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元祐帝垂下眼簾,再看向姐姐。
戚太后的目光瞬間變得凌厲起來,她也愿意驕縱女兒,但如果女兒越了界限,她只能繼續(xù)做一個嚴(yán)母。
華陽似乎沒察覺母后的視線,拿帕子擦擦額頭,有氣無力地道:“這種大事,你跟母后做主就好,我什么也不懂,也再也不想摻和。”
說完,華陽先告退了。
戚太后看著女兒出門,才告誡兒子:“我知道你們姐弟親近,但以后不可再拿國事詢問你姐姐。”
元祐帝面上恭敬,眼底藏著淡淡的諷刺。
如果后宮不可干政,母后現(xiàn)在做的又是什么?
白日娘仨各忙各的,傍晚再聚到一起用飯。
華陽:“明日休沐,駙馬大概會進(jìn)宮來請安,到時我就跟他一起回去了�!�
元祐帝:“這才住幾日?”
華陽:“我自己出宮還能撈句懂事,再不走,母后該煩我了�!�
戚太后:……
元祐帝抿了抿唇。
既然姐姐明日就要出宮,飯后元祐帝又請姐姐去御書房談心、下棋。
戚太后沒有道理阻攔,只隱晦地遞給女兒一個眼色。
華陽明白,母后不想她議論早上的稅改。
元祐帝偏要聽聽姐姐的意思,把兩封奏疏都遞給姐姐。
華陽笑道:“你這樣,分明是對何閣老的話動心了,不然直接跟母后一樣,選陳閣老的一條鞭法就是�!�
元祐帝正色道:“難道姐姐不覺得,何閣老的話更有道理?”
他是皇帝啊,憑什么他過得這么窮,非得從百姓那邊搜刮銀子去加強(qiáng)國防、賑災(zāi)防災(zāi),那些藩王、官紳卻個個穿金戴銀?
華陽拿起何清賢的奏疏。
整篇奏疏里沒有一句廢話,先列舉大廈將傾重重危機(jī),再提出兩條新政,一是宗親官紳一體納糧,二是趁著這次全國清丈,實(shí)行攤丁入畝,廢除以前的人頭稅,完全按照名下田地征稅。其中又有些細(xì)則,總結(jié)而言,中等偏下的百姓以及窮苦百姓幾乎不用再繳稅,中等偏上的百姓賦稅幾乎沒有變化,較為富裕的地主、大地主的賦稅則大大增加。
而天下的地主,多是豪強(qiáng)、官紳以及藩王宗親。
也就是說,何清賢祭出了兩把大刀,刀刀都要從宗親、官紳、豪強(qiáng)手里搶銀子。
公爹的一條鞭法同樣是要從這些人手中搶銀子,但與何清賢的大刀比,公爹用的更像農(nóng)民的耙子,從邊邊角角耙一點(diǎn)出來,會讓這些大地主不舒服,最多有點(diǎn)皮外傷,總不至于傷筋動骨。
損宗親官紳,百姓輕松,國庫充盈。
不損宗親官紳,朝廷想要國庫充盈,只能對百姓下手。
兩條路優(yōu)劣明確,就看為君者敢不敢走。
華陽想到了上輩子。
公爹只是拿出一把耙子,死后都要被天下官紳誣陷唾罵,落得個全家流放的凄慘下場。
這次何清賢舉出兩把大刀,無論他自己還是弟弟,都要承擔(dān)更大的風(fēng)險。
華陽看向弟弟,直言道:“這是你的江山,究竟要走哪條路,只能由你決定,姐姐只知道,那條最難的路,放眼天下只有何閣老敢提出來,而何閣老這樣的人,或許還會有,但能夠站在內(nèi)閣能夠當(dāng)面諫言的,一定只有他一人。一旦何閣老走了,弟弟以后就是想用這樣的人,也無處可尋,至于你的子孫,能有何閣老或陳閣老其中的一個,都是祖宗保佑�!�
元祐帝心跳急促,眼神亮如星辰:“姐姐的意思是……”
華陽搖搖頭,不讓弟弟說出來,問:“何閣老的法子,你敢用嗎?想清楚了再回答�!�
元祐帝:“我敢!”
初生牛犢不怕虎,華陽又問:“倘若將來有一日,你退縮了,那些反對的臣子逼著你降罪內(nèi)閣,你可會義無反顧地為他們撐腰?”
