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為何還在背地里暗通款曲？”
暗通款曲這個詞用在這里實(shí)在太怪異了，宮惟一臉慚愧道：“弟子一時鬼迷心竅，
請師尊責(zé)罰�！�
徐霜策卻反問：“責(zé)罰？”
宮惟白緞寢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露出修長的脖頸與胸腹，
只有腰間一段被拽斷的絲絳勉強(qiáng)束了個形狀。徐霜策的視線落在上面，
昏暗中完全看不清神情，許久他才松開鉗制宮惟下頷的手，一言不發(fā)拎起那寢衣袍襟，緩緩地、仔細(xì)地替他整理好了。
宮惟語氣惶恐：“弟子實(shí)在知錯，請師尊……”
“我發(fā)現(xiàn)你不管當(dāng)面答應(yīng)得多好，
一旦背過身去，還是會繼續(xù)做令為師不快的事情。”
徐霜策將寢衣被拽斷的腰帶一絲不茍系好。他俯著身，兩人靠得極近，宮惟甚至能聞見他頸側(cè)傳來沉沉的白檀氣息，與他語調(diào)一般不動聲色：
“因此為師不辭辛苦，只能用一種辦法來對付你罷了。”
“師尊——”
話沒落音只見徐霜策站起身，道：“來人！”
這兩個字傳音入密，很快偏殿門外傳來腳步聲，值夜的兩名弟子匆匆而來，正是溫修陽與盛博。
宮惟眼睜睜看著徐霜策那線條凌厲的下巴向周遭一抬，輕描淡寫道：“收拾他的東西，搬去主殿�！�
璇璣主殿！
那是徐霜策自己的起居之處！
宮惟表情一變，豈敢打擾師尊起居幾個字還沒出口，只聽盛博脫口而出：“可是宗主……”
緊接著他就被溫修陽一把摁住了。
這位跟了徐霜策最長時間、滄陽宗年輕一代排行首位的大弟子神情緊繃，低頭盯著地面：“是。”
宮院長上輩子雖然喜歡偷溜進(jìn)徐宗主的寢殿玩，但那真的只是為了玩兒，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要住進(jìn)去跟徐宗主同吃同睡，那滿面逼真的惶恐終于有一絲不是假的了：“懇請師尊三思，弟子豈敢耽誤師尊清修？我看還是——”
他的話再次被打斷，只見徐霜策回頭親手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手勁如精鐵般沉而有力，但話卻完全相反：“愛徒不必受寵若驚。由為師親自看顧，你便不會再有被奪舍之慮了，難道不好么？”
“但師尊安樂才是弟子心頭大愿，怎敢以卑微之軀打擾師尊起居？”
“你若是真被法華仙尊奪舍，為師才不得安樂呢�！�
宮惟立刻肅容長揖：“弟子寧可殺身成仁，也絕不令其得逞！”
徐霜策冷冷地反問：“愛徒既然如此孝順，為師怎忍心看你身死？”
“回稟宗主，”這時溫修陽快步上來，低聲道：“已經(jīng)收拾妥當(dāng)了�！�
徐霜策鋒利的眼尾向?qū)m惟一掃，負(fù)手向外走去：“走吧�！�
短短十余丈從寢室到殿門的路，此刻卻變得無比艱難，好似人間通往地獄的不歸途。
向小園的同門師兄弟倒也罷了，露餡可能性很低，且就算露餡也無所謂，但徐霜策可不同。宮惟深知自己只要跟徐霜策同食共寢超過三天，連底子都能被他那雙波瀾不驚的利眼看得清清楚楚，到時候恐怕連速死都能成為奢求。
寧愿去滄陽八獄，也決不能進(jìn)璇璣主殿半步！
盛博抱著比他人還高的枕頭床褥從身側(cè)經(jīng)過，宮惟深吸一口氣，電光石火間忍痛做出了決定，在錯身的剎那間伸腳一絆。
“——�。 �
盛博猝不及防一個撲地，稀里嘩啦帶倒了板凳，手里東西咣當(dāng)撒了出來，一本深藍(lán)色的書冊貼地打旋，“嘩啦！”一聲撞在了徐霜策腳邊。
