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何時的事?!為何退了?!”
宮惟說:“早就退啦�!�
既然退了,那他豈不就能……
孟云飛心內(nèi)震驚,
震驚中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絲絲難以察覺的欣喜。但當(dāng)他察覺到自己這隱秘的情緒后,自責(zé)和內(nèi)疚如潮水般淹沒了心頭。
向小公子一直很喜歡與尉遲元駒打鬧,只是元駒不懂得他的好。眼下被退親了,向小公子一定大受打擊,我應(yīng)當(dāng)盡力安慰他才是,怎能心懷竊喜?趁虛而入之事豈能是正人君子所為?
宮惟莫名其妙望著一臉自責(zé)的孟云飛,心說他這么一副罪孽深重的樣子做什么,看來這倆人果然有私情。但退親一事確實賴不著人家孟云飛,明明是尉遲驍閑著沒事跑去滄陽宗作死訛詐喪葬費,把徐霜策惹惱了的緣故。于是他“嗐”了聲,安慰道:“這里頭沒有孟前輩的關(guān)系。道侶之事當(dāng)遵師命,既然師尊不喜謁金門,那退了就退了吧。”
孟云飛竟罕見地有一絲魂不守舍,欲言又止半晌,才臉色微紅道:“向小公子……嗯,活潑可愛,鐘靈毓秀,日后一定還是可以覓得佳偶的……”
佳偶?
宮惟癱在那漫不經(jīng)心地想,這世間佳偶除了徐霜策還能有誰?畢竟徐霜策又強又好看,而且我那么喜歡……等等?!
他整個人被雷劈中一般嘩啦坐起身,孟云飛愕道:“你怎么了?”
為什么我會想起徐霜策!
我是中邪了嗎!
宮惟顫抖著擺擺手,想要掩飾自己發(fā)燙的臉:“我沒事,我……”
這時遠方蓬萊殿方向似乎傳來一聲異響,好似什么巨大的東西打碎了。兩人同時扭頭望去,孟云飛站起身疑道:“是師尊么?”
·
“徐兄?”柳虛之被嚇得不輕:“你怎么了?”
水銀鏡瀑布般碎了滿地,徐霜策提劍而立,眉宇緊壓,緩緩環(huán)視四周,蓬萊大殿中的每一寸地面、每一個角落都映在他瞳底,但沒有絲毫異樣。
鬼影消失了。
它是專門藏在鏡子里聽他們對話的?
它現(xiàn)在去了哪里?
徐霜策的心往下一沉,驀然扭頭看向大殿外的金燈閣方向——
“師尊不會和徐宗主起爭執(zhí)了吧?”
孟云飛皺眉快步走到窗邊,打開窗子向外一望。隔著燈火通明的宏偉高臺,蓬萊大殿正矗立在夜空之下,猶如云霧繚繞中的仙境。
趁著他轉(zhuǎn)身的功夫,宮惟趕緊把冰涼的手背貼在臉上,但不知為何總有種做賊心虛感,覺得自己現(xiàn)在面紅耳赤。他環(huán)顧周圍一圈,突然看見之前孟云飛遞給他的那把水銀鏡,便探身拿來舉到眼前,想偷偷摸摸看看自己的臉是否還發(fā)燙。
下一刻,一張鬼面凝聚在鏡中,巨大兜帽下閃動著無數(shù)猩紅的光點,與他來了個面面相覷。
孟云飛回過頭:“許是無意間摔碎了什么……”
鏡中一道鬼手閃電般伸向?qū)m惟的右眼瞳,但宮惟動作更快,劈手扔出鏡子,嘩啦一聲在墻上濺得粉碎!
孟云飛失聲:“怎么了?!”
宮惟厲喝:“臨江都那鬼修!——劍來!”
肅青劍鏗鏘出鞘,從孟云飛腰間自動飛向?qū)m惟,被他啪一聲緊緊握在掌中。與此同時鏡子里的鬼影愣了下,似乎也沒想到正好能被宮惟撞見,緊接著從無數(shù)碎片中緩緩飄起灰煙,凝聚成了袍袖飄飛的身形。
它仍然沒有面孔,而且連身軀都比上次淡了一些,手中錚然拔出白太守劍。
孟云飛根本來不及搞清楚狀況,當(dāng)機立斷單手一壓:“伏羲!”
古琴召之即來,光華閃現(xiàn)。孟云飛仍然看不見那鬼影,但左手撥弦亮出破空的示警,右手疾掃蕩出強勁的音波;漣漪般的靈力向四面八方散去,道道波紋在虛空中撞上鬼影,赫然勾勒出了它的形狀。
音波如怒漲的狂潮,被激怒的鬼影劈手一劍斬向孟云飛,霎時已至天靈蓋——鏘!
