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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姜離蹙眉道:“也不知是祭宮里還有些混亂還是怎么,這兩日我總有一種被人盯視的感覺,難道大家都知道我冒名頂替的事了?”

    知道自然是都知道了,可被盯視還是過于奇怪。

    裴晏默了默道,“懷夕不在你身邊我還是不放心,今日開始,我讓十安守著你�!�

    姜離正想拒絕,裴晏道:“拒絕也無用�!�

    姜離撇嘴,只好應了下來,這時,裴晏不知想到什么,也遲疑道:“說來那夜我去調兵之時,也有幾分古怪”

    姜離還未聽他說那夜詳細,忙道:“如何古怪?”

    “神策軍在赤火原上演武,倒也算常事,但我去的時候他們正好拔營,說是準備天亮之后回長安,就這樣巧,剛好可以立刻出發(fā)來龍脊山救駕,因此一夜功夫便趕到了,結果雖是極好,但總覺得太巧了”

    姜離沉吟道:“兩地之間相隔大半日路程,他們沒道理提前知道太子謀反,這只能解釋為上天保佑了,我還擔心此前因那袁焱之事,你去調兵之時他會不配合,卻也沒想到會如此順遂�!�

    早前書院命案中,袁焱雖死,其罪責卻牽連了袁興武,裴晏道:“不,他并沒有介懷,不僅沒有介懷,來的路上,我才知他們府上竟然與我外祖父多有淵源”

    姜離一愣,“昭親王?”

    裴晏頷首,“不錯,他當年是武舉入仕,一開始便在我外祖父手下當差,后來靠著外祖父賞識,扶持他入了神策軍,這才有了后來的功業(yè),因此當夜我見他之時,幾乎沒費周折他便信了我的話�!�

    姜離道:“那便沒什么奇怪了,如今大局已定,咱們安心等長安的消息罷�!�

    至二十八這日晚間,虞槐安追逃叛軍也有了消息。

    太子李霂與定西侯高從憲等人帶著剩下的萬余兵馬往西北方向逃竄,但因戰(zhàn)敗后人心渙散,路上波瀾不斷,有偷盜糧草補給換金銀的,有合起伙來殺了自己的都尉,前來找虞槐安投降抵罪的,亦有明白大勢已去,一邊逃一邊棄太子而去的。

    待景德帝廢太子詔書明發(fā)天下,西北方向的鄞州、蘄州駐軍也加入到了這場平叛中,他們在叛軍逃竄的路上設下埋伏,等虞槐安率部趕到時,這萬余兵馬只剩下了半數(shù),而太子和高從憲等人見勢不妙,竟微服而走,想就此隱姓埋名逃脫懲治。

    景德帝收到消息后冷笑不止,直令虞槐安追蹤到底,務必將太子與高氏諸人帶回長安領罪,沉吟片刻,他又在圣旨之后加了“死活不論”四字。

    至八月初一,長安城恢復如初,德王親自返回龍脊山接御駕返程。

    姜離是“戴罪之身”,路上跟著淑妃的車架回京。

    想到如今之亂象,姜離在馬車上懇求淑妃道:“娘娘,臣女有一不情之請,薛琦配合太子作亂,薛氏定難逃罪責,但臣女想為薛夫人求一求情,她十七年之前,自女兒被拐走便得了癔癥,至今不曾清醒,那薛府之中有個與世隔絕的小院,她十七年沒有走出院子一步,一年到頭,與薛琦都難見一面,說起來和薛琦的夫妻關系都已是名存實亡了,此番薛氏被懲處,旁人我不敢開口,但能否饒過她呢?”

    淑妃拍拍她手背,“你說的是簡嫻吧,當年我未入宮之時,她也未曾出嫁,我和她還有頗多來往,可后來,太可惜了……你所求我知道了,等回長安定下懲處之策時,我會和陛下提的,她與世隔絕多年,確不該被牽累�!�

    姜離松了口氣,淑妃又道:“皇后娘娘想必已經知道這件事了,等回了宮,你立刻去見她老人家,當年你出事之后,皇后娘娘自責了許久�!�

    姜離心中也有多有歉疚,連忙應是。

    清晨自龍脊山出發(fā),路上不停歇地走了一整日,等回長安之時已經是夜幕初臨。

    浩浩蕩蕩的帝王儀仗入明德門,沿著御街一路往朱雀門行去,便見坊市之間燈火次第,仍是繁華如舊,就好像稟報來的惡戰(zhàn)與叛亂,皆從未存在一般。

    御道兩側,不少長安百姓等候已久,天子過處,百姓們跪地山呼萬歲,看得出,百姓們也盼著景德帝平安歸來,他們或許并不真心愛戴景德帝,但利來以兵變改朝換代,謀逆只是開端,此后朝斗兵斗,動輒伏尸百萬,百姓們要現(xiàn)世安穩(wěn),便只能求帝王康健無憂。

    儀仗入承天門時,和公公已經在宮門處等候,淑妃護送景德帝去太極殿問政安歇,直接把姜離交給了和公公

    “姑娘受苦了,娘娘都已經知道了�!�

    姜離不知如何接話,但只憑這“受苦”二字,已讓她鼻頭發(fā)酸。

    待進了安寧宮,剛入殿姜離便跪了下來,“臣女拜見娘娘,臣女歸來后欺上瞞下,未對娘娘表明身份,臣女對不住娘娘舊日深恩�!�

    “好孩子,快起來”

    佩蘭扶起姜離,蕭皇后則拉著她的手令她坐在自己身邊。

    她輕撫姜離面頰,不忍道:“其實本宮已猜到了幾分,你當年給本宮看診數(shù)月,本宮怎么會一點兒不識你?只是本宮看你容貌大變,實在不敢想是你回來了�!�

    姜離眼眶微紅,蕭皇后也動容道:“這幾年一定吃了許多苦吧?回來了便好,雖不知你是怎么過來的,可只見你回長安做了這么多事,本宮也不忍怪你一分,你師父和你義父沒有看錯人,他們在天之靈一定也覺欣慰非常�!�

    姜離心酸一片,只將當年被江湖俠客所救之事道出,自不敢提裴晏與滄浪閣。

    好一番敘舊寒暄之后,和公公自殿外而來,“娘娘,淑妃娘娘來了”

    話音剛落,急促的腳步聲進了殿中,淑妃看著皇后,嘆道:“幸好娘娘沒事,我在龍脊山真是擔心死了”

    蕭皇后失笑,“一千龍武軍罷了,能有什么事?”

