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甚至有些后悔沒有及時拆開恩一帶著胡鬧的玩笑。謊言一旦出口,連謊言的說出人也是無法控制的了。謊言有一種魔力,讓說謊的人,無論主動說謊還是被動說謊,都不停地為維護謊言努力。
說過謊的人本能地不愿自我揭穿。
臨近圣誕節(jié)的時候,她站在電話機旁邊,看了很久。久到尾蓮都受不了了,扔開遙控器問她,“你準備在原地長成一棵圣誕樹嗎?”
陳簡為她難得的冷笑話笑起來,然后她說:“為什么不呢?我會成為最漂亮的圣誕樹�!�
然后她又想,我既然敢當(dāng)一顆圣誕樹,還有什么是我不敢的呢?
于是她主動撥通了承鈺電話。
她覺得此刻的自己,像個勇士。她腦海中甚至出現(xiàn)畫面,自己身穿鎧甲,站在斯巴達三百勇士中間,面對波斯軍團滾滾而來的煙塵,心中充滿悲壯。
她對自己說:此刻的妥協(xié),都是為了長遠之計。她對自己說完這句,又覺得自己自欺欺人,可她又不愿意承認自己自欺欺人。
在這種簡直殺人的心理中,電話接通了。
陳簡先發(fā)制人,“人家分手都有分手費,你愿意請我吃個分手飯嗎?”
在對方說話之前,她迫于心里一種爭取顏面的心態(tài)趕緊接了一句,“然后路歸路,橋歸橋。”
說完這句諺語,她突然又后悔了,這不是自斷后路嗎?
那邊緘默良久,最后承鈺的聲音傳出來,他說好。然后掛斷。
陳簡其他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她握著白色的電話機,靠躺在沙發(fā)上,想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了什么的東西。然后她把腦海中雜亂的思緒揮掉,陪著尾蓮一起看貓和老鼠。
她隨著杰瑞逃跑的音樂一起笑,然后畫面中出現(xiàn)湯姆女主人碩大的屁股。
電話響了。她按下接聽鍵的動作有點快。陳簡對自己說,“你不能慢點嗎?”
陳簡以為承鈺想起來兩人還沒有商定好時間。
結(jié)果對面說:“你下樓吧�!�
陳簡一句“你在樓下?”還沒問出,對方又掛了。
她把電話摔到沙發(fā)上。
想了想,還是下樓。
承鈺站在樓下,路旁停著一輛新車。他穿著西裝,筆挺英俊。陳簡低頭看看自己,白色有線頭的寬大套衫,下身是肥大的秋褲。
陳簡覺得丟臉。
她張張口說:“我去換身衣服�!�
承鈺說:“不用。”
陳簡穿著秋褲坐進了承鈺的新車。
第22章
入局
車載著人,穿過牢不可破的黑暗。華燈初上,車流密集,一輛橙色敞篷卡車緩緩行駛在他們前方,露天的貨倉里捆滿即將作為圣誕樹售賣的寶塔形常青樅樹,樹干和枝葉被雨水浸得透濕。
水汽也蒙上了副座旁的車窗,映上車窗的燈光糊成了水淋淋的一片。
沒開燈。誰也沒說話。
這樣昏暗與沉默的氣氛,使陳簡想到了供奉著佛座的大殿,那里也沒有現(xiàn)代化燈光,只點燭,一排排曳動的明黃色燭火依次跳動,伴著焚香和黯淡光線,是高高鎏金佛像沉默的臉。
她向左看了一眼。
承鈺有一張很符合現(xiàn)代美學(xué)的臉,標準的三庭五眼。便是這樣側(cè)面看過去,輪廓也像是古希臘雕塑家事先量好的。線條英挺而流暢。
只是現(xiàn)在這張臉也是沉默的。
他右手搭在方向盤上輕調(diào)方向,透過車窗的燈在他看往前方的眼上一閃而過。黑色的眼,平靜,全神貫注。
陳簡想:佛殿里至少還有彌勒佛,敞著肚皮,永遠對供香的人笑呵呵,你好歹也對我笑一個呀!
