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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江盡一如既往地單方面不歡而散,甚至未曾在搜尋的隊伍中濺起什么水花,他提著劍,就這么匆匆向南趕去。

    看戲的人雖未聽清二人對話,卻也不由得偷笑回身,恰巧撞上從蘆葦叢中走出的薊常英。

    他穿著道袍,一根木簪隨意挽著烏發(fā),手上提著一只白兔,夕陽透過頭戴的斗笠映下細碎光斑,將他襯得溫和親切。

    看到兩人,他揚起笑,唇下小痣為這溫和的面容點出一分妍色:“兩位師弟,可有傷藥?”

    “有的有的!”

    道和宮沒人不敬愛這位大師兄。

    幾人圍在薊常英身側(cè),爭先恐后同他閑聊起來。

    “大師兄,你有所不知,林斐然一場風(fēng)雪劍意,傷了多少同門,實在可惡�!�

    薊常英唇邊含笑,雙目頗亮:“師妹她已經(jīng)會風(fēng)雪劍了?”

    弟子點頭又搖頭,嚅囁道:“也沒多厲害,對了,她還差點把玉匾拆了!”

    “原來玉匾上的裂痕是她弄的,難怪,師妹向來手重�!彼E常英低頭處理著傷口,手上未停,細碎霞光落在他頰邊,“聽聞,她被清雨長老刺了一劍?”

    那人立即來勁了:“可不是!一劍直取肋下,干凈利落,只可惜那把小重山被她碎了,暫且無人能修,清雨長老悲憤傷心,至今未出門�!�

    “原來長老也識得傷心的滋味啊�!彼E常英卷好手中紗布,笑道,“多謝你們的藥�!�

    他將兔子放生,到溪邊凈了手后,才走向正在鼓搗萬象羅盤的衛(wèi)常在。

    “師弟,今日可有林師妹方位?”薊常英走近,卻見那羅盤上的指針仍在晃蕩,未曾停駐片刻。

    衛(wèi)常在搖頭。

    薊常英不無擔憂:“這萬象羅盤是山中至寶,哪怕是尋鉆地鼠也不出一日,如今卻……師妹不會出事罷?”

    “她無事�!毙l(wèi)常在抬眼,“師兄也知曉,她向來愛看書,什么奇怪術(shù)法都知道一點,借此擾了羅盤也未可知�!�

    “怎么如此篤定?”薊常英好奇。

    薊常英是張春和的大弟子,是衛(wèi)常在真正的師兄,又從小帶著他與林斐然長大,是以二人關(guān)系向來不錯。

    饒是如此,衛(wèi)常在也細細看了他半晌,這才挽起衣袖,露出右臂上一粒朱砂痣。

    薊常英湊近打量,眼中浮現(xiàn)些許驚異:“相思豆?”

    流朱閣頂封有十八卷禁書,倒不是什么害人害己的邪術(shù),都是正統(tǒng)術(shù)法,只是于弟子修天人道不利,所以被封禁在上。

    其中有一卷名為《傷情論》,卷中又載有一術(shù)法,叫做相思豆,取相思焚心,一豆成傷之意。

    取雙方的心頭血各三滴,混在一起種于心脈,待其長成后,即便千萬里外,仍有所感。

    薊常英悠然道:“師弟看著孤傲清直,禁書倒是一卷不落。”

    衛(wèi)常在面色坦然,坦然得近乎無情:“師兄不也一眼看出?術(shù)法創(chuàng)出便是為人所用,這既非陰邪之術(shù),我也無害人之心,那么看了、用了,又如何�!�

    薊常英搖頭笑道:“自然不如何,道法萬千,無一不可用。你何時種的?”

    衛(wèi)常在回憶片刻,道:“多年之前�!�

    那是他與林斐然第一次起爭執(zhí),兩人不歡而散,他沒有去尋,也不必去尋,他知道她遲早會回來。

    但所謂“遲早”仍需等待。

    等待的時日,心緒不寧,坐道也遲遲不能入定,實在影響修行,待兩人和好后,他便于夜間種了這相思豆。

    種豆者,心生千千結(jié),感彼所感,念其所念,生死同思。

    如此,以后再等待,便不必浪費幾日修行時光。

    薊常英起身戴回斗笠,背光而站,瀲滟的眸子彎起:“師弟,如果永遠找不到她呢?”

