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誰知電光火石之間,短兵相接,另一道劍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劃過眼前,擋下了他的劍。
一聲刺耳銳鳴。
他終于認出這樣快的劍,
先是不可置信,直直看著朦朧光線里那張臉,
道:“……陛下?”他沒有給即墨潯說話的時間,旋即嘲諷般笑道,
“陛下九五之尊,竟行如此齷齪之事?半夜?jié)撊牍媚锛业奈葑樱俊?br />
稚陵嚇了一跳,齒關打顫:“陛下?!”
只聽到對方那有些熟悉的磁沉聲線,伴著銳鳴消弭,溫柔緩緩地響起:“薛姑娘,你別怕,我不會做傷害你的事�!�
鐘宴一聽,冷笑起來:“這天底下,誰傷害——”話音中斷,鐘宴只覺頸邊一涼,竟已橫了一柄劍。似乎只要他稍稍一動,就要劃破他的頸子。
有如毒蛇般幽涼的聲音繼而傳來:“鐘宴,你自己又問心無愧么?……你敢說你和朕所想的,不是同一件事么?”
他頓了頓,幽幽道:“朕坦坦蕩蕩,問心無愧。今日來微夜山法相寺,不為別的,只是因為擔心薛姑娘的病情�!�
稚陵全然愣怔住,但隨著天色逐漸發(fā)白,看清他們兩人對峙的架勢形容,尤其是橫在了鐘宴咽喉前的利劍,不由大驚失色,連忙踩著鞋下了竹床。
她小心靠近鐘宴身后,抬起手,捏住那柄劍,緩緩挪開后,又連忙仔細看看有無劃傷他的頸子。
即墨潯見她竟這般擔心鐘宴,霎時間,攥著劍柄的手指捏得發(fā)白,卻還強忍著火氣,溫聲說:“怕什么,他又不是豆腐做的,沒碰到�!�
他一把將劍收入劍鞘,鏘的一聲響,驚得稚陵回過神,抬頭只看到那頎長背影寥落踏出了屋門。門外黎明初至,太陽在山外即將躍出,天邊已有似火的朝霞。
他忽然在門外頓住腳步,轉過臉來,對著稚陵,聲音柔和許多:“陸承望回不來是事實,薛姑娘何必要為他白白苦等?他無能,配不上你�!�
天亮了。
鐘宴聽到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大抵是薛家的仆從過來查看稚陵的情況,連忙叮囑她不要講出此夜之事,并立即快步離開。
稚陵坐在竹床床沿,怔怔的,心緒如麻,剪不斷理還亂,只覺得剛剛好像做了一場夢。
難道真的是夢嗎?她使勁捏了捏眉心,捏得肌膚發(fā)紅,恰被進屋的周懷淑給看到,連忙阻攔她道:“阿陵,好端端的,怎么又掐起自己來了?”
她這廂攬著稚陵一并坐在床沿,又仔細問了她昨夜感覺怎樣,有無旁的不適,稚陵想起鐘宴的話,只搖了搖頭:“沒、沒什么,娘,我很好……”
白藥進來說,魏都尉已經帶人下山了,剛剛托了她向夫人告辭,說尚有公務,不宜久留。
周懷淑笑說:“魏都尉為我們家阿陵勞心勞力的,改日讓你爹請一頓飯,謝一謝他們家�!�
稚陵怔怔點頭,卻不由回憶起即墨潯先前的那番話,心頭一怔,魏叔叔他們也一定是跟隨他前來的……
她隱在袖中的指尖輕輕一蜷,遲緩地想到:他不會是……也想娶她吧?