    淑妃落座,看看姜離,再看看蕭皇后,道:“娘娘打算如何辦?”

    蕭皇后又看向姜離,“孩子,你回長安,是只打算給你義父義母報仇伸冤嗎?太子如今已經謀反,他們的案子要重審也不難,你以后有何打算?”

    姜離默了默,道:“太子雖謀反,但當年的案子要平冤,期間還缺不少人證物證,臣女先等大理寺和刑部核查舊案,案子了了之后,臣女或許會離開長安,也或許會留下開個醫(yī)館行醫(yī),還未想好。”

    姜離本抱定離開長安之心,可如今有了裴晏,她便猶豫起來。

    蕭皇后便道:“那便不急了,你就先留在本宮這里吧�!�

    姜離遲疑道,“娘娘可能予臣女出宮之便?這舊案要查,但也不好全數(shù)指靠大理寺和刑部,有些疑問還未解,臣女想自己也出一份力�!�

    愿意親力親為更顯孝道,蕭皇后輕松準允。

    淑妃笑起來,“好,這樣臣妾也不用提心吊膽了,知道娘娘想護著這孩子,陛下是一個字也不會多說的,娘娘放心,陛下受了驚,但身子還撐得住�!�

    蕭皇后沒接話,淑妃一笑,又提起了姜離說過的簡嫻的事,蕭皇后聽后也很利落,“既然她薛夫人的名頭這么多年已名存實亡了,那就把她送歸簡家好了�!�

    姜離聽聞感激不已,連忙跪地謝恩。

    姜離身份暴露,皇后念在她在長安并無落腳之處才有心留她在身邊,姜離心中明白,便也從了命,翌日清晨,剛用過早膳沒多久,和公公便進來稟告。

    “娘娘,前朝正在商議懲治叛臣家眷之事,您的意思陛下知道了,說早間已經派人把簡夫人送回簡家了”

    姜離大喜過望,不由求道:“娘娘,可能讓臣女出宮回簡家一趟?這期間種種,還要給簡家的舅母和兄長一個交代�!�

    皇后心中明白,“既如此,讓阿和送你去吧,舊案之事,本宮還記得,當年是查到了一個東宮的龍武軍的,可惜那人也死了……”

    這正是姜離心中未解謎之一,便應道:“娘娘說的是,臣女出宮,或許還要去大理寺一趟,將此事細細稟告給裴少卿�!�

    皇后了然,隨即給了令牌,讓和公公送姜離出宮。

    走在半途,和公公才道明東宮情狀,“太子妃已經被圈禁起來了,據東宮的婢女交代,太子臨出發(fā)前一夜去了景儀宮一趟,應該是在那時候告訴太子妃的,莫說提前一夜告知了,便是三五日告知,太子妃只怕也會和薛中丞一樣選擇。”

    姜離忙問道:“那寧娘娘呢?”

    和公公也十分唏噓,“寧娘娘也被圈禁著呢,還沒定下最終的懲處之法,但其他幾府,就這幾日里,應該會被先后查抄了�!�

    姜離心中發(fā)沉,想到自己在薛氏還有頗多私物,出了宮,便命馬車先往薛府而去。

    待到了薛府之外,便見府門前后皆有金吾衛(wèi)把守。

    若非和公公跟著,她還真不好再進府門。

    德王回長安多日,薛府眾人已盡數(shù)下獄,此刻府中一片凌亂,她快步回了盈月樓,將自己的醫(yī)書等私物收拾一番,這才出府往簡家去。

    馬車上,姜離想到侍候她半年的吉祥與如意,頗有些不忍,待問起受牽連的奴仆,和公公道:“按理支持謀逆皆是要誅九族的,不過薛中丞看起來并未直接參與此事,應該還有活命的余地,且陛下的壽辰快到了,往年陛下整壽都是要大赦天下的,姑娘不必擔心,她們這些最底層的侍奴反而能保全自己�!�

    如此姜離才放下心來,待到了簡家,方旋和簡思勤顯然還在震驚之中。

    姜離向二人請罪,方旋得知她是為了魏氏伸冤,又是她求了淑妃保住了簡嫻,便也沒那么怨她,只是紅著眼道:“如此說來,泠兒還流落在外,還不知蹤跡,這么多年了,還不知在何處受苦,你……該稱你姜姑娘,你當年見她,她是何種模樣呢?”

    “當年在濟病坊,初見時她不怎么說話,還有人拿她當做啞巴,我和她熟絡后才發(fā)現(xiàn)她是會說話的,后來來了一戶商戶,年長無子女,見她生的秀氣便收養(yǎng)了她,我冒名之前,托人去南邊打探過她的下落,但時隔多年已經杳無音信了。”

    方旋不由道:“你是如何確定她在何處呢?”

    “我先命人去了蒲州普救寺濟病坊查問,但不幸的是當年的記錄遺失了,只憑一個老師父的記憶,說是汾州一戶姓金的綢緞商領養(yǎng)的,我的人未曾打探到,只怕那戶人家早就搬了家換了住地……”

    姜離說的仔細,方旋嘆道:“她舅舅若得知此事,只怕又要心痛一回。”

    姜離很是歉疚,方旋深吸口氣道:“如今太子謀反,倒慶幸她不在,否則她是嫡長女無論如何是脫不開懲治的,妹妹此番脫險,還要多謝你”

    姜離冒名而來,于簡家而言,最大的不快便是令他們空歡喜一場,也為她費了不少周折,但想到薛氏如今的情形,方旋倒覺得薛泠在別處過活也好。

    姜離道:“若是夫人愿意,夫人的病我會繼續(xù)看,直到她好了為止,只當全了當年我與薛泠共苦三月,也是我給簡氏賠罪�!�

    方旋當然愿意,沒什么比治好簡嫻更重要了。

    姜離便又去內院給簡嫻看診,所幸芳嬤嬤也被一同送了回來,如今雖換了地方居住,簡嫻倒也不曾發(fā)病。

    直至申時前后,姜離才告辭離去,方旋和簡思勤親自送她。

    走到府門口,方旋遺憾道:“姜姑娘雖不是妹妹的女兒,但這些日子,姜姑娘對她的病也算盡了十分心力,這一點芳嬤嬤是提過多回的,如今你在長安并無倚靠,若有何需要,可來我們府上暫住”

    簡思勤也道:“說好帶你去看花魁,可如今花魁都選出來了也沒帶你去,你若心想事成了,我再約上虞姑娘她們,帶你一起去瞧瞧?”

