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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她難免困惑:“卞翎玉,你在做什么?”喝醉了嗎?

    他不說話,只是不許師蘿衣動蓋頭。

    窗邊夜風吹著炭盆,帶來些許暖融融的氣息,混著他身上濃郁的酒香,師蘿衣突然福至心靈:“你要掀嗎?”

    良久,師蘿衣都以為他不會應了,卞翎玉低聲說:“嗯�!�

    雖然語調輕,可師蘿衣聽清了,她猶豫地想,喝醉的人會變得這么奇怪嗎?

    她試探性地松開蓋頭,果然,卞翎玉也松開了她。

    “那你掀吧�!彼睦镉行┫胄�,總不至于非要和他搶這個。喝醉的人會變得這樣古怪嗎,她也很好奇。

    蓋頭被他緩緩掀開。

    隔著跳動的燭火,她看見了一雙寒夜般漂亮的眼睛,而卞翎玉低著頭,也在看她。

    空氣中蕩著淺淺香氣,師蘿衣一時分不清是喜娘們留下的脂粉香,還是院子里的花香。

    但她對上卞翎玉俯身看她的眼神,莫名嗓音干巴巴,沒話找話:“嗯……你以前喝過酒嗎?”

    “沒有�!北弭嵊裾f。

    “哦�!彼溃澳悄愫茸砹��!�

    “嗯。”他說。

    師蘿衣沒見過這樣坦白的人,她其實就是覺得這樣怪怪的。卞翎玉這樣的眼神,她只見過兩次,第一次是他生病,發(fā)燒認不出自己,險些咬了她一口。

    另一次就是在清水村的池塘邊,她給他看傷,他也這樣看著自己。

    但從來沒有哪一次,讓她覺得這樣嗓子發(fā)澀。讓她簡直想要不禮貌地捂住卞翎玉的眼睛,讓他趕緊去睡覺,別這樣看著她。

    在她輕輕蹙眉的時候,他突然問:“我還剩一瓶,你要喝嗎?”

    “欸?”不管怎么樣都好,她只敢趕緊擺脫現在古怪的氛圍。

    說罷,卞翎玉還真從懷里拿了一瓶酒。師蘿衣越看那酒,覺得越眼熟:“我爹爹釀的女兒紅?”

    卞翎玉垂眸,啞聲道:“不知道�!�

    師蘿衣拿過來,覺得他果然已經不太清醒了,這么好的東西,竟然被他當做了普通的酒。

    “喝吧,過來,我們一起喝�!币菜汴幉铌栧e,爹爹見證自己出嫁了。雖然出嫁是假的,但她太想爹爹和娘親。

    她去桌前坐著,本以為還要費一番功夫,卞翎玉才會過來,沒想到他自己跟過來了。

    她給他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還不忘修士道義,友好地和他碰了碰杯。卞翎玉盯著杯子,沉默片刻,沒說什么,和她一起喝了。

    喝完了一杯酒,緬懷了娘親,想念了她缺席的爹,師蘿衣總算有功夫環(huán)視屋子。

    她掃視了一圈,笑意越來越淡,臉色越來越僵,這才意識到那只該死的狐貍精做了什么!

    而她驚恐抬眸,發(fā)現卞翎玉正默默看著她。

    第37章

    過界

    屋內的一切擺設,浴桶,紗帳,屏風,盡付風月,師蘿衣縱然不太懂,也能隱約覺得不對勁。但她并不會因此惱火狐貍,真正讓她氣炸的東西,是夜風吹進來的那一刻,她盯著墻壁,吸了口氣。

    只見暗閣旋鈕前,半遮半掩著一張栩栩如生的避火圖。

    它被狐貍做成了刺繡,平日不細看看不見,但若夜間有風,紗帳翻飛起來,就能看得真切。刺繡圖中,女子衣衫半退,玉腿抬起,男子壓了上去。

    這東西細致地以黃金為線,玉石為軸。

    繡娘很是廢了功夫,換作旁物,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

    卞翎玉見師蘿衣瞪大眼睛看著一處,他也跟著看了過去。

    上次卞翎玉來看屋子是白日,晴朗無風,并沒有看到還有刺繡圖。

    狐貍小氣得緊,卞翎玉讓它更換,它一心去找?guī)熖}衣告狀,也沒說明白。

    今夜院子里吹著風,春夜的風帶著冰蓮的清香,吹開了紅色紗帳,露出帳后的無邊春色。

    師蘿衣見卞翎玉墨灰色的眼眸也盯著那張圖,她幾乎眼前一黑,深吸了一口氣,笑不出來:“如果我說不是我讓這樣布置的,你、你信嗎?”

