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種提心吊膽、委屈憋悶的日子她過夠了,以后連他的面也不用再見,屆時她便可隨心所欲了。
此時季蘊因難過,從而心生怨懟,但還是無奈地坐在了桌案前,開始重寫起文章。
由于季蘊方才心不在焉,握住筆時手有些無力,字跡也寫得飄逸了起來。
她垂頭看著搖頭,要是任由她這般寫下去的話,定是會遭到秦觀止的批評,遂將墨水還未干的紙揉成一團,擲在地上。
季蘊尋到一張嶄新的紙,靜下心來重新提筆。
一晃半日過去后,到了掌燈時分。
云兒敲敲門,推門走入。
“娘子,該用晚膳了�!痹苾阂娂咎N還在為文章苦惱的模樣,放低了聲音道。
季蘊一門心思都在文章上,頭都沒抬一下,敷衍般地說道:“你先擱在那兒,待我寫完再用,你不必等我�!�
“是�!痹苾簯�。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屋內(nèi)昏黃的燭光微晃,季蘊的腹中傳來了饑餓之感。
文章已寫完,季蘊松了一口氣,便將筆放在了筆擱上。
云兒站在一旁侍候,她笑道:“娘子快去用晚膳,奴婢方才已經(jīng)在廚房熱過一遍了�!�
用完膳,季蘊倏然想起曹殊,神情復雜地問:“云兒,你可知曉曹哥哥的近況?”
“奴婢不知,三年前曹郎君入京科考落了榜,之后主君便做主與曹家退了婚,這些還是二大娘子寄來的家書中提及的,娘子您也都知曉的�!痹苾翰唤獾馈�
季蘊頷首,未再說什么,待她洗漱完畢,便各自安歇。
許是白日里思及曹殊,夜里他竟入了季蘊的夢。
夢中,季蘊身處家中的庭院里,午時溫和的陽光照在了潺潺的池水中,遠望時水光瀲滟。
她神思恍惚,倏然回頭,便見一位身穿青色襕衫的郎君。
是曹殊。
他眉目清朗,唇紅齒白,鴉睫下一雙漆黑的眼眸清亮如水,當日光照在了他的身上,像是給他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宛如謫仙。
“三妹妹。”他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你是天上的神仙嗎?”她傻傻地問道。
曹殊沒回答,他的唇角笑意更甚。
第二日,季蘊在睡夢中突然被云兒喚醒,她的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惆悵。
“何事?”季蘊睜開惺忪的雙眸,她面帶困倦,低聲問。
云兒掀開床幃,語氣焦急地道:“娘子,方才先生的書童過來了,道先生傳您過去呢�!�
“什么時辰了?”季蘊聞言,她頓時清醒了不少,坐起身來問道。
“卯時二刻了�!�
季蘊原以為她睡昏了頭,不想還如此早,她面帶愁容地躺了回去,感到十分絕望了。
這么早傳她過去做甚?
他不用休息的嗎?
“娘子,不可再睡了,快起來�!痹苾阂娂咎N困倦的模樣,有些于心不忍地道,“再睡下去先生可得責怪娘子平日里懶散了�!�
昨夜寫文章寫得太晚,季蘊現(xiàn)下當真是十分困倦,雙眼好似千斤重一般。
季蘊知曉秦觀止的脾氣,她不敢再有一刻的耽擱,便下了床。
在一陣兵荒馬亂中,季蘊洗漱完坐在了銅鏡前,云兒正為她梳著朝天髻,畫上細長而彎曲的峨眉,朱唇不點即紅。
待收拾妥帖后,時辰尚早。
季蘊走至桌案前,拿起文章走出院門,遠遠地看見了等候的秋行,輕聲道:“久等�!�
“不妨事,季學子,隨我來�!鼻镄凶饕�,笑道。
季蘊頷首,跟在他的身后。
晨間的似煙的薄霧還未消散,襯得白墻黛瓦的書院渾然天成,疊山流水,恍若置身于一幅婉約的山水墨畫中。
待到青園,秋行便先行離開了。
季蘊獨自走進了秦觀止的書房中,不過此時房內(nèi)并未尋到他的身影,便只好在此等候。
不出片刻,秦觀止推門進來時瞧見了季蘊一副困倦懶怠的模樣。
“站好�!鼻赜^止蹙著眉,越過季蘊身旁時,嚴厲地出聲呵斥道,“懶懶散散的像什么樣子�!�
季蘊一個激靈,連忙向秦觀止作揖,悻悻地對他解釋道:“師父,并非是弟子懶散,是昨日文章寫得太晚,今日又這么早傳弟子過來,所以精神不濟�!�
“所以你這是在怪為師?”秦觀止深邃的眼眸似笑非笑的,他問。
“弟子絕非此意�!奔咎N慌亂解釋。
“文章呢�!鼻赜^止問。
“在這,請師父過目�!奔咎N聞言滿心的不安,她連忙將手中的文章奉上。
秦觀止接過文章后,低頭細看起來,待他翻閱至第二張時笑意盡斂,臉色愈發(fā)陰沉,冷聲道:“看來你是完全未將我的話放在心上�!�
“師父何故這樣說?”季蘊的心咯噔一下,她悄悄瞥向秦觀止,語氣小心地問道。
“你這文章根本沒有用心寫。”秦觀止的臉色沉了下來,猛地拍了一下桌案。
季蘊登時有些腿軟,她低頭跪在了地上。
“素日我同你講的,你倒是渾忘了,竟寫出這樣狗屁不通的文章來糊弄!”秦觀止犀利的目光冷颼颼地打量著季蘊,如同利劍一般,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濃濃的怒意。
季蘊聞言有些心虛,她斂起眸子,期期艾艾道:“師父息怒�!�
“有你這般不上進的徒弟,你叫我如何息怒?”秦觀止睥睨著她,冷聲道。
“師父素日的教導弟子不敢忘,還有此文章真的是弟子用心寫的�!奔咎N不知所措地抬頭,顫抖著聲音說道。
“這就是你用心寫的文章?”秦觀止冷笑一聲,將文章扔在了季蘊眼前的地面上,以威懾的語氣道,“你自己好好看看!”
