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宮侍收好唇脂,確定無甚瑕疵后才敢捧鏡相照。
“陛下,現(xiàn)在去見圣宮娘娘嗎?”
申屠陸看了眼銅鏡,鏡中的他彎起唇角:“自然�!�
*
積雪堆在屋檐,一點點化為清水落下,滴滴答答地打在院中地磚上,噼啪一聲。
林斐然踏過地磚,抬手敲了敲門,屋里傳來秋瞳的聲音。
“來了來了!”
門幾乎是在她開口后瞬時打開,秋瞳一把將她拽了進去,還探頭出來四處巡視,確保沒人后才關(guān)上房門。
林斐然看她一眼,又轉(zhuǎn)頭打量內(nèi)屋。
四周垂著層層疊疊的紗幔,床鋪柔軟,半開的木柜中掛著幾件衣裙,色彩亮麗,角落里還點著熏香,溫香宜人。
秋瞳給房間上好禁制后,走到她身前,四目相對之間,她彎唇笑開:“你怎么來了?”
林斐然看她:“不是你讓我來的么?”
同衛(wèi)常在離開時,她說寅時到她屋舍,她有要事相告。
秋瞳笑了一聲,她雙手背在身后,打量著林斐然:“還以為你不會來,你應當很討厭我才是�!�
林斐然看她:“我應該討厭你什么?”
秋瞳一噎,自討沒趣般輕哼一聲:“現(xiàn)在倒是會裝模作樣無論你討不討厭我,我可是一如既往討厭你�!�
林斐然沒有接這彎彎繞繞的話,只問:“到底有什么事?”
秋瞳看她,突然揚起一個笑,眼神奇異:“你生辰快到了,我送你一份大禮啊。”
說完這話,她突然沖至林斐然身前,頭上發(fā)色由黑轉(zhuǎn)紅、眸色惑人,一陣奇異的香味傳來,霎時間,一只白毛狐貍的法相顯于她身后,輪廓清晰、威壓迫人。
秋瞳興奮看著她,暗紅的眼睜大:“如何?”
林斐然看她這變身的架勢,微微瞪大眼,確實有些驚訝。
《卿卿知我意》的設(shè)定比較特殊,妖族并不是由野獸修煉成人的妖精,他們本身就是另一種“人”。
妖族與人族起源相似,可本質(zhì)卻又十分不同。
狐族與狐貍的區(qū)別,就好比人和猴子,狐貍永遠變不成狐族,狐族也無法獸化成狐貍,因為他們本就不同。
而與人族相比,妖族內(nèi)部又以血脈區(qū)分部族,可顯法相真身,且不同部族之間無法孕育子嗣。
最重要的是,妖族之人個個天生靈脈,都可修道,卻都無伴生靈骨,形貌多鮮妍。
自從人妖兩界的界門無盡海被偶然打開后,雙方才知曉彼此的存在。
那時兩族戰(zhàn)亂不斷,互相侵擾,在經(jīng)歷過許多死傷,將無盡海關(guān)閉后才漸漸平息下來。
時至今日,人界仍有不少宗門對妖族抱有偏見。
原著中,秋瞳與衛(wèi)常在之所以情路坎坷,也有兩族不睦的緣由。
今日秋瞳此番舉動,顯然是準備向林斐然攤牌。
她圍著林斐然走了一圈,抱臂一笑,頗為自豪地開口:“師姐看到我這副模樣,想必吃驚不已。沒錯,我是妖族,還是最聰明狡猾的狐族,青平王就是我爹爹,怕了吧!”
林斐然再次沉默了。
這就是生日驚喜嗎,既不驚,也無喜。
原本是抱著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的心態(tài)來的,但現(xiàn)在只有無盡的疑惑。
安靜太久,林斐然不得不開口,她干巴巴道:“啊,原來你是妖族。”
此時輪到秋瞳沉默了,她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悶。
還記得上一世,林斐然知道她是狐族時,先是驚訝,隨后是大喜,再然后奔走相告,向所有人揭露她妖族的身份。
但林斐然沒料到,所有人都接受了她,就連衛(wèi)常在都愿意留她在道和宮內(nèi)修行。
那時林斐然臉上幾種神色輪番變換,十分精彩,至今仍舊歷歷在目,秋瞳真的還想再看一次,可惜
她忍不住對著空氣打了幾拳,收了那只舔毛狐貍的法相,發(fā)泄完后,她慢慢湊近,眼里帶著不明緣由的快意。
“事事波瀾不驚便罷了,退婚竟也如此輕松,毫無痛苦。林斐然,你的前半生過得實在舒心,令人羨慕。
出生即是常勝將軍的愛女,自幼得人皇垂憐,百官看顧,上山修行,太徽清雨愛你護你、同門弟子怕你忍你,又有一個天賜良緣,不必努力修行,他人想要的東西你唾手可得�!�
林斐然看她,并未爭辯,清亮的眸子在夜色下隱隱含光,只道:“聽起來,你好像比衛(wèi)常在還要了解我�!�
秋瞳如同被觸了逆鱗般,仰頭大聲道:“不準提他!”