這個念頭一出,稚陵神情微微一變,本能地抗拒,皺了皺眉,說:“娘……我們快些回家吧。”
她甚至已想收拾東西回她的連瀛洲了,最好是離上京城遠遠的,離元光帝也遠遠的!他那樣的男人,太危險了。
周懷淑不知她的想法,更不知就在剛剛,這禪房里發(fā)生過什么,因此聽稚陵說要回家,連聲應著,說:“是該回去了,你爹爹恐怕在家里急得冒煙。”
稚陵起身換衣裳,夏日炎熱,陽春拾起床頭小竹幾上擱著的一只舊蒲扇,給她扇風,又不敢太用力,怕將姑娘給吹倒了。
周懷淑見了,稀奇說:“哪里來的蒲扇?昨日熱得不行,也沒找見一柄扇子來�!�
陽春指了指竹幾:“夫人,我是在那兒拿的。”
稚陵本沒在意,等好容易下了微夜山,坐上了回家的馬車時,終于遲緩想到,昨夜里……是鐘宴拿扇子替她扇風么�。�
不,好像不是他。
她得出一個更令人吃驚的結論,這結論叫她數(shù)日惶惶多思六神無主,茶飯不思寢食難安。
若是即墨潯呢?
若是他呢?
可依照他的身份,怎么會做出這種事的?他是天下之主,九五之尊,恐怕只有太子殿下享受過他這般的照拂——她又何德何能呢?
沒過兩日,天氣變了一變,連日驟雨,狂風急雨下,庭院里草木莫不都蔫蔫兒地垂著頭。
稚陵托著腮坐在窗前,看了一整日的雨,依然告假,沒有去宮中。
陽春端了些清粥小菜進來,想她多少吃一點兒果腹,可稚陵只皺眉,一言不發(fā)的,說什么也不想吃,在陽春哄了半天后,才勉強吃了一小碗粥。
洗漱過后,干躺在了床上,雨聲不絕,天已經黑了,屋中白藥和陽春在羅漢榻上做針線活兒,一燈如豆,稚陵翻來覆去沒有睡著,愈發(fā)覺得眉心紅痣灼燙,燙得她心神不寧。
她強行閉上眼睛,潺潺雨聲中,便總能回想起,那個夜晚,落在她唇角的輕輕一吻。
她本該抗拒的,然而那樣輕盈的若即若離的滋味,又使她不由自主地反復回憶,像是一片輕飄飄的羽毛,拂過她唇畔一樣——那是她十六年歲月里未曾嘗到的,叫人臉紅心跳的感覺。
回憶總是連片地出現(xiàn),想到這個輕輕的吻,便會繼而想到,上巳節(jié)在西園的水邊,撞見即墨潯美人出浴的情景,回想起他的如墨長發(fā),無數(shù)傷疤。
可她實在很為這樣的自己感到羞恥。理智告訴她,她不該迷戀這樣的滋味,它讓人上癮,讓人念念不忘,必然也會讓人自食苦果。
在迷戀惦念和清醒抗拒之間反反復復,她說服不了自己,便干脆試圖躲避。
躲得了一時是一時,……
但她也曉得,躲,不是什么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爹爹回府里時,照常來看望她,便說:“阿陵,你若實在不愿進宮做伴讀,爹爹便去跟陛下說一說……”
稚陵悶悶地倚著爹爹他肩膀:“爹爹,陛下他不會答應的。”
爹爹卻奇怪說:“阿陵,你怎么篤定陛下不答應呢?”
稚陵揪著衣帶,輕輕嘆氣:“爹爹,你去試試吧,若是成功……那最好了。”
薛儼的確如稚陵猜測的那樣,失敗了。陛下他非但回絕了他的請求,還詢問了幾句稚陵的近況,以及暗示了他,過幾日便是陛下的壽辰,屆時宮宴,稚陵不能再躲懶不去了。
“躲懶”?稚陵心道,也不知元光帝當真認為她是躲懶,還是知道她告假不入宮的真正緣故呢?
……總之,這場宮宴卻是一定要去的了。
稚陵微微嘆息。
薛儼終于也覺察出了不對勁,低聲問稚陵:“阿陵,陛下他……似乎對你格外關注�!�
稚陵悶在心頭數(shù)日的心事,這時候如江水決堤般一瀉而下,她抬起烏黑盈潤的眸子,對爹爹他道:“爹爹,……陛下會不會是……想要我入宮?”
