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緊接著,老嫗突然毫無預兆地轉身,端著盆飛快地小碎步進了屋。
屋里傳來鍋碗叮當聲、燒水沸騰聲,應愷只等了不到片刻,只見屋簾一挑,老嫗又急急忙忙地出來了。她手上捧著一個碎花小包袱,尚是溫熱的,托起應愷的手不由分說把包袱塞給了他,又用蒼老的雙掌把應愷的手緊緊握住了�!澳悴皇丘I得走不動了嗎?家里就剩這點豆子了,我煮了煮,你快點吃了走吧!”她扳著應愷的肩,把他往院子外推,急道:“快走,再晚就飛不出去了!”應愷踉蹌著,被老嫗連推帶搡出了小院,這時三條街外“轟!”一聲巨響,十余丈高的黑火躥上高空,迅速向這邊移來!
“快走!不要管了!”老嫗急切地向外揮著手:“年輕人要好好地!走吧!”
烈焰已經(jīng)燒成了墻,正急速向這邊推進,黑煙遮天蔽日。
應愷站在那破舊院墻前,顫抖著閉上眼睛。
九千年來第一次,那附骨之疽一般的哭號和質問再次從耳邊響起,卻又被更加焦急、更加洪亮、更加真實清晰的呼喊壓了下去――
“洪水就要來了,你怎能袖手旁觀?!”
“快走吧,不要管了!”
“你不是要成仙當神嗎,怎么能不救黎民百姓?!”
“再晚就飛不出去了,走吧!”
“你們知不知道百姓跪求了他整整七天吶,他就是為了自己飛升罷了……”
轟��!
黑火壓塌院墻,肆虐火龍當空而至。但就在這個時候,老嫗的身影從黑煙中冒出來,她哆哆嗦嗦端了一盆水,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把應愷護在自己身后,拼命把水潑向沖天火墻!
――那螳臂擋車一般的水花,突然在半空中被定住了。
竄高的烈焰、迸濺的火星、蒸騰的黑煙……都在那瞬間凝固,映在老嫗驚慌焦急的眼中。
“謝謝�!睉獝鸹剡^頭來望著她,眼眶微紅:“我還是不能跟自己和解,但起碼……可以與這世間和解了。”
他一拂袖,颶風平地而起,無與倫比的氣勁呈環(huán)形擴散而去!
以這毫不起眼的宅院為中心,周圍火墻同時向后倒去,在轟響中被強行壓平,轟然熄滅。
緊接著,神力直摧而出,化作千萬璀璨弧光,在天穹下沖向四面八方!
東至岱山,西至京城,南至謁金門,北至天門關……神力凝聚的巨大法陣不斷推進,摧城拔寨勢不可擋,各地肆虐燃燒的黑火只要一觸及,便化作青煙滾滾熄滅。
“這是……這是神跡嗎?”
“火滅了、火滅了!”
“得救了��!――”
遂城外營地里的少女淚痕未干,緊緊相擁的母女二人錯愕。抬頭人群先是靜止數(shù)息,隨即爆發(fā)出狂喜的叫喊,在這片大地上迅速傳播出去,慟哭與歡呼直上云霄!
人間大地各處,數(shù)百萬焦黑的個機關殘骸暴露在天日下,無聲無息變作粉末,狂風一吹消失無蹤。
小胡同宅院外,老嫗趔趄向后退了半步,手里的小水盆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顫顫巍巍地問:“你是……你是活神仙嗎?”
“我不是�!睉獝鹕硢〉鼗卮�,“我本該就是個凡人�!�
他一手握著定山海,一手仍然緊攥著那個溫熱的碎花小布包,顫抖著手將它放入袖中,短促地笑了一下:“謝謝您的豆子,我收下了�!�
老嫗睜大眼睛。
下一刻只見平地銀光而起,應愷御劍沖上高空,壯麗氣勁讓老太太驚得連連退了數(shù)步。
蒼穹下一道磅礴劍光當空而至,是遠方正疾馳趕來的徐霜策!
――砰!
定山海脫鞘而出,震天動地接下了這一擊!
從謁金門趕來遂城,橫跨天穹南北,即便是白太守、不奈何這樣的神劍也不可能瞬息而至,徐霜策本人還遠在千里之外,此刻已來不及再出第二劍。
宮惟清亮的少年嗓音卻裹著神力穿透而來,聲嘶力竭地呼喊:“師兄――”
應愷腳步猝然一僵。
“……”
北垣上神深深望向云海盡頭那兩道疾馳而來的熟悉身影,半晌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音量,小聲回應了一句:“嗯,師兄在�!�
然后他終于咬緊牙關,強迫自己轉身,頭也不回奔赴上天界,穿過了云層后璀璨的天門!
