得過來的,這孩子每日用點兒迷糊菜羹便不會哭,若是積食了,那只怕是昨日我們喂多了�!�
姜離放下心來,寫好方子后又叮嚀了一番禁忌事項,眼看著日頭西斜,又把阿秀姐妹叫來身邊辭別一番方才踏上歸程。
兩姐妹紅著眼眶,姜離雖有些悵然,卻也只為她們高興,再加上商州不遠,展躍夫妻也在商州,后面請他們照拂一二,多有再見面的機會。
馬車一路疾馳,回薛府時已是日落西山,夏日晝長,暑氣也有些迫人,姜離回府正急著往盈月樓去看新晾曬的附子,門房的小廝卻攔住了她,“大小姐,午間有人來送了一份拜帖,說是給您的”
姜離心生奇怪,“哪家府上的?”
“沒說,只說您看了便知�!�
姜離接過拜帖打開,只見帖子上并無字詞,只有一朵墨芙蓉。
她合上帖子,色變道:“咱們再出府一趟�!�
上了馬車,姜離吩咐長恭,“去芙蓉巷�!�
長恭心中有數(shù),揚鞭催馬,等馬車入了芙蓉巷后巷之時,正是夜幕初臨。
姜離多日未來見戚三娘,更是頭一次見戚三娘主動送信,她只擔心戚三娘出了事,這才馬不停蹄趕了過來,將長恭留在巷口,主仆二人至巷中叫門。
很快,酌泠酒家后門被打開,戚三娘站在門內(nèi)道:“姑娘來了,快請進來”
姜離進門便問,“出了何事?”
見她滿臉擔憂,戚三娘笑道:“您別擔心,沒大事,是曲叔回來了,他三月里奉命去往襄州尋人,到了襄州費了些功夫才將人找到,路上又耽擱了月余,今晨才入長安�!�
一聽“襄州”二字,姜離神采大振,“可找到齊慳了?”
三月之前,姜離把虞梓桐在襄州遇見開元錢莊故人之事告知了沈渡,此后沈渡派人去往襄州尋人,時間一晃而過,如今終于有了消息!
“找到了!”戚三娘也很高興,“人眼下和曲叔都在二樓歇著呢,我們一時連絡不上閣主,想著找您是最方便的,這才送了信去薛府”
姜離心跳緊促起來,“快帶我見他們!”
第214章
邪道真相
“曲叔,
許久不見了!”
上了二樓,戚三娘先帶姜離見了曲尚義。
姜離回長安半載,當初在許州之所以順利與簡伯承“相認”,也多靠曲尚義從旁協(xié)助,
而在滄浪閣養(yǎng)傷的幾年,
曲尚義待她更似親侄女一般。
曲尚義年過半百,
雖是鬢發(fā)花白,但因習武之故,人看起來精神矍鑠,
似剛過不惑之年。唯因早年左腿重傷之故,如今走路有些輕跛,見到姜離他也實在高興,一番寒暄后,
先以此番正事為重。
“那位齊老爺是我在襄州城內(nèi)找到的,半年之前他們搬了家,我廢了好一番功夫才尋到,
他母親建在,
還有妻女需他照顧,
此行于他而言頗為不易,
沒法子,
我只好許了足量的銀錢,
他這才愿隨我走一道�!�
襄州至長安千里之遙,姜離也能理解,
“那他可還記得舊事?”
曲尚義頷首:“記得,一來當年沈家的事情鬧得太大,
沈棟官聲極好,他們這些人證也生怕自己做錯了事,
二來,他師父的病也十分古怪,這些年來他一直耿耿于懷,路上他便提了些當年迷惑之地,但當年事發(fā)突然,朝堂衙門里的事我都不清楚,也辨不出古怪,如今人回來了,還得想個法子求證他所言是真是假�!�
曲尚義乃曲雪青遠房族兄,如今也只有他能對沈棟父子直呼其名。
姜離道:“曲叔不必擔心,您應該知道裴國公府世子吧?”
曲尚義一愣,“裴、裴世子?”
曲尚義幾年未回長安,對長安諸故人陌生也是正常,姜離不以為意道:“就是小師父當年的同門師弟,我此番回長安才知,原來當年沈家出事之后,裴世子也在暗中調(diào)查沈家的案子,這些年一直未曾放棄。我與他也是故人,這半年來他幫了我極多,依我之意,此事由大理寺出面調(diào)查最是名正言順,曲叔看呢?”
