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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顧茫的顱內(nèi)驟然裂痛!

    啊

    他就是它,它亦是他。

    他本想阻止它的重現(xiàn)的,但這一刻,顧茫能夠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可以移山填海毀天滅地的狂流魔力涌遍了它的肌骨百骸。

    它在烈焰的殼里,即將

    浴火。

    重生�。�!

    躲開�。。¢_水結(jié)界�。�!

    墨熄,吞天�。�!

    顧茫的厲聲喝喊讓那些全身緊繃的修士們清醒過來,他們也以意識到了大劫將至,紛紛撐開水系結(jié)界相阻。于此同時,地動山搖,數(shù)以萬計的碎片與火浪像厲鬼嘶吼涌向黃天大地,噴薄著爆濺著!紛紛重砸到了他們打開的防御結(jié)界上。

    一人之力又怎能敵得過以千百萬怨靈鑄就的血魔獸?隨著魔獸重生,烈火不熄反漲,大有蕩盡天地之氣,修士們漸漸地?fù)尾蛔�,有的靈力低微的,撐開的水結(jié)界已經(jīng)被烈火壓過,瞬間將他們吞沒裹卷,卷到了血魔重生的靈力漩渦里。

    墨熄咬牙,灌注了周身全部的力量,再一次怒喝道:吞天!召來!��!

    血與火之中,巨鯨終于騰躍出世,藍色的光輝瞬間普照了整一片火海,將重華的修士和那些無處可逃的人祭護在其中。人們隔著吞天巨鯨的藍光,臉上帶著焦灼的傷痕,含著恐懼、不甘、絕望

    看著火焰之中,血魔獸煉浴出銀白色的皮毛,顯現(xiàn)出足有一座宮殿那么大的尖爪,幽藍色的眼瞳。

    嗚嗷��!

    地裂天崩中,那傳聞中的惡魔之獸躍火而出,它高得幾可遮天,令人站在地面揚起脖頸也難以瞧清它的全貌。它引頸而嘯,而在它的頭頂上,燎國國師抱琴而立,衣擺飄揚,正冷冷地俯瞰著即將盡數(shù)臣服于他的人間。

    而在它的顱頂上,一個白衣金邊的男子飄然而落,足尖點著,穩(wěn)穩(wěn)而立。

    正是在幕后操縱著一場魔獸重生的燎國國師!

    凈塵,去吧。

    隨著國師的一聲令下,血魔獸凈塵長嘯著騰空,裹挾著未熄的烈火,朝著重華的帝都結(jié)界飛去

    它來了!

    結(jié)陣!快結(jié)陣!

    駐守在重華鳧水河岸邊的御守修士們大叫著,他們擊射出無數(shù)法咒光芒,涌聚在帝都結(jié)界上,而與此同時凈塵已如山岳入海的力道猛地向結(jié)界一撞。只聽得轟地一聲,第一次撞擊后,帝都結(jié)界就已然裂開了一道狹長的豁口。

    上古惡獸的力量終究還是太強了。

    哪怕御守修士們傾盡全力再行修補,恐怕也支撐不了三次撞擊。

    慕容憐與墨熄有心回去策應(yīng),然而這時國師卻自凈塵頂門上御風(fēng)而落。他手中琴聲動,九目琴的七只眼睛紛紛睜開。除了方才被擊潰的顧茫,還有在琴梢的最后一只眼睛外,其余琴目里俱騰躍出原主的幻影。

    那些被國師煉于琴內(nèi)的,除了早已見識過的玄武重甲,梨春國輕功大宗師之外,還有其余妖物異獸,修士邪祟。而此時這七道虛光代表著七種在某方面至為卓絕的力量,阻擋在了他們意欲策援的路上。

    慕容憐陰沉道:你究竟是個什么東西!蠅營狗茍的,打架要靠別人,出門還戴面具太丑了見不得人?!