此話一出,不單是薛儼愣住了,連旁邊的陽春和白藥也莫不驚得僵住動作。
薛儼此前還只懷疑,陛下難道是替太子殿下相看太子妃,看中了稚陵;可現(xiàn)在一聽稚陵的描述,方覺得此前全然都猜錯了!他哪里是想要稚陵做太子妃——分明是陛下自己想要他這寶貝女兒才對!
薛儼擰起眉來,大手拍了拍稚陵的肩膀,安撫她道:“阿陵莫要擔心。陸家這門親事雖然指望不上了,但……還有別的出路。大不了,爹爹辭官不干了,帶你和你娘去江南隱居!”
稚陵原本還憂心忡忡,可一聽爹爹要辭官,頓時又破涕為笑,給他捏了捏肩膀說:“爹爹,別太擔心,最壞也壞不到哪兒去,我爹爹和娘親都這么厲害,我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薛儼本是想這兩日就與陸家退婚,可現(xiàn)在看來,這門名義上的婚姻,恐怕還得保持一段時日,至少做個擋箭牌,陛下壽辰的宮宴,點名要稚陵參宴,恐怕別有所圖。
他想,稚陵也要再多相看相看別的人家,若有合適的……還是盡快成婚為好,斷了陛下的念頭。
他壓根不知陛下到底怎么看上了他家姑娘的,在他印象之中,陛下與稚陵幾乎沒什么交集——若不是稚陵跟他一五一十交代了,他還不知,原來他們私底下還見過這樣多回。
那自然不得了了。他的寶貝女兒,無論如何不能受委屈。若嫁給陛下,且不說陛下有個惦念十六年的先皇后,還有個養(yǎng)了十六年的親生愛子,稚陵自然要排在他們之后了,哪里比得上做人心尖尖上第一位的寶貝?更何況,陛下已經三十六歲,與他自己也相差無幾了。
薛儼想,他絕不會答應。
第077章
第
77
章
陛下又在逗他的鳥了——吳有祿悄悄瞥了兩眼,
收回目光。宮墻上華燈一盞盞點亮后,涵元殿里卻愈顯得曠冷�,F(xiàn)在添了些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也算是熱鬧了些。
這兩只斑斕的錦雉,
一只是從前那只,另一只是先前薛姑娘拿來頂替的。陛下他現(xiàn)在愛不釋手,
只是,兩只雄鳥養(yǎng)在一起難免互啄,
很讓人頭疼。
他這廂立在了殿門外,聽見響動,
抬頭一看,笑起來道:“哎喲,
什么風把泓綠姑姑吹來了?”
深綠宮裝的女子緩緩踏上階陛,
卻輕輕嘆息,
只垂眼說:“是陛下上回吩咐的事情,
前來回稟�!�
吳有祿了然,旋即領她進了涵元殿里。
“事情辦好了?”淡淡的嗓音響起,
他轉過身,不再逗弄錦雉,坐在圈椅中,
看著泓綠,泓綠呈來一只錦盒,打開盒蓋,燭光底下,
盒中物赫然矚目。
他淡淡點了點頭,泓綠復將錦盒闔上,
小心放在了一旁,退下時,
心里卻仍有些不平。
那位薛姑娘,聽聞是今春才入京的,想來與陛下他只見過寥寥數(shù)面,便讓陛下如此用心對待——甚至要這般花費心思,不肯勉強她,不愿用身份地位威迫她。
陛下對薛相爺家的姑娘這般上心,……把娘娘她又忘到哪里去了呢?