    衛(wèi)常在垂眸,細碎光斑散于眼下,他說:“同道之人,終究殊途而同歸�!�

    咔噠兩聲,羅盤指針終于停駐。

    “東至東南�!彼@過薊常英,正要動身,一只紙鶴飛落,觸手而燃,其間傳出一道熟悉的聲音。

    “常英常在,速歸山門,有要事通傳�!�

    薊常英看向衛(wèi)常在,指間余燼散落,笑意難掩:“師尊急召,可這羅盤又正好有了反應(yīng),這可如何是好啊,師弟�!�

    衛(wèi)常在低眉靜思,薊常英不由心下暗忖,難道沒人告訴他,若人還活著,但萬象羅盤沒反應(yīng),要么是有神游境尊者遮掩,要么是,她已不在人界。

    衛(wèi)常在終于抬眼,動身南行:“勞煩師兄帶領(lǐng)其余弟子先行回山�!�

    “師弟你呢?”

    衛(wèi)常在只道:“我會盡早趕回�!�

    薊常英含笑點頭:“好,師弟一路小心�!�

    有些事,又何必點破,他自然是偏心師妹的。

    壹拾肆

    斐然卓絕(二)

    萬象羅盤是道和宮的至寶之一,其間繪有星海陣,以人界為圖譜,點星如子,只要有一縷氣息,縱然是一只螻蟻,也無法從陣譜中逃出。

    可至今已有十日,他還未探尋到林斐然的蹤跡,這并不合理。

    衛(wèi)常在停在一座小城中,心中不免浮起一個猜想,比如,萬象羅盤會否存在什么他并不知曉的禁制。

    以人界為譜,布天下棋局,星羅棋布,萬象如一……

    他回憶著張春和的話語,在念到人界時停頓一瞬,似有什么要從迷霧中鉆出。

    呼哧一聲,一只紙鳥再度從天際振翅而來,他卻看也未看,只并指做訣定住其身,紙鳥悠悠落下,尾翼處燒出半片焦黃,將燃未燃。

    這是師尊的信鳥,只要未燃,便權(quán)當沒收到。

    “哎呀”

    耳邊傳來一道驚呼,他側(cè)目望去,正是一個背著褡褳,唇上輕佻捺了兩撇的游方道人。

    這老道人看看那困住的紙鳥,又瞅瞅古樸沉蘊的羅盤,眼中劃過一道精光,不由道:“小道友,你是哪個宗門的,這是下山行走除妖來了?”

    這小道友身如扶松,眼有明鏡,大喇喇捧著個寶貝,一看便是初初下山不懂塵世的稚子。

    他雖看不出這小道友手中何物,但必定是個寶貝,游方世間,修行進境,大多靠得就是偷拿拐搶,不然拿什么同宗門世家弟子相比?

    今天真是天降大運,迷途中為他送來一只羔稚子”靜靜打量著他,眼無波瀾,隨即面不紅心不跳地應(yīng)下:“是,門中師長給了這方羅盤,我卻不大懂如何應(yīng)用,故而遲遲尋不到獵物,實在令人苦惱,不知道友可有法子?”

    “自然有!”

    老道人即時回答,他們游方之人大多境界不高,可行走世間數(shù)載,也自有一套或獨特或陰損的尋物之法。

    “不瞞小友,我行走多年,忝得一‘蓍草道人’的微名,這占卜之術(shù)還算拿得出手,即便是剛出生的妖獸,我也算得!”

    老道怕他不信,當即從褡褳中抓出五十根蓍草,一番動作后,斷道:“小道友,你是從中州而來……是道和宮弟子,年方十九,六親緣淺,有修無情之途的大機緣啊。”

    衛(wèi)常在眉頭微挑,眼帶訝異,隨即行了道禮:“道友慧眼,還望施以援手。”

    “算命有違天機,需得有所回報�!崩系滥抗饴湓谀欠搅_盤之上。

    衛(wèi)常在正要抬手解了羅盤上的禁制,隨即一頓,便只解了一半,又將它遞到老道手中,低眉道:“公平交易,還請道友占算,算過后,這羅盤立即奉上�!�

    公平?

    老道心底暗笑,立即伸手握住另一半羅盤,他本欲趁火打劫,但轉(zhuǎn)念一想,還是抓出蓍草擺弄起來。

    這小兒是道和宮弟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其師長追殺而來,他也頂不住,便是給他算算也無妨,這可是他自愿交換的。

    老道單手將蓍草在衛(wèi)常在指間繞弄一圈:“想想你要獵捕的妖獸,是何模樣,是何氣息,心誠則靈至。”

    衛(wèi)常在細細看了他一眼,旋即閉目,照他所言回想,眉目竟?jié)u漸舒展。

    老道蹲身擺弄蓍草,逢九減一,三三分離,卦出象起:“嘶看這命卦,分明是個人啊,你……罷了罷了,道和宮的弟子,遠近聞名的斷不了情。”

    老道嘀嘀咕咕,不敢給衛(wèi)常在聽清,他拈算此人命數(shù),隨即猶疑停下,嘴上念著“怪哉”。

    好吊詭的命數(shù),如霧如沼,波云詭譎,如生還死,千絲萬縷,其間又有大氣運……這不是他能窺視的命數(shù)!

