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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沒有多想,把錦囊遞給鐘宴,

    繼續(xù)悶頭喝粥。

    一邊喝粥,一邊聽鐘宴說,

    繆家母女兩人,原是從前她家里的遠房表親,仗著這一層皇親國戚的身份,得幸撿到這么個便宜,替她家守宅子。

    鐘宴有些無奈道:“這一回她們母女倆怎么也想不到,‘大水沖了龍王廟’……”

    稚陵一想起此事便氣得臉色不好看,惱著擱下了瓷勺,說:“不都是因為有人瞎了眼。”她頓了頓,實在很難不去想宜陵城里甚囂塵上的那個流言,說這繆娘子她至今不嫁,便是因為與京中貴人不清不楚,她自個兒都承認了。

    愈想愈惡心。

    任是表面上多么風(fēng)光多么斯文多么克制的人物,背地里指不定會做什么出格的事,尋常男人里,有幾個能做到守身如玉的——何況是守上半輩子。

    鐘宴見她似又因此悶悶不樂,有些懊悔跟她說這些,收拾了杯盞,輕聲說:“阿陵,三更天了,你傷了精神,要多休息。我就在樓下……”

    說著,他起身便要下樓去了,卻忽然一頓,回頭又蹙眉多關(guān)心了一句:“阿陵,今日身子感覺怎么樣?”

    不提時,稚陵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他這么一問,稚陵恍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低聲地說:“今日……似乎好多了�!�

    鐘宴也微微一笑說:“嗯,你的氣色的確好一些,很紅潤。”

    稚陵被他目光看得臉上一熱,別開目光,說:“一定是……是紅豆粥罷�!�

    鐘宴含笑望她一眼,這才緩緩轉(zhuǎn)身下了樓,卻想起什么來,下樓時,攥了攥那枚錦囊,里面應(yīng)是放了香草,好像還有別的柔軟質(zhì)感的東西。

    鐘宴找到即墨潯的時候,他正在回廊下看雪,或者說,單純地搬一把椅子,坐在廊下,撐著腮發(fā)呆。一旁的小桌上零星擺著杯盞,他似乎剛喝了一盞,但不是酒,是茶。

    是茶,便不會喝醉。

    鐘宴道:“陛下�!�

    即墨潯撐著腮的手臂微微一動,他抬起眼來,身側(cè)的冷面侍衛(wèi)立即行禮告退。廊下很靜,夜半三更,只有院門前掛的燈籠綽約光影隔著縹緲雪幕照過來,顯得幽靜極了。

    他沒有困意,又抬手斟了半盞熱茶,自顧自喝了兩口,淡淡說:“你不去陪她么。風(fēng)雪很大,她會害怕�!�

    “阿陵不是小孩子�!辩娧缥⑽Ⅴ久�,即墨潯動作似乎頓了頓,沒有再說什么,卻看到鐘宴將錦囊遞給他,“這錦囊,陛下要收好了�!�

    他眉眼微垂,接過錦囊,說:“多謝�!彼痖_錦囊,夜色深濃,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指尖碰到便能分辨,還在。

    他輕輕笑了笑,將錦囊重新收在了懷中。

    方才被稚陵推了那一下,恰好碰的是他胸口舊傷,他落荒而逃,顧不得其他,扶著闌干,哇的嘔出一口血。他唯恐慢一些,要給她看到。

    他真是很舍不得在她心里那無所不能的形象。

    能叫她在每一次冥冥之中愿意倚靠他。

    后半夜雪漸漸小了,他們兩人在廊下干坐一夜,下了一夜的棋。不點燈,盲下。

    那小太監(jiān)擔(dān)心陛下的身子,過來低聲勸著他們?nèi)バ菹�,他們卻并不理會。直到天色逐漸明亮,雪光熒熒中,終于看清了棋盤局勢,竟是黑白膠著,不分勝負。

    即墨潯拈起黑子,懸在棋盤上半晌,正要落子,冷不防一陣咳嗽,棋子也啪嗒掉下去。

    小太監(jiān)慌里慌張給陛下他端來了熱茶,陛下兀自喝著熱茶,卻道:“不早了。不下了�!�

    鐘宴望著這棋局,即墨潯那一子落得不偏不倚,反而讓他陷入了困境,既然即墨潯勝利近在眼前,他……為什么又不下了?