第4章
踏莎行(四)
屋外廊下,秋行聞見秦觀止動怒,他大驚失色,立時要推門進去,卻被秋生拽住。
秋生面色凝重,搖頭示意別輕舉妄動。
秋行回頭,與他面面相覷。
半晌,秋行嘆了一聲。
書房內(nèi)。
季蘊大氣不敢喘,她伸出顫巍巍的手,拾起飄在地面上的文章。
秦觀止的聲音在她的上方,冷冷地響起:“是不是你日后即將離開清涼山,便覺得為師的話都不必聽了?”
“弟子不敢�!奔咎N垂頭,驚惶地解釋道。
“你還有什么不敢的?”秦觀止冷笑一聲。
季蘊低頭看著文章,眼前卻慢慢模糊了起來,須臾之間,一滴淚水落在了早已干涸的字跡上。
“你如今這般,叫我如何放心?”秦觀止站起身來。
季蘊的手攥緊了文章,鼻頭愈來愈酸。
“我曉得你怨我從前責罵你,可你瞧瞧你如今扶不上墻的樣子,我該說得話都已說盡了,只怕是忠言逆耳了!”秦觀止走至季蘊身旁時,只停留一瞬,便拂袖而去。
他冷聲道:“你先在此處好好反省�!�
門砰地闔上,偌大的書房陷入沉靜之中。
季蘊先前忍住哭意,不覺間,眼眶中噙滿了淚水。
秦觀止方才說的每句話,都像是一記耳光似的,抽得季蘊硬生生地感覺到疼。
她怎么會忘卻,秦觀止對于學業(yè)一向是嚴厲的,她近日為著即將歸鄉(xiāng)而喜悅,竟是昏了頭一時懈怠了下來,惹得秦觀止動此大怒。
季蘊伸手拭去淚水,她看向微皺的文章,上面的字跡早就被淚水暈開了。
不知跪了多久,門忽然被推開,進來的是秋行。
“季學子,快起來,先生喚您過去用午膳。”秋行走至季蘊的身旁,他輕嘆一聲道。
許是季蘊跪得太久,她的雙膝已經(jīng)麻木起來,只好在秋行的攙扶之下站起身.
季蘊斂眸,她語氣澀然道:“你替我去稟告師父,多謝他的好意,我就不用去用午膳了,先回去了�!�
“娘子莫要因此生氣,先生今日并非故意責罵您的�!鼻镄邪参康馈�
季蘊面容冷淡,她拂去秋行的手,低聲道:“我沒有生氣,只是我現(xiàn)下怎有臉面去見師父,我先回去了�!�
“您別為難我了,先生正在膳廳等候呢�!鼻镄胁亮瞬梁�,他神情焦急地拉住季蘊,不肯讓她走,勸道,“娘子,您還是隨我去罷�!�
兩人一番拉扯,季蘊別無他法,泄氣般由秋行拉著她前往青園的膳廳。
從前師徒二人關(guān)系緩和的時候,季蘊留在青園用膳好似尋常事一般,后來她甚少來青園了,更別說留下用膳了。
膳廳內(nèi),餐桌上早就布好菜肴,秦觀止正端坐在桌前等候。
秋行將季蘊帶至膳廳后,便自覺地退了出去。
膳廳中剩下季蘊與秦觀止兩人,她站在原地遲遲不肯過去。
秦觀止面色緩和不少,他蹙著眉,對季蘊吩咐道:“過來。”
在短期的躊躇中,季蘊垂頭走至餐桌坐下,發(fā)覺已為她盛好了飯,遂拿起玉箸扒著碗里的碗里的白米飯。
秦觀止用膳時不喜有人講話,故現(xiàn)下餐桌上只有玉箸碰撞的聲音。
季蘊思緒游離,不料碗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塊糖醋排骨。
她登時一驚,抬頭看去。
秦觀止用公筷將糖醋排骨夾到了季蘊的碗中,他面色略微嚴肅,道:“光吃飯做甚?”
