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她喃喃自語的道,接著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神色。
“三嫂——”老四媳婦也被她的表現(xiàn)嚇住,不知所措的喊了她一聲,老三媳婦只知道哭。
這會兒夜深人靜,蒯良村出了事后陷入永夜,大家情緒都不高,出外活動的也不多。
日夜亂了之后,許多人這會兒未必睡著,她這樣大聲嚎哭,喊出口的話還是極有沖擊力的,她不怕被人聽到嗎?
趙福生皺了下眉頭。
“三嫂,既然是這樣,當(dāng)天,當(dāng)天你怎么要打四娘?”老四媳婦困惑不解的問:
“當(dāng)時你打她那么狠,罵也罵得兇,我以為,我以為你是怨她污了我們家的名聲,臟了我們家先人�!�
“我害怕——”
蒯三媳婦哭完之后,勇氣衰竭,現(xiàn)實的規(guī)則、身份及可怕的宗族制度,化為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在她的心頭。
她的眼睛因為痛哭還十分紅腫,可她臉上已經(jīng)褪去先前不顧一切發(fā)瘋的沖動,而是有些怯懦的道:
“我怕被人知道她偷人了,我還替她打掩護,我男人會殺死我的�!�
“我不敢,我不敢跟她一頭,只好打她,讓其他人看看——”
她有些心虛的道。
“既然都說到現(xiàn)在了,大嫂,干脆你也攤開來說吧。”
蒯二媳婦見此情景,像是十分歡喜,又轉(zhuǎn)頭去看老大媳婦,一句話將她打了個措手不及:
“我、我……?”
“是。”
蒯二媳婦笑道:
“他倆約好了,那陳姓外鄉(xiāng)人提前一天先走,后一天四娘子走�!�
蒯五家窮得叮鐺響,莊四娘子身無分文,連過河的渡資都沒有。
外鄉(xiāng)人來蒯良村本為收購白蘇而來,卻沒想到在這里吃住了一段時間,又幫助莊四娘子買糧花了一些錢。
如今兩人要私奔,他手里錢不多,剩的錢要留著與莊四娘子之后回家作盤纏用。
因此二人商議,讓莊四娘子找渡夫撒謊,就說有事過河,先欠他錢,后面回來再還——實際二人是還不上了。
“大嫂你得知了消息,提前找了撐船的渡夫,私下給了他兩個錢,請他送四娘子過河,讓他允許四娘子賒欠錢,將來再給。”
蒯家三個妯娌都在暗中的幫忙。
老大媳婦聽到這里,沒有反駁。
事情進展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分出乎趙福生意料,但當(dāng)老大媳婦轉(zhuǎn)頭看向蒯四媳婦的時候,她仍是挑了下右側(cè)眉梢。
蒯大媳婦道:
“老四家的,你也幫忙了。”
“是的�!�
與先前蒯三媳婦拼命反駁的情況不同,蒯四媳婦聽到這里,竟然痛快的承認了。
【第173章
無形默契】
第一百七十三章
蒯四媳婦她在這件事情是充當(dāng)了什么樣的角色,幫助了莊四娘子什么?
趙福生心念一轉(zhuǎn),想到了一個關(guān)鍵人物:
“蒯滿——莊四娘子的女兒?”
“是的,大人。”蒯四媳婦痛快的承認:
“那丫頭是四娘的心肝肉,是她唯一割舍不下的存在�!�
“有她在,四娘一直猶豫著舍不得走�!彼f著說著,眼中逐漸盛滿了淚珠。
“女人就是傻,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
以前的莊四娘子面臨生活的困苦,是她對蒯舉民之死產(chǎn)生的愧疚支撐著她活下去、熬下去。
說來諷刺,她人性中的善良,卻恰好成為了困住她的死局。
而孩子出生之后,孩子又成為了她無形的牢籠。
“外鄉(xiāng)人催她好幾回了,讓她拋下孩子跟他走�!彼p輕的抽泣,低聲的說。
“她都舍不得�!崩隙眿D道:
“可她也不想想,她還年輕,將來要幾個孩子生不著?犯不著一輩子搭在這爛泥里了�!�
蒯三娘子也哭:
“我們村子民風(fēng)彪悍,小丫頭是蒯家的骨肉,她帶不走。”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地步,已經(jīng)很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許多該說的、不該說的話大家都全說了,且四妯娌將心里話攤開來說,才發(fā)現(xiàn)四人都涉及其中。
老三媳婦顧慮一下被打消,說道:
“說難聽點,她自己與人私奔,最多背后挨罵,六叔等人知道她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不會追究的�!�
“說不定還慶幸她能逃脫生天呢�!崩隙眿D也接了句嘴。
她這話一說,其余人俱都沉默了片刻。
墻壁上插著的火把將屋里照得昏黃明亮,有一種詭異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這間屋子里流淌。
原本陰森詭異的夜晚,卻因為這特殊的、且又帶有一些禁忌的話題,而多了幾分溫暖的感覺。
好半晌——
“可如果她帶著蒯家的骨血跟人私奔,那情況就不一樣了,村里人丟不起這個臉,會想辦法將她抓回來的!”