時間仿佛靜止了，只見徐霜策低頭望去。
“黃泉不了情”五個濃墨重彩的大字，以及封面上卿卿我我的徐宗主與法華仙尊，就這么光明正大亮在了所有人眼底。
“……”
死寂。
溫修陽表情凝固，倒在地上的盛博眼珠險些奪眶而出。
撲通一聲宮惟跪地，痛心疾首：
“師尊饒命��！我再也不敢了！！”
徐霜策那張臉上什么情緒波動都沒有，哪怕用矩尺來量，都不會見那雕刻般的眉眼、薄而冷淡的嘴唇有絲毫移位。他就這么定定地盯著腳下那本書的封面，良久才俯身把它撿了起來，拿在手里，翻了幾頁。
“師尊……”
“何處得的？”
宮惟誠懇道：“臨江都買的�！�
“為何買它？”
“弟子一時鬼迷心竅，誤入歧途！”
“為何不扔？”
“……”宮惟露出了羞愧之色。
徐霜策點(diǎn)點(diǎn)頭，不動聲色說：“看來是情節(jié)精彩，舍不得扔�！�
盛博終于合上了因?yàn)檎痼@過度而不斷戰(zhàn)栗的嘴巴，拼命使眼色示意宮惟磕頭認(rèn)罪，但緊接著只見徐霜策抬手一招，說：“過來�！�
他那只手簡直跟招魂幡無異，盛博條件反射把眼一閉。
然而下一刻，預(yù)想中流血漂櫓尸橫當(dāng)場的畫面卻沒有出現(xiàn)。
徐霜策那只手落在了宮惟頭頂，還摸了摸，和聲道：“稚子年幼，課業(yè)沉重，受旁人口中的奇聞軼事引誘也不為怪。”
“……”宮惟一句“求師尊別把我關(guān)進(jìn)寒山獄”就這么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你背書太慢，正好應(yīng)當(dāng)多加練習(xí)�！毙焖哳D了頓，把《黃泉不了情》放到宮惟手上：“從明日起你便去熟讀此書，每天背一章，每章大聲背誦給為師檢查。記得需字句順暢、誦讀如流、心領(lǐng)神會，明白了嗎？”
如果說剛才只是死寂的話，那么現(xiàn)在就是地獄般可怕的窒息了。
所有人的喉嚨都像被滾燙的石頭活生生堵死了，良久只見宮惟長吸了口氣，再深深地、徐徐地吐出來，原地站定平靜片刻。
他畢生的演技都在此刻發(fā)揮到了巔峰。
“撲通！”一聲宮惟感激跪地，雙手將書高舉頭頂，字字情真意切：
“師尊用心良苦，弟子銘感五內(nèi)，定謹(jǐn)遵師囑��！”
徐霜策淡淡道：“去吧，愛徒�！�
·
與此同時，謁金門。
“已經(jīng)快丑時了，少主上哪去？”“少主！”……
殿外傳來侍衛(wèi)們聲音的時候，尉遲銳正盤腿坐在寬大的桌案后看書。
當(dāng)世劍宗尉遲銳，字長生，從外表看年不過二十許，多年來狀態(tài)一直保持在最巔峰的時候。論長相而言尉遲驍與他頗有相似，但劍宗本人眉骨更高、鼻梁更窄，因此總給人一種冷漠桀驁，且不太好打交道的觀感。
此刻他的深金輕鎧已經(jīng)脫了放在案邊，一身鷹背褐滾金邊長袍，威名赫赫的神劍“羅剎塔”靜靜立在身側(cè)，無聲散發(fā)出巨大的壓迫感。
他正一手拿書一手向前伸去，緊接著殿門就被哐當(dāng)推開了。
——啪！
尉遲銳閃電般合上手里的書，洗劍集封面完美蓋住了里面夾著的那本小冊子——《開元雜報八卦特輯：當(dāng)世宗師戰(zhàn)力比拼之行走的炮臺，劍宗尉遲長生篇！》——面無表情一抬頭，只見親侄兒尉遲驍大步挾風(fēng)而入。
“稟劍宗，”尉遲驍欠身作揖，肅然道：“弟子有要務(wù)在身，需即刻啟程，特來請辭！”
“……”
尉遲銳頭頂整齊地冒出三個問號，少頃一聲不吭把那只伸向瓜子盤的手收了回來，鎮(zhèn)定地嗯了聲。
尉遲驍轉(zhuǎn)身就走。
“別死了啊�！本驮谒荒_跨過大殿門檻時，身后突然傳來了一句。
