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幽山在最北邊,而清水村在極南之地。
路途迢迢,縱然是修士,也得要四五日才能到達。
趕了一天的路,天色暗下來,涵菽決定讓弟子們先整頓休息。
他們歇腳的客棧常接待出任務(wù)的修士,老板娘一張圓臉,生得十分喜慶。老板娘認(rèn)得涵菽,推開小二,親自過來迎:“諸位仙師大駕光臨,小店蓬蓽生輝。”
涵菽扔過去一塊中品靈石:“我們會在這里住上一晚。”
老板娘喜笑顏開:“這邊請,這邊請。”
師蘿衣被分到一間天字號房,時值凡間即將年節(jié),人人皆在家中團圓,街上張燈結(jié)彩,客棧里面卻冷冷清清。
涵菽叮囑諸位弟子,讓他們不要去街上走動,明日天一亮眾人便要出發(fā)。
師蘿衣回到房間,她打坐修習(xí)了一會兒,隱約覺得忘了什么,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
直到風(fēng)吹動她腰間絲絳,她看向肚子,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們趕了一日的路,卻什么都沒吃。
修士到了一定修為,幾日不吃飯不礙事,修為達到了合體期,便可徹底辟谷。
然而凡人一頓不吃卻會餓。
他們一行人中,僅有卞翎玉一個凡人。涵菽帶弟子出任務(wù)習(xí)慣了,她是個銥誮自律的人,從來不在人間吃喝,連帶著跟著她的弟子,也不會追求口腹之欲。
可是卞翎玉怎么辦?
師蘿衣前世極少會顧及他,也就從來沒想過這些問題。然而此時想到了,這個念頭根本就止不住。
其實本不該她管,然而進屋之前,她不經(jīng)意看見了卞翎玉的臉色,蒼白至極。
卞清璇或許不小心忘了,而卞翎玉一直沒說話,表現(xiàn)得沒絲毫存在感,仿佛餓死都不會開口的樣子。
師蘿衣開始變得坐立不安,半晌,想到那雙死寂的眼睛,和自己造下的孽,她最終還是認(rèn)命地站起來,去尋店小二。
她再討厭他們兄妹,也不至于真的看著卞翎玉餓死。
“小二哥,方便給我下碗面嗎?”
店小二在客棧七八年,見過許多仙姿佚貌的修士,本以為見慣美色,早已波瀾不驚,此刻見到師蘿衣,仍是看直了眼。
他紅著臉說:“好,好,我這就去后廚和趙娘子說一聲,仙子您且在這里等上片刻�!�
師蘿衣在大堂內(nèi)坐了一盞茶的功夫,小二就端了一碗面過來。
師蘿衣說:“你把這碗面,送去天字寅號房�!�
小二連忙照辦。
然而沒過一會兒,小二端著原封不動的面回來,苦惱道:“仙子,小的敲了門,但里面始終沒動靜�!�
沒動靜?不會餓暈了吧!
師蘿衣心中一凜,接過小二手中的面,付了靈石,去天字寅號房。她抬手敲了敲門,就像店小二說的,里面毫無動靜。
師蘿衣怕卞翎玉真的出了事,手中忙掐了個法決,門應(yīng)聲而開。
遠遠的,她看見塌上一個隆起的身影。
她把面放桌上,連忙走過去,推了推他:“卞翎玉?”
他緊閉著雙眼,滿臉的冷汗,師蘿衣記起凡人會生病,用手背貼了他額頭。
觸手滾燙。
師蘿衣無言,還真的發(fā)燒了!她正要出去給卞翎玉找大夫,就見他不知何時睜開了眼。
而她的手也被握住。
那只屬于少年的手寬大滾燙,以占有的姿態(tài),死死地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
師蘿衣愣了愣,猶疑地問:“你燒傻了嗎,卞翎玉?”他向來對她避之不及,經(jīng)過那件事估計都有心理陰影了,若他還有意識,碰到自己必定是厭惡的。
師蘿衣看著他不太清醒的雙眸,十分頭疼,他們修士不生病的,這種事她沒經(jīng)驗啊。
卞翎玉出發(fā)清水村前,讓卞清璇煉制了許多滌魂丹。服下滌魂丹后,他能在白日行動自如,與常人無異。然而一到夜晚,丹藥失效,他會加倍承受痛苦。
他如今的身體與凡人沒有多大區(qū)別,傍晚他便發(fā)起燒來。卞清璇沒管他,卞翎玉自己也不甚在意,他們從來就不會在意這點小事。這樣的疼痛卞翎玉這些年也忍受習(xí)慣了。
總之天一亮就沒事了。
卞翎玉燒得腦子有片刻不清明,依稀間聽見了師蘿衣的聲音,他一開始以為不過一場夢境。他心中譏諷,若非夢境,師蘿衣不可能出現(xiàn)在他身邊。
其實這兩年,他認(rèn)清現(xiàn)實,已經(jīng)極少再做這樣充滿妄念的可笑夢境。
他頓了頓,憑著本能與渴望,握住了那只探自己額頭的手。
掌中柔荑微涼,帶著女子獨有的柔軟。
他幾乎立刻清醒了過來,不是在做夢!
