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天神下界投胎為人,
也免不了奈何橋上的那一碗孟婆湯,
自然是前塵盡忘的,徐霜策點了點頭。
應(yīng)愷凝視著他,似乎在仔細觀察他是否有任何撒謊的痕跡。
然而徐霜策正對著他的目光,
神情平靜。
半晌后應(yīng)愷似乎終于確認了沒有,仰起頭呼出一口氣,問:“所以你也一直沒有察覺到這天地其實是幻境,
直到在天門關(guān)冰川深淵下,才從度開洵口中得以確定的?”
徐霜策說:“是�!�
“那如果我沒發(fā)現(xiàn)這卷帛書,
你是打算一直把幻境的事隱瞞下去嗎?”
徐霜策默然數(shù)息,
又低啞地吐出一個字:“是。”
應(yīng)愷怒斥:“糊涂!這幻境已經(jīng)要塌了!你以為你的靈力能支撐它多久?!”
徐霜策閉了閉眼睛:“……不知。”
“——你是不是想找死!”
應(yīng)愷似乎已經(jīng)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了。徐霜策那張鮮少流露出任何情緒的臉上,罕見地顯出了微許疲憊和心灰意冷,一搖頭道:“你說的這些我心里都清楚。但世間情障,自古無解。在找到回歸現(xiàn)世后救活宮惟的方法之前,即便粉身碎骨,
我也不能讓這幻境崩塌……”
那瞬間應(yīng)愷簡直被他氣得口不擇言:“人家宮惟用的著你救活嗎?你救活他,所有人都會死!”
徐霜策驀然停住,詫異道:“你說什么?”
室內(nèi)陡然陷入安靜,兩人彼此對視,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錯愕的自己。
“……你真的知道升仙臺上發(fā)生了什么嗎?”應(yīng)愷仿佛突然意識到什么,狐疑地問。
徐霜策皺眉道:“之前柳虛之身中鏡術(shù),在他的幻境中看過片段�!�
應(yīng)愷立刻追問:“你看到了什么?”
“我殺障發(fā)作,屠戮仙盟各大宗師,滿地修士血流成河,連宮惟亦被我——”
徐霜策的話音戛然而止,臉色微微發(fā)生了變化。
“……不�!彼總字都帶著冷氣,輕聲道:“我并沒有看到自己‘屠戮仙盟各大宗師’�!�
他之所以確定升仙臺慘案是自己做的,主要是因為他心里很清楚殺障發(fā)作的后果——這天下沒有任何人的殺障重度能及他之萬一。
從少年時代開始,他就被身邊每個人一遍遍地耳提面命要克制殺障,否則一旦發(fā)作便會神志全無、嗜殺成癮、六親不認,到時候殺出怎樣血流成河的慘景來都不奇怪。
同時徐霜策心里其實也很清楚,升仙臺上那種慘況除自己以外沒有人能夠辦到。連應(yīng)愷都未必有這么恐怖的殺傷力,能憑一己之力壓倒性地屠戮三宗四圣、六世家八掌門等各位大宗師;況且應(yīng)愷當(dāng)時根本不在升仙臺上,因為十六年前他們兩人互換了祭祀位置,應(yīng)愷當(dāng)時在升仙臺下的地宮里。
最后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點,就是尉遲銳拼盡全力劈下來的那一劍,在當(dāng)啷重響中劈碎了徐霜策的金屬護臂,然后那段幻境就結(jié)束了。
所有片段都清晰指向同一個答案:殺出升仙臺慘案的是他自己。
但同時另一個事實也無法否認,就是他沒看到慘案發(fā)生的過程,他并沒有親眼目睹是自己拿劍屠戮了每一個人!
應(yīng)愷的眼神匪夷所思,抬手指向床榻上尉遲銳緊擰的眉心,再一次問徐霜策:“你真的知道升仙臺上發(fā)生了什么?!”
“……”
徐霜策胸腔起伏,久久不能發(fā)一言。應(yīng)愷一把抓起他胳膊,用血在尉遲銳額頭上畫了個復(fù)雜的入魂符,冷聲道:“長生的魂魄比柳虛之強大得多,從他元神中能看到的東西也比柳虛之清楚得多。不若你自己來看看十六年前升仙臺上的始末,然后再告訴我,你撐著這個幻境不破到底是為了什么!”
