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宮惟在掌柜連珠炮似的攻勢中丟盔棄甲,又實在難以面對自己親師兄橫跨陰陽兩界、妖魔鬼怪通吃、最終跟徐霜策攜手歸隱了的二十幾段秘密情史,只得匆忙把那本《黃泉不了情》塞進(jìn)袖子里,丟下銀子便扶額走了。直到出了店門站在大街上,才打開那貌似平平無奇的線裝本,一目十行瀏覽到徐霜策一邊咳血一邊親手為他刻了個墓碑——上書“愛妻宮惟之墓”六個大字——的那段,啪地一聲合上書,心道:我的眼要瞎了。
前世徐霜策費了那么大心思要廢掉他這只“妖異非人”的右眼,如今算是不費一兵一卒,輕輕松松就做到了!
他想把書丟了,環(huán)顧四周人來人往,不好意思往大路上丟,只得繼續(xù)揣袖子里,雇了輛牛車慢悠悠往客棧走。一路搖晃無聊,又忍不住掏出來看,看幾行倍覺辣眼,“啪!”地合上塞袖子里掩面長嘆;嘆了一會又忍不住掏出來繼續(xù)看,看幾行更加辣眼,再“啪!”一聲重重合上,心說這書編得太過分了!
徐霜策這人,當(dāng)年在璇璣殿作勢要親他一下就反應(yīng)那么大,還拿不奈何劍刺我。他怎么可能握著瀕死的我的手往他自己臉上摸!
牛車晃悠晃悠地回到客棧,已是入夜時分。宮惟把那本千里之外取人狗眼的的書卷起來往懷里一塞,輕輕巧巧跳下車,吱呀一聲推開緊閉的客棧門,只聽迎面就是尉遲驍一聲飽含怨氣的:“——你上哪兒去了!”
宮惟嚇了一跳:“做什么呢兩位少俠?”
只見客棧大堂已被清空,只有中間長桌上點著一支陰燭,綠光幽幽閃爍。尉遲驍和孟云飛兩人對坐在長桌兩側(cè),各自被燭火映得一臉發(fā)青。
周圍偌大的空間里用紅線吊著一塊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東西,形狀或圓或方,都清一色蒙著厚厚的血紅布,透不出半絲光。
宮惟腦子一轉(zhuǎn)就猜到了這是什么:“水銀鏡?”
“別碰!”孟云飛趕緊阻止他,道:“徐宗主讓臨江王把全城的水銀鏡都收集起來掛在這里了,每塊鏡面上都畫了禁錮符,只要鬼修利用鏡術(shù)作亂,就會立刻被禁錮在相應(yīng)的鏡中空間里�!�
這周圍蒙著血紅布的鏡子起碼上百塊,在陰燭慘綠光暈中無風(fēng)微動,每一塊都從各個不同的方向正對著他們?nèi)齻人。周遭死寂無聲,門外夜深如墨,客棧從掌柜到跑堂的所有人都被驅(qū)走了,安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這場景簡直跟陰曹地府有得一拼。
宮惟在濃厚陰氣中打了個寒噤:“鬼修來時自然會有異響的,兩位少俠為何不去樓上屋里等?”
尉遲驍硬邦邦地:“這里涼快�!�
“……”宮惟誠懇道:“少俠您慢慢涼快�!闭f著抬腳就要上樓。
孟云飛掩口小聲說:“徐宗主在樓上……”
宮惟那只腳硬生生懸空在臺階上方,少頃才從容不迫地收回來,整整衣襟袖口,贊同道:“果真樓下涼快!”說著走到長桌邊,同他倆一樣拉開個板凳坐下了,縮頭聳肩不住哈氣。
三人圍坐在桌邊面面相覷,時間在夜色中一點一滴流逝。上百塊血布晃動時不住發(fā)出輕微的簌簌聲,像是有無數(shù)個無形的人影在鏡子中不斷穿梭。
直至深夜都沒有異動,陰燭散發(fā)出的寒氣越發(fā)濃郁,似乎連腳下的地面都要結(jié)了冰。宮惟終于受不了了,恭恭敬敬把孟云飛的斗篷還給他,又把尉遲驍?shù)耐馀垡策給他,搓著手說:“兩位少俠慢慢涼快,我上樓裹個被子下來先!”