元祐帝:“我會!”
華陽眼睛一酸。
話本里的少年郎,動情的時候情是真的,誓言也發(fā)自肺腑,可人心易變,少年郎是可以反悔的,最終苦的只是那些被他辜負(fù)的人。
少年皇帝更是如此。
對上輩子,華陽已經(jīng)有了大概的猜測,但弟弟真的要治罪公爹時,他究竟在想什么,華陽注定不會有一個準(zhǔn)確的答案。
這輩子,選擇權(quán)既握在弟弟手里,也握在內(nèi)閣那邊。
華陽:“新政需要君臣同心,你敢了,還要問問內(nèi)閣敢不敢�!�
問問何清賢,敢不敢被天下宗親官紳恨之入骨,活著隨時都有可能喪命,死后隨時可能被開棺鞭尸。
也問問公爹,敢不敢再走一遍類似的路,活著時嘔心瀝血,卻在死后被他最愛護(hù)的弟子親手降罪,禍及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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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陳敬宗早早來了宮里。
華陽笑著與母后、弟弟道別,坐著步輦出宮,再上了長公主府的馬車。
陳敬宗后上,進(jìn)來剛坐穩(wěn),還沒有來得及插科打諢,長公主竟然主動坐到了他腿上,臉貼著他的胸口,手抱著他的肩。
陳敬宗低頭,看見她垂著長長的睫毛,臉頰白皙,無端端泄露出幾分低落。
“還沒住夠?”陳敬宗故意問。
華陽閉著眼睛:“明年朝廷要有大動作了,父親與何閣老各有新政建議,無論聽誰的,他們二位都將被天下官紳怨恨�!�
聽公爹的,自不必說,聽何清賢的,何清賢也是公爹調(diào)進(jìn)京城的啊。
而公爹用何清賢,則是因?yàn)樗?br />
如果公爹用一條鞭法,再加上華陽前面做了那么多,她覺得就算將來公爹去世反對派追究,弟弟也不至于流放陳家三代。
可若用何清賢的兩把大刀,怨恨增重千萬倍,反撲也將吸血蝕骨。
華陽無法不怕,怕新政失敗,兩位閣老家破人亡,弟弟這個皇帝也變得灰頭土臉,一輩子被藩王宗親、天下官紳壓制。
多奇怪,明明這么怕,她竟然還是沖動了,還是暗暗地推了弟弟一把!
她還感慨弟弟年少才敢對那條艱難無比的路蠢蠢欲動,她活了兩輩子,面對何清賢的慷慨激昂,不同樣受了蠱惑?
或許還有一絲恨吧,上輩子公爹只用耙子也沒得個好下場,倘若結(jié)局已經(jīng)注定,那這輩子就動作大些,至少也要藩王、官紳流血受傷!
陳敬宗能感受到長公主漸漸難以抑制的顫抖。
他用力抱住她肩膀:“這倆老頭,一個比一個倔,他們想做的,別人再怨再恨,他們也不會改。他們都不怕,你怕什么?”
華陽已經(jīng)分不清自己是在怕還是在緊張,隨口應(yīng)道:“縱觀前朝改革變法者,無一有好下場�!�
陳敬宗語氣從容:“有些事必須改,就必須有人去做,何閣老明白,老頭子也明白,他們圖的是無愧于心,無愧于國�!�
華陽抬起頭,看著他道:“一旦父親出事,可能會牽連整個陳家,包括你�!�
陳敬宗笑:“能娶到你,我這輩子已經(jīng)值了,老頭子隨他去,家里人沒犯事沒為惡,大不了回家種地,總該有條活路�!�
華陽還想再說,陳敬宗摸了摸她的臉:“你更不用怕,府里三百個年輕力壯的侍衛(wèi),沒了我,也還有別人陪你快活。”
華陽:……
陳敬宗:“當(dāng)然,我活著一日,你就一日不用去惦記�!�
華陽擰他胳膊。
陳敬宗不疼反笑,雙手抱著她,再親親她額頭:“你也不要太小瞧了兩個老頭,一個清廉名揚(yáng)天下,一個威震整個官場,這幾年恰逢邊關(guān)穩(wěn)定,正是他們大刀闊斧的好時機(jī)。”
華陽便想到了公爹推行考成法時的霸道專斷,想到了何清賢談及皇爺爺時的凜然無畏。
哪個又是軟柿子?
