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然而她一個單詞也不認識。
陌生字母。她覺得有點像阿拉伯語。
于是她臉上的笑容更加得體完美無缺了,她問:“講得什么?”
承鈺看她一眼,收回。語調(diào)平緩,“神和人類的傳記,也可是說是猶太民族在埃及為奴時代巴比倫時代的民族歷史�!�
陳簡帶著疑問的語氣,“圣……經(jīng)?”
承鈺點點頭。
陳簡的腦子飛速轉(zhuǎn)起來,既然不是英文的,又是圣經(jīng),她略帶疑問的口氣:“希伯來語?”
承鈺矜持地點點頭。
陳簡瞟他一眼,說:“我會一些西語,日常交流的那種。你學過希伯來語?”
承鈺語氣淡淡:“幾年前在紐約上過希伯來語課,”他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看她一下,繼續(xù)說:“每天上課八小時,其他時間除了吃飯睡覺,都被要求練習。每天小考一次,一周大考一次。十個星期上完兩年的課程�!�
陳簡:“這么拼�!�
“還好�!彼鹪�,向右瞟了一眼�?吹剿旁诙倘股系氖�。衣服是換過的,干燥溫暖,深綠色的裙,手指白得發(fā)亮。
“你好怎么說?”陳簡問。
“你等一下�!背锈曊f著,翻開了書頁,似乎在尋找相應(yīng)的詞句。
半響,他停下來,指尖指著一處。
陳簡湊過頭去。
希伯來文形狀奇怪,像一個個倒立的框框。
“要倒著念,”他指尖在一處劃了下,“ha.”
ha.
我愛你。
陳簡問:“是你好嗎?”
“對�!彼f。
“怎么念來著?”
承鈺面孔依舊寧靜,又教了一遍,“ha.”
陳簡跟著念了一遍。
承鈺表情不變,“發(fā)音不準,再來一遍。”
陳簡咬著音念,“ha.”
“不對,重來。”
“ha.”
“不對。”
陳簡又念了一遍。
承鈺看向她。那雙極黑的眼眸里,有千言萬語。
“不對�!彼f。
陳簡又念了幾遍,終于她自己都要忍受不了了,索性放棄。
他們靜靜坐在吊床上,有風拂面。
承鈺看著書,突然說:“外表再端莊無害的男人,其實內(nèi)心里也是有不好想法的。你以后不要這么肆無忌憚離男人太近�!�
陳簡不是未經(jīng)人事的小姑娘,他說的道理又如何不懂?只是她所作所為,一半出于性格,一半又是故意為之。
只是想到先前自己伸出手,對方卻不接過的冷淡態(tài)度,陳簡心中莫名有悶火。
她說:“你管我?”
承鈺看過來。
陳簡也看著他。
陳簡硬聲:“我丈夫都不管我,”她挑眉,“你管我?”
那兩個字直直刺向承鈺。他冷笑:“你丈夫娶了你,我對他深表同情�!�
“同情?”陳簡幾乎氣笑了。她一字一句地說:“輪不到你同情,他愛我,我也十分愛他�!�
這些字一個個錘擊在承鈺心上。他一張俊臉幾乎籠罩寒云。
陳簡看著他,繼續(xù)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們在一起十年。整整十年,你懂嗎?三千六百五十天�!�
她語氣平和下來,表情平靜:“傅承鈺,我這條命是他的�!�
她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承鈺看著她的背影,一步步走遠。
他想:回頭。
身影一步步更遠了。
他想:回頭看我,我為你斷了雙手也心甘情愿。
然而對方不會讀心術(shù)。陳簡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邊緣。
承鈺這雙手保住了。
第13章
豌豆王子
他們恢復(fù)了一種禮貌而疏離的關(guān)系。陳簡開始盡自己醫(yī)生的職責。
這得以讓她以一種全新的方式來審視兩人這些日子的交往。人和動物的不同之處,在于人能夠思考并自我糾正。
陳簡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她之前的,以自我為是為基礎(chǔ)的對承鈺的認識,是不夠全面也毫無深度的。
她對于他的定位,還停留在幾年前雨夜的那個男孩身上。
而這無疑否定了人的發(fā)展規(guī)律。
時間被拉長,而走在時間里的人,也是不斷變化成長的。
首先,她嗅到了承鈺骨血里的傲慢。他話并不多,常常是漂亮且英俊地沉默著。但這不意味他是一個乖順服帖的人。
實際上,他傲慢且桀驁不馴。
這讓陳簡產(chǎn)生了一個錯覺——當他沉默看著自己這些毫無天賦的普通人,為一些無聊話題叨嗑不停時,是不是類似于已經(jīng)掌握黑洞技術(shù)的外星人,看著地球上愚蠢的兩腳動物為能登陸月球便歡欣狂喜的那種不屑?
