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人眉峰一擰,朝她伸出手來:“……走吧,且隨我回驛站�!�
姜書綰的心總算放了回去,便開始悄悄打量面前的人,他儀表堂堂,衣著華貴,不像是尋常人家的郎君,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伸向她的那只手上戴著一枚玉扳指,看起來像是某種信物。
“敢問郎君姓名?今日之恩,來日必當(dāng)涌泉相報(bào)�!苯獣U客套了幾句。
對方顯然不愿意透露真實(shí)姓名:“我姓謝,家中排行第七�!�
大宋皇帝武將出身,開國以來門閥大多沒落,姜書綰知道,昔日陳郡謝氏,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世家,但如今這世道,姓謝的里頭,最出名的就是那位寵冠后宮的謝貴妃。
眼前這位謝七郎,絕非尋常人家出身,再加上他深夜來姜府……大皇子與二皇子都來過了,年齡最小的那位三皇子,即便自己不爭儲君之位,母祖也會為他博一博。
這人的身份,猜得大概也差不離了。
剛剛趙元熙也提到一位姓謝的人,似乎頗為忌憚對方。
想到她和姐姐孤立無援,姜書綰努力扯出一個笑容來,心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攀上這棵大樹。
清了清嗓子說道:“郎君瞧著有些面善,綰綰心中甚是感激。那既然如此,我便喊你一聲七哥吧。”
他愣了一下,看著女孩明顯生疏卻刻意討好的眼神,“隨你。”
謝植原本不想管這閑事,他也沒料到趙元熙居然如此膽大包天。
剛剛在屋內(nèi)看見姜秉文死得慘,但臉上卻蓋著一塊帕子,心想他必然有家眷還活在世上。
還來不及細(xì)想,就聽見聽見一陣嘶鳴聲,謝植將那帕子摘下往自己兜里一揣,趕忙就出去了。
以趙元熙的性子,一定會斬草除根,若看見這塊帕子,就不好了。
想到這里,他從懷中取出那塊手帕,問面前的小娘子:“這是你的嗎?”
一方潔白的絲帕,角落的蘭花是她親手繡的,上面的血跡是她父親的。
姜書綰不知為何他要拿來這帕子,疑惑地看著謝植。
“收起來,殺你全家的人一定會折返,若是看見這塊帕子,你的處境會更加危險。”
“抓緊了,我們得快些離開這里�!敝x植將她一把抱上馬,自己則在她身后護(hù)著,“你家里的事情我管不了,明日天亮之后,可以去衙門里擊鼓鳴冤。”
二皇子是殺人兇手,這樁案子誰又敢管呢?姜書綰沒說出口,但眼中的光漸漸黯淡下去。
(4)心思
回到驛站的時候,月上中天,謝植吩咐再準(zhǔn)備一間房給姜書綰,又讓人準(zhǔn)備了熱水給她沐浴。
姜書綰走到銅鏡前,看著自己一臉狼狽與落魄,手臂那處的布料被樹枝劃破,眼睛紅腫著,發(fā)髻也是亂的,看上去不比乞兒好多少。
整個身子泡在熱水中讓她暫時得到了放松,剛剛閉上眼,卻又不斷回憶起昨晚可怕的景象,瘋了一樣的趙元熙把怒火全都發(fā)泄在父親身上,還有府上所有的丫鬟小廝,都未能幸免于難。
姐姐……
不知道姐姐現(xiàn)在在哪里!
姜書綰用熱水洗了洗臉,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讓謝七郎幫她這一回。
她已經(jīng)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又在銅鏡里看了看,姣好的面容雖有些稚氣未脫,但好歹看上去比剛剛那副落魄模樣好多了,半干的長發(fā)披肩放下,她手指局促地交疊在小腹處,最終還是去敲了敲謝植的房門。
“怎么了?”他還沒有睡,但已經(jīng)脫了外衫,匆忙之中來開門,衣帶還沒有系好。
姜書綰自小觀察敏銳,上下一打量,大概就知道他剛剛在屋里看書。
“有些害怕,睡不著�!彼僭挀街嬖捳f,叫人難以分辨,徑自走進(jìn)了謝植的房間內(nèi),轉(zhuǎn)頭關(guān)上門。
“你關(guān)門做什么?”謝植有些不解,雖然姜書綰的舉動讓他心里怪怪的,但想到面前畢竟是個孩子,而且她剛剛失去了家人,應(yīng)該是自己多慮了。
“我、我害怕有人會進(jìn)來�!�
一口貝齒緊咬著下唇,姜書綰自己都沒察覺到,其實(shí)她的身體已經(jīng)在微微顫抖了,長到這么大,還從來沒有和陌生男子獨(dú)處一室,不免有些緊張。
“已經(jīng)夜深了,我們包下了此處,這里應(yīng)該不會有人過來�!敝x植倒了杯涼水,放在她面前,而后坐回案前:“你是有什么事嗎?”