    國師不以為意,他袍袖飄飛,站在七道幻影之后,淡笑道:面具嗎?我只是戴習(xí)慣了而已,并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而且我也不會一直戴著,等重華城破,我入都城之際,自然會摘下來。

    他頓了一下,笑容愈甜:望舒君只要祈愿你能活到那時候就好。

    說著手一揮,那七道光芒利劍一般向墨熄與慕容憐襲去。

    那邊廂,雖然顧茫已經(jīng)趕到了帝都結(jié)界旁,但血魔獸已經(jīng)獠牙猙獰地撞擊了結(jié)界第三次,在眾人一片驚呼大叫聲中,結(jié)界炸碎作無數(shù)光點,冰雹般落向地面。而血魔獸抖擻皮毛,一躍撞破最后一點岌岌可危的禁制,吞風(fēng)咽云般騰空而起,倏然飛向王都。

    鳧水河邊的修士們沒有想到破界竟是如此迅速,一時呆立當(dāng)場,誰也不知如何是好。

    率領(lǐng)著竹武士甲兵與異獸族群的岳辰晴是他們中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他忙道:還愣著做什么!等著它把整個王城毀掉嗎!快去攔住它!

    眾修們激靈回神過來,正欲追擊,卻見得顧茫御劍回來,大聲喊道:都別追了!

    顧帥

    這一會兒是追不上它的。

    可它已經(jīng)往王城方向飛去了!它摧毀帝都結(jié)界都只是瞬間,何況一座城池

    顧茫卻道:它不會立刻這么做。

    !?

    顧茫道:血魔獸剛剛重生,力量看來雖強,但那是與凡人相比。它自己此時尚且體弱,而帝都前些日子因為慕容辰之變,到處都是魔氣蔓散。這些魔氣對于我們而言是催命符,但是對血魔獸而言卻是不可多得的甘露。在把城內(nèi)魔氣吸啜完之前,它是不會毀城的。

    果不其然,只是說話這當(dāng)口,血魔獸已然飛至了重華王都上空。但就像顧茫說的那樣,它并沒有立刻展開攻擊,而是在空中盤桓幾圈,最后轟然落到了重華城郊的一座山邊,張開血盆大口,開始源源不斷地將魔氣吸入自己體內(nèi)。

    ===第173章===

    眾人看著悚然可怖,顧茫卻冷笑一聲:倒也好,讓你替我們中了魔毒的百姓解憂。

    說完回頭對兵卒們道:它在吸煉魔氣的時候,守備最是虛弱看準(zhǔn)了,此獸胸口下方七尺,是它的死穴。

    又對岳辰晴道:岳辰晴,你過來。

    岳辰晴不明所以地去了。

    顧茫整頓了一下的他微亂的袍甲,抬起湛藍的眼睛,說道:我請你,立刻率一半守軍,奔赴戰(zhàn)魂山。

    岳辰晴微怔,不解道:去戰(zhàn)魂山做什么?

    顧茫略有停頓,而后道:燎國兵策有載,戰(zhàn)魂山歷代重華先君石像乃是一個結(jié)界局,七尊像下面鎮(zhèn)守著重華建國之帥的武器。

    岳辰晴驚道:什么?!竟有此事,為何重華國自己反而不知

    因為那個建國之帥不是別人,他正是因奪權(quán)敗北而被下放為奴的初代國主的兄弟花破暗的先祖。

    �。�

    顧茫一邊遙看著血魔獸吞噬魔氣,一邊道:當(dāng)年此人失勢之后,初代君王將他的行跡功勛一一抹去,而他所擁有的那把半是神武半是魔武的特殊武器,也被封印在了戰(zhàn)魂山巔,以石像鎮(zhèn)守。

    但由于封印結(jié)界需要每過百年加固一次,而這個秘密又不能公之于眾,所以初君就立了一個規(guī)矩每一位君王卸任,無論是否賢德,都要以鎮(zhèn)靈石立一座雕像,矗在戰(zhàn)魂山峰上。

    岳辰晴喃喃道:一位君王就算壽終正寢,前后也不過百年,這樣一來,確實是以立像為由,加固了結(jié)界

    是。不過即使如此,因為武器威力強悍好斗,數(shù)百年煞氣不散,雖然一直加固,但到了夜間陰氣重時,戰(zhàn)魂山也依然能聽到戰(zhàn)鼓廝殺,行軍之聲。那就是那把武器發(fā)出來的鳴嘯。

    岳辰晴問:那是什么武器?