他也不是一個能令醫(yī)生滿意放心的病人。
陳簡告訴他,根據(jù)現(xiàn)代醫(yī)學的經(jīng)驗總結(jié),治療失眠最好的方法是布欽療法。這是一種刺激控制物的治療法,用于抵消失眠形成的條件。
“那我要做什么?”他很是冷淡地問,似乎對自身的問題毫不關(guān)心。
陳簡坐在桌子對面,正對他。陽光被切成條,一道一道,其中一束落在他放在桌子的手上。
陳簡想起黑人女帕莎告訴她的,這是一雙被上了保險的手。有些是自己上的,有些是音樂公司給上的,也有參加節(jié)目時節(jié)目組給上的。
陳簡很好奇保值一共多少。
當時帕莎給她數(shù)出了九跟手指——以億計數(shù)。同時她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告訴陳簡:“這雙手只彈鋼琴或牽著女朋友�!�
此時陳簡抬頭,看向他,“布欽療法意味著只有當你感覺到非常困的時候才能上.床睡覺。”
承鈺看著她。
陳簡注意到他微微泛青的下巴,眼眶下淡淡痕跡。
看起來他最近的生活狀態(tài)不怎么樣。但她絕不會把這些和自己聯(lián)系在一起。
陳簡繼續(xù)道:“如果睡不著,就起床到另一個房間去。再次到了非常困的時候,再返回原來房間的床上�!�
承鈺唇動了動,“如果仍舊睡不著呢?”
陳簡答,像一個十分專業(yè)的從業(yè)人員,“那就重復(fù)上面的步驟�!�
承鈺看著她的眼睛。
陳簡毫不扭捏地與他對視。
然后他冷笑一聲:“像一個三更半夜在地板上跳夏威夷草裙舞的神經(jīng)病一樣嗎?”
陳簡刺回去:“如果當一個跳夏威夷草裙舞的神經(jīng)病能夠幫助你,那你就應(yīng)該快樂地去當一個神經(jīng)病。不然的話,那就好好去過你的夜生活�!�
她攤攤手,面色幾乎算得上是正經(jīng)誠懇的,“緊接著,《紐約日報》或者《芝加哥論壇報》,或者其他什么報紙就會說——一個偉大的青年音樂家死于過勞�!�
承鈺站了起來,他很高,幾乎遮擋住了從窗戶射.在陳簡臉上的陽光。她抬頭去望,承鈺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一眼,隨后向門的方向走。
與此同時他回頭看她一眼,說道:“那也不錯,夜生活,然后死在女人柔軟的懷里�!�
有那么一瞬間,陳簡簡直想用手中的圓珠筆戳破這張過分漂亮的臉蛋。
承鈺看著她的表情,冷笑一聲,開門走了。
除了忙著做一名挑剔的病人,這段時間,承鈺還忙著和dg唱片公司的簽約事宜。
這家牛氣的唱片公司屬于德國佬,創(chuàng)建于19世紀。它作為世界最著名的古典音樂唱片品牌,不僅錄制過世界上第一張完整的管弦樂唱片,也幾乎見證了20世紀古典音樂界的發(fā)展。
他們互相商量,或者更確切說是相互討價還價:公司一年應(yīng)該為他出幾張cd?音樂會的出場費用的如何抽�。亢灱s后的第一場cd什么時候發(fā)行?選擇柴可夫斯基降b小調(diào)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還是門德爾松g小調(diào)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和那個阿根廷來的指揮大師還有芝加哥交響樂團聯(lián)袂演出的事宜怎么準備?