    姜離對簡家本多有歉疚,不料她們母子還在關心她的安危,一時萬分感激。

    待道謝上了馬車,姜離吩咐車夫往安仁坊虞家新宅去。

    和公公不知姜離去虞氏做什么,姜離便將虞氏院中發(fā)現(xiàn)孩童尸骨之事道來,和公公聽得面色微白,只道若是為人所害,實在太損陰德。

    馬車停在府門之外,叫門后,沒多時虞梓桐急匆匆迎了出來,“我還擔心你的去處,去大理寺打聽后,才知你在皇后娘娘那里。”

    見她面色青白,姜離忙問:“你不用擔心我,如何了?”

    二人相攜而入,一路往廚房方向去,虞梓桐道:“今天早上報了京畿衙門,我一早便過來讓管家繼續(xù)帶人挖,這半日下來,又挖出了百塊兒碎骨,頭骨也挖出來了,真的是個孩子,除此之外,還挖到了許多礦石,你此前說的沒錯�!�

    姜離面色幾變,等到了水井邊,便見井邊草席之上整整齊齊地擺了許多骸骨,那骸骨大小一看便是孩童所有,看著格外觸目驚心,而在一旁,還挖出來許多細碎的赤紅色礦石,姜離仔細看后,道:“是丹砂,此物劇毒,與尸體一起長埋地下,毒性早已滲透到了井水之中,難怪當初這家人買下這宅子打通之后,全家上下都不安生起來”

    姜離又往護衛(wèi)們挖的土坑中看,問:“衙門的人呢?”

    虞梓桐道:“京畿衙門這兩日極忙碌,讓我們將骸骨挖完了再去喚他們�!�

    姜離默了默,“派人去大理寺走一趟吧,請裴大人帶個仵作過來,又有孩童骸骨,又有丹砂,看起來有些古怪,今日邪道作亂,不可不謹慎�!�

    虞梓桐可不想沾上邪道,聞言連忙派護衛(wèi)走一趟。

    待護衛(wèi)離開,虞梓桐又道:“早前我不信這地下真有問題,如今真挖出了骸骨,我便想到了那道士所言,我已經派人出城去請那道士回來了,明日應該能入長安,這些怪像,看看他能不能有個什么說法�!�

    姜離看著那赤色丹砂,“確實該看看”

    安仁坊位于朱雀大街以西,距離朱雀門并不算遠,因此裴晏來的很快,與他一道過來的,還有仵作宋亦安。

    一看地上骸骨,裴晏面色便嚴峻起來,“怎么回事?”

    虞梓桐嘆了口氣,將買宅子前前后后諸事道來,萬分憋屈道:“我們都沒想到這宅子真有古怪,那道士竟也說的是真的”

    姜離道:“我記得你們眼下正在查孩童走失的案子,眼下又見這孩童尸骨與丹砂埋在一起,便怕萬一和邪道有關�!�

    裴晏頷首,“確實怪異,先往宋亦安驗骨吧。”

    這一陣功夫,又挖出來不少碎骨,宋亦安前幾日才驗了紫蘇的骸骨,此刻正是熟手,應聲之后,立刻帶上護手拼起骸骨來。

    這時,裴晏方才能好好與姜離說話,“和公公怎么也出宮了?”

    姜離道:“皇后娘娘不甚放心,便讓和公公送我來去�!�

    裴晏也安了心,又道:“祖母知道了龍脊山的事,她也想見見你�!�

    姜離心頭一跳,一旁和公公笑道:“不著急回宮,皇后娘娘給了姑娘自主之權,姑娘想去便去吧�!�

    裴晏殷殷看著姜離,姜離便只好應了下來。

    他眸光雪亮了些,又道:“東宮太子幾殿今日已經被查抄,明日開始,會抄查齊王府,周瓚也已經被捉住了,凡當年舊案所涉之人,我會仔仔細細審�!�

    姜離放了心,“寧家呢?”

    說起寧家,裴晏一默道:“寧尚書昨日已經請罪告假了,寧玨也在府中禁足,寧娘娘如今帶著宣城殿下被幽禁在東宮,關于她們,朝中還沒個章程,眼看著陛下萬壽節(jié)將至,按陛下的意思,在他過壽之前先不見血�!�

    姜離道:“還有七日便是萬壽節(jié),也不夠查明白的,陛下不急著下死刑也是好的�!�

    二人正說著,一旁的宋亦安道:“大人,這一塊兒骨頭不是人骨,像是什么野獸的骨頭,小人一時認不出來”

    幾人圍過去,便見宋亦安手中的是一塊兒巴掌大小的鋸齒狀骸骨,宋亦安認不出,姜離和裴晏也未認出來。

    虞梓桐奇怪道:“難不成孩子和什么野獸埋在一起?還有這些丹砂,這是什么道理?”

    裴晏道:“確是越來越邪了,那道士明日入長安?”

    虞梓桐道:“若他答應來看,明日才能趕回來。”

    裴晏頷首,“或許他真能看出門道,明日來聽一聽�!�

    驗骨是個繁瑣的活兒,仆從們一邊挖,宋亦安一邊驗,直等到日頭西斜,他擦著額上薄汗道:“大人,依屬下之間,這具骸骨乃是個七八歲的男童,死因目前還不明,但他的左腳腳骨有一處骨頭畸形,更像是先天不足,不是后天受傷”

    裴晏微訝,“跛足?七八歲的男童?”

    姜離也道:“殘疾的孩子,是不是和近日那幾個走失的孩子十分相似?”

    裴晏頷首,“不僅近日有,我此前翻查了舊案卷宗,發(fā)現(xiàn)連年都有孩子被拐,但奇怪的是,尋常年間被拐的孩子大多是康健無病的,但在近二十年之中,有兩個年份被拐的孩子多為殘病之人”

    說至此,他神色嚴肅道:“第一次集中出現(xiàn),是在景德二十六年,第二次,則是在景德三十三年”

    姜離莫名道:“怎么是這兩個年份?”

