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師蘿衣后來也曾想,卞清璇才來三年,真能憑借一己之力,轉(zhuǎn)變整個宗門弟子的思想么?
不,肯定不行。
如果有一個人,能輕而易舉,讓自己聲名掃地,那會是誰?
盡管懷疑過師伯,可是前世的一切,發(fā)生得都很合理。師蘿衣也一度懷疑過是否自己資質(zhì)不夠,不太爭氣,還有了心魔,才落到那樣的下場。
但重來一次,她決定從一開始就試試,心中那個猜想。
她今日早起,刻意把自己弄得虛弱不堪。
昨日整個宗門,都知曉自己受了傷。若宗主師伯真的愛惜師弟的女兒,必定會讓自己好好養(yǎng)傷。
若他心存不軌,才會堅持讓師蘿衣前去。
果然印證了心中所想,他在一步步推自己走向被嘲笑、被看輕的狼狽局面。
這樣的試探之下,連茴香也明白不對勁。
茴香面色慘白,沒想到事實的真相竟是如此。道君沒醒來之前,小姐真能在明幽仙山生存下去么?
“茴香�!睅熖}衣說,“你相信我嗎?”
茴香惶然地抬起頭。
“我會在這里生活得很好,早晚有一日,我會帶你一起,重新回到不夜仙山�!�
少女的眸中帶著光,茴香忍不住點了點頭。
師蘿衣垂下眸,說:“我們會回家的。”
縱然有再多艱難險阻,前后宗主,后有卞清璇。但她不會再受他們擺布。
今日就是個很好的開頭,不是么?
卞清璇卯時不到,便前往大殿上早課,她最近的心情,就從來沒有這么好過。
身為下棋之人,她自然有把握,那個嫉妒不堪的宗主,一定會把不夜仙山的小孔雀弄來上早課。
屆時么,那個小可憐就只能成為笑柄了。
她與前排筑基期小弟子對視了一眼,小弟子滿面通紅,眼神興。
卞清璇羞赧地低頭,知道這蠢貨一門心思想要給自己報仇,她早早給他送了許多提升修為的丹藥。
別說金丹前期,就算金丹后期的,也有一戰(zhàn)之力。
她心中暢快,足以抵消早上吃的閉門羹。今日出門之時,她一如往常,先去探望卞翎玉。
卞翎玉比她還起得早,在院子里看一本書。
她放軟了聲音,說:“哥哥,昨夜雪化,比前幾日下雪還要冷。丁白有照顧好你嗎?”
少年翻了一頁,冷若清雪的臉,如寒石雕就。
卞清璇又道:“你的身體只會越來越差,你不在意,我在意,這幾日我會為你練一些丹藥,總歸有些作用,你若再扔,我也會生氣的�!�
卞翎玉充耳不聞。
她深吸了一口氣,擔憂的表情不見,冷冷道:“卞翎玉,今日,師蘿衣第一次去明心殿上早課�!�
少年翻書的動作頓了頓,終于抬起了眸。
他的聲線很冷:“你要做什么�!�
在他的目光下,她心滿意足地笑起來:“你終于肯看我了,你覺得我會做什么?”
卞翎玉:“我說過,讓你停下。”
卞清璇抿了抿唇:“我也說過,別再守著她了。她不會喜歡你的,就算沒有衛(wèi)長淵,還有李長淵,宋長淵。她那般輕賤對你,你還在指望什么?”
少年握緊書頁,靜默半晌,才重新垂下眸去。
兩人不歡而散。
三年來,這種場景出現(xiàn)了不少次。不管卞清璇是噓寒問暖,還是謾罵耍賴,從不見他有反應。
卞翎玉起初看她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塊卑賤頑石,令她惱怒不堪。
后來卞翎玉對她干脆視而不見。
唯一能令他有點反應的,便是她又要對師蘿衣做些什么。
他會忍不住警告她停下。
卞清璇知道他如今無法阻止,但她喜歡看他面上沉冷,心中生出煩躁焦急的模樣。
墜落人間,無力愛上一個不愛他的人,不知悔改,活該如此。
你也會心疼啊,她快意地想。好好體會一下我的憤怒和求而不得吧。
今日如此,日后皆會如此。她永遠不會多看你一眼,你比我還要可憐。
卞清璇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友善地和同門打招呼。她臉上洋溢著溫軟的笑容,連一旁的師姐都忍不住問:“小師妹,今日為何如此開心,是有什么好事嗎?”