乾清宮。
姐姐離開后,元祐帝在御書房看了一上午的書,戚太后見兒子休沐日也如此用功,很是欣慰。
用過午膳,元祐帝在龍床上躺了半個時辰,更衣時,元祐帝吩咐道:“傳陳閣老、何閣老進(jìn)宮�!�
第170章
陳府離皇城更近,
陳廷鑒是坐馬車到的。
何府雖然遠(yuǎn)一些,可何清賢騎著騾子來的,高高壯壯的大黑騾子只馱著一個精瘦老頭,
那肯定比拉著一輛車走得快。
于是,陳廷鑒下車時,
抬眼就對上了騎著騾子橫在他車前的何清賢。
大黑騾打個響鼻,陳廷鑒的眉峰就跳了跳。
何清賢翻身下騾,將韁繩遞給宮人,他理理衣袍,看向陳廷鑒:“您先請?”
陳廷鑒不必與他謙讓,
一手?jǐn)n攏長髯,
抬腳朝前走去。
今日風(fēng)輕,
吹得他的長髯微微飄拂,
何清賢看了幾眼,搭訕道:“我早就想問了,
你為何要留這樣的胡子,
打理起來多麻煩�!�
陳廷鑒只管目視前方地走路。
何清賢:“我明白了,
一定是你的仕途太平坦,你又年紀(jì)輕沒有根基,
留把美髯既能添些威嚴(yán),
又顯得你學(xué)識淵博,堪當(dāng)太子師�!�
陳廷鑒:“你有心思琢磨這些,還不如想想如何配合我推行新政。”
何清賢:“上次清丈我以你為主,
這次該換過來了�!�
陳廷鑒:“換不換不是你說了算�!�
何清賢:“你就是膽小怕事!”
陳廷鑒默默往旁邊走幾步,
宮道那么寬,
他沒必要與何清賢并肩。
何清賢偏要追在他身后。
兩邊站立的侍衛(wèi)與當(dāng)差經(jīng)過的宮人們,
就見兩位閣老你追我趕一般地往前面行著,
偶爾何閣老還想扯扯陳閣老的衣袖,被陳閣老不客氣地甩開。
乾清宮外,元祐帝站在漢白玉的欄桿前,看著兩位閣老穿過宮門,過門的時候還在拉扯,瞧見他才各自收斂。
元祐帝笑了笑。
自打何清賢進(jìn)京,陳廷鑒也越來越像個普通的大臣了,再也不是以往那般高高在上,仿佛毫無缺點(diǎn)。
“外面風(fēng)寒,皇上怎么沒披大氅就出來了?”
來到近前,陳廷鑒先關(guān)心道。
元祐帝:“地龍?zhí)珢�,朕出來透口氣,冒然相請,沒耽誤先生與何閣老休息吧?”
何清賢笑道:“臣孤身一人在京,休息也是尋思新政,巴不得來宮里伴駕�!�
陳廷鑒:“臣也無事,不過何閣老話里似有寂寥之意,皇上或可賞賜一二美人過去照顧�!�
何清賢:“別,臣可受用不起,皇上要賞就賞陳閣老吧,反正臣也生不出兒子,美人賜給陳閣老,還可以再為朝廷添幾位狀元探花�!�
元祐帝:“好了好了,隨朕進(jìn)來,咱們說些正經(jīng)事。”
少年皇帝走在前面,兩位閣老暗暗互扔了幾個眼刀。
御書房內(nèi)早已備好了茶果,元祐帝坐在暖榻上,榻前擺了兩把鋪著錦墊的寬敞大椅。
陳廷鑒先道謝再落座,摸著胡子道:“不知皇上召臣等進(jìn)宮,所為何事?”
元祐帝:“自然是為了明年的稅改,母后贊同先生的一條鞭法,朕也覺得此法甚為穩(wěn)妥,然何閣老振聾發(fā)聵的一番話亦非危言聳聽,故朕想問先生,若朕選用何閣老的稅改之策,朝廷推行起來,是否真的寸步難行�!�
何清賢眼睛一亮:“皇上真乃英主也,我朝能否中興,皆在皇上一人身上!”