卞翎玉滯了片刻,薄唇微微抿了抿,難堪地想要松開。
而恰巧這時,少女俯身在他上方,他聽見她略微困惑地問:“你燒傻了嗎,卞翎玉?”
這句話,仿佛一顆邪惡陰暗的種子,讓他中止了原本的動作,抬眸朝她看去。
她低聲喃喃道:“真的燒傻了啊,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
卞翎玉沉默著。
少女是刀修,她修行十分認(rèn)真辛苦,從不因為高貴的出生而懈怠,因此掌心有薄薄的繭,但掌中仍舊是一只過分柔軟細膩的小手。
卞翎玉從未這樣與她和平靜謐地相處過,帶著一絲欺瞞的窘迫與難堪,他忍不住想她為何會來?
希冀的種子,在心中生根發(fā)芽,他的掌心微微汗?jié)�,呼吸也加快了幾分�?br />
“你還認(rèn)得我是誰嗎?”她嗓音混著窗口吹進來的風(fēng),透著低柔的甜,她用另一只手推了推他,誘騙小孩子般說道,“我現(xiàn)在去給你找大夫,我們說好了,我?guī)憧春昧瞬�,你就忘掉四個月之前那件事,好不好?”
她眼睛晶亮,眼巴巴地看著他,期待他在這種不清醒的意識中點頭答應(yīng)。
卞翎玉心里才發(fā)芽的種子,被生生扼死,他唇角泛出冷笑。
他自然看出師蘿衣先前是心魔入體,才會來找他。師蘿衣生來就是天之驕女,她輕狂驕傲,卻又矛盾的正義天真,勇敢無畏。
指望她愧疚至死恐怕不行,修士向來沒有那般憐憫凡人。這并非她一個人的觀念,而是如今修真界的弊病。
她會來,大抵也是少見的良心與愧疚作祟,但這不亞于提醒卞翎玉,她有多么厭惡與懊悔先前與他發(fā)生那種事。
可是讓卞翎玉就此松手,讓師蘿衣滾出去,他又無法做到。
他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貪戀這點虛假的溫情。
自他上山三年,她的目光從未分給他。他那時身子比現(xiàn)在還糟,幾乎全身骨頭碎裂,但他仍是咬牙來到明幽山,終于見到了她,卻發(fā)現(xiàn)師蘿衣的眼里只有衛(wèi)長淵。
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親眼見她撲進衛(wèi)長淵懷里,那少年含笑接住她。
少女裙擺翩飛,笑語晏晏,卞翎玉握緊了拳。
惡心,惡心透頂,他恨不得用世間最惡毒的言語,來掩蓋自己快要收不住的嫉妒,他最終只能選擇眼不見心不煩!
后來,卞清璇與師蘿衣爭斗不斷,師蘿衣有時委屈得快要垂淚,有時候又對著卞清璇張牙舞爪。
卞翎玉始終只能遠遠看著,他明知師蘿衣厭惡卞清璇,卻又忍不住覺得,卞清璇那樣也很好,至少在她生命中,卞清璇是無法抹去的痕跡。
師蘿衣又道:“你不說話,我就當(dāng)你答應(yīng)了�!�
答應(yīng)了?然后又是三年不復(fù)見?等到下次她被卞清璇氣得可憐巴巴,又來自己身上發(fā)泄?
卞翎玉真想從她身上撕下一塊肉!
師蘿衣見他目光變冷,就知道不妙:“哎,你……”
她想要把手抽出來,或者掐住他下顎,但又怕不知輕重傷到了病人,猶疑之下,手已經(jīng)被他放在了口中。
師蘿衣心道倒霉,卞翎玉就算病傻了,也沒忘記找自己報仇!她就說他為何拽著自己不想放手,原來是想著從她身上咬下一塊肉!