    景德二十六年,乃沈家舊案發(fā)生的那年,亦是姜離被收養(yǎng)的那年,景德三十三年,便是廣安伯府出事,皇太孫死的那年,會有這樣巧合嗎?

    裴晏頷首道:“這之間相隔七年,我查看之時,也覺得十分古怪,但我前前后后將所有被拐的懸案統(tǒng)總兩遍,其他年份只偶爾出現(xiàn)一個半個,只有這兩年十分古怪,景德二十六年,光京畿衙門接到的殘疾孩童被拐的報官便有三起之多,景德三十三年,更是有四起之多,再往后數(shù)年也沒有,接著,便是近日了�!�

    姜離倒抽一口涼氣,“今年與景德三十三年也相隔了七年!若前兩次算是巧合,那今歲也出現(xiàn)了這等異狀,便一定不會是巧合了”

    姜離望著挖出來的深坑與一旁的白骨,只覺背脊發(fā)涼,裴晏看著這片狼藉,也陷入了沉思,“邪道之事,如今還是拱衛(wèi)司與我們同查,我稍后需和拱衛(wèi)司通氣,若這孩子也是為邪道所害,那長安的無量道就一定還有我們未知的惡行,只可惜師門傳來的消息皆是百年前的無量教教義,如今演變成了什么樣子,我們所知不夠,但當年的無量教,也是三五年便要大祭祀一回,如今若變作七年,倒也合理。”

    姜離頷首,宋亦安在旁道:“尸骨上并未出現(xiàn)明顯的骨傷,再加上此地靠近水井,多年來井下流沙移動,骨頭也殘缺不全了,暫時無法確定死因。”

    裴晏看了眼天色,“等所有骸骨尋出再驗第二次,明日那道士來了,若真能看出什么門道,說不定能幫我們破解這孩子是不是為邪道所害,今日你先回衙門,我留下人在此地看守,明晨再來�!�

    宋亦安應是,一旁聽了半晌的虞梓桐想到此地可能沾染邪道,不由面如土色。

    姜離安撫道:“不要怕,此事與你們無關、”

    虞梓桐咬牙道:“父親還沒回來,怎么也想不到會攤上這等事�!�

    姜離便道:“你安心,明日我也會出宮來幫你的�!�

    虞梓桐苦澀地點頭,眼見暮色將至,先將姜離和裴晏送了出去。

    去裴府的路上,因有和公公在側,姜離二人并不好多說什么,等到了裴府已是夜幕初臨,裴晏有心請和公公入府中飲茶,和公公卻只道在馬車上相候。

    如此,姜離獨自跟著裴晏入了國公府。

    剛一入府,裴晏便道:“昨天晚上,曲叔已經帶著懷夕回了芙蓉巷,懷夕并無大礙,你可以安心了。”

    姜離重重地松了口氣,又忙問:“那鄭文薇呢?”

    裴晏便道:“當夜的動靜太大,她們下龍脊山后山先躲了一陣,第二日午后,便得知了太子謀反之事,待晚間方知太子已敗退,如此,鄭文薇徹底放了心,只讓曲叔將她們送過了蒲州便作了別,曲叔便帶著懷夕回了長安,她的傷養(yǎng)個半月定能恢復如初。”

    姜離了然,有些感慨道:“往后她能高枕無憂了�!�

    說至此,姜離鼻尖飄來一陣梅樹的清香,她轉頭看向鏤空花墻,果然,又看到了那片綠梅園,她不禁有些恍惚,道:“那一日你便知道了?”

    裴晏知曉,她問的是他被打的那日,“是,我當時看到了你的眼睛,也知道后窗

    外有人,后來母親離開了祠堂,我派人去梅園探看時,看到了你掉在地上的梅枝,前后一問,便也猜到了是你幫了我�!�

    姜離不禁有些感嘆,“這一晃竟是快十四年過去了�!�

    裴晏與她并肩而行,聞言眸色深了深,與她越走越近,片刻之后,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姜離秀眉一揚,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老夫人院落,忙不迭掙開他的手,又一路小跑著進了老夫人院落,裴晏望著她脫兔一般,哭笑不得。

    “好孩子,苦了你了,快起來”

    裴老夫人動容地扶起姜離,又道:“當初鶴臣諸多怪行,我便猜到了你身份不簡單,但也不敢想是當年那孩子,這些年你受苦了�!�

    姜離聽得鼻酸,回長安以來她哄騙了許多人,更一度怕身份暴露橫生枝節(jié),但如今,竟無一人怨怪她,老夫人拉著她的手,又道:“我本想著讓你住到府里來,可昨晚便知皇后娘娘留了你,那我便不能與皇后娘娘搶人了,待魏氏的事了了,你再住過來可好?”

    這其中意思不清,姜離頗有些不自在,“老夫人憐惜我,但往后我若留在長安,是有落腳之處的,您不必擔心我。”

    老夫人笑起來,“罷了,你面皮薄,如今你還未了心愿,我便也不多說了,你師父當年幫了我許多,如今她不在了,這里便是你在長安的另一個家,不要與我們見外可好?更不要與鶴臣見外”

    饒是姜離生性不拘小節(jié),此刻也不禁頰上微熱,裴晏見她不自在,便道:“祖母,以后有的是機會說話,和公公還在馬車上等著�!�

    裴老夫人笑起來,又從自己手腕上褪下一支碧綠的玉鐲,“那好,那我這老婆子也不多說了,好孩子,這是祖母予你的見面禮,你先收著。”

    姜離無措地看向裴晏,裴晏點頭道:“不要拂了祖母的好意�!�

    說話間鐲子已套在了姜離手上,她只好硬著頭皮接了下來,待道了謝,方才告退而去。

    裴晏便送她出府,姜離一邊走一邊看著鐲子道:“這是什么意思?”

    裴晏失笑,“祖母本就記掛著魏氏之事,你頭次來的時候,她還不知你是你,如今知道了,自然要給見面禮的”

    姜離松了口氣,這時道:“那老夫人可知滄浪閣之事?”

    裴晏坦然道:“祖母身體不好,不敢讓祖母憂心,但祖父知曉。”

    姜離意外道:“那他老人家未反對?”