然而承鈺猜不到他的想法。他的表情泄露不出任何信息。
只是氣氛凝滯,他伸手打開廣播。
電流帶著聲音沖了出來。是頻道,播著最近關(guān)于圣誕節(jié)的一項調(diào)查——去圣誕購物的時候,你是更喜歡聽到別人說“圣誕快樂”呢還是“節(jié)日快樂”呢?
廣播里一男一女主持人興奮地討論著,最后神秘兮兮地播報結(jié)果,有42%的人選擇了“圣誕快樂”,而選擇“節(jié)日快樂”的只有12%。
陳簡覺得美國人民真是無聊地可以選擇去雪地里打滾了。
她伸手,扭動按鈕,換了個臺。
音樂臺。曲調(diào)非常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聽到十分熟悉的曲子卻記不起名字,這簡直分分鐘要逼死強迫癥。
陳簡正努力去回憶,承鈺伸出手,換回新聞頻道。
陳簡扭頭,看他一眼。伸手,換回來。
承鈺又伸手,再次換回。
陳簡抬眼,看到他靜靜的側(cè)臉。依舊好看,依舊沒有什么表情。她心里冷笑一聲,再度換成音樂臺。眼看承鈺又伸出了手,她若無其事地拍掉。
承鈺看她一眼。陳簡閉著眼,靠在后背上。
承鈺收回手,搭放回方向盤上。
“呵。”他看著雨刷下前視鏡恢復(fù)清晰,又瞬間被雨水蒙上,默默想。
音樂放著,至高.潮處陳簡終于想起這是幾年前一部女權(quán)電影的插曲。
電影說的是一個生活不如意的家庭主婦,和同樣孤獨的朋友去郊外旅行。她們一路肆意快活,在酒吧過夜。女友和男人跳舞,男人□□焚身,想要強.奸女友。主婦掏出行李包的手.槍,威脅男人,意外之下開了槍,男人身死,兩個女人因此走向了被警.察追捕的逃亡路,并發(fā)現(xiàn)了內(nèi)心的真我。
陳簡又想起七年前這部影片里,一個男演員扮演了一個搭便車的路人甲,而如今男演員已經(jīng)成了好萊塢身價百萬炙手可熱的寵兒。
男演員有一張形狀類似嫩牛五方的臉,叫什么來著?
強迫癥又要被逼死了。
陳簡還在想不起來的焦慮中,突然,一個側(cè)邊停車,車停了。
車門被推開。
陳簡還來不及出聲詢問,承鈺冒雨走出去。她奇怪,探頭去望。
大雨傾盆,路邊蜷縮著一個大塊頭醉漢,衣著破爛單薄。
陳簡知道,在這些國家,經(jīng)常有醉酒的流浪漢露宿街頭,當(dāng)寒流來襲,他們或者躲到救濟所,或者熬過嚴寒,或者不知不覺凍死街頭。
大雨打著地面,地面哀哀叫痛。承鈺彎身搖了搖醉漢,醉漢固如磐石,紋絲不動。緊接著他拽著醉漢的胳膊,拖著走,走向避風(fēng)擋雨的巷子。
陳簡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
一分鐘后,承鈺回來了。西裝濕透,雨水沿著俊臉的輪廓下滑。他一言不發(fā),扭開藥匙,火點燃,汽車向前溜去。
陳簡想起他有個哥哥因為醉酒無人救援身亡。
陳簡去找毛巾,卻想到這不是自己的車,有沒有毛巾她也不知道。于是她不動了。
承鈺似乎對濕透這件事毫不在乎。陳簡首先開了口,她問:“你是打算到餐廳里拍雨人嗎?”
《雨人》是1988年湯姆克魯斯的一部劇情片。
承鈺沒有回答。兩秒后,他雙手平穩(wěn)控制方向盤,開口問:“你是準備去餐廳開秋褲派對嗎?”