宮惟縱身而至,肅青劍死死擋住了白太守劍鋒。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配合緊密無隙,孟云飛調(diào)子一轉(zhuǎn)變成了兇悍的《甲光》;宮惟瞬息間拆解數(shù)十劍將鬼影逼退,猛地發(fā)力遠遠挑飛了白太守!
咣一聲重響,神劍沒入墻壁,直至劍柄。
宮惟一劍橫劈將鬼影灰飛煙滅,同時飛身去奪白太守。誰料下一刻,消失的鬼影再度出現(xiàn),而且這次緊緊挨在他身側(cè),手中一柄血紅的妖劍無聲無息刺來。
——壞了。
宮惟無法閃避,右臂一涼,血紅劍尖活生生刺穿了他的胳膊!
但奇異的是,劍鋒貫穿后既沒有鮮血濺出,也沒有任何疼痛,仿佛被刺穿的不是血肉而是幻影,鬼影與宮惟都同時一愣。
淡金色的“徐”字在宮惟左腕內(nèi)側(cè)光芒一閃。
鬼影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向不遠處地上的白太守一伸手,神劍頓時化為煙塵消失,再度出現(xiàn)在它掌中。宮惟來不及細(xì)思,伸手便要去奪劍,但鬼影竟然完全不再戀戰(zhàn),眨眼間呼嘯著消失在了半空中!
與此同時,蓬萊大殿。
一只朱砂勾畫的小狐貍突然從徐霜策右手背上自動浮現(xiàn),寥寥幾筆,生動有趣,血紅熠熠光芒閃爍。
緊接著,徐霜策右上臂血光暴起,被虛空中無形的劍鋒捅了個對穿!
柳虛之失聲:“徐兄!”
徐霜策猛地一手捂住右臂,鮮血從指縫間噴涌而出。柳虛之撲上來迅速施了個止血法術(sh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符咒是……是以身相代?”
徐霜策一抬手?jǐn)r住他:“度開洵可能已經(jīng)來了�!�
“什么?!”
“立刻集中宴春臺上下所有水銀鏡設(shè)置鏡瓏法陣,紅布罩嚴(yán),不可透光。嚴(yán)令所有人即刻起不準(zhǔn)目視鏡面,讓孟云飛奏伏羲琴設(shè)下天地音障,法陣設(shè)好后再派人來叫我�!�
柳虛之追在后面:“徐兄你上哪去?!”
徐霜策道:“它在找我徒弟�!�
幾滴血濺在他臉頰上,面色更加冷峻森白,但他一絲猶豫都沒有,轉(zhuǎn)身沖出殿門掠向金燈閣,眨眼間就消失了蹤影。
柳虛之忙不迭追出大殿:“徐兄使不得!你的傷……”
——就在這時,柳虛之身后地上,無數(shù)被打碎的鏡片中突然冒出了裊裊灰煙。
誰也看不到的灰煙于半空中漸漸聚集,赫然顯出了灰袍鬼修。它兜帽下無形的面孔直直“盯”住樂圣,無數(shù)猩紅光點閃爍明滅,好似漸漸浮現(xiàn)出了一個詭秘的笑容。
然后它無聲無息,直撲而來。
柳虛之似有所感,剎那間回頭轉(zhuǎn)身:“什——”
他話音戛然而止,視線穿過鬼修無形的身體,正正撞上了它胸腔中半塊靈光暴射的千度鏡界殘片。
神器鏡術(shù)瞬時發(fā)動,隨即鬼修凌空而至,一頭撞進了柳虛之身體里!
“……”
柳虛之像被凍結(jié)住了,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珠直勾勾望著前方,一動不動。
·
哐當(dāng)!
金燈閣的門被重重推開,徐霜策提劍而入,衣袍翻飛而面目肅殺,右臂上觸目驚心的血跡同時映入了孟云飛和宮惟眼底。
孟云飛愕然:“徐宗主你……”
“那東西呢?”
孟云飛趕緊道:“似是已消失了,到處都尋不見——快來人!立刻為徐宗主療傷!”
但徐霜策置若罔聞,疾步上前一手按住了宮惟肩膀,迅速上下檢視他全身。直到確認(rèn)宮惟身上并無明顯血跡,徐霜策緊繃到極致的肩線才好似略微松了微許,但緊接著目光落在了他腳踝上,蹙眉道:“這是什么?”