元祐帝抬手,示意何清賢閉嘴。他很清楚,何清賢的法子雖好,但能否推行下去,還得看陳廷鑒的。
陳廷鑒眉頭一皺,垂眸沉思片刻,看看何清賢,再看著元祐帝道:“確實(shí)很難,藩王宗親免田賦乃是祖制……”
何清賢:“祖制還不許他們?yōu)榈湴傩漳�,他們聽了嗎?皇上放心,凡是老祖宗們賞賜藩王宗親的田地,朝廷繼續(xù)免收田賦,但這部分除外的,他們該交稅交稅,如此也不算違背了祖制,畢竟老祖宗也沒想到他們敢大肆侵吞百姓田地�!�
元祐帝點(diǎn)點(diǎn)頭,藩王們最擅長把太祖爺?shù)淖嬷铺С鰜�,有何清賢在,便能拿祖制堵住藩王們的嘴。
“真用此策,明年朕會召二十一位藩王入京,對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陳廷鑒頓了頓,道:“就算藩王們愿意配合,還有天下官紳士族,他們享受免稅已有千年之久,朝廷突然要他們交稅,就怕地方士族會煽動民心,造反起事�!�
何清賢:“他們是舍不得錢財(cái),但肯定更惜命,先把出頭的抓了砍了抄了,殺雞儆猴,保證其他人都老實(shí)了!”
陳廷鑒看著元祐帝:“文人一張嘴,他們不敢以武力造反,卻會用文字唾罵朝廷唾罵皇上,且會一代一代不停地罵下去,各地官員也會故意將這樣的奏折呈遞進(jìn)京,皇上當(dāng)真不怕遺臭民間?”
元祐帝冷笑道:“朕有何懼?朕要的是國泰民安,要祖宗基業(yè)能夠延續(xù)百年千年�!�
小皇帝口氣太狂,何清賢微微潑了一桶涼水:“千年且不提,只要本朝能在皇上這里獲得中興,再往下延續(xù)兩百年,皇上的功績便能與太祖、成祖并肩了�!�
元祐帝不嫌這桶水涼,真能做到兩位老祖宗那地步,他也夠厲害了!
陳廷鑒:“皇上當(dāng)真要用何閣老的新政?”
元祐帝忽然緊張起來,這老頭素來說一不二,若他此時點(diǎn)頭,老頭會不會拿辭呈威脅他?
陳廷鑒真若請辭,光靠何清賢這個空有一腔熱血卻無任何手腕制約天下官員的大清官根本推行不了任何新政。
他斟酌道:“若先生實(shí)在覺得不妥,那就罷了。”
陳廷鑒笑道:“臣從來沒有覺得不妥,只是認(rèn)為這條路很難,臣自己不怕難,卻怕皇上被千夫所指,怕皇上承受不住朝內(nèi)朝外的輿論之壓。臣在,自會竭盡全力替皇上分憂,可臣已經(jīng)老了,改革又非一日之功,一條鞭法尚且需要十幾年的鞏固,官紳一體納糧、攤丁入畝甚至需要兩三代帝王的堅(jiān)持才能徹底穩(wěn)固根基。皇上,臣怕不能輔佐您太久,更怕自己走后,皇上獨(dú)自承受天下官紳的反撲,太過辛苦�!�
他笑得坦蕩,看元祐帝的目光,既是臣對君,亦是師對徒,摻雜著一種近似親情的慈愛。
有一點(diǎn)陳廷鑒沒有說。
他親自教導(dǎo)出來的小皇帝,沒有吃過什么苦,等他不在了,皇上能堅(jiān)持一條鞭法他都知足了,換成何清賢那套,他對皇上沒有信心。
何清賢太過于書生意氣,他自己確實(shí)能夠用一生奉行他的操守,可他怎么能指望三言兩語就讓一個年少的皇帝也會義無反顧地沿著一條荊棘之路走到底?
他們在,他們會推著皇上走,當(dāng)他們長眠地下,皇上身邊的人,只會爭先恐后地拉著皇上回頭。
如果無法堅(jiān)持,那不如一開始就選擇一條比較容易堅(jiān)持的路。
可何清賢的出現(xiàn),讓皇上看到了另一種選擇。
那么,陳廷鑒愿意讓皇上自己選,他與何清賢應(yīng)該還能再陪皇上走十來年,倘若那時皇上累了,他再調(diào)整新政也來得及。
元祐帝看到了老頭眼中的溫和與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