    傳聞中是一把長弓,由千年前一位劍師,以神魔之力并鑄。

    顧茫說著,又對岳辰晴道:你記好我下面的話。根據(jù)燎國秘聞推測,你只要帶著一半的守軍,將山頂?shù)乃惺翊蚱�,以百人掌心血祭,神魔弓便會破封而出。屆時你便合眾人之力,凝鑄成一支靈力箭,在血魔獸把城內(nèi)魔氣全部吸入之時,將它擊殺。

    那你呢?

    我會在血魔獸身后率另一半守軍施法,將它定身牽制。因為只有在那個時候,血魔獸承接了太多魔氣,不能一時消化,才會最為虛弱。一旦錯過,它便會變得愈發(fā)強悍,所向披靡。

    顧茫盯著岳辰晴,說道:記住,胸口正下方七尺的位置是它的死穴。你只有一次機會。

    第189章

    我之道

    血魔獸吸納全城魔氣,

    大約需要小半個時辰。這一期間它周遭籠罩著魔氣屏障,沒有任何人可以接近于它。

    岳辰晴領(lǐng)了一半守軍先往戰(zhàn)魂山去了,

    顧茫則領(lǐng)著剩下一半的修士,

    鎮(zhèn)守在浪濤滾滾的鳧水河邊。

    這個時候,

    天已快亮,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方,長空泛起了魚肚白。顧�;仡^看向遠(yuǎn)處正在和國師交戰(zhàn)的慕容憐與墨熄,似乎是想去與他們說些什么,又似乎只是就這樣眷戀了看了他們一眼。

    該說的都已說了,冤仇已解,誤會已消。

    唯獨余生不可得。

    但人生又豈有這么多的圓滿。

    顧茫最終沒有再留戀什么,而或許是因為他早已在自己的謀劃中預(yù)演了許多遍這樣的別離。

    別人只以為他去牽制血魔獸,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去做什么。

    他召來金翅飄雪馬,

    束正了英烈佩,兜鍪鮮紅,帛帶藍金,

    他縱馬飛起,領(lǐng)著他的袍澤們,

    向血魔獸身后奔襲去。

    戰(zhàn)魂山方向隱約傳出動靜,

    仔細(xì)看,

    可見草木間重華軍士不斷接近山巔埋骨地的隊列身影。

    岳辰晴正在按他所說的去完成委派,

    而那也是顧茫自己生命的倒計時

    云霞初透,天光乍破,當(dāng)?shù)谝豢|金輝撕裂黑暗,

    自夜幕深處流出時,血魔獸吸飽了重華城最后一縷魔氣。

    而于此同時,戰(zhàn)魂山巔轟隆巨響,七座高聳巍峨的先君像轟然坍圮,山林木石之間爆發(fā)出流光溢彩的金紅色,神魔之弓破土而出!

    顧茫知道,那是岳辰晴完成了他的囑托,成功將神魔弓召出來的動靜。

    是最后的對決了。

    他覺察到了決戰(zhàn)的腥甜,血魔獸自然也聞嗅到了危險,它嘶吼著,咀咽著入喉的魔息,吞吐著濃重的魔氣,原地頓足一番,最后騰空而起,齜牙咧嘴威風(fēng)棣棣地朝著戰(zhàn)魂山飛去。

    戰(zhàn)魂山巔,萬士之箭凝光待發(fā),在岳辰晴的指揮下直指血魔獸的要害處。

    可血魔獸飛得實在太快了,胸口下七尺根本無法瞄準(zhǔn)。岳辰晴微微色變,眼看它越飛越近,不由得喉結(jié)滾動吞咽,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立刻放箭。

    就在這時,顧茫拔刀,映日高照,厲聲下令道:結(jié)咒!