宮惟剛才因為太過放松而脫了鞋,變故陡生時來不及穿上,柔軟的光腳就這么踩在地面,腳踝被水銀鏡摔碎時飛濺的碎片劃傷了。
“……”
宮惟直直盯著徐霜策衣袖上的大片鮮血,腦海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響,明明答案近在眼前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才艱澀地擠出兩個字:“師尊……”
徐霜策一膝屈起,大拇指抹了下他腳腕上的那處血痕,面色如寒霜。
然后宮惟忽覺天旋地轉(zhuǎn),被他打橫抱了起來,疾步向外走去。
“!”
宮惟整個人都僵了,孟云飛張口卻一個字發(fā)不出來,下意識追了兩步,才難以置信道:“徐、徐宗主?!”
徐霜策頭也不回,聲音冷得滲冰:“去蓬萊殿找柳虛之,即刻設(shè)置鏡瓏陣�!�
樂圣門下眾弟子被孟云飛之前的示警琴音招來,早已如臨大敵包圍了金燈閣,此刻紛紛惶恐地向兩邊讓出了一條路。但徐霜策誰也沒有看,他就這么抱著僵直的宮惟,一步而過百丈余遠,腳步落下時已經(jīng)遠離蓬萊大殿,周圍是一大片空曠的高臺。
靈力匯聚成狂風(fēng),突然拂起他寬廣的袍袖。
緊接著,巨大的環(huán)形法陣以徐霜策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擴張,眨眼間高樓拔地而起,迅速搭建出一座雕梁畫棟的九層建筑,赫然是滄陽山上的白玉樓。
五鬼運籌術(shù)!
徐霜策一腳跨進門,下一瞬直接出現(xiàn)在樓中臥房里,把宮惟放在了寬大的臥榻上。
屋里象牙白墻、墨玉雕梁、鮫綃碧紗,陳設(shè)風(fēng)雅且無比熟悉——整棟建筑都是徐霜策施法直接從千里以外滄陽宗直接搬來的。夜明珠一盞接著一盞接連亮起,光芒明亮柔和,讓大臥房中燈火通明,徐霜策眼里的陰霾也終于在此刻一覽無余。
他坐在床榻之側(cè),一手撈起宮惟的腳踝,冰涼五指仿佛蘊含著無窮的氣勁,只輕輕一拂,那碎鏡片劃出的血痕便完全愈合了,絲毫痕跡都沒留下。
徐霜策的側(cè)臉在明珠輝光中俊美凌人,有種令人不敢靠近的生冷氣質(zhì),但宮惟卻挪不開視線。他心跳得非�?�,仿佛一張口就要跳出來,只敢從唇縫里小聲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徐霜策冰冷地反問:“你對不起我什么?”
“……”
宮惟用力咽了口唾沫,目光落在他右袖的血跡上,良久才終于鼓起勇氣:“師……師尊,我替你療傷吧?”
屋子里一片安靜,徐霜策沒有動,但也沒有拒絕。
心臟跳得越發(fā)快了,每一下跳動都將血流壓到顱頂,連耳朵都轟隆作響。宮惟昏頭昏腦地半跪在床榻上,直起上半身,把那件象牙白黑邊鑲金的外袍從徐霜策肩上褪了下來,然后又探身去解他的內(nèi)甲,因為手指顫抖而半天才解開。
徐霜策還是紋絲不動,宮惟感覺他的視線正垂下來,緊緊盯在自己臉上。
——他此刻是什么表情呢?混亂中宮惟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兩人之間的距離太近了,連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聞。徐霜策那薄唇抿得緊緊地,因為失血而微微發(fā)白,形狀凌厲優(yōu)美;本能讓宮惟很想湊上去親一親,但對面?zhèn)鱽淼膹娏业膲浩雀�,又讓他不敢抬頭看徐霜策此刻的表情。
他呼吸戰(zhàn)栗不穩(wěn),只能悶頭去退那修身內(nèi)袍,但過于扳直的肩膀卻卡住了衣襟,試了好幾次都徒勞無功,反而卡得上下不得,稍微一用力,就猛地拉扯到了衣料下那血跡猙獰的傷口。
宮惟像被電打了似地一松手。
針扎般的委屈和恐懼突然從五臟六腑升起,瞬間匯聚成熱流沖上了鼻腔,盡管他也不知道這復(fù)雜又強烈的情緒從何而來:“對不……”
徐霜策終于動了動。
他仿佛大發(fā)慈悲一般,抬了下那條受傷的右手。
宮惟暈頭漲腦地反應(yīng)過來了,趕緊去扒下那件玄色內(nèi)袍,被鮮血浸透的衣服無聲無息落在床榻上,露出了徐霜策大半片赤裸的上半身。