曲尚義古銅色的面龐上閃過了一抹不自在,輕咳一聲道:“那自然好,裴、裴世子我是知道的,當年和涉川在師門頗有交情�!�
見他神色有異,姜離心底也有些狐疑,又道:“既是如此,明日我便去大理寺走一趟,明天晚上讓裴世子隨我一同來此可好?”
曲尚義扯了扯唇,“好,自然好,姑娘安排便是�!�
既做了這般決定,姜離倒不急著見齊慳了,一來她身份本是作假,不宜用薛氏大小姐的名頭威懾齊慳,二來,這等舊日公案,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更令人信任。
這時姜離便道:“小師父近日并無消息?”
戚三娘搖頭,曲尚義道:“怎么涉川沒聯(lián)絡你們嗎?”
姜離道:“其實三月中小師父與懷夕有過一面之緣,當時還救了我一位朋友,我以為他回了長安,但那之后他并未來過薛府�!�
戚三娘道:“我這里從來只有等閣主消息的份�!�
曲尚義這時道:“閣主素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不必管了,如今齊慳回來了,就按姑娘的意思辦,明日讓那位裴大人來此便好,對了姑娘,我聽聞肅王已經(jīng)伏誅,那廣安伯的事可能昭雪了?”
當初姜離被帶回滄浪閣,曲尚義正是知道了廣安伯府的慘案才對她格外憐惜,這些年來,也只有他們最明白她是如何的報仇心切。
姜離嘆了口氣,“不算順利,雖查明肅王是謀害皇太孫的兇手之一,可沒有證據(jù)表明他是唯一的兇手,義父的案子都與醫(yī)道有關,還說不清�!�
曲尚義便問:“姑娘既與裴世子是故人,他如何說呢?”
“他已幫了我許多,但醫(yī)道上的證據(jù)他也愛莫能助�!�
曲尚義與戚三娘面面相覷一瞬,自也幫不上忙,曲尚義只道:“此番我會在長安留些日子,姑娘若有何吩咐,只管讓懷夕來遞個話�!�
姜離應下,又問了些閣中事宜,眼見時辰不早,便帶著懷夕先返回薛府。
入府門之時已近二更,薛琦身邊的長祿正在門口候著。
姜離見他便知薛琦有話吩咐,遂去往前院。
待到書房,便見姚氏與薛沁也在屋內(nèi),但不知怎么,二人面色不甚好看,待姜離行了禮,薛琦便道:“今日陛下定了一件大事,七月二十五,陛下打算率領文武百官去皇陵祭祖并祭天,三品以上的官員之家,可帶一二家眷同往,泠兒,你可想去?”
“去皇陵祭祖?”姜離眼皮一跳,一下想到了昨日見過的皇陵祭師,“女兒昨日出東宮之時,看到了幾個玄衣朱裳的祭師”
“就是召他們?nèi)雽m看吉日的�!毖︾鶉@道:“肅王雖死得其所,可陛下年紀大了,這事對他的打擊不小,再加上近日南方大雨,又生洪澇,陛下得了消息后在太極殿對幾位老臣說,‘皇室無道天必降懲’,這才生了祭祖祭天的念頭。”
姚氏輕聲道:“七月底正是夏末秋初,倒也是祭祖的好時節(jié),往年八九月上還有秋獵呢,也擱置好多年了,這次出行還有兩月時間,應來得及準備�!�
薛琦唏噓道:“不容易啊,御駕多年未出過長安了,這前前后后得調(diào)動不少人手,皇陵那邊也得準備祭禮,祭天之后回來長安,陛下的萬壽節(jié)又將近了,今年是陛下六十大壽,內(nèi)府如今已開始忙了……罷了,所幸與御史臺
無關。”
說著他又看向姜離,“屆時二十三那日天色不亮便要出發(fā),去皇陵要走一日,二十四為帝王與百官狩獵祭品之日,二十五方為祭祖與祭天正日,祭典之后有大宴,二十六日返程歸來,陛下已定了此番是貴妃娘娘留在宮中鎮(zhèn)守,淑妃娘娘隨駕同行,太子和德王殿下陪駕,為父的意思是,你姑姑如今身子漸沉自是去不了了,你隨父親前去�!�
姜離瞥一眼薛沁,一時有些恍然,薛沁身為薛氏次女,雖是庶出,從前卻與嫡出無異,她的心思一早就在德王身上,惦記了多年,半路卻殺出個姐姐來,且還是薛琦和薛蘭時達成共識之意,這怎能讓她不氣?