    他在此時馭著金翅飄雪馬,騰在滾滾東流的鳧水大河之上,對身后的百萬雄獅厲聲喝令,那聲音被擴音術(shù)傳遞著,穿過戰(zhàn)火硝煙,傳遍了荒然原野。

    縛身!

    是�。�

    隨著他的令下,修士們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回應(yīng)。緊接著,他們每個人的掌心中都迸射出一道道金色的靈流鎖鏈,那些纖細(xì)的鎖鏈匯聚成了氣勢如虹光焰逼人的天羅地網(wǎng),從血魔獸的身后飛去,緊緊縛在了它遒勁粗壯的四肢脖頸上。

    血魔獸被激怒了,發(fā)出了更渾沉的喝吼,它齜牙咧嘴,怒不可遏地掙扎著,一動之下便是千萬根金鎖斷裂。

    再縛�。�

    又是無數(shù)的金光漫射,再一次朝著血魔獸撲去。

    顧茫駐戰(zhàn)馬于云端,旭日開始東升,自黑暗的大深淵里破出,天上的霞光開始比地上的鮮血更潑張更鮮紅,顧茫英俊的側(cè)臉被初陽籠罩著,打上一層輝煌的光影。

    他在修士們第二次以法咒束縛之際,抬手結(jié)印,閉上了眼睛合眼一瞬,他驀地以血魔獸凈塵之眼,看到了戰(zhàn)魂山上嚴(yán)陣以備的岳辰晴,看到破敗的王都,看到啼哭的孩童,無助的老人,不曾后退的修士。

    在燎國的五年間,他不得不去傷害的這些人,此時他又去以血魔獸的雙目張看。

    他看到那些曾經(jīng)令他寤寐難安的絕望,令他愧疚不能平的恨意,但這一次,他終于再不用傷及他們了。

    他終于能保護他們。

    護著這世上的生、善、幼、新他以傷痕累累,滿身血污了,他愿意成為泥,只要他們能在他的血液上開出漂亮的花兒來。

    來吧。顧茫在心里默默道。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魂魄面前立起了另一個魂魄,屬于血魔獸凈塵的那個魂魄。看起來是那么猙獰又高大,俯仰通天。

    可是他并不覺得有絲毫畏懼與不可戰(zhàn)勝。

    他走向它。

    來吧,你就是我,我也是你。

    他在這一片閉目所見的神識幻境里向血魔獸張開臂膀,就像記憶里,沉棠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

    都結(jié)束了。

    血魔獸因顧茫的思想干擾感到痛苦,它被牢牢綁縛,咆哮著卻一時掙脫不能。

    戰(zhàn)魂山上,岳辰晴看到了這唯一的一次機會。

    他自然不知道血魔獸的死亡會讓顧茫受到怎樣的傷害,他立刻抬手,依照顧茫之前對他下的命令,說道:放箭!

    嗖的一聲,驚羽飛襲。

    萬靈箭射中血魔獸要害的時候,正值旭日徹底破云之際,炫目的金輝從黑魆魆的山岳之后普照大地,人間一片輝煌。

    清晨總該是恬靜且純潔的,甚至連惡獸痛苦的嘶吼,也在這莊嚴(yán)升起的晨曦中被沖淡,不似長夜里那般可怖。

    戰(zhàn)魂山巔上的人看著,鳧水河畔的人看著,重華城內(nèi)的百姓看著。

    仿佛被粘稠的膠漆所裹挾,巨獸動作遲緩,它在盛大的天光仰起頭,胸口下七尺之處,箭鏃深沒,鮮血順著皮毛洇染。

    它仰起頭,陡然撕心裂肺地大吼起來,四爪一下子掙脫了岸邊所有修士的束縛金鏈。

    不好!

    沒有用啊!它要狂暴啦!