然而卯時已過,卞清璇依舊沒能看到師蘿衣的身影。
她面上的笑意消失,怎么回事?
按照師蘿衣的性子,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提她父親,以她的驕傲,她就算爬著來,也不會辱沒她父親的清名。
她望向門口,幾乎望眼欲穿,誰曾想,仙師都已經(jīng)進了大殿,師蘿衣仍然沒來。
她拉了拉旁邊一位師兄的衣袖:“師兄,我聽說蘿衣師姐今日會來上早課,時辰已到,師姐為何沒來?”
師兄有些猶豫,壓低了聲音:“你說蘿衣師妹啊,她昨日傷重,聽說今日已經(jīng)病得不像話,有的弟子說,她恐怕命不久矣,也不知為何,宗主派去的師姐,還堅持要讓她去上課�!�
“……”簡直胡扯!
第5章
送藥
胡扯歸胡扯,師蘿衣傷病加重,快要死掉的消息,一日之間就傳遍了明幽山。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快死的師蘿衣:“……”
上輩子傳言愈演愈烈時,她從不屑于辯解,沒想到越是下作的手段,越是無情的軟刀。最后將她傷得鮮血淋漓,令她眾叛親離。
茴香忍不住道:“還好小姐機警,宗主但凡還要名聲,今后就會收斂許多,不敢明目張膽對付小姐。我們的處境就會好許多�!�
師蘿衣:“怪不得宗主要用這招來對付我�!�
茴香心想,人之將死,大家才能惦念她的好。昔日同門會忍不住想,沒了父親,師蘿衣到底也是個可憐人。不管她如何,師桓道君,切實為天下犧牲太多。南越公主死了,道君也瀕臨隕落,他們的女兒如今落到這個下場,未免令人唏噓。
“小姐正好趁此機會好好養(yǎng)傷,這事不急著澄清�!�
師蘿衣想了想,點點頭,打算順勢再做幾日“將死之人”,說不定還能看出誰關心她,誰盼著她死。但這個時候她不論如何也預料不到,因為這個謠傳,之后會發(fā)生好幾件莫名其妙的事。
第二日,大批靈藥被送往了師蘿衣的院子,宗主當日就來探望了師蘿衣。
他仍舊是師蘿衣記憶中的模樣,白須白發(fā),慈眉善目。
師蘿衣并不敢在他面前裝病,好在她本身就受了傷,連忙委屈告狀:“師伯,衛(wèi)師兄為了小師妹和我動手,害我被螭蠡重傷!”
宗主審視她片刻,失笑道:“師伯改日必定好好說教長淵。你既然受了傷,之前就不該去上早課。好好養(yǎng)著吧,不急著一時。需要什么,就和師伯說�!�
他就像最溫和的師長,師蘿衣應了,目光很依賴信任。宗主又與她交代了幾句,轉(zhuǎn)身離去。
當日傍晚,一位冷面美人,奉命過來為她診治。
彼時師蘿衣叼著一朵茴香帶來的花,在喝花蜜,有人進來前,她已經(jīng)把花藏好。那位冷面美人進來,把她的嘴擦了擦,面無表情說:“看你這樣子,離死還差得遠�!�
師蘿衣注視她良久,心里激動,突然抱住了她:“涵菽長老�!�
她對著喜愛之人,其實很會撒嬌�?窜钕愫驮�(jīng)的衛(wèi)長淵有多疼她就知道,如珍如寶長大的姑娘,她不經(jīng)歷風吹雨打時,會從眉梢甜蜜到唇角。
涵菽愣了愣,那張冰冷的臉上,難得出現(xiàn)一絲怔忪。半晌,她木著臉把師蘿衣推開,手指搭上她的脈搏,狀若不耐地說:“力耗殆盡,血行有虧,不過些許皮外傷,吃些補心丸即可�!�
師蘿衣點點頭。
涵菽蹙起眉。
涵菽是蘅蕪山中,少數(shù)看著師蘿衣長大之人。在她記憶里,師蘿衣從來都不喜歡她,對自己十分警惕。突如其來的親昵令涵菽心中別扭,裝作不在意,去一旁給師蘿衣拿丹藥。
不管對誰,涵菽始終都冷著一張臉,拒人于千里之外。蘅蕪宗許多弟子都怕她,暗地里叫她“滅絕”。
師蘿衣也曾一度不喜涵菽,幼時她便知道,涵菽苦戀父親數(shù)千年。后來母親死后,涵菽對她的所有關懷,都被她理解成想要鳩占鵲巢趁虛而入。
涵菽也是卞清璇的師尊,蘅蕪山如今的丹閣首座。但她和其他人不同。她是蘅蕪宗里,少數(shù)不喜歡卞清璇的人之一。她曾經(jīng)冷冷點評卞清璇,斥責這個弟子心術不正,戾氣太重!