    老道登時想要停手,卻未來得及,當即跪倒在地,一口含心血噴滿小道友的側(cè)顏。

    小道友不驚不慌地睜開眼,冰雪之顏上紅白相間,腥味濃厚,兩丸沉如水銀的眼靜靜看去,他問:“道友,如何,可有蹤跡?”

    竟是半點沒問吐血之事!

    老道人如鯁在喉,也不知要找的是什么大人物,他哪敢細看,這條小命莫不是不想要了!

    他一把搶過羅盤,隨意往東指:“在東渝州,小道友趕快出發(fā)罷,晚了又走了�!�

    少年人也不生氣,甚至還將他扶起身,抬手解了羅盤的全部禁制,清凌凌的眼看他:“道友,多行誆騙,于道心不利。我已將禁制全解,按約,你該實話實說。”

    他渾然忘了自己胡說八道的時候。

    老道人咋舌,將羅盤收入懷中:“我都吐血了,還能騙你嗎?”

    衛(wèi)常在不解看他:“死人都會說謊,何況活人,更別提你這般的惡人,說些謊話不過信手拈來。”

    老道人跳腳:“誰是惡人!”

    衛(wèi)常在抬手畫訣,將人困在原地,突然刮起的風(fēng)盈滿衣袍,他靜靜看著他,輕聲道:“你是啊。惡人的眼睛,我見得最多。”

    道和宮有一門功法,名喚識珠慧眼,初時可見靈力流動,萬事萬物在眼中皆為滯緩,隨即便可識寶鑒珠,透骨視魂,修至最高,則可見人心。

    人心與雙目分明只隔一層肚皮,卻要修至最高境方可見。

    若能見人心,則可淡七情,滅六欲,是以張春和托太徽為衛(wèi)常在授業(yè)解惑,欲其傾囊相授。

    修行這門功法需要機緣領(lǐng)悟,太徽便是這樣的有緣人,當年不過便一眼斷出林斐然將將萌芽的天生劍骨,教授起衛(wèi)常在來自然也得心應(yīng)手。

    可惜衛(wèi)常在無緣,修至識寶鑒珠便停滯下來,眾人只得扼腕。

    衛(wèi)常在于此并無感觸,他從不覺得見人心一事有何困難。

    貪婪、嫉妒、仇恨、憤怒,俱都遮掩不住,就像吸飽墨汁的劣筆,即便不斷膨脹,收緊,但暗藏不到片刻,便要爭先恐后地從密麻的毛流中濃濃滴出。

    他很小的時候,就能看見這些黏稠的人心,這些墨色會滲透在每一張面孔上,每一雙眼睛中。

    他見過很多,他人的,還有,自己的。

    眼前這老道人的眼,不過是他平生所見中,最平平無奇的一雙。

    他眼神平靜,雙目微眨,一滴血色從睫上墜落,滴到已然出鞘的劍刃上,那劍正落到老道人頸側(cè),泛著幽寂的寒意。

    “勞煩道友重算一算,她在哪�!�

    老道人雙腿顫顫,只得告饒:“小仙長,我心頭血都噴了,這人命數(shù)詭譎,非我能探!我真的不知道她在何處……別動劍!我、我只能看到極南之處,無盡海岸!”

    “多謝道友�!�

    眼見著人收劍回鞘,又彎身將羅盤取走,老道人還沒從那股顫栗中回神,只抖著抹去唇上血色。

    天殺的,這是遇到黑吃黑了,有沒有人管管!

