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恩一看著她,殘忍地說出:“你仍會選擇自己活下來�!�
她盯著他,死死地盯著他,仿佛要用目光一點點撕裂他的容顏。
恩一語氣珍重而沉凝:“這是我新教你的一課,永遠(yuǎn)不為自己的選擇后悔,你是什么樣的人,就是什么樣的人,認(rèn)識自己永遠(yuǎn)比認(rèn)識比人更難�!�
她再也不逃了。有時她坐在田埂上會想:世界究竟是個怎樣神奇的存在呢?惡魔為什么可以生下天使?
那之后的幾天,恩一來問她。他問:“你不跑了嗎?”
她回:“不跑了�!�
恩一掐出女孩的下巴,強(qiáng)迫她看向自己,“你的銳氣被挫沒了嗎?”
她冷笑:“你明明也勸我不要跑!”
他放開她下巴,蹲身,兩人視線齊平,他問:“倘若有人辱你、罵你、譏你、笑你、賤你、唾棄你,你怎么辦?”
她面無表情地回:“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再去看他。”
恩一:“錯�!�
他手覆上她的眼睛,涼涼的一片,“逃跑是懦夫的行為,等你有能力了,你再去慢慢殺他,一刀一刀地殺他。”
可她想:我害死了她的女兒。我得先統(tǒng)統(tǒng)還給他。
只是這之后的十幾年,每當(dāng)有半大的女孩,用軟軟的眼神看向她。
她是再也受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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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簡轉(zhuǎn)過身來,面向承鈺的臉。她開口說:“我餓了�!�
承鈺捋起袖子,露出赤.裸的下臂,然后他說:“不要客氣�!�
陳簡抬頭看他一眼,真的裝模作樣地咬了一口,隨后呸呸兩聲,苦著臉,“難吃,去年吃的飯都要吐出來了�!�
“去年吃的飯早就消化成身體的一部分了�!彼f。
陳簡抬眼看他。
“長個了嗎?”他問。
陳簡搖頭。
“長胸了嗎?”他問。
陳簡:“……”
他哦一聲,“那去年的飯白吃了�!�
陳簡:“……”
陳簡尤其無力地?fù)]手:“滾滾滾。”
承鈺倒是先不服氣了,“你叫我來我就來,你叫我走我就走?”
陳簡伸手攥住他的袖子,“我要吃壽司�!�
承鈺覺得她面不改色地轉(zhuǎn)移話題的功夫更上一層樓了。他說:“我不會�!�
“那你會什么?”她問。
他俯身親她一下,“會這個�!�
陳簡:“……”她覺得自己一定是沒有睡醒,要不怎么一覺醒來世界都要變天了呢。
她說:“你去找尾蓮,跟她說我餓了,要吃壽司。”
承鈺去了。過了一段時間,他回來,手中是青花瓷的碟,整齊排著幾塊形狀美好的壽司。陳簡抬眸看他一眼,張口:“啊——”
承鈺:“……”
他問:“你是巨嬰嗎?”
陳簡也不回,只是又啊了一聲。
承鈺:“……”
他用手捏出中間的一塊,喂給她。陳簡銜住,吃下去。吃完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說:“你洗手了嗎?”
承鈺:“……”
他氣笑了,“你還嫌棄起我來了�!�
陳簡:“誰知道你剛才摸過什么臟東西沒有,我現(xiàn)在是病人,有點虛弱�!�
承鈺想了想:“好像真的摸過臟東西啊。”
陳簡懊惱地啊了一下。
承鈺:“剛剛摸過你啊�!�
陳簡:“……”
陳簡有被氣倒,開始胡攪蠻纏地指揮承鈺做事。她躺在床上,命令他把床往里面推移一點。
承鈺問:“為什么?”
陳簡:“這個位置風(fēng)水不好�!�
“風(fēng)水不好你還睡了這么久�!�
陳簡:“因為我昨晚做噩夢了�!�
“你做什么噩夢了?”
