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周瑾說:“他沒跟我說過�!�
“……”
王彭澤略一閉眼。
這在意料之中,想想江寒聲的性格,即便真跟周瑾坦誠,也會說一半留一半。
他怎么可能說?
說醫(yī)生從他身體里取出多少根細得像頭發(fā)絲一樣的針?還是說戚嚴那個王八蛋給他注射了多少劑量的毒品?
沒人知道江寒聲是怎么從生死邊緣跨回這人世間的。
而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握著王彭澤的手請求:“別告訴我爸,我不想讓他擔心。”
王彭澤看著病床上快沒人樣的江寒聲,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下來了。
等王彭澤再開口時,語調放沉了很多。
他說:“周丫頭,江寒聲為了‘817’的案子,放棄自己的前程,還差點把命搭在戚嚴手里這些事,他沒讓你知道?”
周瑾猛地一怔。
王彭澤提醒:“紅燈�!�
周瑾果斷踩了剎車,車身急速停在白色邊緣線前。一陣短暫倉促的靜默過后,她抬頭,茫然地看向交通信號燈。
見她的反應,王彭澤胸中雪亮,已經有了答案。
他和緩地繼續(xù)陳述:“你知道最初那個投案自首的陳立,只是個替罪羔羊吧?”
周瑾有點不知所措,好一陣才反應過來,說:“我知道。”
“所以二十年前的懷光連環(huán)殺人案,就是一樁冤案。想要重啟調查,可真是一點也不容易啊……”
當年懷光連環(huán)殺人案因案情重大,從各單位抽調了很多精英骨干參與調查,同時還牽涉到市公安局、檢察院等多個機關單位。
時過境遷,在這些人當中,有不少人已經升遷到很高的職位。
一旦重新調查,平反冤案,交還給世人一個真相的同時,必然要對當年的相關人員追責到底。
他們能愿意么?
想要從懷光連環(huán)殺人案入手調查,王彭澤必然要頂著巨大的壓力。
倘若這件事僅僅影響他一個人還沒什么,可犯罪研究室中那么多孩子的前程捏在他手中,在沒有一定把握之前,他自認不敢冒太大的風險。
就在王彭澤再三權衡的時候,江寒聲站了出來。
他還記得那天,也是在這樣多雨的季節(jié),天陰沉沉的,風卷著烏色的濃云從天盡頭壓過來。
風雨如晦。
江寒聲主動推開他辦公室的門。
他的俊秀挺拔是年輕人特有的,雙手往桌面上一撐,露出一股破釜沉舟般的神情。
他說:“我知道老師在顧慮什么。”
江寒聲那么聰明,又時刻關注著“817”案件的進展,其中很多原委曲折,不必王彭澤說,他就能明白。
王彭澤也心照不宣,撅開腦袋沒正眼看他:“不關你的事,我還沒允許你繼續(xù)參與偵查,滾走,帶上門。”
江寒聲置若罔聞,說:“我會以個人的名義向省高檢提交一份申訴材料,要求重新調查懷光市的那件案子。”
王彭澤眉頭一擰:“聽不懂我說話是不是?現在不是你出風頭的時候!”
他情緒過于激烈,訓斥的話一出口,又有點后悔。
江寒聲卻依舊堅持,低聲道:“老師,我不是為了出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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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寒聲拿到DNA對比報告,證實了懷光案性侵女性死者的兇手,與“817”劫槍案中殺害特警李景博為同一個人。
除此之外,他又找到當年負責驗尸的法醫(yī),說服對方出面作證。
這份申訴材料頂著重重壓力遞交到省高檢,費盡周折,才得以重新立案調查。
進入調查階段以后,進展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順利。
這案件牽涉得人太多,不少人明里暗里地給江寒聲使絆子。
還有些客觀原因是怎么也避免不了的當時,懷光連環(huán)殺人案已經過去了十多年,礙于當年的技術條件,留存的證據少之又少。
盡管江寒聲重新做了一份側寫報告,糾正了王彭澤對兇手年齡的誤判,可一時半會兒也很難找到符合側寫的嫌疑人。
警方排查需要大量的時間,可是江寒聲等不了那么久。
索性下一劑猛藥。
“我想請您幫忙,聯系到地方電視臺的記者,在黃金檔加一個獨家采訪�!�
江寒聲的要求相當簡潔,連王彭澤一時也搞不懂他到底想做什么。
王彭澤問:“采訪誰?”