泓綠心頭忽然有些酸楚,咬了咬唇,娘娘她是那么好,陪著陛下一路建功立業(yè),賢良淑德,可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生前不曾受到陛下這樣的關心愛護,便含恨而終,只有死后尊榮,可那又算什么,終究于事無補;薛姑娘又做了什么——這世上,到底沒什么公平可言的。
她幽幽嘆氣,回到承明殿以后,在神龕前靜靜立了一會兒,望著靈位,黯然不已。
泓綠小心擦拭了一遍靈牌,即使她每日都要擦拭,靈牌上還是不可避免地蒙上薄薄的塵埃。
她一面擦拭,一面分神地想,陛下十幾年來的壽辰都從簡來辦,今年卻頗費了功夫仔細布置,六月盛夏里,不單是佳肴美酒,珍饈美食上格外比往年隆重,連每年都省下的賀壽的戲,今年卻還叫人籌備,請了這當紅的戲班子進宮;甚至闔宮上下各人的新衣服,都多賞賜了兩身。
說是務必要辦得姹紫嫣紅,花團錦簇,——聽聞薛姑娘愛好美衣服,美景美人美食……大抵都是為迎合她的喜好。
壽宴當天,稚陵在水晶鏡前比劃了好幾身衣裳,卻覺得,自己這會兒還是穿得低調一些。周懷淑自從那天曉得了元光帝看中她家稚陵,只恨不得把稚陵遮起來藏起來,但這躲得了初三,躲不了十五,元光帝他是何等不擇手段之人,他瞧中了的,還能躲得掉么?
于是她也只好聽自家相公的建議,讓稚陵低調打扮,在人群中不扎眼,并暴露出一些很不美好的品質,比如奢侈、浪費、蠻不講理,他的理由是:陛下一向清儉,必然不喜鋪張浪費,屆時發(fā)現(xiàn)除了一張臉以外,與自己性子不合,大抵他的興趣很快就消退了。
無論怎樣,先避過這個風頭為好。
稚陵疑心鋪張浪費和低調一些無法兼得,但爹娘說的又實在在理,因此今日挑衣服挑來挑去,挑了一身看似十分低調的淺水綠的襦裙,但裙上織金鑲銀,裙子每一條褶皺上,都嵌了三十六顆一樣大小的雪白珍珠。
海水藍云紗的披帛,同樣綴飾著數(shù)枚瑩潤的寶石。
衣上刺繡淡淡不顯眼,卻是最近極為時興的一種耗費時間頗久的繡法,只要有光照上,便顯得流光溢彩。
腰間束一掌寬的錦帶,再系上軟綠絲絳,行動起來時,裙裾翩躚,珠光流彩。陽春替她梳了個簡單的螺髻,斜簪上兩支翡翠簪。這般下來,稚陵對鏡一看,總算達到了爹娘說的,低調又奢侈。
跨過門檻,稚陵抬頭一瞧,說:“看這天,似乎要下雨�!�
陽春也抬頭看:“咦?這明明是晴天呀,姑娘怎么說要下雨了?”
稚陵笑了笑:“六月天,天氣瞬息萬變,那邊像有烏云�!标柎赫f:“姑娘別擔心,一直帶著傘呢�!�
帶傘么,一來是怕下雨,二來也是遮太陽的,姑娘身子那樣弱,風吹一吹,雨淋一淋,太陽曬一曬,都可能暈過去。
賜宴在御花園虹明池北岸。
分花拂柳,只見花團錦簇,爭奇斗艷。適逢紫薇花開,岸上紫薇樹團團開著淡紫色的紫花,偶爾要被風刮落;近水處長著茂盛蓬勃的水燭與荷花,時有蜻蜓低飛。
沿水岸一路筑著許多歇憩的小亭,至于其他建筑,放眼望去,只有不遠處的一座觀景的樓臺,以及另一座竹軒。
魏濃許久不見稚陵,剛在心里嘀咕著怎么她還沒有來,又和別家?guī)孜还媚锖蚜艘魂�,不知誰說了一句:“快看,那傘——好漂亮!”
