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季蘊聞言,神情無奈地扯起嘴角。
第32章
雨霖鈴(二)
翌日。
季蘊思索一番,
以有課為由,推了季宅的筵席。
她晌午授完課后,便起身準備去書鋪給曹殊送午膳。
不料待她走至書院的偏門時,
卻見對面的書鋪門口站著兩位陌生的郎她一驚,急忙地往里頭退了幾步,
避在了門后,
悄悄地打量著對面。
兩位郎君頭戴儒巾,
身著素色的襕衫,
正對著在書攤兒前擺放書籍的曹殊說些什么,開始時他們都是心平氣和的,
接著曹殊回了一句,身材略高一些的郎君登時有些氣憤,
沖上前去同曹殊理論。
季蘊靜下心來,仔細去聽,所幸能聽得一些。
此時,
書鋪門口。
兩位郎君正是曹氏本家子弟,略高的那位名叫曹承,而另一位叫曹望。
他們二人今日特地來尋曹殊是不忍看他這樣頹廢下去,
且勸說曹殊同他們一起準備來年的春闈,
重振曹氏本家嫡系。
誰知曹殊只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回身繼續(xù)整理著他的書攤兒,輕聲地拒道:“我志不在此,現(xiàn)下這種安生的日子就很好,你們走罷�!�
“曹溪川,你再說一遍!”曹承聞言怒其不爭,
走上前幾步,厲聲道。
“青川,
你冷靜一點�!辈芡埔姴艹腥绱思拥哪樱炖×怂囊陆�,安撫道,“你好好說�!�
“你叫我如何冷靜?”曹承聞言回頭瞥了曹望一眼,手指向曹殊,沒好氣地道,“你瞧瞧他,現(xiàn)下哪里還有曹氏繼承人的樣子�!�
“好好好,你先冷靜下來。”曹望一面安撫曹承,一面看向神情冷淡的曹殊,他好聲好氣地道,“溪川,你自幼便得祖父的真?zhèn)�,且文采又是曹氏最為拔尖的,除了你還有誰能力挽狂瀾,重振曹氏呢?”
曹殊整理書籍的手一頓,喉嚨一時有些發(fā)干。
“溪川,你作為咱們嫡系一派的繼承人,如今嫡系的地位岌岌可危,我料你心中也是不想看見嫡系就此落寞下去的罷�!辈芡皣@道,“還有,你難道忘記祖父臨終前的話了嗎?”
曹殊一言不發(fā),只是落在身側(cè)的手緊緊地攥著,指節(jié)發(fā)白。
二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等了許久,見曹殊依舊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曹承再也忍不住。
“這就是你所謂的安生的日子?”曹承走到書灘兒前,撿起一本隨意地翻開幾頁,他出言譏諷道,“開著一家書鋪,每日給人抄書,曹溪川,你別天真了,你以為你抄書能掙幾個錢啊,要不是……”
“青川,你別說了!”
曹承話還未說完,就被曹望大聲地打斷了。
“我偏就要說,曹溪川,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抄這些書都是長川與我省著自己吃飯的錢,私底下求別人買的,你真以為你抄幾本書就能換到給家主治病的錢?”曹承沒理會曹望,一意孤行地瞪著曹殊道。
曹殊一時怔在了原地。
“我知曉你這個人骨子里頭清高,自尊心又強,我們接濟你未必肯收,長川迫不得已才想了這個法子,可你呢,你是怎么做得呢?”曹承紅著眼睛瞪著曹殊,語氣有些哽咽道。
“青川,別說了�!辈芡姴艹芯故菨L下淚來,一時也紅了眼,輕聲勸說道。
“可我們?nèi)f萬沒想到你如今竟會變得跟個廢物一樣�!辈艹须p眼通紅,他將書籍甩在書攤兒上,咬牙切齒地道,“曹溪川,你的手廢了,難不成你人也跟著一起廢了?”
“曹青川,你瘋了,快住口!”曹望聞言大驚,用力地將曹承拉了回來,大聲呵道。
曹殊臉色蒼白,他渾身顫抖著,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任何的聲音。
“曹溪川,你對得起祖父嗎?”曹承一把推開曹望,拎起曹殊的衣襟,深色的瞳孔著壓抑著怒氣,他冷笑道,“我問你,你對得起祖父的教導嗎?你對得起曹氏嫡系嗎?你對得起曹氏的列祖列宗嗎?”