徐霜策瞳孔急劇張大,下一刻只見入魂符爆發(fā)出靈光,他和應(yīng)愷同時分出一魄,被硬生生拽進了尉遲銳昏迷不醒的體內(nèi)——
眼前景象如隔深水,少頃寒風(fēng)迎面而來,吹散了灰白的迷霧。
徐霜策猝然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再一次來到了現(xiàn)世中的那座白玉廣鋪、金柱林立的升仙臺。
但與上次所見不同的是,這一次地磚縫中沒有濃稠的鮮血,眼前周圍也沒有重傷倒地的修士。出身各大名門世家的三十來位大修士聚集在升仙臺上,以三宗——尉遲銳、穆奪朱、長孫澄風(fēng)為首;其余人人神情肅穆、屏聲靜氣,結(jié)成了一個鐵桶般的守衛(wèi)陣。
半空中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弓弦在漸漸繃緊,每個人都緊盯著升仙臺下蜿蜒沒有盡頭的白玉長階,如臨大敵。
“山下弟子結(jié)的陣真能攔住他么?”這時只聽穆奪朱低聲問。
長孫澄風(fēng)一搖頭:“拖延時間罷了。只要等到……”
只要等到什么?
徐霜策并未等到答案,只見尉遲銳雙眼一睜,神光銳利如鷹隼,扭頭望向遠方山林,吐出三個字:“陣破了!”
仿佛一記重錘砸下,所有人同時變色。
順著尉遲銳的目光望去,遠處山林茫�;野�,一個透明無形的法陣急速升上天空,遽然破開,爆發(fā)出洪流般的沸騰殺氣。
千萬碎葉化作利刃,鳥群四散尖鳴飛天。
環(huán)形的氣勁沖向四面八方,甚至將參天古樹都硬生生壓平!
身后三十余位宗師群情涌動,有人失聲:“怎么、怎么會這樣?”
“太強了,根本攔不��!”
“那妖孽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從何處來的?!”
有人喃喃道出了大家的心聲:“他真的是人嗎……”
法陣最前,三宗各自面容凝重,突然尉遲銳陰鷙眉眼一瞇,視線直直投向升仙臺下:“來了�!�
虛空中的徐霜策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什么,驟然回頭看去。
下一刻,十六年前顛覆性的真相終于在他眼前揭開——
一道緋紅衣袍的身影出現(xiàn)在白玉長階盡頭,全身浴血,削瘦挺拔,發(fā)絲與袍袖隨風(fēng)揚起,掌中緊握著滴血的白太守。
年輕人每一步都踩出殷紅的腳印,仿佛地獄血海中走出的恐怖修羅。但修羅不會有他那樣一張畫卷都難以描繪的美好面容、詞藻都無法形容的沉靜神采,過于強烈的反差讓在場每個人心中都更加寒意徹骨。
——是宮惟。
不是后來在幻境中神智全無、忘卻一切的稚子,不是苦苦支撐幻境到神力枯竭、痛苦不堪的鏡靈。
是真正強大、清醒,代表天道的殺神。
錚然一聲亮響,神劍羅剎塔出鞘。尉遲銳甩手一劃,劍尖在地面深深劃出一道溝壑:“站��!”
宮惟登上最后一級臺階,收住了腳步。
——與后來在幻境中的情形不同,在真實的世界里,似乎人人都對宮惟懷有巨大的敵意,像面對著一個外來的陌生人。
下一刻長孫澄風(fēng)的質(zhì)問揭曉了答案:“自半年前你突然出現(xiàn)在仙盟懲舒宮開始,就一直行為非人,舉止詭秘,屢次試圖阻止今日的升仙臺祭禮,你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意欲何為?!”
眾目睽睽之下,宮惟的聲音竟然十分柔和:“既然勸阻沒用,今日我是來殺人的。”
三宗身后人人變色,有人低聲道:“果然!”
“但我只殺一人即可,與諸位修士無關(guān)�!睂m惟一手仗劍,一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各位請自行散開,莫要擋我去路�!�
尉遲銳卻冷冷道:“你再進一步,今日便將橫尸在此。要不要來試試?”
話音剛落,升仙臺上鏗鏘劍響,所有仙劍同時出鞘!