    他轉頭來看她。

    眼里仿佛跳躍著燭光,少年喉間滾了滾,不言不語。

    更讓師蘿衣焦灼的是空氣里彌散的熏香,她就算先前沒有覺得異樣,如今看見刺繡圖,也明白這絕非什么好東西。

    她再也坐不住,囑托道:“你等等我�!�

    她幾乎飛奔過去,揭下了那套刺繡,不敢細看,揉了幾下塞進柜子里。又在屋子里找到了熏香,把它熄滅。

    做完這一切,師蘿衣出了一層冷汗,手上沾著香灰,心里拔涼。狐貍應當沒有壞心,可是熏香是仙人之物,她不知道對凡人會有什么作用。

    她忐忑地回去,查看卞翎玉的情況:“卞翎玉,你還好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卞翎玉垂著眸,師蘿衣看不見他的眸色。眼見他蒼白的臉頰泛起潮紅,簡直想把狐貍捉過來揍死為止。她急得伸手去碰他額頭有沒有不適,卞翎玉皮膚有些燙,師蘿衣心里不放心,決定去找山里懂醫(yī)理的精怪過來看看。

    她的手才松開,手腕就被人握住。

    師蘿衣困惑道:“卞翎玉?”

    卞翎玉抬起眸,師蘿衣終于看見了他的眼睛。少年眼瞳漆黑,直直地注視著她。僅僅一個眼神,她就已經覺得不妙。有的事情雖然發(fā)生得懵懂,可師蘿衣如今好歹已通人事。

    兩人對望片刻,他的手越來越緊,道:“可以嗎?”

    他說的并不直白,但師蘿衣莫名聽懂了。

    師蘿衣睜大眼睛,頭皮都快要炸開,他喝醉了,蓋頭可以給他掀著玩,但這種事哪里行�。勘弭嵊瘳F在不清醒,若再來一次,還是在中了藥的情況下。她怕卞翎玉清醒以后殺了自己,或者不堪受辱自殺。

    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不可以不可以,卞翎玉你冷靜一點。你聽我說,你現在聞了熏香才不舒服,你松開我,我去給你找個藥師,你好好睡一覺,很快就好了。”

    被她拒絕,他抿著唇,沒有說話。

    師蘿衣以為他想通了,想要抽回手,她不敢用太大的力氣,怕傷了他,然而卞翎玉不僅沒有松開她,反而站了起來。

    少年的身形擋住了燭光,帶著讓她不安的壓迫力,師蘿衣下意識后退了兩步,不料抵到了桌邊。

    女兒紅晃了晃,她欲回頭去看父親的酒,生怕灑了。

    下巴被人捏住,她不僅沒能看到酒的情況,更糟糕的是,兩只纖細的手腕被卞翎玉單手壓在身后,一具身軀覆上來。

    看清他的眼神,她不由一怔。

    卞翎玉清冷的眸染上欲念,他的眸光就像他的動作一樣強硬。

    醉酒的年輕神族,徹底帶著少年的輕狂,他睥睨眾生,并不懂得退讓。

    在他唇落下來之前,師蘿衣反應還算快,及時偏過了頭,卞翎玉的吻落在了她側臉上。

    他頓了頓,置之不理般任性,唇移向她的發(fā)間。

    師蘿衣顫了顫,仍然試圖讓他清醒一點:“卞翎玉,不可以這樣�!�

    在她心里,這些是過界的行為,哪怕自己當初被心魔控制,因為不愛也沒有欲念,從未親吻過他,也沒真正觸碰他。

    可是如今卞翎玉手上越來越緊的力道,幾乎要揉進她的骨子里。而細碎的吻,雖然落在她的發(fā)間,師蘿衣卻總有種落在自己肌膚上的錯覺。

    衣襟被少年蹭開些許,露出她包裹著玲瓏身軀的紅色里衣,她聽見了他越發(fā)急促的喘息聲。

    師蘿衣偏頭,就看見了狐貍那張罪惡的圖,空氣還殘存著冰蓮和熏香的氣息。

    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否則卞翎玉真的會恨死她。他們好不容易走到今日這一步,能和諧共處,卞翎玉也原諒她了。她不能再傷他的心。