孟云飛欲言又止:“徐宗主……”
宮惟斬釘截鐵道:“徐宗主大人有大量,是斷不會同我這非人之物計較的!”
尉遲驍立刻大力夸獎:“很好,有膽識!待會萬一徐宗主要殺你的話千萬記得喊我倆一聲!”
宮惟不由生出一絲感動:“少俠你……”
尉遲驍微微一笑:“至少我倆能上去為徐宗主遞把刀啊。”
宮惟拂袖而走,一臉冷漠地上樓去了�?蜅@锍怂麄儙讉之外空空蕩蕩,木頭階梯上只能聽見他自己蹬蹬蹬的腳步,直至到了二樓,突然聽見走廊盡頭天字號房里隱約有動靜,是一道溫和沉穩(wěn)的男聲:
“那天你告訴我生死簿有誤,我便親自下黃泉查看了一次,但鬼垣府萬籟俱寂,銅門緊閉……”
宮惟猛地站住腳步,聽出了那聲音是誰。
仙盟盟主應(yīng)愷!
師兄!救苦救難的親師兄!
應(yīng)愷是這世上除了尉遲銳以外最有可能把他從徐霜策手里撈出去的人,宮惟差點當(dāng)場連滾帶爬沖進(jìn)去抱大腿,腳步一動又硬生生止住了,心說慢著。
徐霜策投下大乘印封了臨江都,應(yīng)愷不會輕易闖進(jìn)來,否則就是當(dāng)著世人的面駁滄陽宗的臉,這里面的八成是傳音符。
果然下一刻他聽見應(yīng)愷擔(dān)憂地問:“霜策,你真的不需要我立刻趕去臨江都嗎?我知道你沒有問題,但這次情況荒誕異常,甚至超出了你我的理解范圍……”
徐霜策淡淡道:“不用�!�
宮惟心里就像有一百只狐貍爪子毛茸茸地?fù)�,撓得他坐立不安,恨不能湊到緊閉的門邊去貼著耳朵偷聽。奈何他知道以徐霜策的境界,現(xiàn)在肯定已經(jīng)知道他在門外了,哪怕再靠近兩步那都是鐵定的作死,只得一步三回頭繼續(xù)往樓上走,突然靈光一閃:有了!
他拔腳沖上樓,來到三樓同樣的位置,蹲在墻角里摸黑扒了扒,果然角落里有個黑洞洞直通樓下的小孔——排水管。他又四處搜尋找了把長條掃帚,三下五除二把掃帚桿兒拔了,成一根中空的竹管兒,小心翼翼地順著排水管插下去,竹竿的上端貼在他耳邊,下端用血字畫了個竊聽法訣,從二樓排水管出口伸出來,鬼鬼祟祟地伸到了徐霜策緊閉的房門前,變換角度往門縫擠了擠,停住不動了。
如此一來,屋里應(yīng)愷的聲音便通過中空的竹管傳上來,清晰了很多:
“十六年前宮惟上升仙臺時,身邊并沒有佩白太守,他走后此劍亦不知所蹤。我親自尋找多年未果,如今這把劍流落到任何人手里都有可能,被鬼修盜走也不奇怪……”
這竹竿兒的把戲是他前世在刑懲院的時候,醫(yī)宗有幾個淘氣的小弟子偷聽師尊壁腳,被抓住后統(tǒng)統(tǒng)送進(jìn)刑懲院受教訓(xùn),結(jié)果宮院長一聽連贊機靈,不恥下問跟那幾個小孩學(xué)來的。轉(zhuǎn)頭他跟尉遲銳兩個就用這法子偷聽?wèi)?yīng)愷打呼嚕,聽完了還繪聲繪色地互相學(xué),兩人都差點被應(yīng)愷抄著竹竿打下岱山去。
想不到吧徐宗主,“妖異非人”也有妖異非人的智慧呢。
宮惟一肚子捉狹,蹲在地上抻著耳朵,只聽竹管那頭不知道徐霜策說了什么,應(yīng)愷突然止住話頭,良久才緩緩道:“雖然你是這樣懷疑的,但我必須提醒你一件事。”
應(yīng)愷很少有把不悅表達(dá)得這么明顯的時候,宮惟好奇心起,只聽他沉聲道:
“十六年前鬼垣告訴過你宮惟已經(jīng)魂飛魄散,就是再也回不來了。因此即便白太守出現(xiàn)在臨江都,你也不能以此懷疑那四處殺人的鬼修就是法華仙尊還魂�!�
“這種毫無依據(jù)的言辭與污蔑無異,你明白嗎,霜策?”