三十六把仙劍森寒繚繞,同時映出了對面宮惟的面容,空氣中濃厚的殺機一觸即發(fā)。
“……”
宮惟視線從在場每一位大宗師面上掠過,輕輕嘆了口氣,白霧出口便消散在了凜冽寒風(fēng)里。
“我很喜歡人,自半年前來到仙盟起,一直想融入各位當(dāng)中……”他悵然道:“不過如今看來應(yīng)該是失敗了�!�
在場沒有人能聽出他話里的遺憾,聞言群情聳動,有人喃喃道:“喜歡人?!這是什么口氣?”“難道他是魔?”“究竟是何處來的妖孽!”……
有修士怒道:“不管你是從何處來,今日我等即將打開天門,你為何要強行阻止?還不速速退走!”
這話一出,虛空中徐霜策臉色微變——他們想打開天門?
飛升時才開啟的天門,難道是人力能強行打開的不成?
他的疑問尚未得到解釋,突然身后轟然巨響,一股颶風(fēng)般的恐怖氣勁拔地而起,直貫天穹!
“成……成功了?”“天門要打開了!”
各位修士驚喜激動交集,而徐霜策轉(zhuǎn)身望去,見到了自己此生最難以想象的場景。
升仙臺正中有一口白玉井,井底直通祭祀鬼神所用的地宮。作為地宮出入口的白玉井終年封閉,眼下卻從井口升起了一條金光璀璨的通天大道,頂端沒入莽莽層云,映亮了半邊蒼穹。
通天大道頂端,云層后似有一道門正緩緩開啟,泄露出千萬道仙氣繚繞的清光。
正是通往上天界的門!
這時有人喝道:“攔住他!”
徐霜策回頭一看,宮惟正凝重注視著那通天大道,往前邁了一步——
寒光閃過錚然亮響,只見是尉遲銳飛身而出,羅剎塔劍鋒悍然撞上白太守,將宮惟腳步一阻!
兩把劍身死死相抵,發(fā)出尖銳的摩擦聲,將宮惟雙眼映得森寒:“我此行只殺一人即可。若他今日不死,飛升后便會再次屠戮滅世,諸位還是不肯讓我過去嗎?”
尉遲銳厲聲呵斥:“簡直荒謬!一派胡言!”
宮惟低沉道:“既然如此……”
他遽然發(fā)力,將羅剎塔重重逼退。尉遲銳踉蹌退后數(shù)步,只見宮惟斷然一揮長劍,唰地在地上甩出了一道觸目驚心的弧形血跡!
“斬殺爾等,非我所愿。今日死于我手之人,來世皆賜功德傍身�!�
宮惟右瞳已全然變?yōu)檠惞妍惖难t,磅礴靈力自周身而起,淡淡道:“一起上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開始
就是現(xiàn)世升仙臺上所發(fā)生的那場屠殺的經(jīng)過啦~
在真實世界的那個升仙臺上搞屠殺的兇手就是宮惟,不要繼續(xù)猜了哎呀我的媽,怎么還有猜兇手是不奈何成精的?
第71章
徐霜策曾經(jīng)想過,
以宮惟鏡仙之尊,即便下凡后實力會被大幅減弱,但也不至于弱到與凡間修士等同的地步,
為何升仙臺上他會被逼到如此絕境?
直到這一刻他才得到了答案。
三十余位大修士都無法對宮惟造成嚴重殺傷,
能讓他見血的只有尉遲銳一人,
但尉遲銳也不能阻擋他太久——真正厲害的是那座通天大道。
仿佛被鬼神之力護持,白太守挾震撼氣勁劈向這座金光萬丈的階梯,
同等的力量便會化作雷霆反擊回來。雷劫降世、電流如瀑,每一道劃破蒼穹的驚雷都全力打在宮惟身上,讓他迅速衰弱下去,
但蒼白的面容卻沒有絲毫變化,
悍然斬向這座通天的龐然巨物!
轟��!
巨雷當(dāng)頭轟擊,
宮惟被撞退至百丈以外,
腳下地面碎石迸濺,周圍十余把利劍同時砍殺而來。宮惟唇角溢血,毫不留情揮劍撇開那十余位修士,
正要再次沖向通天階梯,突然腹腔被劍刺穿。
尉遲銳竟在身后,羅剎塔透體而出!