    君心難測,鐘宴疑心是他害怕要輸給自己,以至于在稚陵跟前跌了臉面,所以不繼續(xù)了。

    他輕聲嘆息,那一年,在金水閣……也是與即墨潯下棋。她就在金水閣的屏風(fēng)后躲著,風(fēng)把她的絹帕吹過了屏風(fēng)。這樣多年,不知與即墨潯下過多少次棋,后來,再沒有那時心境。

    ——

    稚陵睡醒以后,習(xí)慣性地要打水洗漱,剛迷迷糊糊走了兩步,猛地意識到這里和往日呆的地方不一樣,困意陡然清醒,望著妝鏡臺,指尖輕輕地撫摸過去,鏡子里自己依然和當(dāng)年十六歲時別無二致,除了眉心殷紅的紅痣以外。

    她在妝鏡前梳頭,卻有人敲門,是個女聲:“……姑娘,熱水。”

    稚陵只當(dāng)是仆人過來,溫和打開門說:“進來吧�!�

    誰知在門口看清卻是繆老太太和她女兒繆娘子,一時愣了愣,旋即擰起眉,便要關(guān)門,只見繆老太太慌忙放下提著的熱水,撐住了門,臉上賠笑,十分客氣,說道:“姑娘昨夜還睡得好么,睡得慣么?老身給姑娘還燉了一盅燕窩,姑娘待會兒就能喝……”說著,示意繆娘子她端來。

    稚陵不發(fā)一言,冷眼看著繆老太太母女半晌,心道只怕她無事不登三寶殿。她與這母女上輩子無甚交集,卻莫名其妙的沾了一身腥,委實可氣。

    繆老太太果然在她冷冷目光底下沒有捱太久,就著急自己交待了:“姑娘,求姑娘在陛下跟前……”

    稚陵似笑非笑地打斷她:“求情?說好話?抑或是放你們一馬?”

    繆老太太忙不迭點頭,卑躬屈膝,要多恭敬,有多恭敬,低聲下氣說:“姑娘大人大量,那日我們……我們不知姑娘的身份哪!只是個小、小玩笑……”她訕訕一笑,繆娘子她連忙也跟著附和:“是……是啊,奴家只是跟姑娘開個玩笑�!�

    稚陵冷嘲說:“玩笑?我這個人,開不起玩笑�!闭f著便要關(guān)門,怎知又被繆老太太給擋了一擋,她著急道:“姑娘,算老婆子求你了!”

    繆家母女壓根也不曉得稚陵的身份,只是曉得開罪不起,昨日那事發(fā)生后,繆老太太提心吊膽一整日,生怕牽連到自己的榮華富貴,——退一萬步說,榮華富貴若是失去也就罷了,只恐性命都要丟了。

    稚陵不欲多言,心里一想到繆娘子不清不楚的那個傳言,便如鯁在喉,氣性兒上來了,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屋門,把她們兩人都關(guān)在了門外,心里惱恨想著,她們怎么還在她家里呆著,怎么還沒走。

    她扣上了門,聽到有下樓聲,又徐徐走到窗邊去,黎明時分,下了雪,冬天的天色要明亮一些,潔白雪光中,可以望到院子里,一玄服男子正在練劍。劍氣蕭瑟,劃過時,雪風(fēng)乍起,飄飄起了一層白而密的雪幕。

    時過經(jīng)年,即墨潯這個習(xí)慣竟然保持這么多年,委實難得。

    他的劍益發(fā)蕭瑟冷厲,從前還有許多花里胡哨的招式,看起來格外晃眼,現(xiàn)在通通都沒有了。

    劍光幢幢,逐漸落幕,稚陵見他收劍入鞘,一邊往小樓這邊走,一邊想要抽出絹帕拭汗。稚陵才發(fā)覺不知什么時候他的絹帕也落在這里了,——對了,是昨日,他抽出來,給她擦眼淚的時候,她回過身,在軟榻上找到那方絹帕——果然,她就看到他從懷中沒有找到絹帕,動作一頓。

    誰知這時,卻看到另一道女子身影著急忙慌地向即墨潯走過去,還遞過去一方帕子,依稀聽到幾個字眼,似在說,她燉了燕窩。

    稚陵登時深吸一口氣,將軟榻上的絹帕團成一團,扔下了樓,立即關(guān)上了窗。

    那絹帕飄飄忽忽跌下來,被風(fēng)吹到了即墨潯的懷中,他愣了一下,怎地它會從天而降——卻看樓上那扇窗,心里明白了一二,再沒顧得上其他,三步并兩步要上樓去。

    繆娘子難得鼓起了勇氣去勾搭元光帝,卻沒想到對方一個正眼也沒給她,更是讓她滾。她想她可不能就這么滾了,否則……否則,一點兒希望都沒了。由奢入儉難,她哪里舍得這榮華富貴。