姜離默了默,“女兒近來在為母親治病,這一走幾日多少有些不放心,父親不若帶著三妹妹同去?”
薛琦蹙眉,“這是你姑姑的意思,你怎還不愿去?”
見姜離欲言又止,薛琦道:“罷了,你再想想罷,到了跟前再定奪。”
姜離應下,自對此事不以為意,待回盈月樓,便見吉祥與如意已將院中藥材全部收入屋內(nèi),姜離換了件常服之后,又稱起了這些全新炮制的附子。
懷夕在旁道:“姑娘制藥多日了,是想做什么呢?”
姜離道:“如今并無皇太孫醫(yī)案,也不知當年用藥記載,那我便按常見的遺癥病狀開方,從輕癥至危重,不同的醫(yī)方配伍,不同的下毒劑量,我要看看按當年白敬之的法子,這毒藥到底能不能令皇太孫致死”
懷夕聽明白了,卻又不甚明白,只陪姜離忙至深夜方才歇下。
翌日酉時初刻,姜離帶著一份文卷往大理寺衙門去。
盛夏的傍晚暑氣仍是灼人,大理寺門口的武衛(wèi)前腳去通稟,后腳九思便迎了出來。
“姑娘來的巧了,寧公子也剛來”
姜離問道,“寧公子怎也來了?”
九思道:“是公子派人去請的,去麟州的人回來了,帶回來的消息有些復雜,公子便派人去把寧公子叫過來了�!�
三月中,白鷺山書院的命案得破之后,因牽扯麟州本地邪神活祭之說,而付懷瑾四人皆已喪命,為了確保萬一,裴晏派大理寺司直前往麟州,調(diào)查范長佑被“活祭”的內(nèi)情,如今兩月已過,所派之人終于返回,姜離也想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到了東院值房,姜離抬眼便見裴晏桌案之上堆滿了卷宗。
裴晏多日不見她,這時熟稔的招手,“你來的正好,此事你也聽聽”
寧玨也興沖沖道:“快快,麟州的事有的查!”
屋內(nèi)除了他二人,還有兩個面生的司直,皆已過而立之年,他二人肌膚黝黑,公服馬靴皆有泥漬,一副著急趕路的風塵仆仆之相。
姜離近前來,“怎么說?”
不等裴晏接話,寧玨先熱絡道:“你還記得嗎?當初書院案破了之后,那付宗源說,當時付懷瑾四人虐殺范長佑,乃是因當?shù)卦袀‘梼杌’的兇神,后在麟州坊間有了信徒,其信徒編了教義,其中一出教義乃是種獻祭之法,可獲取被獻祭者的天資稟賦,當初范長佑便是被他們綁了起來,用那教義上的法子將其獻祭給兇神了,還有什么在其面上刻寫教義,欲取何處,便獻祭何處的說法”
姜離頷首道:“自然記得,這說法不對嗎?”
寧玨看向領頭的司直,那司直道:“我們?nèi)胫萸昂蟠嗽掠�,得到的說法和付宗源所說的確有些差異,這名叫‘梼杌’的兇神確有過,但當時的邪道只以此為幌子,后來雖有了兇神需祭祀的說法,但并非是拿人活祭,而是邪道斂財之說。這邪道當初之所以被官府查禁,也是因其斂財騙財巨大,那些因邪道而死之人,要么是被騙光了錢財自殺而亡,要么便是因錢財與邪道中人廝殺而亡,并無拿活人祭祀之事�!�
姜離奇怪道:“這怎可能?那付懷瑾是從何處得來的虐殺之法?”