鮮血飛濺而起,
宮惟眼梢一緊,發(fā)力轉(zhuǎn)身疾風(fēng)暴雨般過了上百招,
當(dāng)!一聲重響死死架住了羅剎塔劍身。尉遲銳來不及閃避,
宮惟二指并攏在他眉心上一點,頓時輕輕地“啊”了聲:
“難怪。南帝麒麟,魂魄純直,再修一個甲子就能飛升了�!�
尉遲銳脫口而出:“什么?”
隨即他被宮惟揮劍推出數(shù)丈,脊背重撞在金柱上,
當(dāng)場噴出一口熱血!
宮惟淡淡道:“下輩子再飛升吧�!�
沒人能聽懂他在說什么,周圍修士同時怒吼出劍,尉遲銳也一咬牙剛要起身,瞳孔卻猝然緊縮成針——
只見周圍劍鋒就要把宮惟劈成血泥,這時卻只見他閉上雙眼,復(fù)又睜開,左右雙瞳赫然一色血紅。
無形的神力勃然爆發(fā),甚至將時間都靜止了。
所有劍鋒僵在半空,致命的幻術(shù)讓眾人元神劇震,仿佛連三魂七魄都被強行撕裂,同時脫手落劍向后倒去!
簡直沒有語言能形容那雙血紅瞳孔所帶來的恐怖,尉遲銳腦海完全空白,靈魂像被千刀萬剮,劇痛吞噬了四肢百骸,甚至聽不見自己雙膝砸地時砰地撞響。
周圍有人在大口嗆血,有人瀕死掙扎痙攣,有人受傷太重已經(jīng)看不出死活�?刹赖纳窳旱梦具t銳無法動彈,眼睜睜望見遠處長孫澄風(fēng)勉強一動,像是要拼盡最后的一點力量召喚機關(guān)兵人。
但隨即宮惟轉(zhuǎn)過身來,霎時手起劍落,重重刺穿了他的胸腔!
撲通!
長孫澄風(fēng)頹然倒地,身體發(fā)出一聲悶響,映在了尉遲銳睜大的眼底。
宮惟冷漠的面容沒有絲毫變化,轉(zhuǎn)向遠處那高聳入云的通天巨梯,隨手將劍身血槽一甩,輕聲道:“輪到你了�!�
這時通天階梯的靈力越來越充足、光芒越來越耀眼,高空中天門打開的縫隙也隨之被迫也來越大,層層詭云急速旋轉(zhuǎn),就像海面巨大的漩渦。
宮惟吸了口帶著血銹味的氣,飛身揮劍用盡全力,劍光在轟鳴中狠狠撼動通天階梯,下一刻更加兇狠的雷霆將他通體淹沒!
地動山搖,天地變色。
宮惟一次次被雷電吞噬,一次次浴血而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衰竭下去,但每一劍都更加兇狠暴烈、更加傾盡全力。
他與那股守護這座通天大道的鬼神之力拼死相搏,傷痕累累血流滿身,眼底卻全無一絲懼色。白太守再一次裹挾神力重砍下去,巨梯終于震起悶響,密密麻麻的龜裂從天而降。
它撐不住了!
高空中響起一聲憤怒至極的、尖銳的長嘯,隨寒風(fēng)掠過大地,刮向天穹。
宮惟最后一次握緊劍柄,喘息著站起身,一字字低聲道:“結(jié)束了�!�
只見他手背青筋暴起,白太守仿佛掀起了天地間的颶風(fēng),化作耀眼的光弧斬向通天大道!
轟——隆——
山巒震動過于強烈,吞沒了所有人的感官。
貫通天地的金光長階無法承受這毀滅性的一擊,終于在巨響中寸寸斷裂,化為無數(shù)飛揚的光點。
而高空中那即將完全打開的天門,亦隨之遽然合攏,震動九霄!
宮惟被史無前例的暴怒雷霆擊中,全身上下爆出鮮血,沖擊將他推飛出上百丈,砸穿兩根實心黃金巨柱后又將第三道金柱撞得半塌,噴出了一口帶著淡金色的血。
那血不同尋常,是直接從心腔中激出來的,代表神靈之身受到了難以挽回的重傷。
沒有人能看見,陰霾天空之下,來自十六年后的徐霜策半跪在宮惟面前,顫抖著伸出手,想抹去他唇角的血跡,但透明的指尖直接從宮惟面頰上穿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