    即墨潯匆忙上了樓,怎么叫門,里頭卻一片安靜,沒有聲音,更不必提開門了。

    稚陵獨自坐在妝鏡前,一下一下梳著頭發(fā),心不在焉,即墨潯的聲音逐漸消失,過了好一會兒,另一道聲音響起:“阿陵,是我�!�

    這聲音是鐘宴的,她才起身去開了門,誰知道一開門,赫然是即墨潯率先踏進門來,先她一步抵住了門,鐘宴在他身旁,大抵迫不得已過來替他叫門。稚陵心里壓抑許久的火氣一下子冒出來,說:“找我干什么?!”

    即墨潯見縫插針地進到屋里,近距離一看,額頭滿是汗水,成行地淌下來,英俊面容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顯得更硬朗俊美了。

    ……怎么這個時候還要注意到他長相好看。再好看又怎么樣。

    即墨潯開門見山,神情急切,說:“稚陵,……你誤會了�!彼杂种�,想了想,還是關(guān)上門,把鐘宴關(guān)在了門外。

    他續(xù)道:“是她自己過來的……我沒有跟她說話,也沒聽到她說了什么,……你信我�!�

    稚陵重又坐回了妝鏡前,卻不作聲,忍下了嘲諷的話,好半晌卻還是沒忍住,說:“是么,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卻看即墨潯捏著那方絹帕,徐徐靠近她來,低下眼,說:“怎么沒關(guān)系。”

    絹帕是她不高興了的證據(jù)。

    她吸了一口氣,終于說:“這次沒有,那從前就沒有么?全宜陵城都知道的事,難道……難道空穴來風(fēng)?難道她自己親口承認的事,堂堂一個男人卻不敢承認了……?縱是承認……別人又能奈你何,這般藏著掖著,不是大丈夫所為�!�

    第109章

    第

    109

    章

    稚陵說罷,

    即墨潯愕然了好一會兒,似沒想到她要這么說。他立即說:“三人成虎,眾口鑠金,

    傳言荒謬,不可信。”

    她反唇相譏道:“你怎么證明他們說的都是假的?”

    即墨潯沉默一陣,

    難得流露出這般為難的神色。漆黑的長眼睛里閃了一閃,作勢道:“我叫她來對質(zhì)。”

    稚陵說:“強權(quán)之下,

    黑的也是白的。”說到這里,她卡了一卡,

    也并沒有想到,自己要這么執(zhí)著這個問題,

    這樣咄咄逼人。可她——這難不成還成了她的錯了��?

    于是便咬咬嘴唇,

    撇了頭去,

    正欲說話,

    不想,即墨潯沉默半天以后竟說:“你若不信的話……”

    他抬起手解開了玄袍領(lǐng)口衣扣,

    喉結(jié)一滾,續(xù)道:“你……你試一下就知道了�!�

    稚陵聞言,復(fù)又看他,

    問:“試什么?”這才看到他半敞開的領(lǐng)口,和因為呼吸急促,正起伏的結(jié)實胸膛,不由得呆在原地,

    瞪著他道:“你——”

    他似笑非笑,嗓音啞了些,

    向她邁了一步:“當(dāng)然是,試一下……我。”

    他說著似乎很認真,

    甚至手搭在了腰帶上,注視她,一面寬衣解帶一面慢條斯理地說:“稚陵,你驗一驗,自然就知道了�!�

    他的陰影覆上來,稚陵心慌意亂,望著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顏,豆大的汗珠子順著他跌宕鋒利的側(cè)臉一路滾下來,啪嗒滴在她的頸項間,少有的,讓她心中模糊地浮現(xiàn)出,已經(jīng)時隔了十幾年的,久違讓人面紅耳熱的情.事。

    她心頭驀然漏跳了一拍,指尖都跟著微顫,怔忪之際,即墨潯抬手來碰她的發(fā)絲,卻聽到外頭一陣喧嚷,將這旖旎心跳全打斷了。

    原來是負責(zé)祭祀的官吏在院門外和那白臉小太監(jiān)說話,小太監(jiān)不放他進來,那官兒急赤白臉的,彼此便嚷嚷了起來。

    今日是冬至,原計劃中,就是要去祭奠二十多年前戰(zhàn)死的裴家滿門。

    愛屋及烏,是明眼人都瞧得出的道理。只有宜陵得此殊榮,全是為著先皇后,縱然是陛下當(dāng)年他自己的封地,這樣多年,他也從來不曾回去看過,更不必提像宜陵一樣,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地方卻特意留了個專營貿(mào)易的渡口,一扶再扶,于是一衣帶水,水路暢通,商旅往來絡(luò)繹不絕。