與此同時,他們也把卡耐基音樂廳獨奏的事情搬上日程。
這意味著什么呢?
中國有接近三千萬的琴童。如果每位琴童買十本音樂書,就能創(chuàng)造幾億冊書籍的需求,如果每十位琴童需要一名音樂老師,那么幾百萬名音樂老師都不會失業(yè)。
學琴兒童的人數(shù)有多可怕,創(chuàng)造的行業(yè)價值有多可怕,那么競爭程度就有多可怕。
這三千萬琴童中,只有幾千人有機會進入國內(nèi)最好音樂學府的附中。
他們是各省的佼佼者,每日練琴七八個小時,斬獲過省內(nèi)各種少兒級大獎。他們在招生季前涌入首都,住在又舊又亂的四合院出租房里,被父母帶著,坐在自行車后座,塞錢托門道找央音的老師培訓(xùn)。
運氣好碰到耐心負責的好老師,運氣不好,錢花出去了,還要忍受責罵與不負責的態(tài)度。
這些人中,只有不到二十人能脫穎而出,成為最后的幸運兒。大部分人,花光盤纏,落魄而歸。
這二十不到的人一路升學,進入國內(nèi)最好的學府進行訓(xùn)練。而他們可能一個也沒有機會進入柯蒂斯音樂學院深造。
這個頂尖學府有大約三十個系,每年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只招生一百出頭的人。
就算進去了,他們也可能一輩子默默無名,或者小有名氣,卻還是達不到世俗意義中成功的定義。
每一個學樂器的人,特別是學鋼琴的人,從小就要認清一件事實——你所面臨的最大可能,只有六個字:永遠不會出名。
因為超大的數(shù)量級意味著,達到大眾心中“成功”的標準,比如成為在世界頂級音樂廳獨奏,或者與愛樂樂團這類世界頂尖樂團合作的鋼琴家,概率是一千五百萬分之一。
而中雙色球頭獎幾率也不過一千七百萬分之一。
陳簡坐在沙發(fā)上,端著水杯,輕輕抿了一口。她抬眼望望會客廳的地方——在那里,此刻,承鈺正和那些西裝革履、一臉精明的商人會談。
他們下樓了,承鈺和他們握手,送他們出門。
她望著他的背影,仿佛看到他正踩著一千五百萬人的尸體向上爬。那些尸體年輕的臉上,是不瞑目的眼。他們的眼神憤怒而不甘地說:為什么,為什么出名的是你!
而他在這些憤恨的眼神中,繼續(xù)堅定地向上而行。
最后他來到了接近月亮的地方。那里有鮮花、掌聲和名譽。那里有不朽的機遇。
轉(zhuǎn)而陳簡又去想一千七百萬人堆在一起是什么概念。
前幾天她看報紙,里面有一則國內(nèi)報道。國內(nèi)發(fā)生了全流域性洪災(zāi),長江中下游地區(qū)水患泛濫。朱.镕.基到洪水區(qū)視察,看到有的部隊直接跳進水里,用人墻擋水。這位上任不久的新總理流下感動的眼淚。
那要是一千七百萬人跳進水里,是不是得直接把新總理哭暈過去了?