說罷,他陡然松開曹殊的衣襟。
曹殊恍惚地后退了幾步,曹承最后的那幾句話猶如警鐘一般壓在了他的頭頂上,顯得格外沉重,令他抬不起頭。
“你不是喜歡賣書嗎?”曹承冷笑幾聲,他便轉(zhuǎn)過身肆意地將書攤兒上書籍掃向地面,他道,“我今日就將你的書攤兒給掀了,我看你還怎么賣!”
言罷,他一把將整個書攤兒掀翻在地,隨著‘砰’地一聲,剩下的書籍凌亂地掉在了地面上。
曹望原本想上前勸阻,但當他看到曹承痛苦的神情,他登時啞然,便收回了手,隨即苦澀一笑,暗嘆道,他怎能不知這些年曹承所受的苦,曹承一直壓抑著自己,到今天終是壓制不住了。
曹承將書灘兒掀翻之后,他看著滿地的狼藉,漸漸冷靜了下來。
三個人同時沉默了下來,曹承臉色微冷地喘著氣,曹望神情苦澀,而曹殊則是僵在原地。
良久,曹殊目光下斂,鴉睫微微掃下來,他緩緩地蹲下身來,一本本地拾起地上的書籍。
曹承見曹殊默默地將地上的書籍一本一本地拾起,他的胸膛上下起伏著,一字一句地擠出牙縫地道:“別撿了。”
曹殊一言未發(fā),自顧自地拾著書籍。
“我叫你別撿了�!辈艹袣獾媚樁家崃耍滦湎碌碾p拳緊握,咯咯作響。
曹望見曹承氣勢洶洶,等要沖上去時,生怕他氣昏了頭做出什么事來,便急忙地將他一把拽住。
曹承一時被拽住,他回頭不解,“你攔我做甚?”
“青川,別說了,咱們走罷�!辈芡袂橛行o奈地嘆道。
“我為何要走?”曹承聞言怒目如火,他冷笑著反問道。
“不若你先走,我來勸他�!辈芡p眸靜靜地看著曹承,他拍了拍曹承的肩膀,低聲地道。
二人對視了許久,曹承才迫不得已地冷哼幾聲,他沒有看曹殊,紅著眼地深吸一口氣道:“曹溪川,我原以為你還有幾分骨氣,卻不想如今頹廢至此,竟連尊嚴都不要了,你今日給我記住,你對不起祖父�!�
言罷,曹承拂袖而去。
曹殊身形清瘦,漆黑的雙眸里是一片死寂,他掀袍蹲下身,將書籍一本本疊好,額前幾縷發(fā)絲垂下。
曹承走后,曹望回頭看向曹殊,他輕嘆一聲,便蹲下身幫曹殊一起撿書。
二人之間,并未說一句話,就這樣默默地撿著,直到書撿得差不多了。
曹殊與曹望一起合力將掀翻的書攤兒扶起,穩(wěn)穩(wěn)地靠在了墻壁上。
“溪川,方才……”曹望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欲言又止地看著曹殊,他輕聲地道,“你不要怪青川,他向來沖動,而且他今日是急狠了才說著這些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辈苁獾吐暤�,“我不會怪他,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不要這么說。”曹望心中一慌,忙解釋道,“我知曉是你心中難受,但是現(xiàn)下曹氏各族支蠢蠢欲動,竟妄圖取代咱們嫡系一派的地位,首當其沖的奚尾曹家你必然曉得的�!�
曹殊聞此言,他闔了闔眼,沉默不語,神色滿是寂落。
曹望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曹殊的神色,繼續(xù)道:“如若真讓他們得逞了,咱們嫡系屆時該如何自處,溪川,你想過沒有?”
曹殊垂下眼簾,微微偏頭,面上不甚分明。
“當年,咱們嫡系突遭橫禍,你心中難道就沒有一點懷疑過嗎?”曹望發(fā)覺曹殊的躲避,他走至曹殊的面前,一眨不瞬地凝視著他,神情嚴肅地道,“為何偏偏上貢的藥斑布會出問題?你想過嗎?只因這背后構(gòu)陷之人清楚官家身為女子,女子為帝本就不易,且官家向來疑心重,所以才敢肆無忌憚地對曹氏下手。”
曹殊豈會不知,他苦笑一聲道:“長川,你同我說這些,我恐怕會辜負你的期許。”
“怎么會辜負呢?”曹望聞言不解,他喃喃道,“你都沒試過,你又怎知會辜負呢�!�
“長川,你可知我當年科考為何會落選?”曹殊勾唇,他臉色蒼白,眼眸黯淡無光,他哂笑道,“就是因為主考官得了官家的令,才故意將我的名次劃去的�!�
這回輪到曹望怔住了,他久久地才反應(yīng)了過來,面上自然是震驚萬分,他原以為當年落選是因徐孟澤這個小人趁機落井下石,卻不想真相卻是這樣。
此時此刻,曹望聞言心中大痛,卻是再也忍不住,雙眼滾下熱淚來,他哽咽道:“你為何從不同我說,溪川,你是寧可一人咬牙面對,也要藏著掖著,你這是何苦呢?”