“林斐然,你知道自己活在一個什么樣的世界里嗎?”
“這份生辰禮花了我不少精力,你可要收好�!�
陸
風悲雪苦(一)
秋瞳對林斐然的觀感一直很復雜。
上一世,林斐然為了將她趕出道和宮,栽贓陷害,無所不用,好像她會奪走她的什么珍寶一般,總是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樣。
秋瞳根本不稀罕,除了衛(wèi)常在那個小道士之外,什么道和宮、師長、同門,她通通不需要、也不在乎。
她是滄浪山最年幼的狐族公主,父親青平王威名顯赫,母親境界高深,家族和睦,兄弟姐妹九人齊心,現(xiàn)任妖尊雖然脾氣古怪,但不愛出門,是個散漫不管事的隱形吉祥物,狐族可謂獨霸一方。
她自小受寵,生活幸福,若不是為了給母親治病,她根本不會來道和宮。
……當然,也不會遇上衛(wèi)常在。
秋瞳把衛(wèi)常在當做自己這一旅程的唯一收獲。
她一直相信,惡人終有惡報,所以林斐然被趕出道和宮那日,她是開心的,但她那時并未想過,也不在意,林斐然離開道和宮后會去哪兒。
直到所有事了,她同衛(wèi)常在相約四處游歷時,遇上了躲在三橋之下的林斐然。
彼時她的那副模樣,秋瞳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舊心悸……或許還雜有那么一點點的憐憫。
與她單純的驚訝與同情不同,衛(wèi)常在那日后便入了魘,他回到三清山,面壁而坐,自封七竅,自此再無清醒之日。
這次上天讓她重生,或許就是為了拯救衛(wèi)常在。
但這兩月接觸下來,秋瞳發(fā)現(xiàn)林斐然有些不同,不僅沒欺辱于她,竟還主動提了退婚,她曾懷疑過,或許林斐然也重生了。
可若是重生,林斐然必定要掀了道和宮,哪會是如今這副無知無覺的模樣。
秋瞳心想,既然林斐然這一世還未犯錯,便一切都來得及,不如將她勸下山去,安穩(wěn)渡過余生。但林斐然定然不會聽信,而且如此簡單就讓她走了,自己上一世受的罪又誰來償呢?
恰在此煩惱之際,秋瞳聽到了一個消息。
“我的這份生辰禮,定然獨一無二。”她抬手結(jié)印,再次向林斐然求證,“你確定要同衛(wèi)師兄退婚?實話告訴你,我和他現(xiàn)在確實什么都沒有。”
林斐然垂目,片刻后回道:“衛(wèi)常在喜歡你,這是他自己的選擇,而我也做出了我的選擇,與你無關(guān)�!�
衛(wèi)常在是道和宮的掌中寶,林斐然是不能進境的廢物,大家原本就對這婚事不滿,大吵大鬧挽回不了什么,只會把局面弄得更加僵硬尷尬。
和平地、安靜地放手,她或許還能在三清山待下去,還能在生辰時吃一碗清雨長老的面。
兩人四目相對,氣氛頓時沉寂下來。
“算了,再問也沒有意思�!鼻锿椿匦≈福浦嘘嚦�。
此時的她,再沒有之前見到的那副天真活潑的神情,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成熟。
秋瞳想要讓林斐然看這出戲,不全是為了讓她痛苦,給自己出氣。
她更想要的,是將衛(wèi)常在從那個自絕七竅的結(jié)局解救出來,為此她只能從林斐然這個源頭入手。
秋瞳抿起唇角,抬頭看向?qū)γ嬷耍骸拔揖蛦柲阋痪�,你想不想離開三清山?”