    顧茫卻沒有吭聲,他坐在馬背上,懸于鳧水河端,他睜開眼睛,在越來越燦爛的光輝里看著那只可撼天地的魔獸。

    它憤怒地嗥叫著,站起來

    顧茫安靜地看著它,他能感覺到劇痛,就像是當(dāng)年他奉命入燎時被挖去靈力注入黑魔之力時那樣,瀕死的痛。

    可這一次,或許是因為他知道他的痛苦來源于這只魔獸,所以他并不覺得有任何的難過,反而感到快慰、安心、平靜

    只是仍有不舍與歉疚。

    他從很早以前,就選了一條荊棘路,沒有想過要回頭。這也是他之前從不敢輕易許諾以墨熄任何未來的原因之一,他一直以來都覺得這對墨熄而言太不公平,沒有誰應(yīng)該和一個隨時做好了犧牲準(zhǔn)備的人在一起。

    在顧茫的心里,世上的繁花和他的小師弟一樣重要。

    只是到頭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究還是不能兩全。

    顧茫側(cè)過臉,去看遠(yuǎn)處與國師交戰(zhàn)的慕容憐與墨熄,他仔細(xì)回想了自己最后一次和墨熄對話說的是什么,但卻想不太起來了。

    他好像存心有想以一個最溫柔的句子收場,可是看到墨熄的臉,就忍不住再多說一句,又說一句,說的還都是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瑣碎事情。

    其實誰又會真的喜歡當(dāng)個英雄,當(dāng)個密探呢?誰都希望能有一處安居,三五好友,一個愛人,一起為書卷里的風(fēng)花雪月而笑,為明日又將落雨不能曬衣裳了而憂,操心的都是東市的菜價又漲了,新買的米面不如頭先好吃。

    但當(dāng)時運找上門來時,總要有人走的。

    誰都不想離開,但總要有人去做些什么因為他嘗過了求不得的苦,明白愛別離的痛,才溫柔地不愿讓他人再去體會。

    只是從前動了凡心,有了牽掛,棋差一步,終究負(fù)了畢生所愛。

    墨熄。顧茫默默地,對遙遠(yuǎn)處的墨熄輕聲地念著。

    他柔軟的唇舌似乎想再說些什么,但是他不知當(dāng)再說什么,他與墨熄相識這么多年,歷經(jīng)這么多事,說過這么多話,許多事情他們心里都已明白。于是顧茫最后只是又默默念了幾遍墨熄的名字,直到聽見身邊的修士欣喜若狂地大喊著:快看!

    快看�。�!血魔獸它、它不行了!

    顧茫轉(zhuǎn)過頭,他笑起來。

    我?guī)銈兓丶遥叶赡銈兩习�,不是因為這片土地有多好,而是因為我一直深信好的總會取代壞的,嶄新的總會取代陳舊的,就好像黑夜總歸會過去,黎明早晚會到來。這世上總歸有太多種子與希望。

    我希望它們都能開出花兒來。哪怕只是一朵小小的微不足道的。

    血魔獸掙扎著,最后轟然倒下它的生命在流逝,在化作點點的光輝,朝著清晨如洗的天幕飛去。

    人群死寂,而后歡呼先是從戰(zhàn)魂山那些年輕人更多的地方爆發(fā)出來。顧茫聽著很想大笑,他知道年輕的生命總是飽含著更多的張力與希望的。能夠比像他這樣老朽的內(nèi)心更早發(fā)現(xiàn)勝利,發(fā)現(xiàn)快樂。

    他也年輕過,從前和陸展星,和墨熄,和他的兄弟們策馬在離離草原上。

    那時候的清風(fēng),像是能滌盡一輩子的塵埃,拂于面龐。

    后來,他把他的兄弟們都丟在了鳳鳴山,他親眼看著陸展星人頭落地,他親手把匕首沒入墨熄的心腔里。他從殺了第一個無辜之人開始,就已經(jīng)衰老了,重華的顧帥已經(jīng)老了,已經(jīng)死了。

