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粟哥,你好香�!�
香不香我不知道,但他委實有些過分粘人了。
要不是為了通過他來維系與江秋曇岌岌可危的關聯(lián),我也不必任由自己攤上這么個麻煩,還不得抽身。
自從與文殊蘭建立地下交往關系后,他短信早晚不斷,日常生活中那些在我看來瑣碎無聊的小事,他也能講得津津有味。
并且,每晚八點,他甚至會準時彈給我視頻電話。同宿舍上鋪哥們還取笑我,說你弟怎么比我女朋友查崗還勤快。
不煩嗎?當然是煩的。
可我從來都不敢主動掛斷與他的視頻電話。
我只怕,一個掛斷,他就會與江秋曇像今天這樣,旁若無人地暢談起來。
“……頭有些暈�!蔽椅⑽Ⅴ久迹鞒鲭[忍著痛苦的模樣,“蘭蘭,我先去洗把臉�!�
推開文殊蘭,起身理好衣服。進到衛(wèi)生間后,我下意識地把門反鎖,再擰開水龍頭,水聲嘩嘩地流淌,我卻只聽著發(fā)呆。
不知過去多久,我才回過神,從褲兜里掏出手機,用指紋解鎖,調到微信界面候著。
對話框很多,置頂卻只有一條,頭像是極簡的純黑,備注是:A.江學長。
我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嘗試了好幾下才順利點進聊天界面,入目是一長排綠框消息,皆來自右邊,而白框消息僅有一條,是在半月前。
我早上八點問的他,回國后要不要一起吃飯。
他隔了三十六個小時余二十三分鐘,回復我簡潔明了的兩個字,再說。
然后呢……
我神經(jīng)質地不斷上滑指尖,在心里為江秋曇找借口開脫。
也許是微信出了BUG,消息被吞掉了。說不定多滑幾次,他通知我提前回國的消息就會被我刷出來。
……
可是沒有,怎么滑都沒有。
我盯著到了底的消息框,眼窩慢慢泛起酸意,心口更是如浸油鍋,煎熬得厲害。
這時,敲門聲傳來。
“一粟哥,你還好嗎?”
“……沒事,我馬上就出來�!�
退出微信,關閉手機,摘下鼻梁處懸著的黑框眼鏡,我鞠了捧水沖臉,閉眼靜等水痕風干。
再戴上眼鏡時,除卻被文殊蘭親到發(fā)腫的嘴唇,一切如常。
白熾燈的光線將我面容映得蒼白陰冷,與純黑色的鏡框形成鮮明的色彩對比。半晌,我扯起嘴角,微微一笑。
鏡中那個人又是善良溫和、樂于助人的方一粟了。
盡管我知道,以嫉妒為名的毒蟲已布滿我體內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滴血液。
隨便寫,隨便看,別追求邏輯,也不要勉強自己。
第2章
毀掉我整個人生的罪魁禍首
一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我就與文殊蘭撞了個滿懷。
他也不知在門前站了多久,看見我,就將手掌貼上我額頭,表情擔憂:“一粟哥,你還頭暈嗎?是不是路上累著了,需要我拿些治頭疼的藥來嗎?”
大驚小怪。且不論我頭疼是裝的,就算真頭疼又如何,忍一忍不就過去了?
“不用了。”我對他微笑,“要到飯點了,我們先出去吧。”
文殊蘭卻道:“還不急�!�
他的手從我額頭上移開,轉而與我十指相扣,扯著我往書桌旁走去,動作頗為強硬。
“蘭蘭?”我笑容凝住,皺起眉,有些搞不清文殊蘭此刻的想法。
他沒應聲,在書桌前站定,拉出椅子率先入座,又扣住我腰身,微微使力,迫使我坐在他腿上,隨后并起食指和中指,給我按摩起太陽穴。
我眉頭皺得更緊,幾乎快能夾死蚊子。
距離……實在太近了,簡直比剛才還要近。
我整個人以依附的姿態(tài)被他攬進懷里,夏天穿的衣料單薄,什么都阻隔不住。他劇烈的心跳連同炙熱的體溫,幾近毫無保留地悉數(shù)傳達給我。
“一粟哥,這樣的力度可以嗎?”他甚至還嫌不夠,要將下巴擱在我肩頭,輕聲地詢問著。
“……夠了。”我渾身起雞皮疙瘩,“蘭蘭,真的夠了。等下要是被爸媽看到,恐怕不太合適�!�
“就知道哥會這樣說。我特意留心過時間,現(xiàn)在離飯點還有十分鐘�!蔽氖馓m頗為自得,揚起聲線,端著撒嬌的情態(tài),“再讓我跟哥單獨待會,好不好?”