    即墨潯想起此事,捋她發(fā)絲的手堪堪頓住。這樁到嘴的情.事也告吹了,稚陵只猛地撥開了他的手,踉蹌地閃躲到了一邊,貼著門框,欲言又止,半晌,卻覺得自己對他還有反應(yīng),委實……委實又可氣又可恥。

    又……又沒辦法。

    即墨潯思索片刻,看著稚陵,復(fù)卻垂眼,修長手指重新緩慢地將腰帶束緊扣好,淡淡地說:“……一起去罷。”

    說著,打開門,鐘宴沒有走,卻第一眼就看到即墨潯半敞開的衣領(lǐng),以及那鮮少見光的縱橫交錯的細密傷口。他似乎刻意地在自己跟前扣好了衣領(lǐng)的扣子。

    鐘宴心頭一緊,種種猜測,紛至沓來。

    他接著見稚陵也踏出屋門,他悄悄打量了一陣,她臉色微微泛紅,心里的揣測愈甚,不禁黯然地想,他與稚陵相處時,始終不曾有什么起伏,比起戀人,更像是兄妹。

    她那樣溫柔知禮,……對誰似乎都很平和,喜怒哀樂,都那么的淡。唯獨即墨潯,仿佛他有某種說不清的力量,叫她心緒起伏,叫她……愛恨交織。

    他欲言又止地咽下了想問的話。

    今日仍在下雪,雪勢甚急,天色陰沉沉的。

    在家廟祭祀完,已經(jīng)過了午,雪風(fēng)浩蕩。稚陵獨自去了父母兄長的墳前。這地方幽寂冷清。沒有其他人來,積雪深深,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近,輕撫墓碑,墳前種了森森松柏,現(xiàn)在已有一人高了。

    碑很冷。她輕輕嘆息,拿起竹掃帚掃了掃墓前積雪,掃得干干凈凈,半晌無言,呆了很久很久。大抵是站久了,手腳僵硬,剛要轉(zhuǎn)身,卻結(jié)結(jié)實實地往前一摔。

    結(jié)結(jié)實實被一雙臂膀攬住,——或者叫做墊住。

    因著她掃干凈了積雪,她與對方兩個人齊齊地摔在硬磚地上,耳畔似乎有悶哼聲,稚陵愣愣看著被她壓住了的男人,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還沒有問他怎么在此,卻看他捂了捂右臂,眉心微蹙,強行支起身,墨色斗篷上的雪天女散花一樣潑開,想來,他在暗處,不知也站了多久。

    稚陵猶豫之下,要伸手攙他,他卻避了一避,反而問她:“有沒有傷著哪里?”

    稚陵自己檢視一番自己,剛剛他伸手很及時,她沒有傷到。只是看他臉色泛白,右臂……右臂也許摔得不輕。她下意識說:“讓我看看……”

    他卻一怔,漆黑長睫一顫,卻半側(cè)過身,松開了左手,輕咳一聲說:“沒事�!�

    只是將手往袖里縮了一縮。

    他轉(zhuǎn)移話題道:“我想你會來這里�!�

    稚陵不作聲,但卻沒有甩下他快步離開,緩緩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里。萬籟俱寂,稚陵說:“我以后不會再來這兒了。”

    他沒有問為什么。

    一路上,雪愈下愈急,劈頭蓋臉地下,他在她身后,望見她烏黑頭發(fā)上覆了一層薄雪,仿佛白頭。他不由得想,他這一輩子,也無法看到她白頭的樣子了。

    ——

    即墨潯說是沒事,等回到宅子,那冷面侍從奉來一封上京來信,他卻犯難。大夫來看,說是地面堅硬,傷了手腕,短時間里沒法提筆寫字。

    但這封信是太子殿下千里迢迢寫的送來,關(guān)切一番他爹爹的近況,以及他娘親有無回心轉(zhuǎn)意的跡象,并說除夕的宮宴預(yù)備請的舞龍班子,是定給哪一班好。