林斐然看著她,沒有回答,但答案彼此都清楚。
“舍不得是吧?自小生長在這里,視師長如家人?”秋瞳嗤笑一聲,朗聲道,“我想要你永遠不回三清山,也不要再靠近衛(wèi)常在。這份大禮收下后,便下山去吧”
淡色字符自她掌中凝練而出,升在空中,字符拆解重組,演化作一個法陣。
“這是我族秘法,為了把印記藏入長老閣,我可吃了不少苦頭,這份心意,你就多多笑納罷�!�
話音剛落,陣法微亮,其間隱約傳來一道人聲,初時帶有回音,漸漸的便清晰起來。
林斐然很熟悉,這是太徽長老的聲音。
*
“……首座,你終于出關(guān)了,林斐然這邊怕是勸不住,這婚約必然要解了。”太徽起身行了道禮。
來人須發(fā)皆黑,神色平和淡然,眉心一道金紅長痕貫下,威嚴而慈悲,他越過眾人行至上座,袍角拂動間仙風陣陣
正是道和宮首座張春和。
他沒有過多情緒,只輕點頭:“解便解罷,原本就是給那孩子的補償,她不要,我們也不必強求�!�
清雨眉頭微蹙,緊握手中玉如意,十分惋惜:“斐然這孩子,太意氣用事了,不知自己丟了什么機緣。”
座中另一人歪頭欣賞自己新染的丹蔻,緩聲道:“諸位說話怎么云里霧里的,我可聽不太懂�!�
這人云鬢花容,穿著金烏袍,長發(fā)盤起,斜簪了三枝梅釵,隨意靠在椅背上,正是新晉的醫(yī)道長老農(nóng)月。
自從尋芳境界大跌后,長老一位便空缺出來,補上的人正是農(nóng)月,所以,她也是在場中唯一一個不知情的人。
太徽看向她,皺起眉頭,胡子微動:“既已晉為長老,尊者還是注意些好,癱坐椅上,實不端正�!�
農(nóng)月嗤笑一聲,沒理,一旁的清雨反倒一改端莊之色,皺眉撇嘴,揚聲譏諷道:“與其說別人,不如多看看自己。首座,昨日太徽貪心大起,竟擅自搶了兩粒三元天子丹吞下!”
張春和靜靜看去,太徽頓時慌張起來:“那、那時斐然對藥起疑,不愿服用,我才吃給她看的,并無其他想法!”
張春和收回視線,眉目微垂,腕間拂塵換了個方向:“此事若成,除了先前允諾之事外,諸位一人還可得一瓶三元天子丹�!�
太徽頓時喜上眉梢,雖未有大動作,卻也掩不住那股喜意。
清雨一聲冷哼,神色卻好看許多。
反倒是農(nóng)月不甚在意:“哎呀,首座好大的手筆,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張春和向她微微頷首:“農(nóng)月尊者博學多聞、醫(yī)道大成,此番相請,是為了讓尊者幫忙�!�
農(nóng)月意味不明地開口:“首座醫(yī)術(shù)也并非泛泛,什么病,竟連您都無法醫(yī)治?”
張春和倒是十分謙虛:“并非疾病。我雖擅丹方草藥,但論起動手,還是尊者更為技熟。”
農(nóng)月開口:“什么手術(shù)?”
“取骨。”張春和看向農(nóng)月,緩聲道,“即將滋養(yǎng)而成的,劍骨�!�
農(nóng)月坐直身子,扶正發(fā)上梅釵:“人生則靈骨生,首座是要我取活人骨啊。這可不是小事,前因后果,總得告知一二�!�
“今日讓你來便是要告知你此事�!睆埓汉吞ы裆逭�,“同為乾道修士,你該知道靈脈靈骨俱有者,才算是資質(zhì)上佳。
“常在這孩子,靈脈之佳,悟性之高,我平生未見,只可惜沒有伴生靈骨,否則,他要至天人合一境界,便如探囊取物�!�
農(nóng)月?lián)P眉:“靈骨難得,道和宮弟子中卻也不是沒有,裴瑜不就有一身么,啊,不過不是劍骨,首座所指,莫不是他那總低著頭的小未婚妻?”
張春和點頭:“十多年前,太徽下山時碰到林將軍,見到了年幼的斐然,尚巧,太徽彼時正修習無上清心訣,修出一副‘識珠慧眼’,一眼便看出了她有劍骨之根�!�
“你也知道,靈骨難得,這劍骨卻又是難得中的難得。天生劍骨之人,自然天生劍心,有劍骨劍心滋養(yǎng),再輔以靈脈,必得大道�!�
農(nóng)月似笑非笑看他,卻并未言語。
“因這孩子,我們便與林將軍交好,想她以后能入宮修行,若悟性足夠,可拜入我門下,做關(guān)門弟子,只可惜,她破至坐忘境后,不知為何,靈脈竟堵塞不通,聚靈困難,怕是再難破境�!�
農(nóng)月了然:“劍骨萬里挑一,但需要慢慢滋養(yǎng)生長,你們想趁劍骨長好之時移給常在?”