曹殊面色凄苦,他的眼眶紅了一圈,漆黑的雙眸氤氳著淡淡的霧氣。
對啊,他這是何苦呢?
他暗自哂笑。
曹望掩面大哭,他壓抑多年的委屈在這一刻爆發(fā),他不僅為曹殊一切不公遭遇,更是曹氏嫡系含冤受屈而哭。
良久,曹望方止住哭意。
“我是遭官家厭棄之人,你們將希望放在我身上,無異于是杯水車薪�!辈苁怆p眸黯然地注視著前方。
“你再試一次又何妨?”曹望雙目通紅,他神情誠懇地道,“如今嫡系這輩只剩下你,我以及青川了,咱們再試一次,一起齊心協(xié)力重振曹氏�!�
“長川,你不必再勸,你走罷。”曹殊斂眸,輕聲拒道。
曹望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要說什么,他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失魂落魄地離開了書鋪。
曹殊見曹望漸漸遠去,他挪動著僵硬的身子,險些踉蹌著要跌倒,所幸他修長的手扶住了墻壁。
他渾身無力地緩緩坐下,雙目失神。
季蘊躲避在門口偷聽了許久,一時之間她心中也是復雜萬分,不知是替曹殊感到惋惜還是為他所遭的不公而憤怒。
她捏緊了手中食盒,深吸一口氣后踏出書院,慢慢地走向了書鋪門口的曹殊。
曹殊垂著頭,頹喪地倚靠在門前的青石階上。
季蘊深深地凝視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身前。
曹殊察覺到來人,遂掀起眼簾,便見是季蘊,她的神情看不大清,身后是刺眼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仿佛給她鍍了一層金。
“娘子,來做什么?”曹殊垂下頭,他斂下黯然的雙眸,有些悵然問道。
“曹哥哥,我來給你送飯�!奔咎N見曹殊鴉睫微濕,面色極為蒼白,她心口仿若堵了起來,勉強地笑道。
“多謝娘子�!辈苁饴勓缘恍�,但他的雙眸卻滿是凄楚,語氣溫和地道。
季蘊將食盒擱在窗臺上后,她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瞧著曹殊身形消瘦,整個人好似籠上了一層凄涼感,她登時感到有心無力。
“曹哥哥……”季蘊支支吾吾地喚道。
“娘子想說什么?”曹殊抬頭,雙目空洞地看向她,澀然道,“難不成你也要來勸我?”
季蘊忙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想給你送飯,不想?yún)s……”
“娘子,你現(xiàn)下是在可憐我嗎?”曹殊哂笑,“難道你不知曉,在這世上最忌輕易可憐他人�!�
季蘊嘆一聲,她慢慢蹲下身來,與曹殊對視上,她低聲道:“曹哥哥,在我心中,你豈是他人?”
曹殊聞言怔住了,他勾唇慘淡一笑,漆黑的眼中,多了一似微不可察的凄涼,他道:“多謝娘子的好意,只是在下當真不配�!�
“曹哥哥,其實我一直未同你講過�!奔咎N惘然,語無倫次地道,“還記得初次見你時,你就像這天上的神仙一樣,耀眼卻遙不可及,令我意外的是,你竟不在意他人對我的偏見,又在之后幾年中處處照拂于我,在我心中,你早就同他人不一樣了,你不僅僅是曹家三郎,還是曹殊,不過我不在乎你是誰,只要是曹殊,是你就行了�!�
曹殊未想到季蘊竟同他說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話,他悄然壓下心中的苦澀,眸光晦暗道:“娘子自有大好前程,又何需來淌我這趟渾水?”