第12章
應(yīng)愷說得沒錯,如果宮惟已經(jīng)在不奈何劍下神魂俱滅,那么他就算徹底消弭于天地中了,是絕不可能十六年后再還魂回來的。
屋里一片窒息的死寂,似乎連呼吸聲都被壓抑住了。良久宮惟才聽見竹管那頭的門縫里傳來徐霜策低沉的聲音:“在宮徵羽身上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我比你更了解這個人�!�
頓了頓他又道:“或者說,不是人。”
沒想到我都死了十六年,大佬還是這么較真!
宮惟扶額長嘆,只聽?wèi)?yīng)愷也明顯非常無奈:“宮惟從小就三魂七魄七脈輪俱全,而且已經(jīng)去世了,他怎么可能不是……罷了,這個問題我們已經(jīng)爭論過很多次,再爭論也毫無意義了。”
說著他長長嘆了口氣:“我有時忍不住想起宮惟小時候,你倆明明那么好,‘徵羽’這個字還是你為他取的。如果我當(dāng)年能預(yù)料到今天這個結(jié)局,不讓宮惟輔助你進(jìn)入‘千度鏡界’幻世破殺障,如今這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樣了呢?”
驟然聽他提起徵羽這個字,宮惟微微一怔。
還真是徐霜策為他起的。
那是他剛被應(yīng)愷從滄陽宗撿回仙盟的時候,還沒怎么學(xué)會說話,有一天徐宗主來仙盟辦事,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得來的靈感,帶了一柄小嗩吶送給他。宮惟如獲至寶,成天嗚哩嗚哩地吹,吹得岱山上下叫苦不迭;直到有一天深夜應(yīng)盟主忍無可忍,從床上爬起來踹門而入,強行把小嗩吶奪過來丟了,第二天專門發(fā)傳音符去滄陽山,字字血淚地把徐霜策痛斥了半個時辰。
徐霜策在傳音符里聽完宮惟的吹奏后,沉默了很久,才道:“此子將來及冠取字,以‘徵羽’二字最為合適。”
應(yīng)愷余怒未消:“為什么?”
“五音之中只得三音�!�
應(yīng)愷嗤之以鼻,但宮惟聽說之后卻再次如獲至寶,立刻開始到處用,字紙、習(xí)作、甚至琴譜上都寫滿了鬼畫符似的“宮徵羽題”。等應(yīng)愷發(fā)現(xiàn)木已成舟的時候,他已經(jīng)失去了給師弟正經(jīng)起個表字的機會,全天下人都知道宮惟字徵羽了。
竹管那頭靜默片刻,才聽徐霜策道:“天命如此,不會改變,不用多說了�!�
應(yīng)愷道:“話雖如此,但這么長時間以來我還是耿耿于懷——二十年前在千度鏡界幻世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宮惟生前只跟我說過,你被一鏡中幻化的女子所迷,他怕你殺障完了再生情障,只能插手將那鏡中女子誅殺,結(jié)果卻被你給恨上了。霜策,宮惟解決問題的手段雖然一向簡單直接,但那是他天性所致;何況鏡中人只是幻化之物,根本不能算真人。宮惟走后我勸過你幾次,你都不肯跟我明言,如今白太守再度現(xiàn)世,你多少該告訴我點內(nèi)情了吧?”