幾個女人說到這里,臉上露出緊張而又恐懼的神色:
“到時如果被抓回來,就是死路一條了�!�
“所以莊四娘子最后是因為舍不得女兒,又東窗事發(fā),才被村人抓捕后沉河而死,導(dǎo)致厲鬼復(fù)蘇?”
還是——
“她舍不得女兒,帶著女兒離開時被人抓住了?”
雖說蒯家四個妯娌的舉動有些出乎趙福生的意料之外,為這樁鬼案背后血淋淋的真相增添了幾絲人性的火花,但最終結(jié)果仍是不變,莊四娘子的幸運沒有支撐到最后。
“不!”
蒯大媳婦搖頭,她咬緊了牙關(guān):
“外鄉(xiāng)人勸說了四娘很久,她最后——總之她最后也同意走了�!�
說完,她看向了蒯四媳婦:
“老四家的,你說。”
蒯四媳婦點頭:
“我知道她舍不得滿——那小丫頭,所以就想在她離開當(dāng)天,把小丫頭帶好,藏起來,不要讓她看到,以免她心軟,又改變主意了�!�
她眼中淚光閃閃,嘴角卻上揚著:
“我打定主意,這小丫頭沒了娘,將來就是我們四人的女兒,我們會替四娘將她好好養(yǎng)大的�!�
“她是我們蒯家的骨肉,將來養(yǎng)大她,為她找個好的婆家,絕不讓她像她娘一樣,遇到老五這種渾球。”
幾人也接話。
也就是說,這是四妯娌間達成的無形共識。
“可最后發(fā)生了什么意外?”趙福生嘆息了一聲,問道。
“滿——滿——”蒯四媳婦張嘴了幾次,卻都想不起來莊四娘子女兒的名字,最終無奈放棄,說道:
“那小丫頭不見了,我找不到她——”
四妯娌當(dāng)時都嚇瘋了,當(dāng)天早上活兒都無心干了,四處尋找莊四娘子的女兒。
“她年紀還小,村子就這么大,這又能去哪兒呢?”蒯四媳婦捏著袖子擦了下眼淚:
“村里有池塘有水有井,我怕她無人看管,一時落水里了,便顧不得其他�!�
蒯大媳婦這會兒道:
“四娘找不到女兒,也顧不得外鄉(xiāng)人,急得要發(fā)瘋,到處找女兒�!�
“懷德這狗東西不是人�!�
蒯三媳婦突然破口大罵:
“這狗東西,該砍腦袋的遭瘟的種,他見四娘找孩子,便纏著她不放,威脅她說知道了她的丑事,讓她從了他,這事兒他便替她瞞住,從此神不知鬼不覺,將來大家都好過!”
“呸!呸!呸!”
蒯二媳婦也大口的吐唾沫:
“他借機想侮辱四娘,四娘大聲呼救,將他臉都抓爛了,我沖進老五家中,他還想反咬四娘一口。”
蒯懷德沒能得逞。
但他想起自己這幾年照顧莊四娘子,將她視為囊中之物,為了她,還借了不少錢給蒯五喝酒,如今債臺高筑。
眼見自己都快三十了,還沒有娶妻,村里名聲壞了,蒯六叔想替他保媒,卻沒有哪個正經(jīng)人家愿意嫁到他家中。
如今弄成這個地步,莊四娘子沒有得手,偏偏倒便宜那個住進家中的外鄉(xiāng)人了。
憑什么?!
別人能與她有瓜葛,自己怎么就不能呢?
他一恨自己引狼入室,二恨莊四娘子水性揚花,越想越是憤怒,便不管不顧的想要大鬧一場,魚死網(wǎng)破。
“懷德借酒壯膽,遭我喝罵走后,便去了蒯六叔家,舉報四娘子與人私通�!�
蒯二媳婦說到這里,臉上露出遺憾的神色:
“六叔不信,讓人將懷德綁了,同時私下支使長順媳婦來我們這里,通知了四娘子這件事�!�
“等等�!�
趙福生聽到此處,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她出聲止住了蒯二媳婦的訴說,看著她,目光逐漸幽深:
“莊四娘子與外鄉(xiāng)人私通一來,你們知道了,村里有人知道嗎?”