那日卞清璇委委屈屈哭著跑了,把一眾師兄師姐心疼壞了。
師蘿衣上輩子常受傷,涵菽派人送來過很多次丹藥。師蘿衣父親沉眠后,她始終待師蘿衣如一。
師蘿衣一度茫然,為什么她以為的好人,轉(zhuǎn)眼便可以冷眼看她掙扎哭嚎,而她眼中的惡人,卻會予她溫情。
后來她每每想起涵菽長老,都會記起她冷面之下的溫柔。
但涵菽死得很早。
就死在兩月后,大雪化盡的清水村。
那時許多人都平安回來了,卞清璇還被爭相稱頌。唯有涵菽,為了救自己,永遠留在了那一場大雪中。這件事,也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師蘿衣覺得是自己害死了涵菽,痛苦不已,第二次心魔發(fā)作,無法自控。
想到這里,師蘿衣心中一痛。
涵菽不知師蘿衣所想,回頭看她,見少女明明無恙,卻冷汗涔涔,猶豫問道:“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師蘿衣?lián)u頭:“涵菽長老,謝謝你一直對我這般好�!�
涵菽抿唇,冷冷應了一聲。
師蘿衣覺得她真可愛。
這么可愛的涵菽,這一次她絕不讓她出事。
在她央求下,涵菽默認暫且隱瞞她的“病情”,對外就稱傷重。
“再等幾日吧�!睅熖}衣沉吟,“謠言會不攻自破的�!�
雪在昨日便停了,隱現(xiàn)陽光。
風吹動廊下紙鳶,丁白在院子里整理卞清璇下午送來的丹藥。
他嘀咕著:“卞師姐煉丹怎地如此厲害,旁人出一爐,她竟然能出三爐,也就公子不領情,這么好的丹藥,讓我拿去喂狗�!�
而讓他拿去喂狗的怪胎,此刻坐在紅墻之外。
這又是小丁白不能理解的另外一樁怪事,卞師姐明明在院子里設了禁制,修士和外門弟子尚且都不能輕易進出,卞翎玉卻能對結界視若無物,在每日酉時,坐在廊下,待上片刻。
其實有什么好聽的呢,聽來聽去,無非是那些弟子上完早課、又打坐修煉完說的一些閑事。
丁白照顧了卞翎玉兩年,但看卞翎玉仍舊覺得陌生。十歲的小弟子心想:我長大后才不要做那樣陰晴不定的怪人。
盡管他年方十歲,根骨還不佳,這輩子或許都只能做個外門弟子。但他向往自己將來長成一個像衛(wèi)長淵師兄那樣的厲害修士!
他又想到自己去年向師姐主動請纓:“師姐不希望公子出去,可是公子每日酉時必去屋外,要不要我去攔住公子?”