    裴晏語氣悠遠起來,“祖父比我更通透,也早看慣了這長安世族興衰,自我父親過世之后,他潛心修道,比我還不在意裴氏的尊榮與名望,我當初答應師兄之后,也滿心愧疚,回來向祖父坦白之后,反是他開導了我。他道人生在世,若連摯愛親朋都難相護,那該是如何的無能寂寥?后來我救了你,帶著你回了滄浪閣,那半年多我?guī)缀鯖]回過長安,多虧他在長安替我遮掩�!�

    姜離恍然想起了前次見老國公時的場面,當時只覺尋常,如今想來,老國公言辭之意,分明就知道她是誰。

    她不禁心生敬服,“國公爺能允你隨心而行,那我便不擔心了�!�

    說至此,她想到了還未來得及道明之事,“你還記得那個死在仙樓大火里的龍武軍林瑕嗎?我如今想來,當初推我下火場的只能是他了,但我怎么也不明白他為何要置我于死地,且他又為何也死在了火場之中……如今既查明仙樓中有邪道信徒,那能否往當年的大火查一查?”

    裴晏敏銳道:“你懷疑當年之事也和邪道有關?”

    姜離沉下聲來:“當年那場火起的古怪,那入邪道的趙啟明當年不也在樓中嗎?眼下線索不多,我也說不好,但我想不通這其中道理,如今邪道諸惡越來越多,難免讓我多生聯(lián)想……”

    裴晏點頭,“我知道了,我讓人再去查,明日在虞氏見吧�!�

    把姜離送上馬車,又看著馬車遠去,裴晏才返身回府,想著姜離適才所言,他腳下走的慢了些,然而沒走多遠,便見府中東側門方向閃過幾道人影。

    裴晏腳下一頓,吩咐九思道:“這么晚了,怎還有人進府?去看看”

    九思應聲而去,沒一會兒返回道:“公子,是慶陽公主府的人,來給郡主娘娘送棲霞山墨蘭的,說近日剛好得了幾盆好的,要送來給娘娘賞一賞�!�

    一聽是慶陽公主送花,裴晏便放下心來,一邊往書房去一邊道:“慶陽殿下這兩年陪母親許多,改日備一份禮送去罷�!�

    九思笑著應是,又道:“慶陽公主平日里好享樂,但真沒想到祭宮那夜能那般無畏,這幾日朝野內外還有人說她有當年寧陽公主之風,小人都不記得寧陽公主長什么模樣了�!�

    裴晏也早就記憶模糊,他默了默未再接言。

    待回了安寧宮,皇后聽聞宅中之事也滿是震驚,“聽起來確是邪氣得很,若真和近日鬧起來的邪道有關,害死孩童又是為了什么?”

    和公公道:“既是邪道了,說不定是什么怪異的法術�!�

    姜離聽著這話,不知怎么想到了麟州書院的案子,但如今尚無實證,她只得按下不言。

    翌日已是八月初三,一大早,姜離便帶著和公公出宮直奔安仁坊。

    到虞宅時,宅子里也來了不少人,裴晏和宋亦安到了,虞梓桐和付云珩也在,未去祭宮的付云珩上上下下打量她,又是一番故人重逢未識的驚奇之色,除了他們,虞梓桐提過的那位年輕道長也早就到了。

    虞梓桐介紹道:“這位便是我與你說過的那位玄靈道長,已經到了一會兒了�!�

    這位道長看起來二十來歲,著灰色粗布道袍,模樣生得十分清秀,此刻他左手拿一支黃銅羅盤一般的法器,右手拿著一只青銅三清鈴,在挖開的土坑旁來來回回的搖動揮舞,那模樣玄奇古怪,似巫師做法一般。

    虞梓桐看不下去,暗暗翻了個白眼,輕聲道:“已經跳了半炷香的功夫了�!�

    姜離失笑,又看向正在驗骨的宋亦安,“可能驗出更多線索?”

    裴晏道:“昨夜又挖出了幾十塊骸骨,基本算是找全了,七八歲的跛足男童沒變,至于死因,宋亦安推測的有些駭人,宋亦安”

    宋亦安面色沉重地抬起頭來,道:“姑娘,如果在下沒有猜錯,這孩子極有可能是……是被喂食丹砂后,又被活埋在了此處�!�

    姜離一陣頭皮發(fā)麻,“喂食丹砂?活埋?這是什么邪術?!”

    “這位姑娘說的不錯”

    忽然,那手舞足蹈的玄靈道長停了下來,他面色嚴峻地看向正北方向,道:“前次我也沒有看錯,這院子邪煞足,院子的前主人也的確懂得幾分道術,不過他這個道術,乃是邪術,不是還找到了一塊兒骨頭嗎?拿給我看看�!�

    裴晏看向十安,十安連忙將前夜找出來的野獸骨頭遞給玄靈,玄靈摸著骨頭仔仔細細地看了半晌,輕聲道:“若我認得不錯,這是一種古時奇獸之骨,此獸長于西域異族中,蛇身蝠頭,因很像一種傳說中的兇獸,為百姓所忌憚,甚至生出了許多玄幻之說�!�

    微微一頓,玄靈道:“那傳說中的兇獸,名為冥蛇”

    “冥蛇?!”

    “冥蛇?!”

    姜離和裴晏幾乎同時開了口。

    她二人反應激烈,嚇了虞梓桐一跳,“怎么了?這冥蛇有什么說法嗎?”

    姜離道:“這冥蛇,正是近日鬧得沸沸揚揚的無量道所信奉的四方護法獸之一�!�

    裴晏忙問玄靈:“道長還看出了什么?”

    玄靈這時看向手中羅盤,道:“若我沒記錯,前日來時,這井邊的柳樹林種的十分古怪,此處看似種了許多柳木,可主人真正在意的應該只有這土坑處的柳木,十顆柳木的排布,很像一種邪門的陣法,名喚震木鎖魂陣,乃是一門邪道祭祀陣,是以活祭陣中之物達成夙愿的獻祭陣,不僅如此,除了此地之外,應該還有四處活祭陣,且是四方子陣拱衛(wèi)最中心祭陣的排布”

    姜離背脊一陣發(fā)涼,“還有四處,那便是至少有五人被活祭?”

    裴晏這時肅容道:“道長可知近日長安城中的無量道?”

