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原來如此。”季蘊抿起一絲淺笑。
二人聊了一會兒,何毓見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辭,云兒則是送何毓出去。
季蘊面色有些凝重,細(xì)細(xì)回想起在書院的三年,其實也不是無跡可尋的,初來書院時,季蘊人生地不熟的,又因秦觀止的斥責(zé)惶惶不可終日時,何毓卻主動來與她交好。
何毓文采斐然,出身于楚州府淮左名門何氏,遂何毓主動親近她時,她覺得欣喜異常,且十分珍視與何毓的友情。
季蘊蹙眉,她的家世、文采皆不及何毓,何毓又為何會主動接近她,如今想來,何毓接近她怕是抱著目的。
想起昨日秦觀止訓(xùn)斥她的話中提及她怨他責(zé)罵,這話她只在前幾日與何毓說過,當(dāng)時云兒雖在場,但云兒是她從家中帶來的貼身女使,所以不是云兒,那只能是何毓了。
前幾日何毓還曾勸她,她當(dāng)時就該起疑的,可她并未深想,竟聽了何毓的話,自投羅網(wǎng)。
第6章
踏莎行(六)
雖然季蘊有心避開秦觀止,但她知曉閉門龜縮不是良策。
次日一早秦觀止又遣秋行來看望她,還捎帶了滋補的藥材。
季蘊聽出秋行話里話外的試探之意,她面上笑著,心中十分抗拒地命云兒收下了。
云兒千恩萬謝地送著秋行離開。
“季學(xué)子是先生的弟子,女使又何必客氣�!鼻镄姓驹谠洪T口,擺擺手道。
季蘊見秋行離開,她有些心累,神情凝重地坐在床頭,暗想裝病不是長久之計,昨日云兒定是令秦觀止起疑了。
思來想去,還不如索性直然面對,可先前懶怠,今日須得將欠著的文章寫完才是。
季蘊肩上披著春衫,她從床榻上下來,在桌案前坐下,嘗試著靜下心來細(xì)細(xì)地冥想,提起筆在紙上寫了一句。
她轉(zhuǎn)頭看向疏窗外的虬曲多姿的玉蘭樹,潔白無瑕的玉蘭花綴滿樹枝,半掩住青天,她的心忽然一動。
一股微風(fēng)攜帶著玉蘭花的清香吹進(jìn)屋內(nèi),擺在案前的古籍書頁隨風(fēng)翻動。
當(dāng)季蘊提筆再寫一句時,云兒推門走進(jìn)屋內(nèi),她輕聲道:“娘子,有您的信�!�
“我的信?”季蘊聞言抬頭,她心下狐疑,隨即擱下筆。
“是。”云兒道。
“拿來�!奔咎N蹙眉,她記起前些日子母親張氏寄來的信中還道家中一切安好。
云兒快步走近,將書信遞到季蘊的手中,道:“是二娘子寄來的。”
二姐姐?
季蘊接過后,她低頭看去,便見信封上的確是季梧的字跡。
她拆開后拿出信紙,卻沒想到信中寫道——
“祖母病重,速歸�!�
季蘊一驚,她先是難以置信,接著逐漸茫然起來,喃喃道:“怎會如此?”
云兒不知所云地看著她。
“收拾行囊�!奔咎N顫抖著身子站起來,六神無主地吩咐道,“快,云兒,快收拾行囊�!�
說罷,她差點未站穩(wěn),身子微晃著往后挪動一步,幸好云兒眼尖地扶住了她。
“娘子,您怎么了?”云兒扶住季蘊,問,“發(fā)生何事了?”
“二姐姐信中說祖母病重,你快去收拾行囊,咱們即刻動身回崇州�!奔咎N心神恍惚,她的眼眶漸漸泛紅。
云兒似乎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呆怔在原地。
季蘊見云兒神色愈發(fā)震驚,她直接繞過去,開始自己胡亂地收拾起來。
云兒再震驚過后,急忙隨著季蘊一同收拾行囊,語氣帶著哭腔道:“老太太身子不是一向安康嗎,怎會突然病重了呢?”
季蘊竭力地保持著鎮(zhèn)定,她卻覺得喘不上氣來,心好似沉入了谷底一般。
待匆匆收拾完行囊,云兒托付書院的小廝下山去渡口租船。
季蘊只身前往青園向秦觀止告別,她一路憂心忡忡,正巧在途中碰見青園的書童秋生。
秋生自然瞧見季蘊,他見她行色匆匆的模樣,神情帶著不解地詢問:“季學(xué)子,您這,這是要去尋先生嗎?”