陳簡垂眸,在昏暗中飛快地笑了一下。
最后,他們既沒有成功去餐廳拍電影,也沒有成功在餐廳開派對。而是由陳簡帶路,去了一間居民房吃云吞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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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面的是一對老夫妻,丈夫是廣州人,妻子是潮汕人,夫妻倆二戰(zhàn)的時候移民美國,開了一家廣式小飯館。兩人有一兒一女,一個當(dāng)醫(yī)生,一個做了律師,都不愿接手家里的餐飲業(yè),老夫妻年事漸長,只好雇傭員工操持飯館,只是味道倒地不如二人親手做的。夫妻倆也沒閑著,在家里辟了一個偏廳,接待老顧客或者聞聲尋來的客人,不為賺錢,只為家中不落得冷冷清清。
蝦子、比目魚、豬背脊骨熬制的湯底,湯色清亮,口味鮮香,全鴨蛋打面,不加一滴水,一筷子挑起,面條透亮、爽韌,勁滑,明明是堿水面卻沒有堿味。十錢面蓋在七粒云吞上,熱氣騰騰。
兩人默默喝湯吃面,誰也不說話。吃到一半,陳簡正用瓷勺舀出一粒飽滿的云吞,還沒放入口中,門開了。
老板娘走進來,用布包著,捧著一個青色大海碗。
老板娘和善地對他們說:“看小姑娘會說粵語,送給你們喝的,花旗參煲雞,大冷天,去去寒氣�!�
陳簡笑嘻嘻道謝。承鈺看著她,垂頭用筷子攪碗里的面。
老板娘走了,陳簡收了笑。繼續(xù)默默吃面舀湯。
承鈺又看她一眼,心想:呵。
海碗里,紅色的枸杞配白色的參,黃色的雞湯漂去油花,浸著雞肉。
偏廳里有一臺小電視,陳簡找到遙控器打開了,香港臺,新聞里說英美武裝力量對伊拉克首都巴格達實施了大規(guī)模空襲,造成多為平民傷亡。
承鈺問新聞在講什么。
陳簡給他翻譯一遍。
然后又沒有話了。
陳簡突然覺得沒意思極了,她聽到電視里戰(zhàn)斗機的轟鳴,一個鏡頭前,是伊拉克女孩略顯臟兮兮卻美麗的臉,臉上是恐懼的眸子,女孩的一旁,她的母親正在捂臉失聲痛哭。
女孩的弟弟在一場空襲中喪生,女孩和母親因為探親逃過一劫。
這世上還有什么比生離死別更加催人心肝呢?若不是關(guān)乎生死的事情,用的著愁眉苦臉嗎?
她的湯匙碰了下邊緣。清脆一聲響。陳簡張了張口,正要說話,承鈺開口:“吃忘了嗎?”
她閉上唇,抬眸看他。
白色的臉,俊臉因為沒有過于的表情,倒顯得有點冷峻了。
他說:“吃完了就走吧。”
陳簡把筷子拍在桌面,先行起身出門。
出門的時候,老板娘一臉詫異,“這么快呀,不多坐一會兒?”
事不關(guān)別人,陳簡收了氣,笑著對老板娘說:“有事得先走啦�!�
老板娘說:“下次多和你男朋友來吃飯啊�!�
陳簡應(yīng)一聲你認錯啦,這是我弟弟,她看承鈺一眼,又對老板娘說下次我弟弟再考幾個a,我不僅帶他去吃飯,還要帶他去迪士尼玩呢。
老板娘說:“哎呀,老了,眼睛拙了。不過你們媽媽真是福氣呢,一兒一女,都好看,好看得很。”
陳簡笑呵呵。
老板娘悄悄在她耳邊說:“你弟弟好看,就是看上去不像太愛說話的。”
陳簡對她咬耳朵,“他高中同班女朋友懷孕了,天天上我們家鬧,他心情不好�!�
老板娘瞪大眼睛。
陳簡得意洋洋地看了承鈺一眼,率先走出門,承鈺看著她的背影,冷笑一聲,跟過去。
他們按原路返回,雨水打上車身。
陳簡還是在副駕上。
她心里想:我已經(jīng)先打電話了,怎么著也算是“降尊紆貴”,可你他.媽怎么就不吱一聲了,你他.媽怎么不給我拋個梯子讓我下呢?