    *

    好衣襟,林斐然推門而入。

    如霰的住所名叫連橋行宮,如字面意思,此處由十來座行宮組成,亮如銀綢的玉帶溪環(huán)繞而過,行宮間以棧橋相連,還有幾個參族童子在侍弄花草。

    處處晶瑩,片片飛香。

    見她入內(nèi),其中一個參童子向她跑來:“姑娘請隨我來�!�

    引路的參童子頭扎沖天辮,辮上掛著一張梧桐葉,雙頰俱用胭脂抹了一個銅幣大小的紅點,透出一分滑稽的可愛。

    不知為何,所有的參童子都是這副打扮,他們給林斐然送藥這幾日,她沒忍住彈了其中一人的沖天辮,彈性十足。

    兩人踏過棧橋,七轉(zhuǎn)八拐,終于停在一處殿門前,參童子推開殿門,向內(nèi)門微微躬身,隨后道:“尊主正在等你�!�

    言罷,他轉(zhuǎn)身離開,林斐然深吸口氣,終于踏步而入。

    殿內(nèi)四下立著華貴的九枝蓮燈,燈芯未熄,火如飛蝶,一方六邊天窗開在殿頂,燦烈的高陽便順著傾灑而入,籠罩著殿內(nèi)一方玉座。

    玉座之上正有一人輕抵額角,閉目養(yǎng)神,在他腿邊,蹲坐著一只碧眼白狐。

    略輕的腳步聲在殿內(nèi)回響,座上之人緩緩抬眼,碧眸瀲滟,眼上紅痕在泛金的日光下顯出幾分淺淡的嫣色。

    “終于來了,太吾國的假明月�!彼从腥魏魏唁亯|,直入正題。

    林斐然躬身行禮:“見過尊主�!�

    如霰直起身,架腿而坐,眉梢微揚,竟問道:“見過?你以前見過本尊么?”

    “��?”

    遲鈍如林斐然,此刻也驚訝出聲,難道妖界也盛行這種冷笑話嗎?

    她現(xiàn)在最不會應(yīng)對笑話。

    林斐然沉默片刻,實話實說:“未曾見過,只是謙辭罷了�!�

    “是么。”如霰并未在意,似乎也只是隨口一說,“那本尊方才所言,也只是玩笑罷了。傷勢如何了?”

    提及此,林斐然倒是真心道謝:“已然大好,多謝尊主這幾日贈藥�!�

    如霰輕笑一聲,意味深長道:“能好到哪里,左不過是從屋倒墻塌恢復(fù)到四處漏風(fēng)罷了�!�

    話音落,兩人都沉默下來,只余視線相交。

    林斐然迄今同他見過兩面,卻對視過不知幾次,不知為何,她總有一種特別的熟悉感,縱然這位妖尊是個喜歡彈話外之音的謎語人,她似乎也能從沉默中抓到一分契合。

    就如此刻,她能篤定,他與她在想同一件事。

    如霰率先開口打破沉默:“想問你的靈脈便問,不必彎彎繞繞,今日要你來,可不是讓你盯著本尊看的。”

    林斐然便不再猶豫,立即抱拳躬身:“我天生滯脈,難以修行,尊主博聞廣識,醫(yī)道大成,不知可有通脈之法?”

    倒一點也不客氣。

    林斐然就像一只小小呆頭鵝,叫她直言,她便半點不會婉轉(zhuǎn)。

    如霰心下好笑,面上卻不顯,只抬手支頤,搭懸的腿晃動起來,足踝處金環(huán)微蕩:“法子自然有”

    眼見林斐然雙眼微亮,他道:“但都于你無用�!�

    于是她眼色微凝,眉間稍蹙,他又道:“不過,有沒有用也無所謂,你并不是滯脈之癥�!�

    那雙眼又亮了起來,如風(fēng)中星火,撲撲簌簌,時明時暗,如霰不由得低聲笑了起來,看來十分愉悅。

    他腿邊的狐貍看不懂這暗流,疑惑地“汪”了一聲,以為林斐然給如霰下了什么藥,便朝她甩尾呲牙,一主一仆這鬼動靜,看得林斐然滿頭霧水。

    “夯貨�!�

    如霰唇上還帶著笑,屈指敲了敲狐貍的頭,遞出一塊金牌,那碧眼狐眼睛一亮,吭哧吭哧吃了起來,再不抬頭。

    林斐然見他心情不錯,不顧方才的怪笑,順勢問道:“敢問尊主,世間可有我這等奇病怪癥?”

    如霰這才抬眼看她:“有,但卻并非病癥。你這靈脈既無傷病,也非天絕,只是中了咒,咒術(shù)古樸,識得之人都寥寥無幾,更別說為你診治。”

    “但”

    “但,本尊向來愛做‘寥寥’之一,能人所不能,你這靈脈別人或許無計可施,我卻能全然醫(yī)治。”

    他抬手撫過眼上紅痕,緩聲道:“但別太著急,你問過,便輪到本尊了。你叫什么名字,又是什么身份,為何要頂替明月到妖界?”

    林斐然沉默片刻:“我并無什么特別的身份,只是一個愴然逃山,不得不到妖界避難的普通宗門弟子,我叫林斐然。”

    “哪個斐然?”

    “非文斐,天然的然�!�

    壹拾伍

    斐然卓絕(三)

    “非文斐,天然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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