“我夢到你了�!�
承鈺:“……”
承鈺把床向里面推動一小段距離。陳簡又說:“你出去幫我買一些阿司匹林吧�!�
“你要阿司匹林干什么?”
陳簡手指向窗臺。那兒是飄窗,芥末黃的窗簾拉著,旁邊有一盆栽。泥土中伸出白色的花朵。
是山茶。
陳簡:“買點阿司匹林做生根劑�!�
承鈺瞟她一眼:“你叫我去買我就去嗎?”
陳簡抱住他胳膊:“你去嘛你最好了。”
承鈺想:你說我最好我就幫你去買?
只是這么想的時候他人已身在車?yán)铩S晁蛑嚧�,刮雨器響著。萬家燈火已經(jīng)浮起,在車窗上模成迷糊的點點光團(t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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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一伸手,按下門鈴。門開了,露出尾蓮的臉。她似乎有一秒鐘的驚訝,隨后恢復(fù)面無表情。恩一向她點點頭。
“在里面。”尾蓮看他一眼,說。
恩一進(jìn)入臥室。
他看見陳簡躺在床的一側(cè),閉著眼,被子幾乎遮住全身。黑色的頭發(fā),小小白白的臉。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小姑娘。
他滑過去,輪椅發(fā)出很重的聲響。
陳簡睜眼。
她伸出手,要握她的手。他卻伸手掐住她的下巴。陳簡吸了一口氣。
恩一左右打量她一遍,開口:“瘦了,臉也變尖了�!�
陳簡被捏著下巴,語句不清地說:“瘦了好�!�
恩一不搭她,繼續(xù)說:“瘦了沒關(guān)系,你那么能吃,幾天就胖回來了�!�
陳簡:“你媽……”
恩一手上用勁,一抬起。猝不及防下,陳簡咬到舌頭,眼淚立刻就下來了。紅紅的眼圈。又像極了多年前的小姑娘。
恩一看著她,嘆氣,開口:“教過你多少次,女孩子不要說臟話�!�
陳簡伸手,握住他細(xì)瘦的腕,同時淚眼汪汪地看他:“我錯了�!�
門開了,承鈺站在門口,手中拿著藥盒,看著兩人。
陳簡松開握著恩一腕子的手。恩一看一眼她的動作,也放下手。
第21章
手談
兩個男人回到客廳。承鈺看著輪椅上的男人。他很瘦,穿一件高領(lǐng)的灰色羊毛衫,短發(fā),皮膚并不特別白,明明是行動不便的殘疾人,站立不起的身軀卻給人一種蒼勁之感。
承鈺看著恩一滑動輪椅,到了電視機(jī)旁的玻璃柜。那里臨靠水族箱,有彩色的魚在幽藍(lán)的液體中游動。他手指扣開柜門,從里面拿出兩個漆木棋盒。
恩一問承鈺:“會嗎?”
承鈺點點頭。
兩個男人對坐手談。茶水被尾蓮端上來,紅泥小壺,滾燙的茶液傾倒進(jìn)瓷白的小杯中,綠色的茶葉像浮萍,在滾水上浮沉。
恩一向尾蓮道謝,于是承鈺看到那個寡言少語的日本女人低頭,然后很輕聲地離開了。緊接著他看見這個殘疾卻氣場奇特的男人拈著一枚黑子點在縱橫交錯的網(wǎng)線上,響亮的一聲,他聽見他說:“可惜了,本來今天能享受一場茶道表演的�!�
“為什么不能了呢?”承鈺觀著棋局,落下一子。
與此同時他聽見對面的男人說:“如果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別人還非要強(qiáng)迫你去做事情,太殘忍了不是嗎?”