很快承鈺從門外回來,陳簡突然說:“你說你是不老幸運了,家里有錢給你折騰,一路折騰進名校。好多有天賦的小孩連學費都交不起。”
承鈺停下步子,回頭看她。他冷哼一聲,“不好意思,我一路全獎。”
“哦�!彼�。
呵呵。
過了幾天,他們依舊相互對坐著咨詢。陳簡突然起身,說:“我去趟洗手間�!�
承鈺抬眼看他,冷冷淡淡地說:“能麻煩順便給我?guī)П畣帷?br />
陳簡看到他這樣子就有氣。不過她還是露出個微笑,說:“好,一點也不麻煩�!�
承鈺瞅她一眼,提醒:“客廳的飲水機挪位了。”
陳簡繼續(xù)微笑:“我曉得�!�
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拿了杯子,又回衛(wèi)生間。扭了水龍頭,水咕嚕嚕灌進去。美國大農(nóng)村水質(zhì)不錯,這自來水也是能喝的。
沒錯,她就是故意的。
她將水杯放到桌上,承鈺接過來,喝一口,臉色就不對了。他看著陳簡,久到陳簡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人換了臉,變成了奧特曼或者蜘蛛俠之類,他才開口:“小姐,我竟然不知道你這么厲害,能用一分鐘穿越時空,回到七八年洛夫運河旁接了這杯水,然后再穿越回來遞給我。”
七八年洛夫運河發(fā)生了嚴重的化學污染事件,導(dǎo)致周邊的居民患上各種怪病。
他又挑眉:“或者你是剛剛從下水管道里舀出來的?”接下來他還點評一句,“真是不容易。”
他的表情說:別耍小計謀了,我喝一口就知道你干了壞事。
陳簡看著面前這張過分漂亮的臉蛋,突然又產(chǎn)生一種用筆狠戳過去的沖動。
正常人的舌頭表面覆蓋一萬多個味蕾,陳簡覺得,對于承鈺,這個數(shù)字至少可以乘以二。
他咬一口三文魚,敏銳的味覺便立刻通知大腦,這可憐的盤中餐老家是哪里。是來自阿拉斯加海域,挪威海還是英格蘭海域。他抿一口水,能立刻根據(jù)口感的不同,分辨這水是來自意大利的蘇吉瓦礦泉水,還是出自加拿大惠勒斯溪谷的泉水。
他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皮膚只接受阿里斯塔手工床。這種床是英國皇室成員、丘吉爾、卓別林等人曾經(jīng)的寵兒。
床用羊絨和馬尾毛填充,僅僅一張床墊,都需要一個熟練的工人用將近兩百個小時做成。
與此同時,他還有很多讓陳簡覺得匪夷所思到怪癖的富貴毛病。
比如說,他癡迷修理各種各樣的座鐘,有一次,他在工具間呆了整整兩個日夜,就為了修好一座七十年代的老式威拉德座鐘。
他對房間內(nèi)地毯的潔凈程度的要求也接近苛刻,不能有任何頭發(fā)絲,甚至連灰塵都最好不要有。白天的每四個小時,傭工便要掐準時間點,用專門的工具清理房內(nèi)大片羊絨地毯。
陳簡想起一個古老的童話故事。
王子想找真正的公主結(jié)婚,但他怎么才能判斷那些前來的人中,哪個是假冒的,哪個才是真公主呢?皇后有個好辦法�;屎笤诖查缴戏帕艘涣M愣梗瑝|上二十床墊子,又放上二十床鴨絨被。果然,到最后,只有擁有最嬌嫩皮膚的真公主,才能睡時感覺到有東西硌得慌。
于是陳簡在心里賞給他一個新名字——豌豆王子。
他們經(jīng)歷過那次爭吵后,恢復(fù)到“冰冰有禮”的關(guān)系。除了正事,只偶爾交談。他對她擺出了閑人免“近”的性.冷淡臉。
有次,他從她身邊經(jīng)過,冷不丁來句“你是從出生到現(xiàn)在都沒洗過頭嗎,頭發(fā)的油膩程度可以讓墨西哥灣油田自愧不如�!比缓箅x去。
徒留陳簡在原地簡直氣得五內(nèi)俱焚。
還有次,他們幾人去野外玩球。陳簡并沒有足夠的運動細胞,她把球扔到了界外。承鈺投來鄙視的一眼,問:“你怎么不把球扔到天上的奧林匹斯圣殿呢?”他呵一聲,“說不定宙斯感動于你超凡的技術(shù),給你封個星座當當�!�
陳簡當時簡直想抱著他一起跳河。
她要被他氣死了。
第14章
水邊的阿狄麗娜
承鈺覺得自己快要被陳簡氣死了。
他下午的時候開車回到家,上樓,經(jīng)過琴房,隔著門,聽到里面有彈琴聲。說實話,他有點不開心。原因在于他一向不太愛別人碰自己的琴。
他稍微親近點的朋友,都對這點心知肚明,也都會特意避免討他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