司直搖頭道:“這兇神邪道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前后鬧了不到一年便被官府明令禁止,主犯也都被正法了,此番我們找到了當年被騙之人,還找到了兩個入過邪道的‘信徒’,據(jù)他們說,那邪道頭子初衷是為斂財,害人命的事他們是不敢當眾干的,那名叫梼杌的兇神乃是神話傳說之物,在當?shù)鼐秃臀覀冋f年獸吃人一樣,是用來嚇人的。但據(jù)說一開始興起,是幾十年前,有幾個江湖人士在當?shù)匮b神弄鬼嚇唬人才流傳開來”
姜離難以置信,“那教義中有活祭之說,是付宗源編的?”
裴晏這時展開一卷文卷來,“你來看,這是他們找到的,梼杌在當?shù)氐漠嬒��!?br />
姜離只道看畫像做什么,可當裴晏將那文卷放在她眼前時,姜離驀地驚疑起來,“這梼杌的模樣是”
“不錯,與我們此前見過的四方兇獸紋樣中那北方兇獸一模一樣!”
裴晏一言落定,姜離訝然道:“難道麟州這兇神,也與無量道有關?可那活祭之說又是從何處得來的呢?”
裴晏這時又拿出一份信箋來,“你看”
姜離接過信來,很快嚴聲道:“這是你師門傳來?”
裴晏應是,“早先我們懷疑無量道死灰復燃之后,我便派人去往師門送信,師父看了信,又喚門中長老一同核查,一番溯源下來,便找到了當年與無量道相關的記載,我們在長安所見四方獸紋畫像,正是無量道教眾信奉的天尊畫像,那四方兇獸,北方為梼杌,東方為冥蛇,南方為窮奇,西方為犼獸,皆為古時或食人極惡,或帶來災禍之異獸,而那正中的神尊,便是西域巫毒教信奉過的無量天尊,與道家所言無量天尊非同一神仙�!�
姜離背脊爬上一股子涼意,“那便是說,長安城確有無量道,甚至麟州幾年前的邪道斂財之禍,也是無量道興起?”
裴晏頷首,“無量道本是北齊邪道,雖如今才在長安露出馬腳,但他們定不是第一日來大周作亂,或許七八年前便開始了”
姜離說完,又順著信上所言往下看,很快倒吸一口涼氣道:“無量道真有活祭教義!那付懷瑾四人當初虐殺范長佑,便不是因那麟州兇神,而是因無量道?只因麟州那兇神與無量道的兇獸為同一異獸,他便以為幾個孩子是因麟州兇神才去害人?”
裴晏道:“付宗源被判流放三千里,月前便已經(jīng)發(fā)配西北了,眼下可能性有二,其一若你所言,這幾個孩子是從麟州別處得來的活祭教義,但因付宗源在麟州為官,知曉那本地邪道,他自己將麟州邪道和無量道混為一談了;其二,他自己便入過無量道,付懷瑾是從他這里知道了活祭之說,眼下要將付宗源追回十分不易,只能先去查付宗源府上舊人,我再派人去麟州走一趟,看看麟州是否有無量道在坊間暗地傳教�!�
這片刻功夫,姜離心中也百轉千回,思來想去,也確是有這兩種可能,“若是第一種可能也就罷了,若連付宗源都入了無量道,那此事便非同小可了�!�
付宗源官至從三品吏部侍郎,若連他都信了什么無量天尊,可想而知無量道滲入大周朝堂之深早已遠超想象。
裴晏也肅容道:“這無量道教義十分繁復,除了用人活祭,還有什么巡山祭禮,師門明后兩日還有信來,待理清楚了,自要查個明明白白。”
言畢,他又看向兩位司直,“你們路遠辛勞,先去歇著,麟州之事待定下章程,只怕還要你們二人牽頭南下”
待司直們離去,寧玨先等不及道:“你今日過來所為何事?總不是未卜先知,知道麟州有消息了吧�!�
無量道之事還輪不到姜離插手,她搖了搖頭,從袖中掏出了昨夜備好的文卷,看一眼裴晏,還是先遞給了寧玨,“正好寧公子也在此,寧公子也可看看�!�
寧玨面露詫色,待打開文卷看了兩行,驚訝道:“你這是在驗證那黑順片下毒之法的中毒劑量?”