她緊緊抿唇,別開頭,等著疼痛到來。算了,咬一口就咬一口吧,不礙事。
然而等了許久,她沒有感覺到痛,手背上傳來滾燙柔軟的觸感,是卞翎玉的唇。
師蘿衣愣了愣,卻見卞翎玉已經(jīng)松開了她,不知何時閉上了那雙狹長冰冷的眼,熟睡了過去。
她連忙抽回手,心道好險。差一點,她就要咬一口了!還好卞翎玉昏睡得及時。
師蘿衣不敢再耽擱,怕他真的病死了,打算出去給他找大夫,然而才打開門,就撞見了過來的卞清璇。
卞清璇目光微冷,看了看打開的房門,又看了眼出來的師蘿衣。
她吸了口氣,擠出一個甜美的笑:“蘿衣師姐,你找我哥哥做什么?”
師蘿衣覺得她的演技真拙劣,為何偏偏那么多人上當(dāng)呢?但她如今已經(jīng)沒了用卞翎玉來氣卞清璇的想法,便收起情緒,面無表情回答她:“不做什么,他生病了,你最好去看看�!�
卞清璇說:“放心,哥哥的身體我清楚,他從小就這樣,天亮就沒事了。蘿衣師姐不必費心�!�
師蘿衣頷首,回自己的房里去。
她不擔(dān)心卞清璇會害卞翎玉,既然她都說沒事,那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卞翎玉有意識,應(yīng)該也不希望自己多管閑事。
卞清璇走進房間,目光一眼便看見了桌上的面。
她皺起眉,心中涌起不安與不悅,放輕了腳步,走到床邊。
床上少年閉著眼,眉眼清雋,好看得令人心醉。
卞清璇抬起纖長的手,想要去觸碰他的臉。然而卻在快要碰到他的那一瞬,手上一痛。
“��!”卞清璇驚呼一聲。
少年修長蒼白的手,不知何時生出冰冷銀白的骨刺,卞清璇的手心被生生刺穿!鮮血汩汩流下。
卞清璇捂住自己那只被傷的手,恨恨看過去:“怎么,不裝睡了?”
骨刺慢慢收回卞翎玉的身體,他冷聲道:“別自討苦吃�!�
第11章
不和
卞清璇右手鮮血淋漓,但她沒立刻止血,見卞翎玉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碗面上,卞清璇心中一緊。
她收起憤恨之色,笑盈盈道:“哥哥,你還真以為那小蠢貨會關(guān)心你?你許是不知道,前幾日長淵師兄回山門,因為她裝病一事,與她吵了一架�!�
卞翎玉面無表情,卞清璇諷刺一笑,說:“長淵師兄為了維護我的名聲,必定訓(xùn)斥了她,她心中不舒服,才又拿你尋樂子。你莫不是忘記數(shù)月前的教訓(xùn)?她只有在我這里受了氣,才會來找你�!�
卞翎玉看她一眼:“說完了嗎?”
卞清璇蹙眉。
“說完就出去�!�
卞清璇見他神色很是平靜,也不知有沒有被自己刺激到。
她摸不準(zhǔn)卞翎玉是真不在意,還是裝不在意。見他冷冷看著自己,手上又確實很疼,她只得捂著手上傷口,回去上藥。
卞翎玉在桌邊坐下。
窗戶半開,隱約能看到外面帶著年節(jié)氛圍的燈火氣。夜風(fēng)吹拂在身上,他滾燙的身體感覺到了些許涼意。
他注視著桌上的面條許久,拿起筷子,沉默地把那碗已經(jīng)坨掉的面吃完。
人間第一聲雞鳴響起,天色還未大亮,涵菽準(zhǔn)備攜眾弟子繼續(xù)出發(fā)。
師蘿衣修煉了一夜,她出門前看了看天色,此時方寅時,還未到卯時,也不知昨夜卞翎玉病得那么重,今日還能否跟他們繼續(xù)上路?
然而出乎她意料,她到了大堂,發(fā)現(xiàn)卞翎玉已經(jīng)在窗邊喝茶,其他幾個零星的弟子也在大堂中。
卞翎玉在一行人中氣質(zhì)極為特殊,作為一個凡人,他顯然也不怎么能融入修士們。
師蘿衣聽見有個男弟子小聲說:“一個肉體凡胎病秧子,也不知道跟去做什么?”