魏濃一回頭,只看見不遠處幾叢茂盛的蘭草旁,亭亭立著個綠衣裙的姑娘,手里一柄工筆海棠花的紈扇,并撐著一把傘,天青色傘面,細細描繪了一整幅春樹鳴禽圖,而六十四支扇骨外,全都懸掛著一枚小小的明珠,時有風來,那些懸著的珠子便微微搖晃。
在太陽底下,光芒刺眼。
魏濃一眼認出這風格定是稚陵,哪怕她的傘面壓得很低,壓得看不見她眉眼,只能依稀看見她的下巴。她于是立即轉頭招呼稚陵過來,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稚陵今日穿的這身不起眼的裙子,原來也十分昂貴。
但今日這宴上,放眼望去,哪家姑娘不是穿得艷麗奪目的,都想著出一出風頭,偏她穿得不惹眼,反而又更顯眼了。
魏濃抬手,要把她的傘面抬高些,好能看見稚陵的臉,稚陵卻輕咳一聲,別扭道:“哎哎,別,我……咳咳,我不能見光�!�
魏濃奇怪道:“怎么了,這可不是你的性子�!�
魏濃哪里曉得稚陵今日多的一樁煩惱事,只當是她不想太招惹這宮宴上別的青年才俊的目光,才這樣低調。
她倒是沒有再堅持追問,稚陵又說:“這宴上,有什么好玩兒的么?”她環(huán)顧四周,認得的寥寥無幾,三個一組五個一群地在一起攀談,倒不見得很有趣。
尚未開宴,娘親和別的夫人們聊在一起,爹爹和別的朝臣們在一起,打發(fā)她來和別的姑娘們在一起。除此之外,娘親又老生常談地叮囑她,眼光要毒一點,仔細看看有無喜歡的少年郎。
魏濃興致盎然地說:“誒,我們幾個正打算在宴前玩投壺,要不要一起玩?”
“投壺?”稚陵為難了一下,投壺……她實在不太擅長。
她與魏濃站在一起,看另幾位姑娘先投,十中二三已經很不錯,稚陵便又有了點信心。她的水平,也是僥幸能中一支的水平,一會兒應不太丟人。
過來圍觀甚至也說想玩的人漸漸多起來,原先只三四個,現(xiàn)在竟圍了十幾二十人在,有男有女,魏濃連忙出面說:“大家不要急,一個一個來。”
輪到魏濃,她懷抱十支箭,稚陵站一旁觀看,只見她舉箭輕輕一擲,便咣當一聲響,穩(wěn)穩(wěn)扎進瓶中。第一支箭便投中了,叫圍觀眾人驚了一驚,等她投完十支,十進七支,已然超過此前那位的十進三支,登時贏了滿堂彩。
魏濃她聽到旁人夸她,得意洋洋挑了挑眉,笑說:“哈哈,都是我爹爹教得好�!�
稚陵心覺,若在魏濃之后,她立即上去,只投進一支的話,對比也太明顯,未免丟人現(xiàn)眼,因此思索一番后,決心等一會兒再投。眼看姑娘們和公子們一個個上場,沒有一個超過了魏濃的七支,魏濃愈發(fā)得意。
她悄聲在稚陵跟前說:“若我是第一,明日請你吃荔枝酥酪�!�
稚陵撲哧笑說:“你這不是贏定了?”
誰知兩人說完話,再看回場上,卻見那寶瓶里竟已進了一大把箭,魏濃一數(shù):“一,二,……六,七!七支了!”
稚陵抬眼看向那正在投壺的姑娘,登時愣住,喃喃道:“是她�!�
魏濃問:“誰��?”
稚陵收回目光,卻沒打算繼續(xù)玩投壺,徑直離開圍觀人群,撐著傘,益發(fā)壓低了傘面,魏濃干脆湊進了她的傘里,才聽稚陵低聲說:“你還記得么,去年春天我去隴西……發(fā)生的事情。”
她們倆已走到了一處臨水的亭邊,水面波光粼粼,烈日之下,格外晃眼睛,但近岸處栽種成片的綠荷,似汪洋起伏的綠海,便要爽目許多。
魏濃詫異說:“是李家的姑娘,你家表姐妹么?”
稚陵蛾眉輕顰,紈扇抵在唇上,說:“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位楊姑娘�!�
魏濃遲緩地記起來,詫異道:“是她呀,她……她來了,那豈不是說明,你那個表哥也來了?”