    他其實一直以來,都掙扎得非常累。他早已破碎成灰,是信念讓他將自己勉強粘合起來的。

    這一次,這個已死之人,終于完成了他在第三十九次戰(zhàn)役中未竟的承諾

    我?guī)銈兓丶摇?br />
    顧茫在山呼海喚爆發(fā)而出的歡嚷聲中,輕輕喃喃出這幾個字。他像年輕時那樣笑了起來,他看著血魔獸倒下化作塵埃與光點,他看著滿山滿郊滿城的人在熱烈地大叫,歡鬧。他從那些人群里,看到了陸展星,看到了年少時的墨熄,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看到了鳳鳴山死去的所有人,那些沒有人記得,而他從不敢遺忘的不起眼的名字。

    十萬山河十萬血。

    今日我終帶君歸。

    我也終于可以回到你們中間了。

    顧茫閉上眼睛,從金翅飄雪馬的馬背上墜下去,藍金色的帛帶在他發(fā)間飄飛著,他慢慢放松下來,在那未止歇的歡呼聲中頹然落入滾滾鳧水大河里。

    真好。

    好像一生未敗,解甲凱旋。

    所有的苦難,都淡去了

    撲通一聲,洶涌的河流瞬間將之吞沒,他沉下去,耳邊是隆隆的水聲,他在水里張開透藍的雙眸,最后看一眼那逐漸遠(yuǎn)去的天光。

    就像少年時他們在塞外看過的星星,繁星夜空下,陸展星大笑著,兄弟們喝著酒,朔風(fēng)里彌漫著梨花白的醇香。而墨熄安靜地坐在篝火邊聽著他說江山如畫,看著他年少輕狂。

    那便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顧茫!�。�!

    在所有人都在為血魔獸的覆滅而狂喜的時候,在沒有人注意到顧茫的狀況的時候,陡地有一個聲音爆發(fā)著喊他。

    鳧水驚濤,修士們先是心驚轉(zhuǎn)向墨熄,而后才驀地發(fā)現(xiàn),在他們最快樂的時候,金翅飄雪馬上已經(jīng)沒有了顧茫的身影。

    人們這才驚道:顧帥!!

    怎么回事!

    顧帥怎么了!

    快去救他!快下去救他��!

    一片混亂中,國師趁此時機猛地?fù)崆贀魝诵哪畲髞y的墨熄,正欲再殺,卻被慕容憐格擋下。慕容憐心知此刻再與國師纏斗絕非上策,正欲與墨熄同去鳧水大河里將顧茫救上岸,卻聽得國師森然冷笑

    你們?你們能救得回他?

    慕容憐臉色發(fā)白:你什么意思!

    墨熄卻是一言不發(fā),他渾身都在顫抖,他不管不顧,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只眼眶通紅地赴那顧茫消失的洪流而去,慕容憐攔之不住,而那國師竟也沒有阻止,由著他直奔鳧水河畔。

    慕容憐扭頭對國師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呵,顧茫用的是當(dāng)初和沉棠相似的術(shù)法,將血魔獸擊潰又封印。國師低聲道,面罩后面的眼瞳泛著幽暗不定的光,沉棠殺了血魔獸,自己也就死了。顧茫今日也一樣。

    ===第174章===

    慕容憐大怒:你放屁!

    國師嗤笑:你若不信,便隨著羲和君一同去尋人吧順便說一句。

    他忽地抱琴后撤,立在一塊陡石之上,冷淡道:沉棠當(dāng)年之舉,令我攻城失敗。事過百年,我自然不會令此事重演。所以我在重淬血魔獸凈塵時,熔煉了一個新的法術(shù)

    慕容憐一怔之下,猛地反應(yīng)過來:你說什么?

    僅有的血色也在他臉上褪去。

    你當(dāng)年攻城?!

    國師淡笑道:嗯。

    慕容憐面色如紙:所以,你你是

    國師頗無所謂地摘下覆面,露出一張英俊深邃,但透著一股子邪氣的臉。慕容憐如遭雷歿,驀地后退數(shù)步。

    你你竟是!