    她掙不開手,只能控制著發(fā)間的一枚杏花步搖,刺向卞翎玉的穴道。

    那是讓人昏睡的穴位。不論如何,總比之后卞翎玉清醒過來與自己同歸于盡好。

    杏花步搖刺入卞翎玉后背穴道,卞翎玉的動作終于停了下來。

    師蘿衣已經做好準備接住他,可是卞翎玉沒有昏睡過去,而是緩緩支起了身子。

    那個時候師蘿衣并不知道神族哪怕虛弱如凡人,身體也到底是不同的。她刺入的地方,和被卞清璇神器洞穿的地方剛好吻合。

    她看見卞翎玉怔了怔,卞翎玉望著她始終清明澄凈的眼睛,沉默下來。

    少年神族終于在這一痛中清醒,這并非是他真正的新婚夜。心口被洞穿,與步搖帶來的痛,綿綿密密交織,卞翎玉褪去了方才的輕狂,肆意,喜悅和急切,緩緩松開了師蘿衣。

    “對不起。”他低聲道。

    師蘿衣十分不解,剛剛站直身子,就看見卞翎玉唇角溢出獻血。

    他捂著心口,吐出一大口血來。

    師蘿衣連忙上前,接住了他倒下的身子。她無措道:“怎么會這樣,我明明沒有傷你……”

    她的確沒有撒謊,本意也不是傷害卞翎玉,卞翎玉卻已經昏厥過去。

    她連忙把卞翎玉扶去床上,拔足狂奔去找山里的藥師。

    師蘿衣紅色衣角在夜里翻飛,藥師半夜被人從洞府中拖出去,師蘿衣二話沒說,就把他拎到了卞翎玉床邊。

    “你快看看,他怎么了?”

    老藥師見小主人都快急出淚,也不敢怠慢,連忙給卞翎玉檢查身體。越檢查,他臉色越凝重。

    此人經脈紊亂,氣血翻涌,身上明明偏偏看不出有任何的傷痕,卻已是瀕死之兆。

    他如實相告,連忙拿出幾瓶保命的丹藥遞給師蘿衣:“蘿衣小姐先給他喂幾顆,我這就去明幽山找涵菽長老�!�

    師蘿衣被塞了一瓶丹藥,連連點頭。藥師不敢耽擱,從不夜山往明幽山走。

    師蘿衣小心把卞翎玉扶起來喂丹藥,就算是得知自己生出心魔,她也沒有這樣慌張過,她無措道:“卞翎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卞翎玉全身發(fā)冷,再沒有一點兒熱度。

    這具身體本就是強弩之末,滌魂丹反噬,卞清璇的神器又穿透了他的身體。

    師蘿衣見卞翎玉身體發(fā)著抖,過去把所有的被子,都攏過來裹在他的身上。

    “好一點了嗎,卞翎玉�!�

    他鴉黑的睫毛仿佛凝結了霜,師蘿衣又趕緊點炭盆,她上前抱著顫抖的卞翎玉,往他身體里輸送靈力,時不時給他喂一顆丹藥。

    就這樣熬了半個時辰,涵菽終于過來了。

    她把師蘿衣趕出去,開始救卞翎玉。

    師蘿衣在外面不知等了多久,終于等到了涵菽出來,涵菽的臉色也很蒼白。

    師蘿衣急急問道:“怎么樣?”

    涵菽搖頭,她什么保命的丹藥都用過了,那些東西卻仿佛對卞翎玉沒作用。

    他至今還活著,靠的不是自己,而是他本身的力量。更奇怪的是,他還在努力好轉。

    涵菽皺眉說:“他的身體很古怪,我的丹藥對他沒效果。但還好,他有恢復的趨向,你進去陪著他吧,他應該很快就能醒來。這種事我也第一次見,回去翻閱古籍看看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師蘿衣也沒辦法,只能進去陪著卞翎玉。

    天光黯淡,卞翎玉一夜又冷又痛。

    他仿佛回到了幼年在天行澗,母親斬斷自己尾巴的時候。她奪走自己所有的力量,只留給他一具受傷流血的軀體。

    天行澗外疾風呼嘯,他走不出屋子。

    那個時候,是女子唯一會對他有所憐惜的時候,她憐憫道:“我會在這陪你半日�!�

    然而半日不到,她就因為幼子呼喚急匆匆離開。從未真正守諾陪伴過他半日。

    一開始卞翎玉并不知道世間母子是怎樣相處的,還會感到困惑,后來卞翎玉就習慣了,他也不再對女子充滿感情。

    意識朦朧間,他以為自己的尾巴又一次被斬斷了。

    卞翎玉心里很平靜,只要痛過去,熬過了,很快就能好起來。

    然而這一次他睜開眼,看見的不是惡鬼呼嘯,而是燭火籠罩的屋子。

    他在一片暖意中醒了過來。

    入目一片大紅,卞翎玉首先感覺到暖,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并不冷,背上還出了一層薄汗。屋子里不知道點了多少個炭盆,他的手掌被人握住,源源不斷的靈力被渡過來。

    卞翎玉轉過頭,看見了額上沁著細汗的師蘿衣。

    兩人對望一眼,她唇色蒼白,擔憂道:“你醒了,有沒有感覺好一點?”