她這一句話問完,四個兒媳婦俱都低垂下頭。
良久,蒯二娘子突然‘嗤’的笑了一聲。
她壯著膽子抬頭,目光直勾勾的與趙福生對視:
“大人覺得呢?”
蒯良村的這樁鬼案越發(fā)有趣了。
開始趙福生還以為是蒯良村的村民信奉宗族,行事愚蠢彪悍又兇猛,不近人情,陰冷刻薄。
可深挖下來,卻并非人人絕對的惡,而是人性中的善與惡相摻合,最終釀出大禍。
趙福生嘆了口氣:
“也就是說,村里人早就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了�!�
正如蒯二媳婦所言:紙包不住火。
既然莊四娘子與外鄉(xiāng)人之間的事引起了閑言碎語,那么蒯良村的實際掌權(quán)人蒯六叔必定是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
這位多年前因一時憐憫而制造了這樁不幸婚姻的村老面對這種傳聞時,他又該如何選擇?
蒯懷德舉報莊四娘子與人通奸,蒯六叔的做法是讓人將他捆了,且讓人將他打了一頓,還讓自己的長孫蒯長順的媳婦去找莊四娘子提前說了一聲——
這個舉動就很耐人尋味了。
“蒯六叔綁住了鬧事的蒯懷德,同時讓自己的長孫媳婦前來通風(fēng)報信——”趙福生總結(jié),看著蒯二媳婦:
“他是在暗示讓莊四娘子快走�!�
“……”
蒯二媳婦的眼圈逐漸紅了。
其他三妯娌默默流淚,無聲的抽泣,但面對趙福生的說法,卻無人反駁。
面對這樁丑聞,村莊最初的選擇是裝聾作啞——這是村子良善的一面。
可以說蒯六叔的作為,將家族長輩無言關(guān)愛的仁慈一面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但是為什么事情到了這一步,最終仍釀造出了無法挽回的惡果?
中間出了什么差錯?
趙福生的神情銳利,蒯二媳婦無聲的哭了許久,最后長長的吸了一口氣,雙眉挑高,眼皮下垂,擋住了眼中的絕望:
“長順媳婦來時,提到六叔說傍晚要審這個事�!�
事發(fā)這一天的經(jīng)過是:早晨蒯四媳婦欲將莊四娘子的女兒藏起來,好讓她安心離開蒯良村——后來小丫頭失蹤,眾人全力搜查小孩——臨近晌午蒯懷德失去理智,想要借機侮辱莊四娘子,后被蒯二媳婦制止——心懷不甘的蒯懷德越想越惱怒,一氣之下向蒯六叔揭發(fā)了此事——蒯六叔將壞事的蒯懷德綁了,使他無法分身,同時派了自己的長孫媳婦來通風(fēng)報信——
以及最后提到傍晚要審理這樁案子。
也就是說,傍晚是莊四娘子私奔的最后時限。
但她沒有將機會抓住。
“船夫不肯渡她?”趙福生問。
“不。”
蒯大媳婦搖了搖頭:
“船夫收了我的錢,我答應(yīng)今后再補他三文,他今日只送四娘子渡河�!�
她語氣篤定,神態(tài)十分堅定的道。
趙福生從她的話中,聽到了一個十分重要的線索,不由抬頭看了她一眼,眼里露出深思之色。
蒯大媳婦沒有注意到她表情的異樣,也沒意識到自己話中透露的訊息,又道:
“我娘家離莊家村不遠,借口說聽到四娘子今日要回娘家,請她回去時幫我?guī)東西,以此催她快走�!�
蒯良村中,蒯六叔一家、蒯家四妯娌,在此時縱使沒有彼此商議,卻因為人性中的良善一面,結(jié)成了無形的默契,無言的催促莊四娘子離開這個爛泥中。
四妯娌趙福生就不提了。
蒯六叔夫婦興許是在贖罪。
可能在蒯舉民死的那一天,他的靈魂便被關(guān)押在一種名為‘自責(zé)’的牢籠中,由他自己的良知、道德審判,這一生一世無法掙脫。
莊四娘子的苦難,加深了他對自己的‘罪孽’的審判。
“我三嫂也黑著臉罵,說四娘子有事還不早些走,是不是想拖到夜深了,今晚不回來做事了?”
蒯四媳婦也含著眼淚說道。
說話時,她笑著轉(zhuǎn)頭看向一旁的蒯三娘子。
蒯三娘子正在低頭抹淚,冷不妨聽到蒯四媳婦的話,不由‘噗嗤’一聲破涕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