這時候,他辦公室的座機鈴鈴響起來。
江寒聲打了個提醒的手勢,說:“讓姚組長告訴你�!�
運送槍支的特警支隊遭遇伏擊后,海州市市局立刻成立專案調查小組。時任重案組組長的姚衛(wèi)海主動請纓,成為“817”專案組的總負責人。
江寒聲在懷光市的調查遇到了當地警方的阻撓,很難再尋求他們的協助,所以他直接找上姚衛(wèi)海。
電話里,姚衛(wèi)海跟王彭澤說:“既然江寒聲有辦法引真兇現身,那就不妨試試。這案子越往后拖,越難偵辦�!�
“我不同意�!蓖跖頋蓤詻Q拒絕,“以前兇手單獨作案,殺害了那么多名女性,逍遙法外十幾年,現在他背后有一整個犯罪組織,連警察都敢殺了!讓我的學生冒著生命危險幫你?想也別想!”
姚衛(wèi)海懇切道:“學長,你放心,我跟你立個軍令狀行不行?到時候我安排人,二十四小時跟著江寒聲,一定保證他的安全。”
姚衛(wèi)海公理、私理說了個遍,軟磨硬泡,王彭澤聽得耳朵起繭。
他不耐煩地瞥了眼在沙發(fā)上坐著的江寒聲。
他肩背挺直,坐姿有點年輕學生樣的乖巧,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安靜地審視著。
王彭澤了解這孩子的性格,看上去很隨和,但在某些方面尤其固執(zhí)。
他眉頭緊緊皺著,跟姚衛(wèi)海說“等等”,而后捂住聽筒,問江寒聲:“我要是不同意,你會聽我的嗎?”
江寒聲從容地給出回答:“不會�!�
“……我就知道�!蓖跖頋梢а狼旋X,恨恨地瞪著他,低聲罵了一句,“你個狗崽子,專門來給我添堵的。”
姚衛(wèi)海以為王彭澤在罵自己,沒聽太清楚,想必不是什么好話,他忙說道:“老學長,王主任!別動那么大肝火,我們還可以再商量�!�
王彭澤說:“不用商量了,我把他借給你。”
他沉了一口氣,鄭重其事地囑咐道:“姚衛(wèi)海,你知道他在我們研究室的分量。這孩子到你手上,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咱們的交情到此為止!”
姚衛(wèi)海信誓旦旦,再三保證不會出任何差錯。
……
回憶到這里,王彭澤眼底劃過一絲不自然的情緒。
極度安靜的氣氛在狹小的車廂中彌漫。
頓了片刻,王彭澤才開口說:“這次姚衛(wèi)海也在海州,可他沒臉來見我�!�
王彭澤到海州協助重案組的工作,從始至終都沒見過姚衛(wèi)海一面。
周瑾聽他口吻有些不客氣,試圖緩和道:“或許姚局也是想盡早破案�!�
“為了破案嗎?自從姚衛(wèi)海當上‘817’專案組組長以后,人就有點瘋魔了”
話說到這里,王彭澤覺得在旁人面前談論姚衛(wèi)海不太合適,勉強壓了壓心頭的怒火,說:“總之要不是他失職,寒聲也不用遭那么大的罪�!�
那時候,江寒聲請王彭澤幫忙找到地方電視臺的編導,在新聞黃金檔做了一期人物專訪。
從電視臺回來的路上,王彭澤問他:“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江寒聲打著方向盤,調轉車頭,駛向商場的方向。
他回答說:“假如我是兇手,現在一定通過各種渠道監(jiān)視著警方的動向。如果有機會的話,我還會去錄個無關緊要的口供,好近距離欣賞一下這群被我耍得團團轉的蠢貨�!�
王彭澤提醒他:“……這話千萬不要在專案組里說�!�
特別是他這種面無表情的嘲諷,讓人看得十分火大。王彭澤怕他挨打。
不過他倒是聽出了一點兒門道,問:“所以你想通過電視臺,向他下戰(zhàn)書?”
江寒聲微微一笑。
車緩緩地停在一家西裝店的門口。
江寒聲泊進停車位,讓王彭澤留在車上休息,自己下車走進店鋪。
他有修長的眉,烏亮的眼,肩背線條寬闊利落,斯斯文文的,看起來有一種極干凈的氣質。
店員眼前一亮,忙熱情地上前詢問有什么能夠幫到他。
他說,要買一套西裝。
店員一邊領江寒聲到男士西裝的區(qū)域,一邊問他:“先生喜歡什么顏色的呢?”