“我……我不敢一個人睡了。”她遲疑著,看著謝植的眼睛,不知道他是刻意掩飾還是真的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好端端的,哪家小姐會沐浴之后闖入男子的房間。
這暗示的意思,已經(jīng)過于明顯了。
好在謝植是個耐心的人,姜家這丫頭應(yīng)該和元思差不多年紀(jì),一夕之間遭受如此變故,她害怕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再小的孩子那也是個娘子,深更半夜來自己房中,畢竟不好。
謝植把書卷放下,朝她走去。
姜書綰的心怦怦直跳,心中又開心又失落,開心的是謝七郎應(yīng)該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而失落的,則是看見他這般郎君也落了俗套,見到女子投懷送抱,竟也不拒絕。
“若是睡不著,我陪你去外頭走走�!彼@過她,取了一件自己的披風(fēng),遞給姜書綰,“外頭有些涼,先穿我的披風(fēng)吧�!�
披風(fēng)握在手里,姜書綰覺得自己眼眶熱熱的。
她沒有出門,怔怔地站在原地:“殺我全家的人是當(dāng)朝二皇子,縱然我擊鼓鳴冤,也未必有人敢管。”
她想到姐姐,眼淚滾了下來:“姜家如今只剩我一個人,我姐姐下落不明,不知是否落在他手里了�!�
謝植不知如何應(yīng)對,他還從來沒安慰過孩子,想了想,只能把帕子遞上去:“你先別哭,宮中急召二皇子回去,這會兒他應(yīng)該不在明州了�!�
姜書綰抬起頭,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止住了哭:“七哥,你可愿意再幫我一回?只要找到我姐姐,我做什么都可以,若你要我……”
“總之要我做什么都行,為奴為婢我也不會有半句怨言。”
謝植搖頭:“我家里不缺伺候的人,但是姜府這樁事兒關(guān)系重大,牽扯頗深,我也不便插手,再說過幾日我也要離開明州……”
“走吧,想必你也睡不著,我陪你去外頭走走,你想想你姐姐可能去了哪里,明天一早我托人幫你找找。”
……
姜棠依沒有被二皇子抓走,她從姜家離開之后,和姜書綰一樣,不知道該不該去尋方掌柜幫忙,但是不找他,又不知道該去哪里。
就這么在方家門口徘徊良久,不曾想竟突然暈倒在地,所幸遇上了他家來探親的侄子方鳴鶴,被他救下來。
醒來之后沒多久,姐妹倆便又重聚。
方鳴鶴從汴京來,自然認(rèn)得謝植,將他的身份告訴了姜棠依。
“原來,他竟是三皇子的人,這水更深了——”姜棠依倒也不意外,“不過,你說他向來不管閑事,這次救了我家綰綰,可是另有所圖?”
方鳴鶴與謝植不過點(diǎn)頭之交,并不熟絡(luò),他知道謝家前些年出了些變故,微微搖頭,對姜棠依說道——
“我也不知,或許,是同命相憐罷。”
【番外二:汴京·再次相遇】
(1)翻案
哲宗駕崩,三皇子趙元思登基稱帝,改國號天祐,因天子年幼,尚未及冠,便由孟太后垂簾聽政,共同主理。
三年前,那場宋遼之戰(zhàn)到底沒打起來,大皇子與二皇子主戰(zhàn),縱然有兩浙路富商相助,但軍費(fèi)消耗之大還是不可估量,而三皇子雖然年幼,但卻高瞻遠(yuǎn)矚,愿親自出使遼國,推進(jìn)議和。
趙元思以太子的身份,在太子少師謝植的陪同下,前往遼國談判。
在他登基前,遼王贈上燕云十六州為賀禮,自那之后再無人敢質(zhì)疑少年天子。
安王心中再是暗潮洶涌,也只能俯首稱臣,他這位三弟這些年一直藏匿得深,年紀(jì)不大,心機(jī)卻深沉,登基沒多久,就翻查了當(dāng)年明州姜家舊案,斬了自己的二哥趙元熙。
孟太后自三年前開辦女子學(xué)堂,天祐元年時機(jī)已成熟,便允女子科考,兩浙路的卷子里有一封借著答題痛訴平王趙元熙的,孟太后極為重視此事,地方考官不敢隱匿,快馬加急把這份卷子送到了汴京。
請?zhí)笳摂唷?br />
孟太后拿著卷子與趙元思商議,傳信給明州,召這位女考生入京。
姜書綰去了多久,姜棠依就擔(dān)心了多久,每日在鋪?zhàn)永锘瓴皇厣帷?br />
“哎,姜大娘子你怎么還給我銀子?”