下一刻,應愷出現(xiàn)在上天界北垣。
就在他腳步落地的剎那間,一聲轟鳴響徹三界,燃燒的白金結界從四面籠罩了整座北垣神殿,將這塊龐大的疆域封鎖成了茫茫孤島,外面一切震驚的議論和動靜都被完全隔絕在了結界之外。
九十九級寬闊臺階上,應愷仰望著熟悉的宏偉神殿,半晌仿佛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下頷骨都因為牙關過緊而凸顯出清晰的線條,伸手推開了巨大的殿門。
轟隆――
數(shù)道光芒從門口輝映大殿,前方白玉座下,果不其然正佇立著一道少年背影,紫色彼岸花繡滿了袍裾衣角,白皙的雙手漫不經(jīng)心扶著一把血劍,覓聲回過頭,露出了俊俏的面容。
是鬼太子。
“你把人間的火焰熄滅了?”他挑起鋒利的眉角,向應愷笑吟吟地問。
第89章
因為同生共死術的作用,
鬼太子神軀不能離開宣靜河超過百步,此刻出現(xiàn)在上天界的只是他一道投影罷了。
應愷注視他片刻,平靜地回答:“神力不夠支撐,
須得先熄滅七天,
隨后再燃�!�
鬼太子無聲地“哦”了下。
應愷問:“你為什么來這里?”
鬼太子長嘆了口氣,
看上去完全沒有繼續(xù)追問上一個問題的意思,唏噓道:“我還以為你見到東天上神歸位的那一刻,
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呢�!�
頓了頓之后他道:“我需要你幫個忙,
替我?guī)熥鹫一厮サ纳窀��!?br />
應愷毫不意外:“從徐霜策身上?”
“不。”鬼太子完全轉過身,
他嘴角仍然笑著,
眼瞳深處卻閃爍著血腥的寒意:“從宮惟身上�!�
光明堂皇的神殿陷入了安靜。
應愷眼底光芒閃爍,
片刻后才問:“為什么?宣靜河自己的神格不是過給徐霜策了嗎?”
“你不明白�!惫硖拥溃皩m惟最大的限制在于他年紀小,換算成凡人的話還是個孩子,但他與生俱來的神格卻非常純粹完美,
這決定了他千萬年后能走得更遠。我?guī)熥疬^給徐霜策的不過是凡人飛升的后天神格而已……與宮惟這樣純粹的先天神格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黃泉深處,
幽冥虛空,
鬼太子踱步穿過祭壇血池,站定在宣靜河面前。
他俯下身,
指尖從宣靜河毫無生氣的臉頰上劃過,驀然嘴角一勾笑了起來,
眉眼彎彎地道:“奉給師尊的所有東西都必須是世間最好的,我不是一向如此嗎?”
“……”應愷道:“但先天神格與生俱來,根本沒法從宮惟體內(nèi)剝離吧�!�
鬼太子說:“那只是因為沒有人知道怎么剝離而已。”
他從祭壇邊站起身,
反手伸向自己的頸椎,
似乎從體內(nèi)抽出了什么東西――無數(shù)層銀光爆閃而出,神力讓人睜不開眼睛,
應愷眉頭驀地一跳!
恢弘神光漸漸凝聚,只見鬼太子掌心中握著一物,修長森白、銘刻咒文,字里行間尚帶血跡。
那竟然是他從自己體內(nèi)活生生抽出的骨頭!
鬼太子五指收緊,一道璀璨流光從骨頭上劃過,它頓時在光芒中變成了一把雕滿了法咒的血色匕首,散發(fā)出無窮無盡的陰邪和寒氣。
“我的神軀刀槍不入,自然也無堅不摧�!惫硖诱菩恼肇笆祝瑢⒌朵h舉至應愷面前:“你用它可以從宮惟體內(nèi)剖出神格,然后再將神格帶來黃泉地府,親手交給我�!�
應愷的目光落在刀鋒上,卻沒有伸手去接,須臾后別開視線一口拒絕:“不,宮惟并沒有任何曾經(jīng)對不起我的地方�!�
鬼太子卻不以為意:“愿意做個交易嗎?”