稚陵輕聲說:“之前聽我爹爹說,去年他接近太子殿下,不知犯了什么錯,……被逐出宮,到底是親戚,我爹爹幫他周轉了一下,回了隴西。今年大抵也進京賀壽來了�!�
提起李之簡,稚陵顯然心情欠佳。
魏濃寬慰她說:“哎,別擔心,大不了躲著他們一點。”
稚陵點點頭,怎知回過頭來,正預備離此地遠一些,迎面就見到一樹木槿花下,長身玉立著的錦衣青年,和另幾人談笑風生。
稚陵立即壓低了傘面,匆忙避開了李之簡這條路,魏濃微微詫異,輕聲道:“不會就是他吧?看起來一表人才的�!�
稚陵說:“濃濃,你去玩兒吧,我找個地方躲躲�!�
可魏濃剛轉身走開,稚陵就聽到李之簡的聲音,含著幾分驚訝:“阿陵妹妹?”
不及稚陵找旁的路走開,已能看見李之簡雪白錦袍出現(xiàn)在了眼前。幸是傘面壓得很低,沒有四目相對的尷尬,稚陵這時候若否認,儼然也是來不及了。她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簡表哥。”
她實在覺得,與李之簡沒什么好說的。
李之簡的身量高,從他角度來看,只能看到日光下,這把傘傘面上所繪的春樹鳴禽圖,而看不到稚陵的臉。
李之簡卻絮絮叨叨了一堆有的沒的,譬如拿老祖宗來打感情牌,說他為去年之事很抱歉,老祖宗氣得罰了他,現(xiàn)在他已經明白當時自己錯得太離譜,斷不該輕視了她的感受。
單是李之簡邀她去近處亭子里坐一坐的話,稚陵自要拒絕他,可又有二表哥李之篤在旁,沉默半天后亦說:“阿陵妹妹,就讓大哥他向你賠個不是罷。”
稚陵對二表哥印象還不錯,他送她一路回家,路上總護著她,因此聽李之篤開口,心頭就軟了下來,覺得單是去坐坐,也沒什么大不了。
這時候,倒見一襲綠衣的楊纖柳也款款過來,見到稚陵時,落落大方地一笑,聲音很輕:“阿陵妹妹,許久不見……”
幾人坐在圓石桌邊,有宮娥端來了瓜果、點心、美酒,分奉玉盞,各自斟了一杯。
李之簡笑了笑,端起玉盞,問那宮娥:“這是葡萄酒?”
宮娥笑道:“公子好眼力,正是去年西域進貢的葡萄酒。這酒不烈,味道甘甜,最宜姑娘們喝了�!�
李之簡眼底閃了閃,握著玉盞,欲言又止。
稚陵自知酒量不怎么樣,本沒有想喝這酒的意思,但這葡萄酒委實是新鮮玩意兒,況且聽宮娥的意思是,不容易醉,那么……她將玉盞端到唇邊,李之簡連忙道:“阿陵妹妹,畢竟是酒,還是……不如喝些清涼飲子代酒�!�
楊纖柳看了看李之簡,又看了看稚陵,猶豫半晌,同她道:“阿陵妹妹,你酒量淺,要不讓人拿一盅紫蘇飲來?”
稚陵心里雖曉得是這個理,可偏偏此時不想聽他們的話,仍舊抿了一口葡萄酒,初嘗時,甜酸味道瞬間在口腔蔓延開,叫她嗆了一下,一面想放下玉盞,一面卻又有些喜歡這味道,想再嘗嘗。
她眉眼彎彎,看著楊纖柳,盈盈笑道:“沒事,這酒不烈,我還能喝一些�!�
楊纖柳垂眼微微一笑,嗓音柔柔的,說:“那……那就好�!�
等簡單喝了兩杯,稚陵只覺臉上有些發(fā)燙,拿手貼了貼臉頰,身子微微搖晃地站起,說:“快要開宴了,……”誰知頭暈,險險撐住石桌。楊纖柳連忙起身扶著她,說:“阿陵妹妹,別著急,要不先沿著水岸走走,醒醒神?”
