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村民們的生活中,階級是相當(dāng)分明的。
莊四娘子的父親是家中絕對權(quán)威的存在,其次是她的母親,而有了兒女之后,兒子大于女兒——
位于家庭最底層的莊四娘子成為了這個發(fā)泄口。
她幼時得不到愛,成年之后即將在可以得到愛時,悲劇發(fā)生,蒯舉民之死既在意料之外,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他的結(jié)局又在意料之中。
而她之所以與外鄉(xiāng)人通奸,并非她本性很壞,卻是源于人類對于被愛的追求。
外鄉(xiāng)人的關(guān)懷治愈了她,村里人的幫助、愛護鼓勵著她行動。
在出發(fā)的這一天,女兒送了她一枝花,讓她改變了主意。
趙福生問蒯二娘子:
“蒯二嫂,那陳姓外鄉(xiāng)人與莊四娘子往來了多久?”
蒯二媳婦不聲不響,但她對村里的事好像知道不少,趙福生問話時,就篤定她知道這個事情。
“他四月底來的我們村,約七天后與四娘子打過照面,但沒多說什么,直到五月下旬二人才有了那一次送滿、滿——餅子的交集�!必岫眿D回應(yīng)道:
“后面二人就好上了,一直到昨天他先逃走�!�
“也就是說,兩人在一起了三個多月�!壁w福生說完這話,蒯二媳婦點了點頭。
“在一起的時間里,外鄉(xiāng)人有送過她花嗎?”趙福生再問。
“花?”這樣的問題顯然令蒯二媳婦有些意外,她幾乎是下意識的轉(zhuǎn)頭看向其他幾個妯娌,有些茫然不解:
“什么花?”
“隨便什么花都可以�!壁w福生耐心的道:“絹花、珠花、扎的花、繡成花的手帕——亦或是路邊開來的野花�!�
她這話一說完,其他幾人不是拼命的擺手,就是不由失笑。
趙福生表情怪異的轉(zhuǎn)頭看忍笑的蒯四媳婦:
“你笑什么?”
蒯四媳婦被她看得、問得有些不安,立即便收斂了笑容:
“大人,你說的絹花、珠花這些有什么用?我們鄉(xiāng)下人不用這個,除了成親當(dāng)天,誰敢戴��?”
尤其是莊四娘子的情況,本身就很艱難,很惹眼了,若是再收拾打扮,豈不是成心給自己找麻煩嗎?
【第175章
尋找蒯五】
第一百七十五章
“再者說了,大家都是窮苦人,你說的這些東西,興許只有城里大戶人家的小姐、太太們才配用吧?什么絹花、絲花的,好幾個大錢呢,不如買粟米、野菜,能填飽肚子,吃好幾頓了�!�
“至于路邊的野花,那玩意兒不能吃、不能喝,拿來干什么?”蒯四媳婦說完,見趙福生神情怔忡。
她敏銳的感覺到趙福生的眼里這一刻流露出的一種復(fù)雜的神情,似是有些同情,又有些遺憾,不由感到不安,不知所措的搓了下手,怯生生的問:
“大人,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有�!�
趙福生溫和的搖頭:
“所以莊四娘子一生沒有收到過花。”包括外鄉(xiāng)人對她的‘好’,都是務(wù)實的。
“當(dāng)她女兒費盡千辛萬苦,踏進深山,不惜受傷,為她采來了那一朵染血的花,意義對她自然格外不同�!�
她從女兒送花的舉動,感應(yīng)到了女兒對她的愛,不求回報,源自于血緣的牽絆,也有可能來自于子女對母親最好的祝福,這也是她一直以來都在追尋的東西。
“她從女兒身上得到這種愛了,又何必舍近求遠,去求什么外鄉(xiāng)人呢?”
趙福生在打探這樁鬼案的過程中,其實已經(jīng)數(shù)次長嘆,此時說到這里,她又想嘆息了。
“大人的意思,四娘子不肯走,是因為那一朵花?”