    玄靈道:“自然聽說了,百多年來的邪道,能成氣候的不多,那無量道我早有耳聞,只是沒想到,竟然潛入了長安城中,且看起來時日已經不短。大人猜得不錯,我也認為眼前這陣法,極有可能是無量道某次祭祀所為”

    一聽這宅子乃邪道祭祀之處,在場眾人皆是心驚膽戰(zhàn)。

    姜離又問道:“那道長可能找到另外四處祭陣?”

    玄靈道長默了默,掐指道:“此死者五行為木,震為東,那他們拱衛(wèi)的中心應在這宅子西面,且祭祀之人的五行一定不再是木”

    安仁坊位于御街跟前,地理位置十分優(yōu)越,在其西面亦皆是寸土寸金之地,玄靈道長說著眉頭緊皺,道:“可有長安輿圖讓我瞧瞧?”

    裴晏忙吩咐十安,“去取輿圖來,再將那神像圖拿來”

    十安領命而去,在場眾人紛紛陷入了沉默,邪道以孩童活祭,還在長安城中擺起了陣法,這等喪心病狂之行,竟掩藏了這樣多年才被發(fā)覺。

    思及此,裴晏又問道:“這宅子主人典賣宅邸是何時?”

    虞梓桐忙道:“是十二年前�!�

    裴晏劍眉擰起,“十二年前,想來已是祭祀之后,那便是說,施行這祭祀之法時,應該是在十三年前”

    裴晏說著看向姜離,姜離沉聲道:“又是景德二十六年�!�

    付云珩納悶道:“難道真的和那些孩子被拐的案子有關?若是如此,那也太聳人聽聞了,并且,七年之前,也有不少孩子被拐,月前也有孩子被拐,若都是無量道的圖謀,那難道近日里無量道還有祭祀?!”

    付云珩所言正是裴晏和姜離所擔憂的,二人四目相對,一股子沉重的危機感似陰云籠罩上來。

    十安取來長安輿圖和神像圖,虞梓桐命人搬來桌案,將二圖展開后,眾人與玄靈道長一同看起來。

    玄靈道長一邊看一邊掐算著什么,沒一會兒道:“冥蛇屬木,位于東,梼杌屬水位于北,南方為窮奇,屬火,西為犼獸,屬金,那這中間的神尊便當尋五行屬土之人活祭,且我若沒記錯,當初這邪道有活祭之人越尊貴祭祀之法越好的習俗”

    說著話,玄靈道長輕喃兩句法訣,忽然傾身,在輿圖之上橫著一劃,定聲道:“那祭祀神尊和犼獸的場所,一定就在這條線上,按無量道的說法,祭祀犼獸的極可能也是孩童,但祭祀神尊之人,多半是一位非富即貴之人,此人不一定為童子�!�

    玄靈所劃之線,自安仁坊而起,一路往西,經過豐樂坊、延康坊,興化坊數(shù)座民坊,付云珩道:“但這么廣的區(qū)域,如何確定具體的位置呢?他們秘密祭祀,想必骸骨也埋在地底下的,這些人竟敢拿長安城來布陣,真可說與謀逆無異了!”

    說著話,他又道:“你不是會看兇煞嗎?可能看出來?”

    玄靈道長面露尷尬,又輕咳一聲道:“若能憑空看出祭祀藏尸之地,那我還在人間修煉什么,我都能升仙了!我只是比你們懂他們那些神神鬼鬼布陣之說罷了,這些人命是非,只能讓你們衙門的人去查了!”

    姜離并不信怪力亂神,可邪道信奉的正是怪力亂神那一套,她便也不得不按她們所思來推演,正深思著,裴晏道:“假如祭祀無量天尊的法陣在豐樂坊,那犼獸所在,可是在興化坊?窮奇與梼杌,便是在其正南與正北兩方?”

    玄靈道長點頭,“正是,這些邪道沒幾個正經修道的,可這法陣排布他們卻十分講究,距離遠近多半都是相似的,但大人如何確定祭祀天尊是在豐樂坊呢?”

    裴晏顯然想到了什么,但事關重大,他尚不敢確信,便肅容道:“云珩,你隨我去京畿衙門走一趟,你們留在此地繼續(xù)驗骨”

    眼看著他們離開,虞梓桐發(fā)愁道:“裴鶴臣去京畿衙門做什么?”

    姜離思忖片刻,“只怕是去查宅邸買賣記錄去了,這處宅子在祭祀后很快被賣掉,別處應也一樣,且前后時間多半不會差太久�!�

    裴晏這一去便是整日,姜離幫著宋亦安驗了半日尸骸,直等到暮色初臨方才返程。

    馬車沿著御街一路往承天門去,還未走到跟前,又見幾十個禁軍護送著三輛木板車往宮門而來,板車之上,運送著半人高的箱籠,聲勢浩大。

    和公公瞧見了,便道:“看這箱籠大小,應該還差一樓的十尊小佛像萬壽樓便裝潢齊備了,應是送小佛像入宮的”

    回宮下馬車時,姜離一抬頭便見萬壽樓聳立在重重殿閣之后,夜幕已至,萬壽樓內點點燈火若星子高懸,仔細一看,便見樓頭朱漆寶頂皆已完工,運極目力,還能瞧見其中彩帷珠簾千重,不必近前便知內里奢華無比。

    待入安寧宮,便見安國公夫人謝氏帶著蕭碧君兄妹來拜訪皇后,他們也得知了姜離真正的身份,皆是來探望她的。

    姜離見面仍是告罪,蕭碧君將她扶起道:“難怪你剛回來我便覺得與你處得來,卻不想原來是故人,那日知道消息時,我便哭了一回,你回長安了也不來見我們!”

    姜離不禁告饒,“都是我的不是,本想著明日就去府上給世子復診的。”

    蕭碧君聞言喜上眉梢道:“我們來也正要說這事呢!你猜怎么著,你前次施針之后,哥哥那幾日腿上的麻痛好了許多,按你的方子用藥后,這幾日夜里睡覺都安穩(wěn)了許多,不愧是廣安伯的徒兒”

    謝氏也笑道:“你施針之時,可是用了魏家的伏羲九針?”

    姜離如今再無顧忌,便坦誠道:“是……當年義父給世子看診之時,回家之后還提過他的病,我如今也循了伏羲九針之理施針�!�

    謝氏嘆道:“時隔多年,你回來了,敏之的腿也有希望了,真是天可憐見,我聽聞陛下還未赦免你冒名之罪?如今是怎么說的?”