“是。”季蘊掐緊手令自己清醒了幾分,勉強地擠出一絲笑來。
“那倒是不巧了,先生方才下山去了。”秋生輕聲說。
“下山去了?”季蘊重復(fù)一遍,忙問,“可有說何時回來?”
“這,我也不知曉啊。”秋生撓撓頭,他安撫道,“季學(xué)子要不先行回去,等先生回來我再去喊您?”
“不,不用了。”季蘊垂頭。
秋生欲言又止。
季蘊抬頭,仿佛拿定主意似的,她深吸一口氣道:“家中祖母病重,本想著同師父辭行的,但不巧師父今日不在,秋生,等師父回來之后,勞煩你幫我解釋一下,多謝了�!�
說罷,季蘊疾步離去。
“季學(xué)子。”秋生站在原地,他張著嘴似乎還想要說些什么,急得在季蘊身后喊了一聲。
此事非同小可,必得告知秦觀止才行,可現(xiàn)下他人已下山,秋生見季蘊越來走遠(yuǎn),毫無頭緒道:“這可如何是好啊�!�
秋生咬牙,秦觀止現(xiàn)下估計還未走遠(yuǎn),趕緊追過去說不定還來得及。
思及此處,他急忙朝著書院外走去。
*
季蘊回到住處,云兒已收拾妥帖,詢問何時啟程。
“現(xiàn)在就走。”季蘊已拿定主意,便對云兒吩咐道。
主仆二人疾步走出書院,下了山后,山腳下雇的車輿已經(jīng)在等候了。
“娘子慢點�!痹苾狠p聲道。
上了車輿后,云兒給車夫幾個碎銀子,連忙吩咐其前往渡口。
車夫頷首,驅(qū)趕著馬很快地離開了清涼山,向著渡口駛?cè)ァ?br />
季蘊坐在車輿內(nèi),她伸出纖細(xì)的手,悄悄掀開車簾,看向車窗外的清涼山,可她此時卻無心欣賞,將車簾闔上。
她也想不到她會如此匆匆離開江寧,來不及同秦觀止辭行。
出了清涼山的地界,行至渡口,雇好的船早就�?吭诎哆叀�
就在季蘊即將踏上船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季蘊心生微動,她登時停住腳步。
“娘子?”云兒疑惑地喚道。
季蘊聞聲迅速回頭,她看清來人下一瞬卻愣住了,只見遠(yuǎn)處塵土飛揚,竟然是秦觀止縱馬而來,衣袂紛飛。
秦觀止身披玄色狐領(lǐng)斗篷顯得他極為清雅矜貴,他深邃的眼眸緊緊地盯著季蘊,翻身下馬疾步走至她的面前。
許是他匆匆趕來的緣故,他的額頭起了微薄的汗珠,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著,連平時一絲不茍的外衫都凌亂了幾分。
“師父,您怎么……”季蘊怔怔地看著他一步一步向她走來,她有些意外道。
“既離開江寧,都未打算同為師告別一聲?”秦觀止一把箍住季蘊的雙肩,面上帶著慍色。
季蘊渾身一抖,她抬頭看向秦觀止,他也同樣注視著她,他冷肅的眼眸從她六神無主的臉上的掠過,目光逐漸溫軟了下來。
“師父,我……”季蘊喃喃道,“抱歉�!�
“秋生都告知我了,我平時同你講過,遇事切莫慌張,要沉著冷靜,你的身子還未好全,出來時都不記得多穿點�!鼻赜^止將身上的斗篷脫下,披在季蘊的身上,他見她蒼白的臉,目光溫和道。
一瞬間暖意布滿了季蘊的全身,她壓下眼底的酸澀,勾起一絲笑,向他道謝道:“多謝師父,弟子明白了�!�
此時天還未回暖,渡口陰冷,一陣寒風(fēng)吹過來,吹亂了季蘊身上的斗篷。
秦觀止垂眸看她,眼眸流轉(zhuǎn)著復(fù)雜的情緒。
季蘊和他的目光在空中觸碰,她匆忙別開視線。
“娘子,何時啟程��?”船夫像是等得不耐煩了,站在船板上催促道。
季蘊目光有些閃爍,她躊躇片刻,紅著眼睛向秦觀止告別,輕聲道:“師父,弟子該走了。”
秦觀止眼神微黯,他聲音低沉地應(yīng)了一聲。
季蘊向他作揖,隨即轉(zhuǎn)身,云兒緊跟在她的身后。
不料,秦觀止忽然拽住她的手臂。
“等等�!�
季蘊回頭。
“蘊娘,答應(yīng)我,回來好嗎?”秦觀止眸光深深的,一眨不瞬地盯著她,語氣竟帶著一絲卑微之意。