彼時師姐神色怪異,道:“攔住他?如果你不怎么怕死的話,可以試試�!�
又似譏誚般低語:“他若真惱了,我都攔不住,你能攔住?隨他去,也就這點可笑念想,早晚會死心�!�
丁白聽不懂,但他隱約覺出危險,沒真的試過阻攔卞翎玉。
卞翎玉坐在墻外,屋檐雪水沿巖而下,很輕的滴答聲,應和弟子們的低語。
“今日內(nèi)宗又有什么大事發(fā)生嗎,我聽師兄師姐們,又說起了那位不夜仙子。”
另一個說:“前幾日,師家那位小千金失蹤了,你知道吧?”
同門點頭:“自然,我還跟著師兄們半夜去找過呢,那晚冷得很�!�
“就是那次,聽說她與螭蠡大戰(zhàn),傷重不治,快要撐不住了�!钡茏舆駠u道,“也是可憐,若道君還在,如何也不會放任她死去,沒爹沒娘的仙子,看來也不必咱們好過多少啊�!�
“她年齡似乎還小,只是個金丹期修士,竟然能一個人大戰(zhàn)螭蠡得勝!聽說元嬰期的弟子都很難做到,如此看來,確實有點可惜。”
“若有一日道君醒來,得知女兒不在人世,還不知會發(fā)生什么�!�
“這你就不知,不夜山的護山大陣都已消散,道君怕是再也醒不過來了吧。師小姐即便死了,恐怕也沒人在意�!�
……
丁白照常去推公子進來,卻見他握住輪椅的手背,青筋暴起,隱見猙獰。
丁白嚇了一跳,去看他臉色,卻見到一片慘白。
“公……公子?”
卞翎玉的神色,是與他慘白臉色不符的平靜,吩咐道:“拿把刀來,另外我說幾味藥,你去抓�!�
丁白最怕他的沉冷模樣,忙不迭點頭。
他慌張把所有藥材找齊,卞翎玉接了東西把門關上。丁白守在外頭,沒一會兒聞見了一股奇特的香,他也說不上來,那股香氣如勾人魂魄,隱約令他涎水都要淌下。
在丁白幾乎被迷了魂魄,要不管不顧推門沖進去的時候,那股香氣驟然消失。
十歲的孩子困惑地拍了拍腦袋,方才他是怎么了?
夕陽墜下,卞翎玉終于推門出來。他的臉色更白了幾分,人卻依舊像以前一樣冰冷。
丁白連忙站直:“公子。”
“推我去明幽山。”
白日有陽光,晚上難得有了月色,月色照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丁白在風雪中冷得發(fā)顫,他去看卞翎玉。
卞翎玉并不比他好上多少。
他眉眼如綴寒霜,一雙修長如玉的手,被凍得通紅。
那雙如黑曜石寒眸,在暗夜中如幽狼。他冷聲道:“沒吃飯?”
丁白紅了臉,連忙使勁推。
怪不得沒人喜歡卞翎玉,丁白心想,卞清璇的脾氣那般好,卞翎玉卻像一把無鞘的刀。
他有著一雙與他漸漸枯敗的身體、完全不符的眸。
清冷,銳利,壓迫力。
卞翎玉是丁白見過最不討喜的人之一,他的脾氣是真的不太好。
主仆倆歷經(jīng)萬難,丁白幾乎累癱,冷得唇齒發(fā)木,終于到了明幽山。
除了月亮,就只有他們還未入睡。院門不知為何開著,映著慘白月光,倒是凄清極了。
卞翎玉抿著唇,久久不動。
久到丁白快要被凍死,弱弱地喊:“公子�!�
他這才動了,驅(qū)動輪椅進了院子。
師蘿衣躺在床上,等著茴香給她帶月光花。
月光花的蜜,最是香甜,茴香說很多小妖精都喜歡。
她也很喜歡,喜歡如今還活著、甜的滋味,喜歡生機勃勃的茴香,喜歡能被改變的一切。
外面隱約傳來轱轆聲,她愣了愣,一下就覺出不是茴香。
倒是有些耳熟,她聯(lián)想到幾日前過來扔鎖的少年,師蘿衣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怎么會來?
她想知道卞翎玉來做什么,連忙閉上眼睛,臉上仍是那層死氣沉沉的偽裝。
轱轆聲越來越近,最后在她面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