“她心情不好?”承鈺只看過那個日本女人兩次,今天是第二次。絕大部分時間她都是緘默的,如果你不特地注意,甚至發(fā)現(xiàn)不了這么個人。
“我猜的�!倍饕徽f,“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她看到我不會太高興�!�
緊接著恩一又說,“你看到我似乎也不太高興�!�
承鈺抬頭看他,他嘴角是有弧度的,這個微小的,若隱若現(xiàn)的笑容似乎是他長久以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承鈺從這個笑容里讀不出什么有用的東西,但他莫名覺得自己的自尊心被攻擊了一下。
于是他說:“你們的招待很周到,我很感謝,我沒有什么不滿意不高興的�!�
卻沒想到對面的男人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似乎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笑話,比如說希特勒下令撕毀條約進(jìn)攻蘇聯(lián)只是因為斯大林偷了他的內(nèi)褲。
恩一:“招待?你說剛才的那個?就算是好萊塢公認(rèn)的第一美男子來做客,只要你不自己去找她要水喝,她連杯子都想不起給你。”
承鈺依舊看著棋盤。他的神情專注極了。黑色的網(wǎng)格線縱橫,仿佛要從原木色上浮起,白子黑子糾纏廝殺。
恩一:“或者你說房間里的那個�!�
承鈺終于抬起頭來看他。
恩一微笑著說;“房間里的那個,招待?算了吧,她不趕著你去伺候她就是大發(fā)慈悲了。”
這分明是埋汰話,卻透著一股子親昵。這話讓聽話的人知道,說話人若不是和話里指代的對象多年相熟,是說不出,也沒有資格說出這樣的話的。
承鈺看著他的眼睛,很黑的眼睛。然后他垂眸,繼續(xù)看棋盤。過了三秒鐘,他落下一子。
“你輸了,”承鈺說,他站起來,又說了一句,“下棋的時候千萬記得要認(rèn)真。”
恩一看向棋盤,嘴角的笑容隱沒。
承鈺去陽臺吹了一會涼風(fēng)。夜色已經(jīng)鋪天蓋地蔓延過來了,下著細(xì)雨,路燈投下的光揉成一灘灘光亮的水圈,千萬根雨針砸在上面。
他覺得現(xiàn)在的場景與時間很適合吸一根煙,昂貴的廉價的,什么都好。
問題是他不會抽煙。
路燈下站著一個大胡髭的俄羅斯人,破舊皮夾克,扛著一把厚實的黑傘,對著路燈大聲用俄語朗讀東正教的《舊約》。
卷舌的俄語伴著雨聲傳過來。
不知為何,承鈺想起一個俄國詩人。這個詩人寫了一首詩,那首詩是講晚年的,詩里說,很多以后,當(dāng)你老了,坐在書房里,烤著火,翻一本書,意外在書里翻到一朵干花,你隱約記得這朵干花和很多年前的一件浪漫往事有關(guān),但這件事到底是什么,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他對自己說:離開這里,切斷一切,很多年以后,對于這件事,你就什么都不見記得了。
承鈺又站了一會,感覺涼氣向身體里入侵。
于是他伸手去開回房間的門,進(jìn)入溫暖地帶的一剎那,他又想起,在那詩歌的最后一節(jié),說很多年后,你想不起來那件浪漫往事到底是什么,但你仍舊記得——它在當(dāng)年是十分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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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簡閉著眼躺在床上。被子里是溫暖的,她是身體也是極其溫暖的。她把棉被的四周扎起來,人連同被褥,形成一個亂糟糟的蠶繭形狀。
這種被包圍的狀態(tài),讓她莫名有安全感。
門開了。腳步聲。有人站在床前。
如果你熟悉一個人,或者認(rèn)真觀察過一個人,你能很明顯分辨出這個人的腳步的輕重,說話的音調(diào),甚至呼吸的頻率與輕重。
她知道是誰。她沒睜眼。她甚至在空氣中捕捉到了山茶極其清淡的香氣,和年輕男人干凈的味道。
男人和女人的氣味是不同的。年輕男人和年長男人的氣味也是不同的,前者是被陽光曬到飽滿的棉被中香氣,后者則是不知名小店桌面上陳年油垢的濁氣。
兩人聽了很久對方的呼吸,都沒有說話。
最后承鈺先開了口,他說:“你離婚好不好?”