    即墨潯屢次三番要提筆都失敗了,怎么也不曾預(yù)料到,偏偏孩子今日來信。

    稚陵原本沒想要看即墨煌的信,只是即墨潯的手因為她而傷了,于情于理——她不能就這么薄情地不管他。何況,上回他在那小山村里救了她跟鐘宴,他們倆溜之大吉,已經(jīng)算不上很道德。她暗自想,她的確做不到即墨潯那么薄情冷血。

    如今他死乞白賴地賴在她家里,別人沒本事趕他走,她也沒本事叫他滾,看在他受了傷的份上,更不好讓他露宿街頭。

    ——以他的身份,他不可能露宿街頭;但以他不要臉的程度,卻極有可能站在宅門口不走。

    稚陵她還有一項臨摹字跡的本事,此前臨摹過即墨煌的字跡,幫他哄騙他爹爹;現(xiàn)在卻要臨摹即墨潯的字跡,幫他安撫兒子。

    稚陵胡思亂想好一陣,蠟燭的光焰一晃,她回了神,見白面小太監(jiān)已經(jīng)準備好了回信的紙筆,即墨潯拉她在書案前,他坐在太師椅上,卻拉著她也坐在他懷中,稚陵立即要掙扎起身,怎知他按下她,只佯裝正經(jīng)說:“稚陵,正事要緊�!�

    什么正事?!稚陵忖度,他這倒像是她想歪了,郁郁地提了筆,蘸了墨,說:“你念,我來寫。”

    即墨潯語速很慢,等她寫完一句,看上一眼,才繼續(xù)說下一句�;匦琶�,自然要回答信上所問,所以他先跟即墨煌說,他很好,沒有事云云。稚陵寫字的手一頓,笑出聲,即墨潯說:“在笑什么?”

    稚陵說:“他那時也是這么寫的。果然是親父子�!�

    即墨潯輕咳一聲,接著念,便是說,煌兒不必擔(dān)心,你娘已經(jīng)回心轉(zhuǎn)意了,今年會回京跟我們一起過除夕。

    稚陵手一抖,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他,恰對上了即墨潯漆黑的長眼睛,他眼中含著淡淡笑意,只是催她寫下來,稚陵說:“我何時答應(yīng)你要回京——”

    即墨潯眼里笑意霎時換了哀愁,幽怨地望她,神情難過地輕聲嘆氣,垂下長睫,嗓音很輕:“只是哄哄他。下個月便過年了,他心里有個盼頭,不會難過�!�

    稚陵啞了啞,卻默默地將這句謊話寫了上去。

    等寫完這封信,晾干墨跡,立即便封好拿去送回上京城。

    出了書房的門,才驚覺天色已很晚,稚陵終于發(fā)現(xiàn)回來以后,原先霸占她家的繆家母女已經(jīng)不見了。

    也沒看到鐘宴。

    院子找遍了,連個影子都沒有。

    她回頭去問即墨潯,即墨潯淡淡挑眉說:“哦,大概是回家了吧。他在這里,不是也有宅院么?他不會無家可歸的�!�

    無家可歸的只有他罷了。

    “那,那其他人呢?”稚陵問道,卻看即墨潯抬起眼來,說:“處理了�!�

    稚陵說:“這樣快?”

    他不置可否,淡淡嗯了一聲。

    昨日沒處理,是叫人去徹查,看看她們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又顧及著,她們畢竟跟她沾親帶故,或許要問問她的意見;但今日他改主意了,稚陵連對他都有幾分心軟了,倘使給她處置,她說不準要高拿輕放——他便決意,直接處理干凈了。

    這樣一來,那些謠言,也可一并消失,還他的清白……。

    稚陵心想,她的確沒他冷血薄情,手腕強硬。她轉(zhuǎn)頭上了樓,明日再去找鐘宴罷。也不知道即墨潯幾時才走——難不成真像他所說的,他后悔成全他們倆,于是過來橫刀奪愛?

    她這一夜心亂如麻。

    那封回信足足寫了三四頁紙,字里行間,全然都飽含著希望美好,跟即墨煌描摹著一路南下的風(fēng)景人物,奇聞軼事,大好河山,又說除夕將至,宮宴上準備的舞龍舞獅子,若他喜歡,哪個班都可以安排著在宮宴上演一遍。