季蘊心中慌亂,她遲疑地站在原地。
秦觀止打量著她,他見她不回話,便明白過來,緩緩地松開了她。
季蘊不敢有一刻的停留,繼續(xù)上船。
“蘊娘,那日你是不是未曾睡著?”秦觀止的聲音猶如遙遠(yuǎn)地河面的煙霧一般飄進(jìn)了她的耳中。
季蘊聞言心臟瞬間緊縮,踏上船的腳步微頓,她的手慢慢地鉆進(jìn)裙子,咬唇上船。
踏上船后,船夫甩開韁繩,開始劃動船槳,船搖晃著駛離岸邊。
季蘊沒忍住回頭,她靜靜地看向立在岸邊的秦觀止,秋行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旁。
也許是季蘊看錯了,她竟在秦觀止身上看到了一絲的落寞。
忽然又起風(fēng)了,秦觀止輕薄的衣衫也被吹得凌亂了,他低頭苦笑一聲。
早知會有今日,他又在不舍什么呢?
船行駛得愈來愈園,岸邊的秦觀止也愈來愈遠(yuǎn)。
季蘊一直望著他,他也未有離開的意思,就這般默然地立在岸邊。
在煙霧朦朧的河面上,直到他修長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黑點,直到她再也瞧不見。
“娘子,您別擔(dān)心,老太太洪福齊天,定會沒事的。”云兒瞧著季蘊愁云不展的模樣,出言安慰道。
季蘊壓下心中對秦觀止的不舍,她先前盼著早日離開江寧,可如今真的離開了,可為何還是會難過呢?
她現(xiàn)下實在無心與云兒交談,便倚在船艙內(nèi),望著艙外微波粼粼的河水,許是日光出來了,彌漫的霧氣漸漸消散了,露出了一望無際的河面。
季蘊感到有一股溫?zé)釓乃难劭糁械温洌闵焓謱I水拭去。
在一陣恍惚中,她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季蘊夢見自己身在山麓間,但夢總是怪光陸離的,她正要凝視時,卻驟然一驚,睜開眼,身上的斗篷也已褶皺凌亂。
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周遭一片沉靜,船艙內(nèi)云兒已然誰去,而艙外正是傍晚的光景了。
季蘊起身,慢慢走出船艙,她站在船板上,便見紅日落至河面的盡頭,余暉映襯著紅霞滿天,河面倒映著天邊的虛影。
“娘子,您醒了?”船父一邊劃著船一邊笑著問。
“不知現(xiàn)下行至何處了?”季蘊迎著微涼的晚風(fēng),見船帆隨風(fēng)而揚,問道。
“今日河水湍急,順勢而下已過江都了,再過不久便要出揚州府境內(nèi)了。”船父昂頭望了半晌,思索一番道。
季蘊頷首,暗忖道已至揚州那便快了。
天色漸暗,今夜依舊是月朗星稀。
云兒端來果子,小聲道:“娘子,奴婢曉得您傷心,但是千萬不能餓壞了自己的身子,用一點罷。”
“我有分寸,你先擱桌上。”季蘊瞥向云兒,強顏歡笑道。
云兒紅著眼輕嘆一聲,她悄悄將眼淚抹去后,放下手中放置果子的瓷盤后,退了出去。
夜色愈來愈沉,周遭萬籟俱寂。
“娘子,船夫說,快到了。”云兒的聲音從外面響起。
季蘊急忙起身走出,她透過沉重的夜色,果然瞧見了遠(yuǎn)處岸邊逶迤起伏的溪山,山上的廣教寺虛影重疊的廟宇,傳來一聲聲莊嚴(yán)肅穆的敲鐘聲。
一時間,季蘊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云兒走過來攙扶住她,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撫。
第7章
踏莎行(七)
季宅坐落于崇州府余慶鎮(zhèn),先秦時期這里只是一座鹽埠,后經(jīng)朝代更迭,逐漸成了崇州重鎮(zhèn),鎮(zhèn)名取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余慶鎮(zhèn)分為余東、余中、余西,因鹽而興,文人聚集,屬揚州府書畫派一分支,傳承至今。