蒯三媳婦有些不信,提高了音量。
她的臉上流露出懷疑之色,應(yīng)該是感到此事荒謬極了。
“是女兒愛她之心。”趙福生神情嚴(yán)肅的道。
四個女人一下沉默。
她們也不是生來就這樣的。
她們也曾為人女,后為人妻、為人媳,再為人母,母親與子女之間天然的愛,是割舍不掉的。
“……”
先前憤怒異常的蒯三娘子怔在原地,兩行眼淚從她通紅泛腫的眼中涌出。
屋內(nèi)火把一下燒得更旺盛,燈光下,清澈的淚水映照著通紅的眼睛,也將她的淚水映成血紅色。
“可是、可是這、這沒有用啊——”
蒯三媳婦流著淚,喃喃自語:
“沒有用啊,有什么用?什么愛啊、花啊,能當(dāng)飯吃嗎?能和好好活著相比嗎?她怎么這么傻,不知道回來是死路一條嗎?”
“是啊。”
趙福生點頭:
“沒有什么用,可人之所以是人,而非行尸走肉,不就是因為有七情六欲嗎?”
她平靜的望著無聲流淚的蒯三媳婦,問她:
“你昨天夜里,喝斥蒯懷德,掩蓋了莊四娘子與陳姓外鄉(xiāng)人私會的秘密,對你有什么好處?”
“……”
蒯三媳婦啞口無言,癡癡望著她,話都說不出。
趙福生也不是為了要得到答案,她又問蒯大娘子:
“你不計回報,替莊四娘子付錢給渡夫,又能得到什么?”
再問蒯四媳婦:
“你男人去世了,留你們孤兒寡母,自己都是吃了上頓無下頓,要人接濟,你為什么要不顧一切替莊四娘子養(yǎng)女兒?圖什么?”
她再看向蒯二娘子:
“你替莊四娘子隱瞞秘密,打退想要侮辱她的蒯懷德,事情如果敗露,你可能會承擔(dān)嚴(yán)重的后果,值得么?”
回應(yīng)趙福生的,是四個女人此起彼伏的抽泣。
蒯二娘子以袖子壓眼角,輕聲的道:
“值得,她是四娘子�!�
其他幾人默默點頭。
趙福生笑了笑:
“那她一定也覺得值得,那是她的女兒�!�
趙福生沒有與在生時的莊四娘子見過面,可卻從莊老七、茍老四,以及蒯六叔、蒯長順及蒯家四妯娌口中得知了她許多事,拼湊出了她在生時的形象:溫順而勤勞,堅韌卻又柔弱。
她能以一己之力撐了這個家八九年,足以見得她并非軟弱的人。
她比遇到挫折就從此逃避現(xiàn)世的蒯五要勇敢得多。
表面看來,女兒送她的那束花使她停下了邁向新希望的腳步,可實際趙福生卻猜測,她割舍不下的太多了。
她舍不得蒯良村,舍不得這里的人。
雖說這里有給她帶來痛苦的人和事,但同時給予她關(guān)懷與幫助的人也多。
興許她擔(dān)憂自己走后,會給女兒、蒯六叔及其他人增添無窮的麻煩,因此在關(guān)鍵時刻,她又退了回來,承擔(dān)自己選擇所造成的結(jié)果。
這一回,帶來了注定的結(jié)局。
……
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有些情感,興許在某些人看來一文不值,但在莊四娘子看來,卻又比一條性命更重。
衡量這中間價值的尺子,在莊四娘子心中。
“唉——”
趙福生又嘆息了一聲,正要說話,突然聽到隔壁傳來‘砰’的一聲撞擊聲響。
墻壁被人用力擂擊了一下,無數(shù)泥沙‘淅瀝瀝’的掉落。
上面插著的火把晃蕩,燈光瞬間暗了許多。
一道暴躁的男聲響起:
“狗娘養(yǎng)的,夜半三更的還吵什么?又哭又喊的,讓不讓人睡了?家里娘老子死絕了吧?”
“麻痹的——”
‘悉索’聲響里,似是隔壁有人坐了起來,嘴里不干不凈的罵了半晌,接著‘哐鐺’一聲重物砸地,陶瓷碎裂的聲音隨之響起:
“莊四呢?莊四這賤人去哪了?不給我打酒來,老子把她殺了!”
這喊話聲一響起,屋里的溫情瞬間被打破。
四人的淚水汲在眼眶里,同時抬起頭來,眼中殘留的傷感還沒褪去,厭惡、恐懼等神色已經(jīng)浮現(xiàn)在她們的眼里了。
“大人——”
蒯大娘子終于醒悟過神,她似是此時才意識到在這一場對話中,自己說得太多了。
后怕浮上心頭。
她擔(dān)憂這一場對話泄露,會給眾人帶來滅頂之災(zāi)。
“是蒯五吧?”