尉遲驍無奈地回過頭：“為什么從小到大每次我只要出門您都得提醒這一句，叔叔？”
劍宗頭也不抬，右手一揮，示意他可以走了。
沉重高大的殿門轟一聲再次合上，尉遲銳翻書的手停住了，良久低聲道：
“因?yàn)槿巳菀姿�。�?br />
——二十年前岱山仙盟，懲舒宮外的河水淙淙流過青苔巖石，石頭上那道熟悉的身影背對著光，盤腿垂釣，笑嘻嘻的聲音卻把小魚嚇得四散游走：“對了長生，我昨晚又溜去滄陽山找徐霜策了，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姓徐的竟然下了一道法令說法華仙尊與狗不得上山，真正氣煞我也！”
年輕的劍宗垂著釣竿，冷靜地說：“不可能�！�
宮惟道：“怎么不可能？”
“狗又沒有做錯什么�！�
“尉遲長生！”
尉遲銳一縮頭躲過魚鉤，說：“你這狗倒總有一天要被姓徐的弄死�！�
“胡說八道，他死了我都死不了，信不信真打起來我未必會輸給他？”
“你不會輸。你最多被打死。”
“尉遲長生��！”
……
“你沒事吧？”十六年前升仙臺下，巍峨的懲舒宮隱沒在無邊云海里，尉遲銳終于忍不住偏過頭問，“你的劍呢？”
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身側(cè)的宮惟同他一樣禮服隆重，燕脂色繡金楓葉的寬袍廣袖，腰封上綴著兩枚金光燦爛的小錢幣。不知是不是腰封太緊的原因，他整個人看上去都有些反常的緊繃，側(cè)頰如冰雪般蒼白，一雙眼睛卻黑洞洞地，直勾勾盯著高處山澗中的升仙臺。
“宮惟？”
“……沒事�！睂m惟如夢初醒般，猝然別開視線：“沒事�！�
尉遲銳瞇起眼睛，順著他方才的視線方向望去，只看見遠(yuǎn)處高臺上一道背影迎風(fēng)而立，是負(fù)責(zé)主祭這次仙盟盛會的徐霜策。
“你倆最近不是休戰(zhàn)了嗎？”他狐疑地問。
這句話久久沒有得到回答，尉遲銳一回頭，卻見宮惟一只手死死扣著袖口，似乎袖中藏著什么東西，用力到手背連青筋都暴了出來。
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安突然竄起，尉遲銳壓低聲音：“宮徵羽！”
宮惟突然問：“你相不相信，這世上有些人生下來就是為了去完成某一件事的？”
“什么意思？”
“……”
宮惟在他的瞪視中張了張口，但什么也沒說，突然倉促地笑了下：“你說我會不會死啊。”
死這個字在他倆互相挖苦的時候出現(xiàn)過成百上千遍，但唯獨(dú)這一次，尉遲銳眼皮無來由一跳：“宮徵羽你這……”
“開玩笑的，”宮惟猝然打斷他道。
少頃他又笑了笑，盡管看上去只是勉強(qiáng)勾起蒼白的唇角，深吸了一口氣：“……玩笑而已�！�
“時辰到——”
“請法華仙尊——”
尉遲銳眼睜睜看著宮惟擦肩而過，走向云山霧繞中華美、廣闊的高臺，那深紅色迎風(fēng)揚(yáng)起的衣袍漸漸消失在了寒風(fēng)深處，再不留絲毫痕跡，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毫無來由地出現(xiàn)在這世間一樣。再接下來一切都好像漩渦般的噩夢，細(xì)節(jié)和圖像都在無數(shù)次的重復(fù)中漸漸模糊、夸張以至怪誕，最終被一道由遠(yuǎn)及近的嘶喊倉惶劃破：
“稟報劍宗！臺上驚變！”
“宮院長已仙逝了！！——”
那尖利的尾音仿佛一聲重錘轟然而下，將太乙二十八年的深冬、天下仙盟的局勢、乃至于很多年輕修士們對求仙問道的認(rèn)知都砸得四分五裂。