余慶鎮(zhèn)有三大名門望族,分別是余西季氏、余中曹氏和余東陳氏,掌管著此鎮(zhèn)的命脈。
季蘊出身于崇州府余西季氏,聞家中祖母季老太太提起,由于前朝哀帝暴虐,戰(zhàn)亂四起,家祖避難至崇州,原先只是一名卑賤的灶籍小廝,后因有功,搞起了運鹽生意,這才成就了如今輝煌的季氏。
季氏現(xiàn)任家主是季蘊的伯父季惟,季惟是家中的長子,家業(yè)理應(yīng)由他管理;姑母季愉是長女,嫁至揚州府知州李況;而她的父親季懷是次子,生性善良昏懦,不適在商場上打交道。
季惟無奈便打發(fā)他去打理鹽鋪,這令母親張氏十分不滿,可惜她再不滿也不敢真到季惟的面前置喙,在無外人時,張氏則對季懷動輒打罵,痛恨他的無能。
在如此環(huán)境下成長的季蘊,迫切地想要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家,遂她自幼在季老太太的教導(dǎo)下埋頭苦讀,終于考入了江寧府的崇正書院。
所謂想法是美好的,現(xiàn)實卻是殘酷的,季蘊心懷憧憬地踏入了崇正書院后,她的師父秦觀止卻時常針對她。
從運鹽河的渡口上岸時天色將明,季府的小廝已在等候迎接。
季蘊上了車輿,經(jīng)過南門,進(jìn)入了鎮(zhèn)內(nèi),鎮(zhèn)內(nèi)建筑較集中,白墻黛瓦,屋脊兩頭高高翹起,呈水牛角狀。
過往行人眾多,其街綿亙,必是商販往來如云之地,鹽鋪、米鋪、酒肆、茶館以及絲綢鋪等。
看著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季蘊的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憂。
張氏身邊的孫老媼坐在一旁,同季蘊講了季老太太如今的情勢。
她顫顫巍巍地講道:“今年開春老太太身體就不大好了,總是臥床,原以為只要養(yǎng)一陣子就能好的,想不到前幾天突然惡化,每況愈下,梧娘子眼瞧著情狀不對,便急著給娘子你寫了信寄到江寧去�!�
“祖母如今如何了?”季蘊急忙地詢問。
孫老媼搖搖頭,季蘊見狀心頓時沉了下來。
一路無話,車輿停在了季宅的大門處。
季蘊在云兒的攙扶下下了車,映入眼簾的是古樸典雅的如意磚雕門樓,松鶴磚雕門楣,上面的匾額提著‘鐘靈毓秀’四個燙金大字,兩側(cè)則是精致雕刻的浮雕,檐下各懸掛著寫有‘季’字的燈籠。
進(jìn)入門廳后,小廝引季蘊入門,經(jīng)過前花園和游廊,來至前廳。
坐在正堂的是家主季惟與主母于氏。
季惟神情肅然,他內(nèi)穿中單,外穿深色的襕衫,于氏面若觀音,她梳著高髻,身穿紫府色的菱形菊花紋褙子。
而季蘊的父親季懷與母親張氏則坐在下首。
季懷相貌溫雅,他身著素色的襕衫,張氏梳著高髻,身穿聯(lián)珠菱紋花朵紋的褙子,她神情欣喜地盯著季蘊瞧,拿起帕子將眼角的淚珠拭去。
季蘊瞧見親人,登時眼含熱淚,跪在了他們的面前,哽咽道:“孩兒不孝,離家三年,今日歸來特來拜見父親母親,伯父伯母,請原諒孩兒的不孝�!�
“好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季惟的下巴已蓄起了濃密的胡子,愈發(fā)不茍言笑,他語氣沉重地說道。
“蘊娘,既回來了快去寧壽堂看看老太太罷�!庇谑掀沉艘谎蹚埵�,扯起嘴角道,“你二姐姐也在那兒呢。”
“是�!奔咎N輕聲應(yīng)道,便站起身來,慢慢地退出前廳。
張氏也跟著站了起來,眼眶微紅,道:“家主,請容妾身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