姜離點頭,“這半月以來,我一共炮制了近百斤生附子,炮制之時,將那流螢石粉換成了石英粉,又按照瘧疫遺癥的輕重緩急,開了七八種醫(yī)方配伍,這些配伍之中皆有黑順片,只用量不同,如此,算出了這些醫(yī)方用藥二十日能摻多少石英粉,再減去游龍梅花盆中的殘余藥量,便近似得出了太孫殿□□內(nèi)毒石之量”
姜離一口氣說完,寧玨不知是該震撼還是該感動,“這些都是你親自做的?”
姜離點頭,“自然我自己去做才能精確放心。”
寧玨驚得下巴掉在地上,裴晏則去看姜雙手,這般仔細一瞧,便見半月不見,她本就不顯細嫩的雙手愈發(fā)粗糲,指尖上竟還有兩處傷口,自是炮制藥材所留,他一時眉心緊擰,神色也晦暗復雜起來。
寧玨一目十行看完,又叫文卷交給裴晏,這時,他目光在姜離和裴晏之間來回,道:“薛泠,你和師兄可真是……我聽師兄說這半月忙的腳不沾地沒再見你了,還以為你已經(jīng)在忙別的了,可沒想到你還在查小殿下的案子。師兄這半月也沒打住,就在昨日,師兄還說當年小殿下醫(yī)案被燒毀之事有異,想再從此事上核查一番,你們兩個這刨根問底的性子,可真是一模一樣……”
姜離起疑,“醫(yī)案被燒毀有異?”
裴晏不懂醫(yī)道,但姜離文卷上寫的詳細分明,只看最終的結論便是一目了然。
他抬頭道:“近日善后肅王案時,我曾對醫(yī)案被燒毀起疑過,當時還問過肅王和錢繼禮等人,但他們說此事并非他們動的手腳,我于是又調(diào)閱了當年關于火勢的記載,發(fā)現(xiàn)那夜的火起的十分迅猛怪異,禁中守衛(wèi)森嚴,任何衙門發(fā)生火災,禁軍都可在半炷香時辰內(nèi)趕到,出事時時值五月,雖是天干物燥,但藥藏局庫房內(nèi)并無明火,最終也無法解釋那火勢是如何起來的�!�
裴晏說著,示意手上文卷,“按你試驗的醫(yī)方,哪怕太醫(yī)們用劑量最大的配伍,二十日的毒石并不足以致命,肅王說的是真的?”
姜離頷首,“那黑順片要讓人看不出異常,不可能放過多石粉,而殿下用藥之時,湯藥放涼的過程中,石粉自然而然沉在剩下的藥汁中,因此入體的毒石劑量要遠遠小于黑順片附著之量,這也是為何殿下用了二十日湯藥,那游龍梅的花土便可暴曬發(fā)光的緣故,那日我請求開皇陵驗骨,乃是一早便想到了陛下不會允準,如今想來,即便是開棺驗骨,小殿下的尸骸之上也定沒有那兩個孩子那般多毒石粉。”
寧玨看看姜離,再看看裴晏,“所以……你們真的認為肅王最后喊冤并未撒謊?那這便是說,肅王下毒并非主責,主責還是那廣安伯?”
姜離和裴晏對視一眼,道:“寧公子,我是醫(yī)家,事到如今我便直說了,倘若那廣安伯的確施針有誤,但他做為太醫(yī)令,至多施針無效,當不至于出施針殺人這樣大的紕漏,我更傾向于當年謀害小殿下的不止肅王”
寧玨瞪大了眸子,“你知不知自己在說什么?”
姜離看向那份文卷,“那日肅王喊冤時我并不信,可后來我仔細想過,他說的毒石劑量不足確有道理,那時我還不敢肯定,可這些日子我自己嘗試多次后,便不能不正視他的話了。我是醫(yī)家,我只用醫(yī)理藥理論證,那位廣安伯我也打聽過,他施針之術詭奇,卻十分神妙,我很難相信,小殿下當時只中了輕微之毒,卻會因施針而亡,那么唯一的解釋,便是除了肅王,除了廣安伯施針無用,還有其他人也動過手腳�!�
姜離字字錚然,寧玨聽得呼吸都緊促起來,他又看向裴晏,“師兄,你也做此想?”