太徽激動地接過話頭:“劍骨豈止萬里挑一?這么多年,我也就見過她這一個。劍骨將成未成時移走,傷筋骨而不傷命,長成后再移可就沒這么簡單了。”
似乎是覺得自己這話說得無情,他又補上一句:“我也不愿斐然為此喪命。即便斷了筋骨,道和宮總愿意養(yǎng)她的�!�
農(nóng)月掃過眾人:“這事知道的人多嗎,她自己知道嗎?”
張春和正色看她:“此事只有我們幾人知曉,也只能我們幾人知曉,至于斐然,她不必知道。取骨不傷命,加之她本就喜歡待在三清山,成婚后,我等自會護她一世無虞。
“到時一杯生辰酒下去,再醒來便是新的人生,如此,又何必告知她,徒增煩憂�!�
農(nóng)月扶額佯裝嘆息:“看來這孩子是跑不了這遭了�!�
清雨卻反對道:“依我對她的了解,退婚后,斐然或早或晚要生出下山的念頭,她不會再待在道和宮。”
“倒是個烈性的孩子,不過”
張春和淡淡開口,神色平和,“直到取骨之前,她下不了山�!�
……
天際泛白,一絲晨光乍起,燦金色灑下,為這落了一夜雪的園舍鍍上一層亮色金邊。
商討了一夜,幾位長老終于散場。
大門關(guān)閉的聲音猶在耳畔,正咚咚敲擊耳膜。
林斐然坐在桌邊沒有動作,整整一夜,她都這般坐著,如同木偶,只除了那雙眼,曜石般的黑瞳映著燭光,明滅不定。
秋瞳在一旁緊張地看著她,生怕她受不了這個刺激,一時發(fā)瘋對她拔劍相向。
她往后退了一步:“這可不是我編的,也不是故意刺激你,只是要你知曉實情后離開此處,離衛(wèi)常在遠些�!�
林斐然沒有回應,低著頭,秋瞳看不清她的神情。
這種事聽了難道就沒點反應,一點不痛苦嗎?
據(jù)她所知,太徽和清雨對林斐然來說可是頂頂?shù)挠H人。
她看向林斐然:“你……”
“多謝�!�
林斐然聲音很低,若不是這屋里靜得落針可聞,秋瞳都聽不到這兩個字。
秋瞳眨眼看她,一時心緒復雜:“不客氣?”
不知為何,看著這樣的林斐然,她心中反倒沒有自己預想的那般開心暢快。
林斐然沒有再坐,她撐著桌沿起身,在聽了一夜如何將她剝皮剔骨后,她好似并無異樣,只起身往外走。
嘩啦幾聲脆響,天青色的碎瓷從她掌間落到光潔的木地板上,混著點點血色,倒映出淺淡的影子。
一同灑出的,還有滿地散著清香的藥丸。
那是一瓶沾了血的三元天子丹。
林斐然沉默著走出門,背影筆直,行了幾步后便突然彎身扶著廊柱,一手攥住心口,腥甜的血猛然從口中噴灑而出。
院中純凈的雪上頓時沾滿了污痕。
天旋地轉(zhuǎn)間,她倒在了皚皚白雪中。
眸中映著的湛藍天色依舊純凈溫和,紛揚而下的細雪潔白輕柔,可離得近了,便又看見它其間暗藏的冰棱,足夠鋒利,足夠尖銳,直直劃破視線中的一切,割出雪下掩藏的爛泥。
眼中的一切好像都慢了下來。
九歲時,父親去世,她孑然一身坐在將軍府中,年幼弱小,又無親眷,是太徽和清雨趕到將軍府,將她帶回三清山,悉心安慰。
他們一同陪著她度過了此間十年,鼓勵她從過去走出來。
幼時的林斐然很聰慧,他們這批弟子里,她第一個入定成功進到心齋境,就連衛(wèi)常在都慢她兩個月。
她天生對劍敏銳,又練得勤奮,劍技進步最快,又因心境開闊,一年后便突破至坐忘境。
她白日里同薊常英、衛(wèi)常在一起修行游玩,累了就去清雨長老那里吃晚飯,整日悠然閑適,沒有煩擾。
那時她還不懂,修道之人終究也是人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