承鈺一點不知道她的心思。他繼續(xù)開著車。
住處快到了。
承鈺看著打傘的人群從前窗旁走過,好幾個人,裹著厚厚的圍巾,垂頭快步在走。雨水鋪天蓋地,他想:你開口讓我現(xiàn)在停下,我們就把不愉快忘了,不管你是誰,我再不會放手。
陳簡一點不知道他的心思。她冷冷地看著車前窗。
街區(qū)的路標在近光燈下顯現(xiàn)。
他突然希望座下的車爆胎。
可這車是新的,想要爆胎?做夢。
車停了。陳簡對他說,“再見,謝謝你今天的招待�!比缓笊焓秩ネ崎T。
承鈺默默對她說:留下來。
陳簡還是走了。一點也不拖泥帶水。承鈺閉眼,靠上后座。
陳簡回到室內(nèi),赤腳跑進房間內(nèi)。她一把拉開窗簾,車子仍舊停在樓下,近光燈在黑暗中像是怪獸明亮的眼。
她想:我數(shù)到十,你要是還沒走,我就下樓告訴你其實我根本沒有什么丈夫。
她在心里數(shù),十、九、八、七……
數(shù)到二,車子發(fā)動,開走了。
她冷笑一聲,摔了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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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的日子變得平常起來,有時候恩一會來,他們一起下棋,只是陳簡棋藝不好,總是輸,她就耍無賴毀棋。恩一也隨她,然而就算這樣,她下一把還是輸。
晚上的時候,她閉眼,迷迷糊糊要睡過去的那一刻,黑暗中出現(xiàn)光點,拉成光條,光條橫豎拼湊著,慢慢現(xiàn)出現(xiàn)出一張人的臉。
她處于即將入夢的時候,半睡半醒,模模糊糊地想,那是誰呢?誰的臉呢?
她不知道。她睡過去了。
十二月二十二號的那天,陳簡在家收拾衛(wèi)生。她從抽屜里找到當(dāng)初恩一給自己的紙條,四個字:不忘初心。
然后她起身,窗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臉。冷光,黑色的發(fā),女人美麗的臉。
她就這么靜靜看了很久。
然后陳簡回到客廳,撥打查詢號碼,查詢承鈺最近的音樂會。她查到今天就有一場,然后下樓,開車找了一家代售點,票是別人臨時有事,退過的,好座位,第一排。她回家換了禮服,然后開車直奔而去。
陳簡在第一排看承鈺的表演。白色的溫暖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黑西裝,別致優(yōu)雅,像是西方文學(xué)里走出的紳士。
他和交響樂團配合著,用節(jié)奏帶領(lǐng)著全團的步伐。
節(jié)奏停了,她看見他站起來,向座下的人致敬。
她確定他看見了自己。
她向他微笑。
他轉(zhuǎn)過頭,不再看她。
陳簡收了微笑。
散場后她沒有離開,而是溜進了后臺。她在工作人群眾穿梭,那些人看著這個奇怪步履匆匆的女人。有人攔下她,陳簡說:“我在這里工作,忘了帶牌子�!�
那人看向她,陳簡面目鎮(zhèn)定。
于是那人半信半疑地放了她。
陳簡繼續(xù)找,她在換衣室看到了承鈺。里面只有他,沒有別人。別人都離開了。
他的背很直,輪廓瘦長,背對著她,似乎正在收拾東西。
她走過去。一步步走過去。
她抱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背上。他手中的動作停止了。衣服貼著她的臉,帶著他的體溫,很暖和。
承鈺沒動。時間過了半分鐘。
有羞惱的火從陳簡心底騰出。她放開環(huán)抱的手,轉(zhuǎn)身就走。
她沒走出一步,被人拉住,狠狠拽了回去。那雙拽住她骨腕的手很用力,帶著發(fā)燙的熱力,緊緊地攥著,像是要生生把她握進去。
她對上承鈺的眼睛。黑色的眼睛,里面有末日般的風(fēng)暴,摧枯拉朽。
她本能覺得危險,向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