    國師抬起頭,咧嘴笑了,露出白齒森森。

    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我也懶得再瞞什么了燎國前主花破暗,不錯。他笑道,就是在下。

    �。�!

    慕容憐喉嚨發(fā)干,一時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而這時忽聽得遠(yuǎn)處鳧水岸傳來修士們的驚呼:怎么回事!

    這是什么?!!

    他驀地回頭看去,見到血魔獸凈塵消失的地方,忽然出現(xiàn)了一片泡沫翻涌的血池,那血池像是有生命似的,竟還以緩慢的速度不斷向外延伸擴張著

    花破暗也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那血池一眼,歪頭笑道:怎么樣,我吸取了當(dāng)年沉棠殉國之事,重新加入了新的法術(shù)血魔獸一旦被擊殺,其鮮血便會化作一個不住擴張的血池,除非我下令,否則它就會源源不斷地擴下去,將山川城郭,死人活人,全部都吞進池子里如若你們不投降,我不介意重華成為一片血海。

    他舔了舔嘴唇,聲音輕下來,幽森道:反正,時過百年,萬事皆變。我在重華也并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東西。

    他說著,隨意將面罩?jǐn)S落在地。

    留你一條命,回去和重華的人說�;ㄆ瓢档溃赝虥]重華城只需十日。給你們十天時間,降,或者死。你們自己選清楚。

    說罷衣袖一拂,輕功掠地,飄飄蕩蕩如紙鳶一般,沒身在了燎國駐軍的烽火狼煙深處。

    第190章

    離之后

    正如花破暗所說的,

    血魔獸死后化作的血池在一點點地擴大,吞噬了河岸邊的草木,

    浸透了護城河的河水,

    慢慢地,

    城郭的邊沿也開始坍圮,磚瓦掉入血水之中,也消融成了鮮紅粘稠的漿液。

    這種侵蝕不再似兩軍對峙時那樣殺聲震天,勝負(fù)在須臾決出。

    它更像是草垛中游曳的毒蛇,一寸一寸地吐著信子,準(zhǔn)備吞噬掉眼前龐碩的獵物尸體

    這段時日里,重華與燎沒有交戰(zhàn)。兩邊隔著那滾滾熔流的血色之河,重華一片死寂,

    而燎國已漸狂歡。

    是夜。

    墨熄獨自登上城樓,

    在鴟吻崢嶸的角樓朱欄邊望著城外樓宇之下便是血池之水,隔著遼闊的紅河水面,能看到燎國的連營燈火通明,

    修士們圍爐而坐,篝火點單,

    全然是勝利在望的模樣。

    跟隨著他的羲和府管家李微攏袖垂首,

    靜候于角樓之下。

    有小修憂心忡忡地問道:李管家,

    羲和君都還好嗎

    李微一時默默,

    饒是金蓮之舌,竟也說不出什么話來。

    墨熄都還好嗎?

    他不清楚,誰都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

    顧茫犧牲之后,

    重華士卒們一度以為墨熄會失去理智,以為他會一蹶不振,以為他會自暴自棄,以為他會傷心欲絕。

    但他都沒有。

    眾修在血魔獸化作的血池邊反復(fù)施法,想盡了法子也無法捕撈到顧茫哪怕是顧茫的尸體。

    最后反倒是墨熄對他們說,別找了,回去歇息吧。仗還沒打完。

    他和顧茫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命,他們見過太多人在戰(zhàn)火中生離死別,昨天還一起飲酒的兄弟,或許第二日就成了了無生氣的殘軀。

    他們甚至來不及悲傷,來不及吞咽這個事實,來不及消化一個人的生死。一切都是匆匆忙忙的,責(zé)任會逼著將領(lǐng)去清醒。

    因為,仗還沒有打完。

    兵卒若是悲傷失去控制,付出的或許是自己的性命。而主帥若是悲傷失去控制,會連帶著多少人一齊送命。

    墨熄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權(quán)利。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瞭望血池與燎軍時,兀自憑欄,在他愛人犧牲的血池邊多站上那么一會兒。

    只是那么一會兒。

    小修士忍不住又低聲問:羲和君不會難過嗎?