話已至此,我不得拒絕,只能干笑:“蘭蘭……還真懂事。”
明明也就過去兩年,他怎么就從當時那個“連拉手都會臉紅半天的靦腆少年”變成現(xiàn)在這個“滿腦子只裝有黃色廢料的垃圾”?
十分鐘過去,我?guī)缀跏瞧c從他腿上跳起來,逃也似的出了房。等走到餐桌前,文殊蘭按住我的肩叫我先坐下,自己則去廚房幫著蔣瑤打下手,端碗擺筷,置菜進盤。
論起拍馬屁,我確實比不過他。
也難怪他頂著個養(yǎng)子身份,最后在家里卻混的比我這個所謂的親兒子跟爸媽還要親。
我盯著攤開的素色桌布,端放在腿上的手慢慢緊握成拳。
蔣瑤盛出米飯遞給我,見方非池還翹著二郎腿坐在客廳看電視,沒好氣地叉起腰,猛吆喝了一嗓子。
方非池沒變,還是跟以前一樣的好脾氣,也不回嘴,關掉電視,慢悠悠地從客廳晃過來,倚著蔣瑤坐下。
文殊蘭還在廚房忙碌。
我與蔣瑤和方非池面面相覷片刻,覺出些無話可說的尷尬來,便隨便找個借口開溜:“爸媽,你們先吃著,我去幫幫蘭蘭。”
文殊蘭聽見腳步聲,抬眼笑道:“一粟哥�!�
“在忙什么,怎么還不去吃飯?”我走到他身邊,垂眼看去,他正拿著木杵,一下下地將蒸熟的南瓜碾壓成泥。
“柿餅最近到了掉毛期,我怕它舔完毛之后在家里亂吐�!�
南瓜泥被他放進篩網(wǎng)。過濾掉多余水分后,他把處理完畢的南瓜泥和撕成條的雞胸肉攪拌在一起,繼續(xù)道,“南瓜能幫助消化胃里面的毛球�!�
我點點頭,這才記起家里確實還有只貓的存在。
柿餅的品種是英短銀漸層,賣相尚佳,價格昂貴。在我十六歲生日那年,它從貓舍被接出,正式成為我們家里的一員,迄今已有六年之久。
“一粟哥�!�
我游移的思緒被拉回,看向文殊蘭。
他拿著給柿餅準備好的晚餐,期冀地望著我:“我去喂貓。哥先去吃飯還是……和我一起?”
我確實不想獨自面對蔣瑤和方非池,索性應下文殊蘭的邀約,跟著他走去客廳。
拐角處放著的貓窩還是之前在寵物店買的綠色卡通鯊魚,兩側安著半瞇半睜的豆豆眼,又蠢又丑。
約莫是聞見香氣,綠色鯊魚張開嘴,柿餅從里面探出腦袋。
左右張望一陣后,它眼神鎖定文殊蘭手上的瓷碗,立時邁開碎步跑過來,用貓爪扒拉著文殊蘭褲腿,呼嚕聲不斷。
文殊蘭蹲下身,將瓷碗里的食物倒進貓盆。
看著柿餅埋頭拱食的樣子,他輕笑起來,揉了揉柿餅的腦袋,語氣溫柔:“慢點吃,不跟你搶�!�
說完,又抬眼看我:“哥好久沒見柿餅,要不要來摸一下?我昨天剛給它洗了澡,現(xiàn)在很香的,毛也很軟,很好摸�!�
不要。
貓有什么好摸的?何況等下就要吃飯了,摸了貓還要再洗一次手,麻煩得要死。
雖這么想,我最終還是勉為其難地彎下腰,手掌沿著貓頭輕撫至貓身,在胸椎處的位置停住,指腹不住摩挲著唯有這一塊硬幣大小的地方,可以直接觸碰到光滑表皮。
記得獸醫(yī)那時還說過,這里不會再長出任何毛發(fā)。
我尚在出神,文殊蘭已握住我手:“都已經(jīng)過去了。柿餅現(xiàn)在健康狀況良好,不出意外的話,它可以陪哥很多年……”
說著,他放輕聲音,以只有我們二人能聽到的音量在我耳邊道:“我也會一直陪在哥身邊�!�
不會有這個機會的。我心想,你是毀掉我整個人生的罪魁禍首。所以在那天到來之前,我一定會先毫不猶豫地踹掉你。
身后傳來蔣瑤不耐煩的催促聲。我順勢抽回手,微笑道:“蘭蘭,先去洗手吧,該吃飯了。”
最令我沒想到的是,就連洗個手,文殊蘭也不老實。廚房里分明有空位,他偏要跟著我進客廳的衛(wèi)生間。
擠出洗手液,將我的雙手圈進他手掌里搓揉泡沫,再一并用清水潔凈。
這膩歪的勁頭,就好像無時無刻都不想和我分開。
念在家里隔音效果不算好,我只能忍氣吞聲,任他占盡便宜。
坐回餐桌,我掃了眼菜色。
菌菇豆腐鮮蝦蛋湯,西蘭花龍利魚,蒜香黑椒雞胸肉和蘆筍炒蝦仁。
果然又是這些……所謂的減脂健康餐。
我伸筷夾了根蘆筍,埋頭扒飯,聽到蔣瑤在我耳邊念叨:“知道一粟喜歡吃蘆筍,媽今天去逛市場,就特意多買了一些回來。你在蓮城那邊住宿舍,沒地下廚,天天除了吃食堂就是點外賣,肯定沒家里吃的好。來來來,一粟啊,今天要多吃點,吃飽點�!�
嘴里的蘆筍忽然如嚼蠟一般無味。我胃里直犯惡心,拿起手邊的杯子,狠灌了三口涼水,才勉強將食物殘渣咽下。
蔣瑤果然不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歡吃蘆筍。她果然不知道,這一桌菜里,沒有一樣是我喜歡的菜色。
……不。
其實她知道,她只是不在意。
因為這一桌菜里,本來就沒有一樣是為我而做的。
說起來,這事還得追溯回小學。
八歲那年,我突發(fā)奇想要去學探戈。畢竟是小孩子嘛,培養(yǎng)個興趣愛好自然不是壞事。方非池秉著不能顧此失彼的理念,就將我和文殊蘭一起送進少年宮。
結果,我因為四肢不協(xié)調被教舞的老師委婉勸退,隨行的文殊蘭卻被大加贊賞,說是根跳舞的好苗子。
確實也如那老師所說,文殊蘭之后的舞蹈考級分外順利,還報名參加過無數(shù)比賽,大大小小的獎項拿到手軟。
方非池和蔣瑤見狀,拍手一合計,打算讓文殊蘭走藝考的路線。而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舞蹈生,必須要進行嚴格的體重管理。
從此,我們家一日三餐的食譜,皆以文殊蘭為首先。
也并非沒有抗議過。
但當我知道抗議無用后,就再也沒有在這方面費過無謂的心思。
凡事都講究效率二字。既然結果注定是失敗,那么省略無用的過程才是最優(yōu)解。
我埋頭深呼吸兩次,再抬臉時,又是無懈可擊的笑容:“蘆筍很好吃,謝謝媽的關心。”
這頓飯吃的我如坐針氈、食不知味。
蔣瑤心眼大,嗓門也大。
吃飯的時候從來不講究‘食不言’這條約定俗成的餐桌禮儀,每次開口,聲音都像驚雷一樣炸在我耳邊,直把我本就一團亂的心情攪的更糟。
其實她并沒有什么能與我交談的話題,因為她與方非池一樣,都極少參與我的生活。
而我與她之間的維系,拋去血緣這一條,或許也只剩下文殊蘭這個外人了。
所以,一頓飯下來,她都在變著法子的跟我夸文殊蘭,語氣很是驕傲。
“……哎喲,說到這個,前幾天你姨給我打電話,說在手機的什么軟件上看到了我們家殊蘭跳舞的視頻呀。一粟啊,那個視頻你看沒看過?”