    姜離正不知如何作答,蕭皇后道:“這孩子在祭宮大亂里立了功,怎么也能抵消一二了,何況當年之事乃是冤案,若再處置她,那可真是說不過去了�!�

    謝氏安了心,“那是再好不過�!�

    他們一家既然入了宮,姜離便想趁著機會給蕭睿復診。

    蕭皇后遂令佩蘭將他們帶往偏殿看診。

    到了偏殿,蕭睿才開口道,“我真未想到你竟是魏氏的姑娘,這么多年過去了,若廣安伯和夫人知道你還活著,還不畏生死為他們伸冤,他們一定十分欣慰�!�

    姜離正給他問脈,蕭碧君聞言道:“我就說嘛,這幾年里哥哥的腿怎么治效果都很一般,結果你一出手便見了效……卻原來是得了魏伯爺?shù)恼鎮(zhèn)鳎人麄兊脑┣肆�,阿離,你往后就留在長安開宗立派吧,把魏氏的絕學流傳下去!”

    姜離失笑,“當年我受了頗多考驗才開始跟著義父學伏羲九針,短短一年多,只學到了三分皮毛,哪敢立派?倒是師父的婦人病和小兒病我還可傳一傳�!�

    蕭睿這時道:“太子謀逆一場,聽朝中人說他是那無量道背后主使?”

    這一問問住了姜離,她道:“邪道還未查完,朝上有此論調,大抵是謀逆之行太過十惡不赦,大家便將邪道之禍落在了太子身上�!�

    蕭睿頷首,又道:“這些日子我又仔細回憶了當初去城外客棧就診之事,又想到了一處細節(jié)來,我記得那無方游醫(yī)施針的針口十分纖細,似乎比其他大夫所用的銀針纖細許多,以至于我找施針點時,前后找了許久。”

    姜離正寫新方,聞言一愣道:“銀針極細?”

    蕭睿點頭,“不錯,除了這一點,別的我實在想不出了�!�

    姜離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擰著眉尖出了一會兒神,就在蕭碧君要開口時,姜離又疑問道:“當時世子的腿,是真的好轉了一些?”

    蕭睿頷首,“不錯,是真的好轉了,雖然不及姑娘你施針之后的效果,但比起其他大夫,也是遠勝之”

    姜離又是一愣,蕭碧君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姜離連忙搖頭,快速寫完方子之后道:“之后按這個方子用,我去取來醫(yī)箱便為世子施針。”

    姜離起身回到自己位于西后殿的寢房,取針囊時,她一臉嘲弄地自言自語道:“我想什么呢,莫非我也魔怔了……”

    翌日已是初四,一大清早,和公公便來報喜訊,“娘娘,外朝來軍報,說太子和薛中丞都已追到了,今日已在押送回長安的路上,應該后天便會回來,高從憲和高晗父子逃去了西北,虞侍郎親自帶兵追捕,三五日內應該也能追到�!�

    蕭皇后肅著眉目,面上并無多余表情,一旁的澤蘭和佩蘭二人對視一眼,卻皆露出了解氣之色,好半晌,蕭皇后才道:“知道了,等消息吧�!�

    和公公應是而去,佩蘭和澤蘭猶豫片刻,正要上前來說什么,外頭腳步聲急匆匆而來,下一刻,是淑妃娘娘小跑著進了殿門。

    見她如此急慌,蕭皇后道:“本宮知道太子被捉住了,值得你這樣著急?”

    淑妃愣了愣,喘著氣道:“不,不是,臣妾不是來給娘娘報太子之信的,臣妾是來找姜姑娘的,娘娘,薛蘭時在東宮有早產之象”

    姜離忙站起身來,“她有孕剛足七月,怎會早產?”

    淑妃嘆道:“太子謀逆她是知道內情的,這幾日被幽禁在承香殿,據說是大喊大叫哭哭笑笑鬧了好幾日了,到今日才出事都算她能撐,但好歹是皇室血脈,陛下那邊聽了消息,只說是去看一眼,我先遣了產婆去,但又想著,請姑娘一道去或能救命。”

    姜離看向皇后,蕭皇后道:“好歹是兩條性命,去吧�!�

    姜離應是,連忙和淑妃趕往東宮。

    薛蘭時嫁給太子多年,只怕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住來承香殿,這處被她鄙夷芥蒂了數(shù)年的殿閣,如今竟成了她的牢獄。

    然而姜離和淑妃剛剛趕到她住的屋外,便聽到了里頭恐懼的呼喊。

    “妖怪!妖怪,這是個妖怪啊”

    姜離和淑妃對視一眼,皆是驚異。

    二人快步進門,剛踏進寢房,一股子血腥味撲面而來。

    這間偏殿和鄭文薇住的凝香閣布局一模一樣,時隔兩月,如今躺在血泊里的人變作了薛蘭時自己,而床榻邊上,明夏面色煞白地落著眼淚,一旁的產婆手中,正抱著個剛出世的小嬰兒,孩子竟已經生下來了!

    這嬰兒滿身血污也就罷了,令人觸目驚心的,是那嬰兒左臂上竟多出來了一塊兒皮肉,再仔細一看,那塊兒皮肉竟依稀是個人臉形狀。

    產婆多年來哪里見過這樣的嬰孩,當下嚇得渾身發(fā)軟,只當是見到了妖物,但想著孩子是皇室血脈,又不敢將孩子扔了。

    淑妃也看清了,大驚道:“這是怎么回事?!”

    姜離看著那人臉也是一陣發(fā)怵,但她立刻解釋道:“娘娘,不是妖怪,這是一種叫‘人面瘡’的異病,娘娘不必害怕”

    淑妃掩唇不敢近前,“你說的當真?”