應(yīng)盟主不愧是個說教派,這一長篇簡直苦口婆心,但徐霜策的反應(yīng)卻很平淡,道:“尉遲銳那本念奴嬌里不是都寫了么。”
應(yīng)愷:“你怎么知道是長——”
下半句話差點脫口而出,幸虧被反應(yīng)奇快的應(yīng)盟主生生吞回去了,尷尬道:“原……原來是長生找人寫的嗎?怎可如此胡鬧,回頭我一定發(fā)函去謁金門痛斥他!不過霜策,你有所不知,宮惟生前并未告知長生太多內(nèi)情,因此那本《念奴嬌》頗有臆造、歪曲之處,這么多年來我下令封禁過數(shù)次,亦并未將它當(dāng)真……”
徐霜策冷淡道:“隨他歪曲,不用理睬。你索性當(dāng)真即可�!�
應(yīng)愷突然奇怪地沉默下來,半晌才小心翼翼道:“那個……霜策,你看過念奴嬌嗎?”
“沒有。怎么?”
樓上的宮惟:“?”
宮惟忍不住又把耳朵往前湊了湊,良久終于聽對面?zhèn)鱽響?yīng)愷艱難的聲音:
“我不是很愿意相信……你喪妻后傷心過度……一怒之下就……自宮了�!�
空氣驟然陷入死靜。
竹管那頭的徐霜策:“…………”
竹管這頭的宮惟:“…………”
應(yīng)愷尷尬道:“霜策你……還好嗎?長生我已經(jīng)打過了,那個……要不你先坐下來喝口茶?我這就趕去臨江都跟你會合?”
“臨江都的事我自然會查清楚�!甭L的死寂過后,終于只聽徐霜策一字字地道:“不論白太守真假,我都會將它帶上岱山懲舒宮。你自去令尉遲長生守好謁金門的門匾即可�!�
應(yīng)愷慌忙勸架:“冷靜點霜策,你還是先等我親自從岱山趕過去,我實在怕你又——”
這時樓下陡然爆響,與此同時傳來尉遲驍脫口而出的:“媽呀!!”
千萬嘩啦碎成一片,是水銀鏡接二連三爆了。徐霜策只丟下一句“回頭再說”,便聽?wèi)?yīng)愷一聲徒勞的:“霜策啊你等等我——”
宮惟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這鬼修膽子挺大,在徐大佬親手布下的法陣中還敢現(xiàn)身,而且還敢發(fā)出如此響亮的動靜;第二反應(yīng)就是:機會!
他哧溜一下收了竹竿兒,奪路而出,直撲二樓,一頭闖進(jìn)剛才緊閉的那扇房門。果不其然徐霜策已經(jīng)在大堂鏡陣爆裂時立刻離開了,此刻并不在屋子里。
而傳音法陣還沒來得及完全消失,法陣中有一名深藍(lán)葛衣白色罩袍、身形高挑挺拔的男子虛影,正是應(yīng)愷!
應(yīng)愷剛要下法陣,迎頭只見一個不認(rèn)識的俊秀少年撞進(jìn)門,不由疑惑地愣了下。宮惟也來不及解釋了,激動地?fù)渖先ゾ鸵Т笸龋骸皫煛?br />
兄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宮惟心中警鈴大作,半空遽轉(zhuǎn)。
一團(tuán)繚繞的灰氣正出現(xiàn)在半空中,隨即幻化出兜帽、猩紅光點和那柄包了血膜似的劍,竟然是鬼修!
它竟然這么著急地趕來要來殺自己!