江寒聲瞇了下銳利的眼睛,隱有笑意,說:“紅色�!�
……
咚、咚、咚
手掌大小的綠球擲到地板,再反彈到手里,一下一下,極有規(guī)律。
男人將球牢牢握在手中,仰在黑色真皮沙發(fā)上。
房間里沒有開燈,黑色的窗簾將光線完完全全阻擋住,只有偌大的白色墻壁上投出一塊屏幕。
屏幕散射出了淡淡的光,鋪陳在男人身上,光影將他的臉照得有些冷白。
房間里環(huán)繞著鋼琴曲,曲目激昂澎湃,音符密而重,仿佛很沉重的力道砸在人的心腔上。
與此同時,屏幕里卻播放著一份人物專訪的錄像。
錄像中是一檔新聞節(jié)目,在演播室,女主播正提問著問題。
接受采訪的男人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回答問題時,閑適又慵懶。
安靜低沉的人聲與激昂的鋼琴曲形成鮮明的對比。
“他以為他是藝術家……”
說話的聲音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被沉沉地壓制在鋼琴曲下。
“……用藝術的外表來掩飾罪行�!�
“她們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替代品,兇手在被害者身上尋求自我安慰……”
“存在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
“原因?”
“家庭中父親角色的缺位……”
“內心極度自卑……”
“被母親拋棄�!�
嘭!
重重的一聲響!球狠狠砸在墻壁上,反彈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滾到墻角。
音樂已經完全靜止。
房間里沒有了聲音,滿眼里就只剩下鮮明的顏色。
從黑色中投射出白色的光束,黑白交匯,聚焦在一抹紅色上。
鮮艷的紅色,血一樣的紅色,他最痛恨的紅色。
男人手掌捂著額頭,歇斯底里地大吼起來,耳膜里嗡嗡作響,尖銳的鳴叫撕扯著他的神經。
終于,他按住自己發(fā)抖的手腕,強迫自己恢復鎮(zhèn)定,從濃郁的陰影中抬起臉,眼睛紅得有些猙獰。
他咬著牙,冷冷吐出兩個字:“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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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
水的溫度很涼,沒有蒸騰出霧氣,玻璃后的身體越發(fā)清晰。
周瑾閉上眼睛,仰頭,冰冷的水流淌過她的肩膀、頸窩,輕微的窒息感讓她混亂的思緒漸漸放空。
太不真實了。
王彭澤口中的江寒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讓周瑾感到陌生。
……
火車站的人流熙熙攘攘,王彭澤有些蒼老的聲音穿過喧鬧的環(huán)境,清晰地響在她耳邊。
“寒聲清楚對方的心理缺陷,知道說什么話才能激怒他。事實也證明,他的方法很快就奏效了。”
“但那天來得人不是戚嚴,是他的同伙�!�
“……姚衛(wèi)海猶豫了,沒有立刻下命令將寒聲救回來�!�
他無聲地呼出一口氣。
那可能是抓住“817”犯罪團伙唯一的機會,一旦錯失,就會前功盡棄。姚衛(wèi)海作為專案組組長,必須做出有利于全局的選擇,
王彭澤能理解,但難以釋懷。
“六天�!蓖跖頋烧f,“整整六天,姚衛(wèi)海才在一所廢棄的倉庫里找到他�!�
“他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已經出現多器官功能衰竭的癥狀,醫(yī)生要我做好心理準備�!�
王彭澤提到這里,眼睛很快紅起來。他獨自嘆息一陣,將喉嚨里那股痛心的火氣狠壓了下去。
他沉聲道:“他沒說那時候是怎么撐過來的,我只知道,其他人因為追討失槍接受榮譽表彰時,寒聲要開始戒毒治療�!�
……
水珠順著周瑾的頭發(fā)往下流,她牙齒在輕微打戰(zhàn)。
冰冷的溫度讓她逐漸清醒過來,她想到那天在便利店,她對江寒聲的“審問”。
她問江寒聲,什么時候當上科大教授的。他說,三年前。
她問,又是什么時候離開省廳的?他就簡單地回答,五年前。
江寒聲若無其事地帶過這個話題,沒有告訴她,在中間近兩年的時光里,他是在戒毒。
為什么?