也就是從那時起很多人才意識到，哪怕自己能修煉得呼風(fēng)喚雨、移星轉(zhuǎn)斗甚至是手眼通天，最終也都是會死的。
旦夕禍福，大道無常。
生死與離別都只在一瞬間。
·
謁金門大殿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良久尉遲銳站起身，剛向“羅剎塔”劍伸出手，突然半空中——嗡！
桌案上一道傳信令牌突然自動飛起，爆出縱橫交錯的千里顯形陣，一個深藍(lán)布衫、腰掛金鉤的男子立于其中，青銅劍柄上刻著定山海三個古樸的篆體字，竟然是應(yīng)愷。
三更半夜有何要事？
尉遲銳一句“干嘛”還沒出口，只見應(yīng)愷鏘一聲重重用劍撐住身體，喘息道：“千度鏡界沒有損壞�！�
尉遲銳眉梢一跳，“什么意思？”
緊接著他看見應(yīng)愷左手舉起一物，半個巴掌大小，密密麻麻刻滿了奇特的銘文，正是徐霜策在臨江都時從鬼修心臟里硬生生掏出來的青銅鏡片！
“我回仙盟打開了禁地鏡宮，千面幻鏡無一破裂，證明這塊鏡片不是從千度鏡界流傳出來的。”
“……”尉遲銳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然后一指他手里那塊鏡片：“長得一樣�！�
應(yīng)愷似乎非常疲憊，喘得很厲害：“我知道，通過對比銘文我甚至找到了這塊碎片理應(yīng)所屬的那面鏡子，但它是完好無損的，因此我只能想到復(fù)制品這一種解釋。但千度鏡界本身是太古神器，絕無可能被任何人復(fù)制出——”
咚！咚！
咚��！
對面突然傳來聲響，由遠(yuǎn)及近且越來越重，打斷了他的話。
尉遲銳疑道：“你在干嘛？”
應(yīng)愷倉促地回了下頭，但通過顯形陣看不清他身后到底有什么，只能隱約分辨出他周圍環(huán)境極其黑，震動讓地面也漸漸開始搖晃。
“……徐霜策說臨江都的鬼修與宮惟有關(guān)，而我不相信。我想下來親自驗(yàn)證這一點(diǎn)�！睉�(yīng)愷喉結(jié)上下一動，應(yīng)該是吞了口唾沫：“不過今晚大概是八字走背運(yùn)了�！�
尉遲銳提起劍：“你到底在哪？”
咚！
咚！！
地面猛烈一震，只見應(yīng)愷轉(zhuǎn)身將右手按在了劍柄上，回頭道：“如果十二個時辰后我還是沒消息，按照仙盟律令，傳滄陽宗主代行盟主權(quán)責(zé)，‘三宗’共同從旁協(xié)助�！�
尉遲銳喝道：“應(yīng)愷！”
話音未落，應(yīng)愷決然一揮，顯形陣應(yīng)聲而散——
尉遲銳的身影同法陣一起化作千萬光點(diǎn)，隨即迅速消失。地宮中恢復(fù)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應(yīng)愷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成了周遭濃郁到化不開的尸臭中唯一的氣流。
咚！
像無數(shù)重物同時砸地，近了。
咚��！
更近了。
咚——
地面驟然劇震，隨即恢復(fù)死寂。
“……晚輩應(yīng)宸淵，不巧打擾各位前輩�！睉�(yīng)愷瞳孔壓緊，輕聲說：“得罪�！�
下一刻定山海出鞘，劍光唰然炸起，瞬間映亮了周遭無數(shù)雙渾濁腐敗的眼睛——
黑暗中一張張青白面孔已逼近應(yīng)愷身側(cè)，全都直勾勾地盯著他，膝蓋僵直不能彎曲，放眼望去密密麻麻。
那竟然是揭棺而起的無數(shù)死尸。
第24章
“彼時法華仙尊尚且年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