宮惟意外之余,又本能地升起了一絲狐疑,似乎敏感地察覺到哪里不對,但這時候已經(jīng)沒時間細(xì)思了。他就地一滾縮進(jìn)墻角,鬼影似乎頓了頓,才原地化作濃郁灰煙,下一刻又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指爪猛刺向?qū)m惟的右眼。
“?”應(yīng)愷看不見鬼修,愕然道:“屋里是不是有東西?”
啪一聲脆響,宮惟劈頭蓋臉一耳光打翻鬼影,聲淚俱下道:“救命!是我啊師……”
那個關(guān)鍵的兄字又沒出來,一道勁風(fēng)當(dāng)頭而下,是不奈何劍鞘!
宮惟氣得差點當(dāng)場變厲鬼,只見徐霜策已凌空而至,一抬手將法陣揮滅了,應(yīng)愷的身影頓時在淡淡金光中四下逸散。
與此同時,鬼影被迫放開宮惟,不甘心地退至數(shù)丈以外,原地遲疑數(shù)息后還是不敢跟徐霜策硬剛,半邊身體無聲無息地隱入了虛空。
“它要跑!”宮惟這人最是能屈能伸,果斷換了抱大腿的對象:“——師尊小心,那邊!”
剛沖上來的尉遲驍聞言差點腳一滑摔下去,一把將宮惟拉到自己身后,低聲警告:“你要死了!一個外門弟子就敢攀關(guān)系叫師尊?”
宮惟斬釘截鐵道:“你懂什么,宗主在我心中無人能比,不是師尊勝似師尊!”
徐宗主回頭掃了他一眼,被睫毛覆蓋的眼梢看不出絲毫情緒,隨即轉(zhuǎn)身掐了個法訣。他們腳下的上百面水銀鏡同時爆響,千萬碎片化作巨龍沖上來,閃電般裹住了還沒來得及完全消失的鬼影。
難以計數(shù)的小鏡片組成了一座微型鏡宮,從四面八方罩住了它,霎時無數(shù)銀光閃爍。鬼影猛烈一掙,竟然沒掙開,被困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它每掙扎一下,懸空的鏡子囚籠就隨之扭曲撞擊,無數(shù)玻璃碎片擠壓、摩擦,銳響刺耳欲聾。
“跑不掉的�!毙焖呱裆蛔�,袖手道:“凡人之所以看不見你,是因為你既不存在于人世、亦不存在于鬼垣,只能在兩界的夾縫里不斷游走。你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一種介于兩者之間的東西�!�
所有人都是一副學(xué)到了的表情,尉遲驍愕然問:“那、那是什么東西?”
“鏡通陰陽,因此不僅可以用作幻術(shù)的媒介,也是困住你最有效的辦法。”徐霜策沒有回答幾個晚輩,望著鏡子囚籠中無形的鬼影,終于問:“你是誰?”
“——鬼垣十二府告訴我法華仙尊已經(jīng)神魂俱滅了,十六年后你卻拿著白太守到處殺人,你到底是誰?”
宮惟再次心累扶額,沒想到十六年不見,好好的徐宗主竟然多疑成了這樣。他剛才還認(rèn)定這鬼修就是法華仙尊還魂,為此差點惹毛了老好人應(yīng)愷,轉(zhuǎn)眼又來逼問鬼修:“你是誰?”
管它是誰都必須死,直接弄死不就完了,趕緊把白太守?fù)尰貋戆 ?br />
鬼影回答不了徐霜策,本應(yīng)是臉的地方猩紅光點亂閃,驀地轉(zhuǎn)向?qū)m惟,那動作中露出了極其明顯的殺意。
宮惟突然意識到它可能是沒有七竅不能說話,靈機一動從尉遲驍身后探出頭來,雙手?jǐn)n在嘴邊大喊:“師尊!它不是要到處害人,它在找的一直就是我�。。 �
“……”
徐霜策明顯不想搭理師尊這兩個字,宮惟也不管,一鼓作氣吼道:“我來臨江都之前它到處找命格重陰的人施展鏡術(shù),結(jié)果我來臨江都那天晚上,明明沒中鏡術(shù),它卻立刻就出現(xiàn)了!還迫不及待要親手殺掉我!我僥幸沒死的第二天,它突然大白天出現(xiàn)在臨江王府外大街上隨意害人,完全不再挑選下手的對象——這說明什么!”