季蘊與他短暫對視后,匆忙垂下眼簾。
他先前狠狠訓斥她一番,現(xiàn)下又狀作一副關(guān)切她的模樣,以為如此她就能同他和好如初嗎?
先打人一巴掌,再給一個甜棗,他以為如此她就能對他感恩戴德嗎?
“多謝師父�!奔咎N不得不給了他臺階,小聲謝道。
“我并非誠心訓斥你�!鼻赜^止咳了兩聲,正色道,“近日來你的心思不知飄向何處去了,在學業(yè)上毫不上心,若我不點醒你,你怕是要就此荒廢學業(yè)�!�
“是。”季蘊低頭,語氣恭敬地回答,“師父教誨,弟子不敢不聽。”
秦觀止擱下玉箸,見季蘊還是垂頭冷淡的模樣,心中自然知曉她這是與他有了隔閡。
他微嘆一聲,吩咐道:“你能曉得便罷,待用完膳你就留在青園,寫完此次文章再回去呀�!�
“是。”季蘊斂眸,她不敢有任何的異議,低聲應道。
一頓飯她吃得索然無味,便早早地放下玉箸。
秦觀止見此眉頭緊鎖,但最終沒說什么。
離席后,秋行命園中小廝尋了張書案,大張旗鼓地搬至秦觀止的書房。
季蘊在書案前坐好,將紙鋪平在案面上,她拿起筆在歙硯上稍稍蘸取墨水后,卻猶豫著動不了筆。
秦觀止悄然走近,他立在季蘊的身旁,見她遲疑不定的模樣,思忖道:“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你若未思量清楚,暫且先別動筆,此乃不良之習,他日你真成了先生,豈能給學生豎立個好的榜樣?”
季蘊忍氣吞聲地擱下手中的筆,扯起嘴角道:“師傅教訓的是,弟子明白了�!�
秦觀止沉默片刻,坐回他的桌案前。
季蘊低頭,她看著眼前空白的紙張,心中卻是苦惱異常。
此次策論本就不是她所擅長的,如今又與秦觀止同處一室,她萬般不自在,更是不知該如何動筆了。
就在她暗自困惑的時候,書案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本古籍,她抬頭。
秦觀止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她,不緊不慢道:“若你有不解之處,可翻閱此書�!�
“多謝師父�!奔咎N斂眸,低聲謝道。
說罷,她翻開古籍,低頭仔細看了起來。
“叩叩叩”。
秋行敲門,輕聲道:“先生,有貴客到訪�!�
“你命秋臨將其引至前廳,我稍后就來。”秦觀止聞聲,他站起身來,待對秋行吩咐完,他的目光掃向季蘊,低聲道,“你先安心留在此處�!�
季蘊頷首,目送著秦觀止頎長的身影離去。
秦觀止離開后,她頓時松懈下來,情緒不再緊繃,不經(jīng)意間瞥向身后放置古籍的書架,正巧手中的古籍已看完,便起身朝著書架走去。
季蘊站在書架前尋了又尋,終于尋到了她想要的書籍,奈何放在了高處。
于是她踮起腳尖,有些艱難地伸手去夠,忽然聞見‘啪’地一聲。
季蘊唬了一跳,循聲看去。
原來是方才她不小心碰到了擺放在側(cè)邊的一本古籍,古籍落在了地面上。
她連忙彎腰拾起,卻發(fā)覺夾在古籍中的紙一同掉了出來。
季蘊拾了起來,她打量著,只見上面畫著的是一名身穿褙子的女子。
她心中狐疑,仔細地端詳了片刻。
畫上的女子身處在一片竹林中,她面容清秀,一雙澄澈的眼眸如秋水般婉約,朱唇微揚。
看這清雅的畫風,定是秦觀止所畫沒錯,只是這畫中女子是何人?
莫非這女子是他心悅之人?
其實季蘊一直都很疑惑,秦觀止將至而立之年,卻始終是孑然一身,可是這畫中女子的緣故?
倘若是這緣故的話,一切都變得有理有據(jù)起來。
季蘊的思緒逐漸明朗,她復看畫中女子的面容,愈看愈發(fā)覺得有些眼熟,像是曾在何處見過一樣,但任憑她怎么思索都無果,遂作罷。
她正盯著這幅畫瞧的時候,屋外廊下傳來了腳步聲。
季蘊一驚,暗想該不是秦觀止回來了?
她手忙腳亂地把畫重新夾在古籍中,胡亂地塞回原處。
一陣兵荒馬亂后,季蘊正襟危坐在書案前,微微喘著氣。
門被推開了,幸好進來的是秋行。
“季學子�!鼻镄械皖^道。
“何事?”季蘊抬頭,故作平靜地看著他。
“季學子,先生身在前廳,命我給您傳話,他暫時抽不開身來,您且安心待在書房,如有事吩咐秋生即可,他現(xiàn)下就侯在門外。”秋行朝她作揖,笑道。
季蘊頷首,她暗自平復心緒。
秋行言罷,慢慢退了出去。
季蘊見秋行走了,她才松了一口氣。
午后的日光透過窗欞照進了書房內(nèi),留下了點點斑駁的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