“算了,他是小師妹的兄長,小師妹讓他去,肯定有一定的道理。我先前聽見小師妹同涵菽長老說,他兒時似乎見過這種妖物,說不定有破解之法�!�
另一個弟子半信半疑,但恰好這時,卞清璇從樓上下來,兩個弟子眼睛立刻一亮,團團把她圍住。
他們聊的無非是一會兒趕路的閑事,卞清璇耐心地聽他們講話,還送了幾瓶自己煉制的傷藥給他們。
卞清璇:“我兄長身子不大好,給諸位師兄添麻煩了,還請師兄們多多照拂�!�
兩弟子不肯要她的丹藥,一疊聲道:“師妹言重,既是你的兄長,那也是我們蘅蕪宗的人,若他有什么需要幫助的,我們必定義不容辭�!�
卞清璇三言兩語間,仍是堅持把丹藥送給了他們。二人推脫不過,只好收下。
師蘿衣背著她的神隕刀,偏了偏頭。她生來不會討好人,也沒有卞清璇這樣的玲瓏心竅,也難怪沒有她人緣好。
與卞清璇不同,師蘿衣立在晨風(fēng)中,像一支挺立的竹,又似驕傲的白楊。
綰蕁公主死得早,師蘿衣的爹爹又是個愛女入命的天才刀修。父女二人如初一轍地帶著刀修的仗義與驕傲,直來直往。
卞清璇安撫好不滿的弟子,衛(wèi)長淵和涵菽長老也來到了大堂。
卞清璇拎著裙擺,笑盈盈地迎上去。
“師尊�!彼龑男卸Y,又道,“長淵師兄�!�
涵菽清點了一番人,見大家都準(zhǔn)時到了:“出發(fā)吧�!�
他們保持著先前的行進速度,在第五日正午,抵達了蒼山村。
蒼山村就在清水村隔壁,兩個村子,從名字上便知一個依山,一個傍水,十分鐘靈毓秀。
此時蒼山村的村長,帶著一大群人翹首以盼,見著涵菽等人,他們連忙給修士們下跪,口中喊著:“仙長救命……”
涵菽一抬手,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著眾人的膝蓋,沒讓他們跪下去。
“不必這般,我們過來清水村,就是為了除去邪祟。發(fā)生了何事?你們且細細說來�!�
年邁的村長擦了擦額上的虛汗,滿臉凝重之色,把這幾日發(fā)生的事說了一遍。
原來,在清水村發(fā)生怪事以后,隔壁蒼山村的百姓,也不敢再靠近清水村。
兩個村子相鄰,以碑界劃分。
先前清水村的邊界處,彌漫著一層薄霧,那霧氣十分古怪,看上去十分淺淡,然而扔進去的物什,再也看不見。
數(shù)日前,霧開始不斷向蒼山村擴散,住在村子邊界的村民,惶惶搬離了那里。
霧氣如一張貪婪的嘴,不僅吞噬了清水村,如今擴散向了隔壁的蒼山村。
不少村民已經(jīng)嚇得拖家?guī)Э谔用チ恕?br />
村長白胡子顫了顫,滿臉頹然恐懼之色:“剩下的村民,都只敢擠在遠離霧氣的地方。我們世世代代在蒼山村居住,這里就是咱們的根,若非萬不得已,誰也不想被迫離開這里,唉……”
何況若清水村和蒼山村只是一個開始,那之后霧氣擴散開來,里面究竟有什么,誰也不清楚,該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涵菽也沒想到,他們趕路的短短幾日,就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故。
眾人原本想直接進入清水村,此時不得不暫且留在蒼山村,查探會“吞噬”村子的霧,到底有何古怪。
“村長可否帶我們?nèi)タ纯茨庆F氣?”
“自然,自然,仙長請跟老朽來。”
村長帶著眾人來到霧氣與村子交界處:“仙長請看,就在此處�!�
果然如村長所說,那霧氣看上去白茫茫,卻不失清透,甚至隱約能看見它籠罩下的幾處蒼山村的村民房屋。
衛(wèi)長淵沉吟著,掐了個真火決:“去!”
作為天生劍骨的劍修,他靈力滂沱純正,真火觸到霧氣,本該立即驅(qū)散薄霧。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霧氣不僅沒有散去,焚燒它的真火也不見了。
就像一滴水融入池塘,悄無聲音浸沒。而霧氣不僅沒有散去,仍在無聲無息地擴張。
這下所有弟子的臉色都難看起來。真火都驅(qū)散不了的霧,這還是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