我很想把筷子一摔,桌子一掀,冷聲質問她這些關我屁事?但我最終還是什么都沒做,只是淡淡道:“看過了�!�
確實看過了。
第十九屆鯉城體育舞蹈公開賽,由鯉城體育總會主辦,規(guī)模不算小,據(jù)說有俄羅斯、日本、意大利等數(shù)十個國家和地區(qū)的選手參賽。
那場公開賽全網(wǎng)直播,現(xiàn)在回過頭搜索,估計還能搜到錄播回放。
坦白說,我對文殊蘭的一切事情都沒有任何興趣,包括他的比賽。
直到他告訴我,這場公開賽中,他的參賽曲目是Piazzol的《Liber
tango》,才令我心生動搖。
這首鋼琴曲,確實對我有著非凡的意義。
比賽我并沒有完整看到結尾。音樂伴奏一停,我就將正在進行直播的網(wǎng)站關掉,因此沒有第一時間得知文殊蘭的名次。
等到晚上他彈給我視頻電話,我才知道他并沒有在公開賽中取得最高分的好成績。
文殊蘭這一路走來順風順水,幾乎沒遭受過挫折。
他大概無法接受失敗,還對著我找借口,說什么,如果今天的舞伴是一粟哥,我一定能奪冠,諸如此類話語。
我柔聲安慰著他,心里一會氣他明知我四肢不協(xié)調還要拿跳舞這事來膈應我,一會又暗爽向來無往不利的他竟也會在我面前露出近乎于失落的神色。
真是冰火兩重天。
誰能知道,文殊蘭雖輸?shù)舯荣�,可他跳舞的視頻片段卻流傳到各個網(wǎng)絡平臺以及社交軟件,出乎意料地小火了一把。
這喪家犬,大概是出門踩到狗屎,走了該死的狗屎運吧。
我自虐般地刷著那些贊美他外貌和舞姿的評論,為免被妒火沖昏頭腦,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來獲得微妙的平衡感。
“一粟啊,殊蘭他……”
蔣瑤談興正濃,卻被文殊蘭夾了筷雞胸肉進碗給截住話頭。他笑眼彎彎,語氣也甜得很:“瑤媽,今日哥才是主角,還是別一直說我的事啦�!�
隱約覺察到餐桌氛圍又有凝固的跡象,恰在這時,救命鈴聲尖銳地響了起來。
我立馬起身,趿拉著拖鞋,自告奮勇地去迎接客人。
“不好意思,久等了�!�
推開門,我臉上堆起習慣性的假笑。然而等看清來者面容后,接下來要說的“晚好”二字被我生生咽下喉。
心臟劇烈跳動起來,比鼓點還要沉重。
沉默半晌,我才堪堪定神,故作鎮(zhèn)定地頷首:“江……江學長�!�
江秋曇身穿運動裝束,單手插在褲兜,頭上一頂黑色徽標棒球帽,柔順長發(fā)束成高馬尾,從帽后的尾扣中穿出。
樓道的自動感應燈亮起,柔和的橘色光線灑落,勾勒出他挺拔修長的身形。
聞聲,他拿來按門鈴的那只手收回,稍抬起帽檐,露出那雙比貓還慵懶的眼,冷淡地注視著我。
“方一粟�!�
第3章
你的江學長
時隔五年,竟還有機會能再聽見江秋曇喚我姓名。饒是存了幾分與昔日深厚情誼漸行漸遠的悵然,我此刻心情也難免激動起來。
“江學長……”我雙手不自覺交疊在身后,指節(jié)纏絞在一處這是我緊張時常做的動作,“你是看到我發(fā)的微信,知道我今天回來,所以特意來見我的嗎?”
即便知道是癡心妄想,問出來也不過自取其辱。
可我仍想這樣問他。
“方一粟。”江秋曇又喚了一遍我的名字,神色沒什么波瀾,“你倒是沒變。”
我知道他的潛臺詞是什么。
你倒是沒變,還是喜歡癡心妄想。
我在心里暗自嘆息,默默想著,其實他也沒變,話仍喜歡說一半藏一半。
這倒令我想起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