“沒必要再挑了!它已經(jīng)找到自己真正的目標(biāo)了,就是我啊師尊�。 �
這時孟云飛也漸漸回過味來:“向小公子確實是萬中無一的全陰命格,書上說適合作……作爐鼎,也適合……”
尉遲驍愕然接了下去:“借尸還魂。”
徐霜策眉峰霎時重重跳了一下。
尉遲驍遲疑道:“徐宗主,晚輩因為結(jié)道侶的事而看過向小園的四柱八字,他恰好生在……他生在十六年前……法華仙尊駕鶴西去的同一天……”
同日死同日生,四柱八字天時地利,確實是借尸還魂最合適的目標(biāo)!
如果說以徐霜策的多疑,剛才還殘存著一兩分心思懷疑這鬼修到底是不是法華仙尊的話,現(xiàn)在這一兩分應(yīng)該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宮惟不易察覺地松了口氣,又往尉遲驍身后縮了縮,正盤算著怎么攛掇徐大佬現(xiàn)場宰了這鬼修,從此死無對證,自己就徹底安全了——這時卻聽徐霜策緩緩道:
“是么�!�
他的語氣似乎有一點奇怪,但不熟悉的人絕聽不出來。
“五感不全,七竅不足,是什么東西支撐你在人鬼兩界游走?”他轉(zhuǎn)向不遠(yuǎn)處半空中的鏡子囚籠,并沒有拔出不奈何,而是慢慢地抬起了一只手:“讓我看看吧�!�
鬼影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猛地劇烈掙扎,這時徐霜策已原地消失,出現(xiàn)在它面前——就在同一剎那,千萬鏡片齊齊爆開,鬼影不顧一切沖出囚籠,直撲宮惟!
清響穿過云霄,孟云飛五弦齊震,音波在鬼影身上迸濺出透明漣漪;尉遲驍趁隙一劍將它橫斬,鬼影被迫再度幻化為煙,轉(zhuǎn)眼出現(xiàn)在宮惟頭頂,黑霧迅速凝成尖銳指爪,直直插向他天靈蓋。
砰一聲重響,尉遲驍飛起一腳把宮惟踹開,指爪擦臉而過!
宮惟是可以自己躲開的,但連話都來不及說就被瞬間踹飛,心內(nèi)悲涼無以言表,眼角余光突然瞥見一柄血劍迎面刺來。正當(dāng)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只聽鏘!一聲金屬交激,不奈何白金劍鞘與血劍相撞,鬼影被硬生生阻住。
徐霜策擋在宮惟面前,一手握劍擋住鬼影,一手又打了個法訣。遠(yuǎn)處鏡籠頓時化作洪流席卷而來,閃電般擰成數(shù)股,五花大綁將鬼影一鎖!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太利落了,仰天平癱在地上的宮惟差點鼓掌給他叫個好。鬼影被無數(shù)鏡片化作的鎖鏈死死定住,還沒來得及拼死掙扎,只見徐霜策已經(jīng)一手探進(jìn)了它虛無的軀體,自胸腔中抓住了它的心臟——
鬼影如被電流打中,全身僵直,兜帽下所有流轉(zhuǎn)的猩紅光點全部定住。
“……”徐霜策微微瞇起眼睛:“就是這個?”