    昨夜昏過去前的記憶,也如潮水般涌上來。

    卞翎玉沒有騙師蘿衣,昨夜是他第一次飲酒,少年神族沒了神魂,也會受傷,也會喝醉。他念及那些失控的動作,心里發(fā)澀,更是難堪,他也沒想過自己不僅對著她求歡,還不愿放開她。

    那就像一個夢,而今破敗的身體,走向衰亡的現狀,將他拉回應當面對的現實。

    聽師蘿衣問話,卞翎玉點了點頭。他看著她汗?jié)竦念^發(fā),半晌道:“我沒事,把炭火熄了吧�!�

    她搖搖頭:“你會冷�!�

    “不冷�!蹦切┑吐涞那榫w,在這一刻不知道為什么淡了些,他低聲道,“有點熱。”

    她笑了笑:“好�!�

    師蘿衣只留下一個炭盆,又打開了窗戶。

    卞翎玉看見還沒有天亮,外面依舊是黑漆漆一片。夜風吹散屋里的血腥氣,少女蹲在他身前,給他蓋好被子,她小心翼翼道:“對不起,卞翎玉,我沒有想過傷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不是因為你�!彼f,“是我先前就受了傷�!�

    見她臉上仍是帶著愧疚,卞翎玉頓了頓,補充道:“和卞清璇發(fā)生了沖突�!�

    師蘿衣驚訝不已,但是聯(lián)想到之前卞清璇都氣得任由卞翎玉流放荒山,似乎也很合理。

    他見她就這樣坐在塌邊守著自己,開口道:“我沒事,你去睡一會兒吧�!�

    話落才想起來屋子里只有一張床,而天沒亮,此時的不夜山幾乎都在修真界大能的掌控之下。

    她給他輸了一夜的靈力,確實很累很困。

    卞翎玉抿唇,想把床讓給她。

    師蘿衣卻率先從柜子里拿出兩床被子,在他塌邊鋪好:“我在這里陪著你,你要是難受,隨時和我說。你睡好,別動。”

    她當真在他身邊躺下。

    紅紗翻飛中,師蘿衣偏頭看著他。見卞翎玉終于好許多,她緊繃一夜的心,終于安寧不少。

    卞翎玉身體虛弱,但他睡不著。天還未亮,他也不想就這樣睡過去。

    他一直看著她,卻不料她也抬起頭,兩人對上眼神,卞翎玉看上去蒼白又安靜,半晌,他微微移開了視線,但是仍然面朝著她,沒有轉過身子。

    師蘿衣惦記著熏香的事,怕他心里有疙瘩,連忙解釋道:“昨夜狐貍點的熏香有問題,你別放在心里去,我怕你醒來生氣才扎你的�!�

    卞翎玉應道:“我知道,你沒做錯�!�

    師蘿衣見他確實不像生自己的氣,也沒生他自己的悶氣。她心里也松快了些,見他臉色蒼白,因為忍痛額上青筋微微凸起,她從懷里拿出如意鎖。

    “有一個東西,我本來昨晚就想給你,可那時你喝醉了,我只好現在給你,卞翎玉,手拿出來�!�

    卞翎玉伸出手,掌心被放上一枚如意鎖。

    他覺得眼熟,蹙眉看向師蘿衣。

    師蘿衣枕著胳膊,沖他微笑道:“是你還給我的那把如意鎖,你當時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給你如意鎖,沒有折辱之意。它原是我母親打造,給我未來道侶的�!�

    “我只愿你長命如意,一生歡喜�!彼p輕說,“我沒從不夜山帶出去什么,那時一無所有,只有這個能給你�!�

    “或許之后很多年,直到你想離開前,你都不得不做我道侶了,因為你,我才能回家。我現在有很多可以給你,但說起來,它才是我最珍貴的東西。它曾舉國之力祝福,或許能護佑你快快好起來。你愿意收下它嗎?”

    卞翎玉握緊了鎖,醒來之前,他覺得自己又痛又悲涼。

    醒來之后,他憶起自己昨夜的任性和失控,只帶著低落和難堪,然而所有種種,此刻都被掌心小小的鎖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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