裴晏沉聲道:
朢
憂
989690
怤
919094
整
理
“寧玨,太孫殿下的案子結在肅王身上自是最好的,可我們查了這樣久,案子了了,疑點卻無從解釋,難道能就此置之不顧,結案大吉嗎?”
“當然不是!只是,只是我想不到還有誰,我”
話未說完,寧玨眼眶微縮,欲言又止地看向了姜離,道:“若說還有誰想害皇太孫,那我只能想到”
他看著姜離,那意思十分明白,他只能想到薛蘭時了。
姜離自然明白,她定然道:“無論還會查出何人,既已經(jīng)找到了疑點,那便不當放棄。”
寧玨俊臉擰做一團,“若真的查到了太子妃呢?”
姜離面上一點兒波瀾也無,“若真是我姑姑所為,那寧公子只管向太子殿下和陛下揭發(fā)便是……”
寧玨不敢置信,“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若是你姑姑謀害太孫殿下,哪怕她有著身孕,陛下也不會輕饒她,若她誕下了皇孫,哪怕勉強保住性命,那她,還有你們薛氏,便都完了,你們薛氏祖上出過四位皇后,她眼看著便是第五位,你……你在江湖長大不懂這些,可你父親你姑姑愿意嗎?你到底是不是薛家人��!”
寧玨只是順口而出,姜離卻聽得心頭咯噔一下,意識到自己心急,她忙緩了聲氣道:“自然不一定與薛氏有關,我只想著,萬事總要求個真相不是嗎?”
寧玨古怪地看著姜離,“你知不知道這對薛氏意味著什么啊?我……若真是與薛氏有關,我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寧玨說著語聲低落下去,顯然,他有此念全是因姜離這個朋友。
見他這般,姜離一時也不知如何勸告下去,若寧玨來日知曉她真正的身份與目的,她不用想就知道他會有多屈辱憤怒。
裴晏這時道:“寧玨,你不必想那么多,人應堅守本心,你本心如何,便當如何,事已至此,若要你為了薛氏的安危絕口不提這些疑點,你可能做到?”
“當然做不到!”寧玨回答利落,面上痛苦之色卻愈盛,“這些年來,我總是夢到翊兒,每一次夢到他,我都告訴他,舅舅一定為他查個明明白白……”
他看看姜離,看看裴晏,又看向窗外晚霞漫天,很快一咬牙道:“師兄說得對,薛泠也說得對,我的本心也是為了真相,真相比什么都重要,何況薛泠本不是在長安長大,這一切都不會與她有關�!�
他豁然看向她們,“但此事我要與阿姐商議……”
裴晏點頭,“這是自然,肅王剛被賜死,陛下這幾日脾性陰晴難定,在查到其他證據(jù)之前,不必急著在朝上引出爭端”
寧玨苦澀道:“阿姐以為事情已經(jīng)查楚了,這幾日總算能睡個好覺了,哎,我顧慮繁多,也是怕阿姐難得解脫,罷了,我這就去見她!可能讓我把這份文稿帶去給阿姐看看?這么多年下來,她也懂得幾分藥理了,一看便明白。”
姜離將文卷折好遞給她,“有憑據(jù)最好�!�
寧玨今日是為了查邪道而來,萬萬想不到姜離奉上這樣一卷實據(jù),他將文卷揣在懷里,鄭重道:“薛泠,你能為小殿下做到這一步,若將來薛氏有難,我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護你周全!我先走一步了!”
寧玨撂下此言大步而去,姜離怔怔地看著他離開,等腳步聲徹底消失了,她才低低道:“你知道我現(xiàn)在在想什么嗎?”
裴晏站在她身后,“你在想,是不是對寧玨太過殘忍了。”
姜離澀然地牽了牽唇,裴晏便又道:“你不必自愧,你我所做本也是他所求,何況,沒有人比你受的苦更多了�!�
回長安半年,此前的苦楚不必自憐自傷,但姜離想到廣安伯上下四十三口人的性命,她的心,自也不會因為對寧玨的這份欺騙而猶疑。
她深吸口氣定下神來,轉身道:“今日過來,我還有一件要緊事要告訴你”
裴晏面露疑問,姜離道:“還記得我向你提過的那個沈家舊案的人證嗎?此人名叫齊慳,他昨日已經(jīng)到了長安城,待會兒入夜之后,你隨我去見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