他剛要把那“心臟”取出來,鬼影卻突然轉(zhuǎn)向他,沒有五官七竅的頭里卻發(fā)出一個低啞的聲音,帶著沙沙的回響,像是從非常遙遠(yuǎn)模糊的地方傳出來的:
“……徐白�!�
徐霜策動作一下停住了。
沒人看見宮惟表情微僵,隨即難以掩飾地露出了一絲驚疑。
——那兩個字是如此熟悉,分明是他前世的聲音和腔調(diào)。
第13章
宮惟前世叫過很多聲徐白,很正經(jīng)的名字,從他那潔白的牙齒間慢慢地、拖長了音調(diào)地叫出來,卻總有種漫不經(jīng)心又不懷好意的味道。應(yīng)愷曾經(jīng)批評他這樣沒大沒小,哪怕不叫徐宗主也該叫一聲徐前輩,但宮惟這人從來是當(dāng)面笑嘻嘻答應(yīng),轉(zhuǎn)頭就陽奉陰違,久而久之應(yīng)愷也管不了了。
徐霜策倒是一直懶得管他喊自己什么,反正不管喊什么都是那一肚子冒壞水兒的味道。只有一次宮惟自己作死,偷偷潛到徐霜策身后,猛地跳出來喊了一聲:“白將軍!”——那是徐霜策剛從千度鏡界回到現(xiàn)世后不久。后來宮惟一直覺得要不是那次逃得快,自己可能會被暴怒的徐霜策當(dāng)場把頭剁了喂狗。
總之宮惟絕不會聽錯,鬼修那聲“徐白”完全就是前世的自己,他知道徐霜策也不可能聽錯。
“……”
徐霜策背對著人,看不見他臉上是什么表情。時間漫長得每一分秒都像是毫無止境,過了不知多久,才聽他冷笑了一聲。
——那聲音太低沉了,聽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情緒。
緊接著,他毫不遲疑,硬生生把“心臟”從鬼修胸腔里掏了出來!
這動作何止冷酷利落,宮惟下意識覺得自己心臟也一疼,緊接著眼睛不由自主睜大。
只見徐霜策手里捏著的是一枚青銅碎片,半個巴掌大小,密密麻麻刻滿了世所未見的銘文,只一眼宮惟就認(rèn)出了那是什么。
千度鏡界!
鬼修陡然向后仰,明明沒有臉,卻仿佛能看到它極端痛苦的面孔,緊接著全身難以止住地化作血紅色煙塵,用來束縛它的玻璃鎖鏈如瓢潑般傾瀉了一地。
大股煙塵在半空中匯聚成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形,隨即一股腦扎進(jìn)了徐霜策手里的千度鏡界碎片中,沖擊力之強甚至讓整棟樓都不住震動,磚瓦木屑從周圍簌簌而下!
宮惟頭一偏避過碎石,猝然意識到了什么,失聲喝止:“小心——”
他來不及伸手把那青銅片從徐霜策手里奪下,便只見銅綠表面在吞噬鬼修之后,陡然光華閃爍、澄光錚亮,幻化為了一面纖毫畢現(xiàn)的鏡子,端端正正映出了徐霜策的眼睛。
鏡術(shù)!
這世上沒人比宮惟更精通幻術(shù),他當(dāng)下就掉頭往外沖,順帶一手拉孟云飛一手扯尉遲驍,只恨他們沒有一人生出八條腿。但鬼修最后遺留下這道鏡術(shù)發(fā)動的速度卻極其快,他拽著兩個累贅還沒來得及跑出幾步,只覺一股巨力從身后把他猛拽了回去,霎時一個踉蹌,仿佛跌下了懸崖——
與此同時,徐霜策閉上眼睛,復(fù)又睜開。
周圍景物像打翻了的顏料桶,光影交錯變幻,拉著他整個人往下墜,鏡術(shù)正迅速構(gòu)建出一座龐大的、全新的幻境。
“想重現(xiàn)我最恐懼的記憶?”徐霜策輕聲道。
他直視著手里那半塊千度鏡界碎片,眼底流露出一絲冰冷的譏誚:“但我已經(jīng)沒有恐懼這種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