“曹哥哥,你不要再說此類的喪氣話了。”季蘊看向他,低聲道,“難道你就甘心放棄曹氏嫡系百年的基業(yè)嗎?你難道要將祖輩辛苦建立起來的家業(yè)拱手讓與他人?”
曹殊的臉色蒼白,他的嗓音低啞疲倦:“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現(xiàn)下我又與廢人何異?”
言罷,他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右手,在他右手的手指的骨節(jié)處怪異,不能彎曲,只能畸形地伸著。
季蘊聞言駭然失色,她一把拉過曹殊的手細細地查看著,只見他的手果真是不能彎曲,她漸漸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為何會如此,曹哥哥,誰干的?”
“是誰都不重要了�!辈苁獾穆曇籼摕o縹緲地傳入了她的耳際。。
季蘊禁不住滾下淚來,她啜泣道:“曹哥哥,我不曉得,對不起……”
“娘子你何曾對不起我?”曹殊搖搖頭,他見不得季蘊哭,伸出手將她眼下的淚水輕輕地拭去,語氣溫和地道,“好了,別哭了,這不值當哭,”
“我去找郎中為你醫(yī)治,你等著。�!奔咎N將眼淚拭去,說著便要站起身來,不料下一秒?yún)s被曹殊驟然拉住。
“娘子,你往后不必再管我了�!辈苁饪嘈Φ�,“如今我早就接受這般墮落的自己�!�
季蘊一面拭淚,一面搖頭道:“不是這樣的,曹哥哥,你不是這樣的�!�
“那我是怎樣的?”曹殊笑了,他問。
季蘊愣住。
“你想說從前嗎?”曹殊微微偏頭,面上幾乎沒有血色,他自嘲道,“我自己都快忘了從前的自己是怎樣的,你當然不懂,當我看著身患重病的父親卻無能為力的時候,當我為了下一頓奔波的時候,我就該知曉我早就不是從前高高在上的曹家三郎了,為了活下去,我不甘心有什么用呢,我只能接受�!�
季蘊聞言怔怔地看著曹殊,已是淚流滿面。
“可我該恨誰呢?”曹殊闔上眼,身子輕微地顫抖著,喉嚨哽咽道,“我最該恨的其實就是我自己,我的清高,我的尊嚴,我的骨氣早就湮滅在市井當中了�!�
季蘊再也忍不住,她輕輕走上前去,環(huán)住了曹殊,輕輕地扶著他的背,哽咽道:“都過去了,曹哥哥,一切都過去了,你不要怕,以后我陪在你身邊,你不要怕。”
第33章
雨霖鈴(三)
那天過后,
季蘊一直那么悶悶不樂的,連云兒都察覺到了。
今日書院休沐,因過了立夏天氣正巧也炎熱了起來,
遂待用過午膳后,季蘊便神情懨懨地躲于臥房中。
這時,
廊下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云兒身著淺青色窄袖短衫,
她端著一盤果子,
推門踏入了臥房中,
笑道:“娘子最近是怎地了,老這么躲著?不得悶壞了?”
季蘊正倚在黃花梨羅漢榻上,
翻閱著手中的書籍,她一面看書,
一面抬頭瞥了云兒一眼,輕聲道:“沒怎地�!�
云兒踱步至羅漢榻旁,她將果子放在了茶幾上后,
心下覺著屋子里頭有些悶,遂她轉(zhuǎn)過身來,將屋內(nèi)的疏窗推開,
屋外一股清風瞬間就吹了進來。
“娘子還說沒怎地,
現(xiàn)下連門也不出了�!痹苾鹤叩剿磉�,有些納悶地笑道,“娘子前些日子還一直去尋曹郎君,最近怎么反而去得少了�!�
季蘊聞言手微僵,心中沉甸甸的,不由得嘆了一聲氣。
那日,
她安撫著曹殊,卻倏然想起在曹氏嫡系最落魄的時候,
季家生怕惹火上身,著急忙慌地與他退了婚,雖是不曾落井下石,但季家如此見風使舵,趨炎附勢的小人做派,屬實是令她沒臉。
她登時心生愧疚,便沒有臉再出現(xiàn)在曹殊的面前了。
云兒見季蘊嘆了一聲后,她以為季蘊受了挫,便笑道:“娘子,嘗嘗這果子罷,奴婢新做的,還熱騰著呢。”
季蘊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一聲,放下手中的書籍后,伸出纖細柔膩的手,捻起一塊糖糕,張開唇輕微地嘗了一口,蹙眉道:“這次做得有些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