陳簡依舊沒說話,只是闔著的眼皮顫了一下。
承鈺覺得這真是糟糕極了,簡直是十幾年來他人生最無恥糟糕的一天。丈夫在外面,而他,一個外來人,在可能是他們臥室的地方,勸妻子和丈夫離婚。
他覺得可能明天起來,他都要失去勇氣照鏡子。因為鏡子里是一個破壞綱常的無恥混蛋。
但他已經(jīng)做了這個無恥混蛋。
陳簡睜開眼,對上他的眼睛。
停頓了有幾秒,承鈺說:“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手工課要求買硬卡紙,那種很多顏色的硬卡紙,用蠟筆涂在上面,厚厚的一層,然后可以用牙簽在上面畫畫�!�
陳簡想:你和我說這個是什么意思呢?
承鈺繼續(xù)說:“晚上,很晚,我一個人在一家偏僻的雜貨店買了紙,我坐地鐵經(jīng)過了好幾站,出地鐵站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付了一袋卡紙的錢,卻拿了兩袋卡紙。因為它們的包裝袋緊緊貼在一起,我誤以為這是一袋�!�
承鈺:“地鐵已經(jīng)停運了,我往回走,走了一個小時回去,把多的一袋還給了老板�!�
陳簡繼續(xù)看著他。黑暗裹挾了他的身段,長長瘦瘦的身段。
承鈺:“十歲那年,我有一個表哥,在哈爾濱工作,冬天的時候,雪很大,他和一群俄羅斯人喝酒,喝得很醉,他一個人往家走,搖搖晃晃,跌到公園的湖水里。晚上沒有人,他淹死了。”
承鈺:“我姑父不是一個好丈夫,吃喝嫖賭,五毒俱全,表哥是姑母全部的希望,他沒了,姑母幾乎失去了活著的意義。我父親怕她想不開,把她接來一起住,她參加了當(dāng)?shù)氐幕浇虝�,幾乎天天在那里,也�?jīng)常領(lǐng)著我去教堂。我參加了兒童唱詩班,那里的教父和女人們教我背《圣經(jīng)》,我背得很熟�!�
承鈺:“小時候背到滾瓜爛熟的東西,長大了,一輩子也忘不掉。”
陳簡明白了他想要表達(dá)的意思。他想說,他是一個遵守仁義禮智信的人。
承鈺看著床上的女人,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無法探查到她在想著什么。忽然,他希望她也為他感到痛苦,與他內(nèi)心同等的痛苦,和他一樣受到的心靈折磨�?伤睦镫[隱又明白,無論她是否痛苦,這種痛苦的程度,是遠(yuǎn)遠(yuǎn)及不上自己的。
這種認(rèn)知讓他更痛苦了。
人類的本能會讓人傾向選擇成為那個被愛的人,因為這很安全。
“我們不要再聯(lián)系了�!彼f。
陳簡躺在床上,聽到關(guān)門的聲音。
他真的走了。
她知道此刻自己應(yīng)該跳下床,追過去,然后用她最擅長的甜言蜜語一通澆灌。這沒什么難度,對她來說易如反掌,猶如呼吸,她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學(xué)會了如何成功地討好別人。
這再簡單不過了。
但突然,她什么也不想做。于是她順從了內(nèi)心的意愿,只是靜靜躺著,睜著眼睛躺著。
其后的很長一段日子,承鈺真的沒有主動聯(lián)系她。好像他說的話猶如一把锃亮鋼刀,真的把兩人之間所有的情誼斬得干干凈凈。
陳簡感到挫敗、不服氣,剝開這兩層情緒,下面藏著失落難過,但她努力壓制這兩種情緒,她沒有勇氣去承認(rèn)這兩種情緒,因為這代表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