為什么非這樣不要命呢?明明根本不關他的事。
“周瑾。”
江寒聲站在浴室門外,輕輕敲了兩下門。他臂彎間搭著一件質地柔軟的睡衣,是周瑾的,已經熨燙平整。
“你的睡衣�!彼犚娫∈依锏乃曂A耍蛦栔荑�,“我放在外面,好不好?”
沒得到回應。
江寒聲很有耐心地等。
大概過了兩分鐘,周瑾一下拉開門,迎面撞上江寒聲的視線。
他稍稍詫異,見她用浴巾裹住身體,纖瘦的肩膀裸露著。
江寒聲眸色微微一深,合著睡衣一起將周瑾往浴室里推了推,說:“小心著涼�!�
周瑾接過來睡衣,很快套在身上。
睡裙下一雙腿纖細筆直,站在質感堅硬、冷灰色調的浴室中,皮膚像雪一樣白。
江寒聲有些口干舌燥,眼底像有簇火焰在燒。
在周瑾面前,他的理性一向控制不了欲望。
江寒聲關上浴室的門,抬手用指尖捻了捻她濕漉漉的頭發(fā)。
他拿來毛巾,覆到周瑾的頭上,輕輕揉擦著她的頭發(fā)。
江寒聲低低地問:“累不累?”
周瑾握住他的手腕,發(fā)絲凌亂不堪,眉毛和眼睫烏黑,眼睛像寶石一樣亮。她沒什么表情,可江寒聲怎么看怎么誘人。
他攬住周瑾的腰,低頭去親吻她。
周瑾銜住江寒聲的薄嘴唇,與他接了一個很短促的吻,然后說:“你幫我吹吹頭發(fā)……”
江寒聲微愣。
她這話,似乎比剛才的接吻還曖昧。
周瑾搬來個小凳子,坐在洗手臺前,凳子不算高,她剛好能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臉。
江寒聲取來吹風機。
周瑾輕仰起頭,閉上眼,感受著江寒聲修長的手指在她發(fā)絲間摩挲。
她洗得是冷水澡,皮膚冰涼,暖風輕拂到她面上,溫度有點燙人。隨著風一起撲到她鼻端的,還有江寒聲身上的味道。
他們身上有同一種沐浴液的香味。
江寒聲動作慢條斯理,不疾不徐,享受著與她相處的這一刻。
不一會兒,周瑾睜開眼睛,也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他。
江寒聲微微笑了笑,故意將她的頭發(fā)吹向額頭,凌亂著遮住她的眼睛。
他問:“在看什么?”
“看你。”
她將吹風機拔了,從江寒聲手里奪過來,擱置在一邊。
周瑾回過頭來,專注地望著他俊美的眉眼。
目光交接,她的視線直白又熱烈,江寒聲有點摸不準她的意圖。
“我,怎么了?”他問。
周瑾說:“你是叫江寒聲嗎?”
江寒聲一怔,回答:“是�!�
周瑾去捧他的臉,左右看了一下,手指捏著他的臉,小聲疑道:“該不會是騙我的吧?”
江寒聲一時笑了,捉住她的手輕輕握著,說:“不騙你,如假包換。”
“不騙我?”周瑾問,“那你說得‘有驚無險’,也沒騙我么?”
“……”
周瑾見他不回答,不像看到他抱著阿娟那會兒,再輕易地往后退。
她上前貼近他的脖頸,雙手越抱越緊,感受著他的堅實,他的溫度,他的存在。
周瑾問:“為什么?五年前的時候,那些事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你為什么要那么做?”
江寒聲明白了:“是不是王老師……”
周瑾不管不顧地打斷他,頭埋在他的頸窩,低吼道:“我問你為什么!”
江寒聲身體一僵,因為周瑾的尾音里藏不住顫抖與泣意。
他頸窩處很快覺出一片濕熱。
周瑾眼淚順著眼尾淌下來,她強壓著喉嚨里的哽咽,說:“那時候,我都不記得你……”
江寒聲隨即將周瑾按在自己懷里,聲音又低又沉,說:“周瑾,那是我的工作,跟你沒有關系的�!�
周瑾沒忍住,一下哭出來,“江寒聲!”
他撫摸著她發(fā)抖的后背,有點手足無措地說:“你別哭,你別哭�!�
抱了一會兒,周瑾拽住江寒聲的衣領,仰頭去熱吻他。
吻得那么熱烈,那么張牙舞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