稚陵不疑有他,走出好幾步,仍舊覺得頭暈目眩,暗自后悔,怎么偏偏管不住自己這張嘴,該死該死。單是醉了,她便要擔心會不會惹出什么麻煩事,何況現(xiàn)在遇到李之簡他們,不能掉以輕心。但李之簡未跟來,只楊纖柳陪她在水岸走走,才使她稍稍放心。
陽春還埋怨她:“姑娘做什么喝酒呀,明明曉得喝不了……”
稚陵撐著精神,頓在一片紅菡萏前,閉眼吹了吹風,水風清涼,不算太灼熱,她回說:“誰讓它怪好喝的。唔……”她抬起手揉了揉太陽穴,繼續(xù)走,“還有多久開宴啊……”
陽春說:“兩刻鐘吧�!�
不知不覺,一路走了很遠,人聲漸少,面前一座竹軒,竹門大敞,林蔭蔽日,楊纖柳說:“阿陵妹妹,要不進去歇一歇,我請人熬一盅醒酒湯來?”
稚陵搖搖頭,要繼續(xù)走走,楊纖柳卻躊躇著重又勸她好幾遍:“阿陵妹妹,先去坐坐吧?”說著,她先行進去,復又出來,說:“里頭還設有藤床,阿陵妹妹頭暈的話,或許躺一下更好?”
稚陵現(xiàn)在益發(fā)覺得頭暈,抬起眼看了看那座竹軒,握緊了傘柄,說:“里面沒有人罷?”
楊纖柳目光閃躲一陣,說:“只一位宮里的姑姑,她說姑娘若想歇息片刻,沒事的�!�
水天盡頭,陡然炸開一道驚雷,轟隆隆的,毫無征兆。楊纖柳身子一顫,不知是被雷嚇得,還是什么緣故,臉色卻像更白了幾分。
稚陵自顧不暇,還寬慰她說:“楊姐姐,你怕雷么?別怕別怕,雷打負心人,楊姐姐又沒有虧心事。”
天色頃刻暗下來,先是豆大雨點砸下來,緊接著,水面上嘩啦響起浩大雨聲,急促如鼓點,這時候可顧不上竹軒里有沒有人,稚陵只想著避雨,畢竟她這把漂亮紙傘,也擋不住四個人。
一行人方要踏進竹軒,忽然,茫茫雨聲里響起誰的聲音:“薛姑娘!”
稚陵回頭一看,隔著白茫茫雨幕,依稀見是吳有祿,幾人莫不都在竹軒的屋檐下,詫異著見吳有祿撐著一把傘急匆匆過來,上了臺階,堆著笑說:“薛姑娘,陛下有請�!�
吳有祿大總管親自過來請,稚陵當然沒法兒不去,因此為難了半晌,慢吞吞問:“去哪兒?”
吳有祿恭敬道:“就在前面,月偏樓�!�
吳有祿抬眼遙遙看向那座樓臺之上,此時煙雨茫茫,月偏樓上,帝王玄服金冠,身影頎長挺拔,閑倚闌干,目光幽深,似有似無地望著水濱發(fā)生的一切,也似有似無地望向他們這里。
從那里眺望,虹明池幾乎一覽無余,包括來來往往的賓客。
陛下便那么淡淡盯了薛姑娘一路,從她那柄紙傘出現(xiàn)開始。
無論是投壺,在小亭中和李之簡李公子他們坐了一會兒,還是沿水濱醒酒,以及快要進竹軒里。
陛下的目光始終追隨薛姑娘。
直到天邊濃云滾滾,眼看行將有雨,陛下才不緊不慢地開口,嗓音沉沉:“去請薛姑娘進來避雨�!�
第078章
第
78
章
稚陵上了月偏樓,
在漆木樓梯上回頭看見陽春和白藥都被攔在下面,那位吳總管笑吟吟地說:“陛下只請薛姑娘一位上樓。”
稚陵握緊了扶手,微微凝眉,
倒覺得入樓來以后,剛剛散去的酒勁兒重又上來了。
到了二樓,
臨窗處,一層薄綠窗紗外,
綽約可見瀟瀟大雨,風雨大作,
池面上極快籠罩了白茫茫的霧氣。
窗前設著一張羅漢榻,中間檀木小案,
只見玄服帝王單手支頤,
懶洋洋坐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