“……”
“你把宮惟的神格送來鬼垣,我就把九千年前種在你靈魂中的那顆種子,再親手拔出來�!�
應愷神情一變,猝然望向鬼太子。
“不用裝作驚訝,當初你飛升后宮惟已經(jīng)都告訴你了吧?”鬼太子輕輕松松地說,“我曾經(jīng)賜予你極端絕對、不容絲毫瑕疵的道德,以宮惟現(xiàn)在的神力是無法幫你剝離的,但我可以。剝離這層道德枷鎖之后你會變得非常輕松,靈魂變得毫無負擔,難道你不想親身體驗一下正常人的感覺嗎?”
應愷瞳孔微微放大,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良久擠出一個字:“你……”
鬼太子游刃有余地打斷了他:“而且宮惟當真沒有任何對不起你的地方么?別忘了九千年前那場二選一的游戲中,是他把我引向了你啊。”
應愷猝然消音。
“如果當初我賜予的道德枷鎖沒有落到你頭上,而是落進了徐霜策的靈魂里,你猜后來會發(fā)生什么?”鬼太子似乎感覺特別有意思,同情地上下打量應愷,微笑著給出了答案:“――什么也不會發(fā)生。徐霜策在本心道上的修為登峰造極,這點道德枷鎖不會對他產(chǎn)生太大影響,洪災來臨時他根本就不會跑去治水。也就是說這么多年來一切災難、怨恨與痛苦,從最開始就不會存在�!�
應愷僵立在原地,仿佛連呼吸都停止了。
“九千年啊,北垣。對你來說無法擺脫的靈魂枷鎖,對徐霜策來說卻什么都不是――但即便如此,當我讓宮惟二選一的時候,他還是把我引向了年少無知的你。”
鬼太子負手上前一步,笑著俯在應愷耳邊,加重了語氣:“現(xiàn)在再回頭想想,你對宮惟當真沒有任何一絲怨恨么?”
“……”
“明明你和徐霜策同時遇見了那只小狐貍,為什么他選擇保護徐霜策,卻放棄了你?”
周圍安靜得可怕,不知過了多久,應愷終于發(fā)出了沙啞的聲音:
“……你巧言令色的本領真是比九千年前還略勝一籌啊,曲獬�!�
鬼太子輕描淡寫地聳了聳肩:“我是鏡子。人心之惡愈盛,自然映照出我更強大的模樣,有什么不對?”
應愷閉上眼睛,全身肌肉因為僵硬而繃出了清晰的線條。
就在這時地面劇烈一震,整座北垣發(fā)出沉悶轟鳴,是強勁的劍光狠狠擊中了結界――不奈何!
徐霜策與宮惟已經(jīng)追到了上天界!
應愷猝然閉上眼睛,仿佛在走投無路下終于做出了決定,顫抖地抬起右手,緊緊握住了懸在自己面前的那把匕首投影。
就在觸手那一瞬間,血光從虛空中驀然閃現(xiàn),祭壇血池上方匕首的實體被傳送到北垣神殿,實實在在握在了應愷手中!
又是一道驚天劍光重重劈在結界上,龐大的北垣疆域都被搖撼,地面不住顫動,殿內(nèi)擺設簌簌而下。
龜裂的細微動靜從四面響起,白金結界被不奈何神威震裂,就要完全坍塌了!“――應愷!”徐霜策冷厲的聲音貫穿天界,響徹在上空:“出來!”
鬼太子伸手在應愷肩上一按,銀光霎時從他周身爆發(fā)――那是鬼太子難以想象的神力被傳進了應愷體內(nèi)。定山海頓時騰起洶涌氣勁,甚至將周圍數(shù)丈內(nèi)一切物體同時震碎!
“去完成你的復仇吧,北垣上神�!惫硖颖虮蛴卸Y,略一欠身:“我會助你一臂之力的。”
話音剛落,只聽殿外一聲巨響――轟��!
籠罩著北垣疆域的白金結界破碎成千萬片,不奈何劍光一揮而入,將神殿前的九十九級白玉長階轟然蕩平。
徐霜策一甩長劍,飛身掠進結界以內(nèi),眼見下一劍就要劈向北垣神殿緊閉的門――
與此同時,鬼垣地府。
鬼太子向后退去半步,站在祭壇血池邊,抬袖猛地一揮!
飛流直下的黃泉突然停住,隨即瘋狂倒灌,沖破了地獄通向人間的出口。
被壓制了千百年的冤魂厲鬼發(fā)出尖嚎,齊齊掙脫桎梏,隨著萬噸黃泉一起噴涌直上,沖出了人間!