    姜離左看右看,抄起一旁的一塊兒錦被,上前將孩子裹住抱在了懷里,那產婆如蒙大赦般退開,仍然心有余悸地盯著嬰孩看。

    姜離懷中的是個女孩,雖只有巴掌大小,可除了手臂上的人臉并無別處殘缺。

    姜離檢查一番放下心來,道:“娘娘放心,是真的有這種異病,多發(fā)于多胎之家,后來有醫(yī)家鉆研此病,道此異病乃是一胎多子,因其中一個胎兒極是不足,便附著在活下來的胎兒身上,這才長出了人臉來,只需在其幼時將這人臉割下便可。”

    淑妃還是毛骨悚然,“可,可這”

    “妖物!妖物……明夏,殺了她……”

    姜離剛解釋完,床榻上昏昏沉沉的薛蘭時忽然開了口。

    她滿頭大汗,面白若紙,只死死盯著嬰孩,“殺了她,再不濟……再不濟扔了她……一定是她,一定是她生而不吉才壞了他父親的謀事……”

    忽然,她看清了抱著孩子的是姜離,不知想到什么,她驟然瞪大了眸子,喝罵道:“你滾!就是你,就是你這妖物,分明把你棄了你怎敢回來?!”

    明夏大哭起來,“娘娘,她不是大小姐,她是假的,您別說了,無論如何先保住性命要緊啊,小郡主是無辜的”

    “不,我不要郡主,我要太孫,我要太孫啊”

    薛蘭時瘋了一般,不住呢喃著“我要太孫”四字,然而聽著她適才所言,姜離腦海里忽然浮出了一個可怖的念頭,她看向明夏,“明夏,什么叫‘棄了還敢回來’?當年的薛泠到底是怎么被拐走的?什么叫薛泠也是‘妖物’,難道她肩上的傷口是因”

    姜離又看了一眼嬰孩左臂,恍然大悟,“是你們故意的?!是你們故意棄了薛泠,所以她母親才瘋了?薛泠幼時身上也長了這人面瘡?!”

    明夏落淚不止,面色也慘白,見她不答話,淑妃喝道:“太子和薛琦都被捉住,不日便會送回長安受審,你和你主子也別抱任何幻想了,還不交代!”

    最后一聲厲喝,嚇得明夏心防潰敗,她立時道:“是,當年的大小姐也患有此疾,只是一開始并不明顯,是到了兩歲半時,她后背上才長出了人臉形狀,當時娘娘知曉了此事,只道她乃妖異附身,本想讓薛管家了結了她性命,可薛管家不忍心,便將其帶出了長安地界,又一刀割了那人臉,將大小姐丟在了外頭�!�

    “對外……對外只說大小姐被拐了,夫人并不知內情,是真以為孩子走失了犯的癔病,夫人身邊的芳嬤嬤也知道此事的,但這病實在太過怪異,后來你冒名回來,娘娘心驚膽戰(zhàn)了許久,發(fā)覺你并無怪異才安下心來”

    姜離難以置信,“這病并非妖異,更非絕癥,我只以為薛泠被拐之后受過傷才編了那凍瘡之由,卻未想到竟是此��!難怪她當初專門問過我背后傷痕!”

    說著話,榻上薛蘭時又胡亂喊叫起來,姜離見她還未止紅,將孩子交給產婆后忙近前去問脈。

    明夏在旁哭著道:“娘娘這兩天急火攻心,前日開始精神已不對了,一個時辰之前忽然見紅發(fā)作,奴婢也沒想到小郡主竟也,姑娘,求求你,看在這孩子是你一手調養(yǎng)娘娘才懷上的,想法子救救這孩子吧,這也是娘娘的血脈,她好容易活下來,求你救救她�!�

    姜離心底五味陳雜,速速開了方子,又給薛蘭時施針止血。

    待施針完,薛蘭時精神時好時壞,一時喝罵,一時悲哭,一時又不甘自己得了個女兒,一時又喚太子冤屈,直聽得姜離和淑妃氣不打一處來。待湯藥送來,明夏強行給薛蘭時喂了藥,血也止住之后,姜離方才與淑妃一同離開。

    出了房門,淑妃看著襁褓中的孩子道:“這孩子先抱去我那里養(yǎng)著吧,如何處置,得和陛下稟告之后再議�!�

    一番波折,再回安寧宮已是午后。

    蕭皇后聽了小薛泠之事,驚訝道:“若是如此,那薛琦怎配為父親?可嘆簡嫻到如今都不知當年真相,你可要去簡家走一趟?”

    姜離沉默半晌,搖頭道:“簡夫人如今病情剛見好轉,此事還是不知為好�!�

    蕭皇后也覺有理,遂不再提。

    因此波折,姜離這日未再出宮,只幫著蕭皇后制了一份藥膳單子,眼看著夜幕初臨,姜離正牽掛那嬰孩處境之時,和公公匆匆而來。

    “娘娘,太子妃沒了”

    姜離一愣,幾乎沒反應過來,“沒了?”

    和公公道:“下午她便醒了,精神還是時好時壞,于公公松了口給送了一碗參湯,本是想她能撐住,可沒想到她精神是好了,卻一直問太子和薛琦是不是被捉了,那婢女不敢隱瞞,她聽了那話,呆呆地躺了一陣子,等那婢女出門給她拿藥時,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一頭撞死在了床柱上,婢女回來看到時人已沒氣了�!�

    殿中一默,姜離也呆了住,薛蘭時并非仁善之人,也不值同情,可上午才替她醫(yī)治,半日功夫就自戕而亡,還是令姜離心頭陣陣發(fā)冷。

    蕭皇后似乎不覺意外,嘆了口氣道:“她是太子妃,早晚逃不脫的,她多半也想到了,與其拖著產后之身死在朱雀門外,還不如早些了斷,讓內府好好辦喪事吧�!�

    和公公應是:“淑妃娘娘去善后了。”

    蕭皇后點了點頭,見姜離默然未語,便道:“孩子,別害怕,這座宮城經歷了太多的生生死死,今夜太子妃沒了,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姜離怔然道:“娘娘見了很多嗎?”

    蕭皇后扯了扯唇,笑意卻未達眼底,“是啊,很多,見得多了,才足夠心冷,足夠心冷,才捱得住這宮里的年年歲歲”

    此言落定,見姜離神色發(fā)僵,皇后又撫了撫她發(fā)頂,嘆道:“從前本宮還希望你多留在宮中,但如今想來,還是走吧,離得越遠越好�!�

    太子謀逆,所有參與的叛臣皆舉家下獄,太子一脈也如同肅王黨羽般被迅速清理,連著數(shù)日,朝堂上動蕩不斷,相比之下,薛蘭時的死便顯得悄無聲息了。

    翌日初五,姜離出宮趕去大理寺時,付云珩也在。

    說起薛蘭時產女過世,二人都未聽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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