    她想起那一年在召溪城過的最慘淡的那個除夕。

    又想起烤野兔子。

    他伸手遞給她長命鎖。

    記憶之中即墨潯還是個少年模樣,一轉(zhuǎn)眼就過了二十年。

    稚陵輾轉(zhuǎn)反側(cè),外頭風(fēng)聲急促,她睡不著,隱約聽到響起了蹬蹬蹬上樓聲。

    是即墨潯。

    但他似乎在門外停了半晌,又下樓去了。

    即墨潯沒有進去,卻立在闌干旁,無垠夜色里,積雪微明,放眼望去,只可看到模模糊糊的雪色,至于遠處的山、水,都看不清楚。

    他緩緩從懷里取出了那只錦囊,錦囊里是一截頭發(fā),或者說,是他單方面結(jié)的發(fā)。被她燒了大半,他收起殘余收進錦囊,自此便貼身地揣著。

    他下樓時,不舍地一步一回頭地看了又看。

    雪停了,烏云中竟破出一勾月,月色朦朧,稚陵終于睡著了。

    她這一夜沒有做那個噩夢,一覺到了天亮。

    今日是個雪霽初晴的天氣。

    她伸了個懶腰,走到菱花窗前,原以為要看到即墨潯在院中練劍,卻空空如也。

    她奇怪著,轉(zhuǎn)又想到恐怕是因為傷了手,所以他沒有練劍。

    怎知她下樓時,碰見鐘宴坐在花廳里拾掇早飯。

    他還告訴她,即墨潯已經(jīng)走了,說是緊急公務(wù)要他處理,所以三更半夜把他又給叫過來。

    稚陵一愣——即墨潯到底還是沒有告訴她,他為什么千里迢迢來此。

    第110章

    第

    110

    章

    雪停了,

    但天氣依舊陰沉,只怕要下到臘月里。

    稚陵回頭向門外看去,冷風(fēng)灌進來,

    她咳嗽了好幾聲,咳得臉色微紅,

    鐘宴連忙關(guān)緊了廳門,稚陵靜了一會兒,

    問他:“那他,沒說什么別的么?”

    鐘宴遲疑了一下,

    斂去目光,微微搖頭,

    伸手攬她,

    輕聲道:“不要多費心神了。”

    稚陵說:“我只是覺得奇怪�!�

    鐘宴沉默了一會兒,

    開解她說:“沒什么奇怪的,

    朝中事務(wù)繁多,太子殿下畢竟還年輕,

    有些事,把握不住分寸�!�

    稚陵沒再說話。

    她想,沒有了他,

    一切都很好。

    日子平靜得像一條涓涓細流,日復(fù)一日地流淌著。她也不必擔(dān)憂他再來死纏爛打——至少現(xiàn)在看來,他也許已經(jīng)放棄這個念頭了。

    這些年,他的性子,

    的確變了很多。

    若是從前,他不會放棄,

    也不會低頭的。

    許是因宜陵今冬這場大雪,冬至過后,

    稚陵的身子每況愈下,好不容易有的一點起色,現(xiàn)在卻恢復(fù)了原狀。病得不至于會死,可半死不活地活著,叫人看不到什么希望,像宜陵的天氣一樣陰沉。

    每日多數(shù)時候都在樓上徘徊,眺望遠處,并期盼著雪早一些停,期盼出太陽。

    但太陽只偶爾露面,陰翳天氣讓人愈發(fā)煩悶,稚陵十分痛恨自己有一顆向往偌大天地之心,卻配了一副病懨懨的一步三喘的皮囊。

    時近除夕,宜陵城日進一日熱鬧起來,大街小巷全掛上了紅燈籠。稚陵在宅子里左右無事,自己也扎了幾只紅燈籠,掛在門口,添了幾分生氣。

    鐘宴回來時,又帶來幾位眼生的大夫。稚陵放下了剪紙,輕聲嘆息,伸出手由他們來診脈。大夫要問什么,她幾乎都倒背如流,于是和緩開口,把他們要問的答案提前說畢,留下大夫們卡了一卡,末了,說的都是一樣的話,醫(yī)術(shù)不精,別無辦法。

    鐘宴送了大夫們出門離開,回來時,稚陵又已拾起精致小巧的銀剪子在剪窗花。她垂著眼,唇角彎著溫柔的笑意,笑說:“看來看去都是一樣的結(jié)果,與其每日奔波……你不如陪我剪幾張窗花來得實在�!�

    鐘宴緩緩地走近,在軟榻另一側(cè)坐下,喉嚨卻一哽。半晌,他垂下眼說:“好。”

    說著,拿起筆,在紅紙上勾畫起花樣子。他畫畫得好看,描花樣子也觸類旁通的好看,稚陵間或抬頭看了一眼,他畫這年年有余畫到一半,卻不知在發(fā)什么呆,她伸手推了推他:“這抱魚的胖娃娃……也能把你的魂勾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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