趙福生神情如常,笑瞇瞇的問了一句。
蒯三媳婦一臉恐慌,下意識的點頭。
蒯四娘子雙手十指緊扣,指頭用力扣住手背,雖然沒說話,但她牙齒撕咬著唇上的死皮,撕得嘴唇都流血了,她自己卻像是半點兒都沒察覺出來似的。
趙福生將眾人神情盡收眼底,饒有興致的看向最為鎮(zhèn)定的蒯二媳婦。
這個女人最有趣了。
她問:
“你不怕嗎?”
“不怕�!�
蒯二媳婦被她一問,竟然搖了搖頭,那張蒼老的、并不美麗的臉上露出一絲若隱似無的笑容:
“大人知道嗎?我們村鬧鬼了。”
“聽說了一點風(fēng)聲�!壁w福生頗為含蓄的回道。
蒯二媳婦也不問她是從哪里打聽到過風(fēng)聲,她領(lǐng)教過這位鎮(zhèn)魔司的大人問話的手段,對她套話的技巧半點兒都不懷疑。
聞言就道:
“四娘子快回來了�!�
她笑著說道:
“到時我們一個都逃不了,這些秘密說不說,又有什么打緊呢?”
說完,隔壁蒯五再次捶墻。
‘砰砰砰!’
這醉熏熏的酒鬼大聲咆哮:
“莊四呢?這個賤人——不守婦道的爛貨——”
四妯娌既害怕,又厭惡,卻因為忍耐成了習(xí)慣,此時都沉默著,默默的逆來順受。
趙福生可不慣這蒯五的臭脾氣。
她看著墻壁劇烈抖動,又聽到泥沙滑落的聲響,燈光忽明忽暗,她突然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裳:
“好了,該知道的我也知道了,我去隔壁看看蒯五,給他醒醒酒�!�
“……”
四妯娌站起身來,有些不安的看著她。
趙福生往虛掩的大門走去,將未上門的柴門拉開,外頭冷風(fēng)‘呼’的刮來。
院壩里,范無救、武少春二人孤伶伶的站在那里,吹著寒風(fēng),蒯長順則不見影蹤。
范無救提了一盞燈,聳著肩膀縮著脖子,凍得直發(fā)抖。
二人聽到身后的柴門拉開聲響,不約而同的轉(zhuǎn)過身來,見到趙福生出來,眼睛一亮:
“大人,你終于出來了�!�
趙福生目光落到了范無救手上的油燈上——這是蒯長順先前提的那盞燈,此時不知為什么,燈內(nèi)的火焰滅了。
這盞本來在蒯良村中,少數(shù)能點燃的燈落到范無救手上后,不亮了。
“燈滅了�!�
趙福生微微一笑,提醒了一句。
她站在門口側(cè)耳傾聽,先前在屋里聽到的蒯老五的咆哮與怒罵已經(jīng)聽不到了。
外頭靜得詭異,四周黑漆漆的。
范無救、武少春二人對著院壩前的小荷塘而站,今夜沒有什么燈光,借著打開的柴門透出的昏黃燈光,可以看到水塘泛著反光。
“真有意思啊�!彼龂@道。
范無救不明白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但想到她提及燈滅了,不由有些無奈,抖了抖手:
“這燈落到我手上就不亮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趙福生眼中閃過明悟,她沒有問蒯長順的去向,武少春卻主動解釋:
“大人進去房間盤問話不久,長順就說有急事要先走,他把燈留給了我們,但不知道為什么,燈交到范二哥手上時還好好的,長順剛走不久,一下就不亮了�!�
“可能是沒有油了�!�
范無救皺眉道。
說完,他向趙福生走來,好奇的問:
“大人剛在屋子里說了些什么?”
趙福生聽到這話,眉梢微微一抬:
“你們沒聽到?”
剛剛蒯三娘子又哭又喊的,動靜這么大,兩人就在外面,沒有聽到嗎?
“沒有�!�
范無救與武少春二人面面相覷,搖了搖頭。
“村子估計馬上就有大事要發(fā)生了,我們可能會看一場好戲。”
趙福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