姜棠依回過神來,一貫錢的東西,她把盒子遞給人家,又放了一錠銀子在上面,嚇得那客人趕忙出聲提醒。
方鳴鶴幫著卸完貨,走到柜臺前,將銀子塞回姜棠依手里:“你這樣不行,若是擔(dān)心小妹,當(dāng)時就該讓我與她一同去。”
“我這妹妹倔強(qiáng)你又不是不知!”姜棠依回過神來,“她說此去不知兇吉,死活不讓咱們跟著。”
“不過嘛,你也確實(shí)不能跟著�!狈进Q鶴看著她隆起的腹部,“算了算日子也該生了吧,就別來鋪?zhàn)永锪�,好好在家歇著就是�!?br />
“不成,我在家里也沒意思,一個人胡思亂想的,倒不如出來轉(zhuǎn)轉(zhuǎn),興許還能好些。”
她哪里歇得住,十月懷胎,一刻都沒停,綢緞莊,食肆,到處跑。
“還好意思說小妹呢,自己也不讓人省心!”方鳴鶴攙著她的手,“過來,給你買了白糖糕,昨兒不是說想吃�!�
姜棠依點(diǎn)點(diǎn)頭,從柜臺里出來。
小廝急匆匆地沖進(jìn)來,險些撞到她,方鳴鶴護(hù)在前面,忍不住拔高音量:“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樣子,若是撞了娘子怎么辦?”
“汴京——汴京傳來消息!”小廝上氣不接下氣,顧不上道歉,“二娘子她……她……”
姜棠依一顆心都揪著,急得直跺腳:“你倒是快說呀��!”
“啊嚏——”越是著急,小廝越是慌忙,萬千期待中,打了個噴嚏。
“二娘子她傳信來,官家要斬了平王,為姜家翻案,為老爺正名!”
姜棠依一顆心高高提著,又重重落下,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好消息,她高興得不知道說什么好,抓著方鳴鶴的手臂直哆嗦。
方鳴鶴也喜不勝收,素來溫文爾雅的他扯著嗓子也喊了聲:“傳信的人呢,一并有賞,今日是大好的日子,去食肆那傳話,擺個流水席�!�
“哎……不行了……”姜棠依抓著他的手突然收緊。
千鈞一發(fā)之際,居然破水了。
……
明州一番手忙腳亂,在汴京的姜書綰卻是淡然,她剛剛從宮里頭回來,捧著書卷坐在院子里仔細(xì)翻看,心中牢記著孟太后對她說的話。
若非文章作得好,考官也不會將這份卷子送到宮里,她的家仇固然重要,但孟太后不希望她是因?yàn)檫@個才想?yún)⒓涌瓶�,女舉子名單里加上了她,希望禮闈時能夠看到她。
悉心籌備三年,今朝女子科舉,她想要的是一個天下女子楷模。
“綰綰!”和她同住一屋的姚玉貞走出來,“你怎么還穿成這樣?”
姜書綰不解:“不然該穿什么樣?”
開辦女子學(xué)堂之初,曾遭到朝中一股頑固老派勢力的阻撓,因此許多路都遇上了有學(xué)生報(bào)名但無老師教書的局面。
而后雖然都被一一解決,但在女學(xué)子中留了一套不成文的規(guī)矩,那便是在學(xué)堂內(nèi),也要著男裝,帶玉冠,竭力掩去自己身上的女子氣。
面前的姚玉貞將發(fā)髻挽上,一襲白衣翩翩,乍一看確實(shí)像個俊俏郎大家今日都去溫卷,我們不是說好了一同去嗎?”她走到姜書綰身邊,疑心地看著她,“你該不會忘了吧?”
姜書綰赧顏,她確實(shí)是忘了。
于是將書一合,對姚玉貞說:“那還等什么,我們快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