徐霜策的肌肉線條極其緊實明顯,他身體機能一直維持在二十多歲的巔峰狀態(tài),肩膀?qū)挾Π�,腹肌流暢清晰。右上臂被貫穿的那道猙獰血洞完全展現(xiàn)在了宮惟眼前。
那是他用自己血肉之軀設(shè)下的傷害轉(zhuǎn)移術(shù),亦是宮惟最萬全的屏障。
第51章
宮惟雙手微微戰(zhàn)栗,
輕碰了下血肉翻起的傷口,小心翼翼把靈力浸潤進去。
以身相代可能是從古至今全天下最冷僻、最罕有人知的法術(shù)了,不僅所需靈力極大、符箓復(fù)雜幾近失傳,
還必須由承受傷害的人心甘情愿親自施法。一旦法成,
被保護者所受到的所有嚴(yán)重傷害都會被轉(zhuǎn)移給施術(shù)者,
哪怕神魂俱滅或一劍穿心亦然。
這法術(shù)一旦起效,一個時辰內(nèi)符箓就作廢,
再用必須重新畫。所以宮惟手腕內(nèi)側(cè)那個淡金色的徐字稍后就會消失,但滾燙的溫度卻已經(jīng)侵入了血脈,四肢百骸都被燙得發(fā)抖。
極度的恐懼和悲傷仍然如針扎般,
刺得他太陽穴都一抽一抽地疼。
為什么我這么難過?他想。
亂七八糟的念頭漲得腦子發(fā)暈,
過了會他終于遲鈍地反應(yīng)過來,
那不是他自己的情緒,
而是徐霜策。
——徐霜策竟然在深深恐懼他這個假冒的“向小園”會死!
仿佛被颶風(fēng)卷走了全部心神,宮惟空白地僵在那里,突然感覺到一根手指抵住了自己眉間,
登時狠狠打了個激靈,一下抬起頭。
徐霜策面容平靜,從外表看不出絲毫端倪。他大拇指腹按著宮惟眉間氣海,
將洶涌澎湃的靈力灌注進去,純粹、溫暖而強大的力量頓時洗刷了宮惟全身受損的靈脈。
“……師尊……”
兩人挨得極近,
幾乎面貼著面,
徐霜策低聲問:“你在想什么?”
宮惟的五臟六腑都像是被對面?zhèn)鱽淼膹娏腋星橹丝局粗媲斑@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少頃才不知所措道:“我……我感覺害怕�!�
徐霜策問:“怕什么?”
我感覺你害怕我死,這是宮惟最不假思索的答案。
但緊接著,他又覺得不對。
上輩子他不是沒有親眼目睹過死亡,
也不是沒見過死者親屬崩潰慟哭,但那痛苦對他來說像是隔著層紗,隱隱約約地“看”不真切,也就更加不懂。
直到此刻他坐在徐霜策身邊,親眼看到自己手上畫著以身相代符,親手觸碰徐霜策炙熱的血肉,一種更加深沉、厚重、溺水般窒息的情感漫過心頭,每一絲劇痛都清晰可辨。
那并不是對死亡本身的畏懼。
“——你害怕的是什么?”徐霜策略微加重語氣。
某個答案隱隱從兩人對視的目光中呼之欲出,宮惟感覺心在喉嚨里跳得厲害,張了張口卻擠不出一個字,半晌倉促地移開視線,沙啞道:“我……”
他咽喉攢不自覺動了下,才掩飾地長吸了口氣,說:“我怕師尊……受傷了�!�
徐霜策靜了片刻。
每一絲等待都極其漫長,良久他才聽徐霜策平靜道:“小傷而已。”
“……但我從來沒見過師尊受這么重的傷。”
“更重的傷是看不見的�!�
宮惟并不完全明白,但又好像明白了什么,怔怔地坐在那里。
“剛才我看見那鬼修了,”徐霜策默然片刻后,突兀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
“它能穿梭于虛實之間,靠的是數(shù)塊千度鏡界碎片,因此實力受到了極大壓制,但仍能看出原身武力極高,且境界非凡……甚至能與三宗抗衡。”
“你在滄陽山的時候它不敢進璇璣殿,從定仙陵出來后它不得上金船,應(yīng)該是這些地方法力綿延上千年,對它來說仿佛一層天然屏障。但宴春臺是柳虛之用數(shù)十年時間從荒山改造而成,它絲毫不忌憚樂圣,又恰逢你離開了我身邊,這個空隙對它來說值得鋌而走險。”
“——它想殺你。”徐霜策頓了頓,低頭看向?qū)m惟:“非常迫切。”
宮惟腦子里嗡嗡地,他只想這樣坐在徐霜策身邊,滿心里分不出其他念頭,半晌才輕而短促地“啊”了聲,勉強道:“是嗎?但我不想讓師尊再受傷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