徐霜策斬向殿門的劍光猝然停住,他回過頭,正對上了宮惟同樣驚愕的目光,然后兩人不約而同向下望去。
透過腳下蒼茫云海,只見無數(shù)冤魂厲鬼正如井噴一般,源源不斷地從東南西北各個方向噴上人間,滾滾黑氣瞬間覆蓋了整片大地。
各個玄門世家立刻張開清氣萬丈的法陣來抵御,但那點力量與整個黃泉相比根本微不足道。數(shù)以億萬計的厲鬼迅速散播開來,人間疆域墮入永夜,天慘地怨直上云霄!
“……擅開鬼門是要遭天罰的,”宮惟每個字都帶著涼氣,難以置信地喃喃道:“曲獬這是瘋了嗎?”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對天道來說,北垣當初發(fā)動滅世之戰(zhàn)也只是為了滅絕人類這一個物種而已,如今曲獬大開鬼門卻是混淆了三界運行,是真正違悖天地規(guī)則的舉動,即便是天生神明都不會被輕饒。
是什么讓鬼太子突然變得這么瘋狂?!
徐霜策剛要對宮惟叮囑什么,突然一道聲音傳上天界,兩人耳邊同時響起尉遲銳的咆哮:“有人嗎��!”
宮惟猝不及防被一震:“怎么了長生?”
“――頂不住了!”謁金門內(nèi),尉遲銳站在校場中央一劍插地,巨大靈力以神劍羅剎塔為中心沖向四面八方,但上空的防御法陣仍然搖搖欲墜,千萬厲鬼正嘶鳴著不斷撞擊結界。尉遲銳在身后無數(shù)平民的哭聲中向天怒吼:“有沒有人下來幫忙!快點��!”
宮惟毫不遲疑要飛身下界,被徐霜策一把按住了手臂,指著身后緊閉的北垣神殿問:“鬼太子可在里面?”
宮惟凝神感應片刻,搖搖頭:“他在鬼垣。”
鬼太子不在,應愷一人對宮惟不是威脅。徐霜策內(nèi)心反復權衡沉吟片刻,才道:“我下去幫忙,你留在這里,但務必不要輕易闖進去。一旦應愷出來,立刻傳音告知于我,明白了嗎?”
宮惟認真地道:“我覺得師兄應該不會再……”
徐霜策卻打斷了他:“決不要獨自面對應愷,記住了嗎?”
宮惟終于在他緊迫的注視中“嗯”了聲,點點頭。
徐霜策這才松開了緊攥著他手腕的五指,剛要抬腳往人界去,突然又想起什么,轉身站住腳步,從右手腕上取下一物。
那是一枚由三道絞絲首尾相連、形狀非常熟悉的金環(huán)。
宮惟怔住了。
“現(xiàn)世太乙二十八年,我佩戴此環(huán)上升仙臺,又在升仙臺上進入了蝶死夢生。夢境太乙二十四年,桃源村中徐夫人親口允嫁于我,我便贈予此環(huán),以作婚約信物。”
徐霜策低頭拉起宮惟的左手,將金環(huán)套在了他手肘以下的位置,平靜道:“如今終于物歸原主了�!�
宮惟看著小臂上的金環(huán),不由微微睜大了眼睛。
然后壓不住的弧度從唇角浮現(xiàn)出來,宮惟抬起兩手勾住徐霜策脖頸,眼底流轉著閃亮澄澈的光,開開心心地道:“徐夫人沒有錢,沒什么能回贈的,就送你一個親吻吧!”
下一刻,帶著桃花氣息的親吻落在了東天上神那不茍言笑的薄唇上。
唇舌深入,一觸即分。
徐霜策神情自若,但面頰似有些不易察覺的發(fā)熱,用大拇指腹在宮惟嘴角抹了下,道:“等我頃刻就回�!�
宮惟退后半步,不放心地叮囑:“有危險傳音給我!”
遠方人間已是妖魔漫天,徐霜策卻道:“孤魂野鬼,無甚可懼�!闭f著拔劍飛身而下,不奈何剖開充斥天地的陰寒黑氣,如流星般沖向人間!
轟――
仿佛瀑布落入深潭,東天上神降臨人世的那一瞬,神力爆發(fā)出耀眼金光,一層層沖出去覆蓋大地,混跡在人群中撕咬的冤魂厲鬼只要觸及,便立刻化作了沖天的灰煙!
宮惟時刻從天界注意著下面的情況,見狀心里放松下來,這時身后卻突然掀起了一陣狂風。
他一回頭,只見遠處北垣神殿的巨門竟然被打開了,頓時清光傾瀉而出,門后赫然是應愷熟悉的身影。
宮惟一下站起身:“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