    這一次李微倒是很快能作答了,他說:他又不是頑石之心,如何不會難過。

    說罷李微在心中暗嘆一口氣,向星空下墨熄孑然孤寂的身影望去。

    在顧茫剛剛沉于血池的那一日晚,是墨熄親自下令讓修士們回城休整,不用再作無意義的捕救。

    多少有些人在心驚于墨熄的冷血與冷靜。

    唯有李微清楚,那天晚上墨熄回去,在羲和府那間顧茫住過的屋子里,褪去了所有的身份與責(zé)任之后,到底是什么樣子。

    李微原本是去收拾這間再也不會有主人的房間的,但他還沒推門,就看到墨熄坐在小桌前的背影,桌上是顧茫曾經(jīng)寫過的書信,留過的片言。墨熄就在那一豆枯燈里一頁一頁地看著,顧茫平日里記下的都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字句間極少埋怨什么不好。

    墨熄就浸在那顧茫編織的美好過往里,飯兜趴在他腳邊嗚嗚地叫喚著,似乎在追問著他顧茫的去向,似乎在問他,為什么今夜顧茫沒有回來

    幾許后,墨熄垂下頭,那屋子里終于傳來低低的哽咽,壓抑著,像他此刻也壓抑著自己肩膀的顫抖�?墒窃趺磯旱米∧兀呀�(jīng)苦撐了那么久,他整個人都已只剩下悲傷,苦痛,還有責(zé)任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沒有了。

    這些年,他歷經(jīng)了虛假的背叛,真正的錯失,離別的痛楚,每一次他都告訴自己,再熬一熬,再熬一熬,或許一切就能過去。

    甚至幾天前,他看到站在校場獵獵軍旗下神采飛揚的顧茫,他以為,一切苦難終于到了盡頭,以為此戰(zhàn)之后就能熬來他的長相守。

    可是留給他的,最終只有這一方空寂的小屋。

    屋子的主人已經(jīng)離去了,就好像客居于此,甚至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

    原來他經(jīng)受了這么多苦難,最終熬來的,不是長相守,而是久別離。

    墨熄將那一沓柔軟的書頁捧起來,貼在胸口,靠近心臟搏動的位置。好像寫字的人還殘有溫度在紙頁上。

    他再也忍不住,嘶啞地,軟弱地,低低地喚一聲:顧茫

    顧茫。

    此一聲后,再也說不出更多的句子。

    他不是帝國的砥柱,不是墨帥。這一刻他只是一個與所愛之人永訣的無助之人,是被顧師兄留在血海里的小師弟。

    所有的同袍都離去了,那七萬的亡魂,那些曾經(jīng)與他們一樣年輕出入行伍的兄弟,如今顧茫也走了。

    最后只剩了他。在黎明破曉之前,只有他一個人了。

    無論恨也好,愛也好。

    他的顧茫哥哥,都再也不會回眸看他,沖他張揚地笑,或者茫然地惱。

    一聲沙啞的嗚咽像是瀕死的獸,痛苦地哀嚎著,撕碎了最后的自制。墨熄低著頭顱,哽咽著,哀慟著最后他像失去了一生伴侶的困獸,像末路孑然的雄獅,困頓著,絕望著,最后終于在這寂夜里,泣不成聲。

    人生這么長,山河這么廣,可只剩這一刻,只有這一片天地,是屬于他自己的。

    李微看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輕輕地,替他掩實了門

    墨熄從來不是無情的。

    李微知道,在整個重華,或許都不會有一個人,能夠真正地明白對墨熄而言,顧茫究竟是什么。不是光,不是火,不是希望,不是戀人,不是兄弟顧茫之于墨熄,或許比這些攏在一起都多得多。

    所以墨熄下令讓他們別再浪費力氣搜救了,那并不是一種放棄。而是因為墨熄比誰都清楚顧茫做的決定是什么。

    顧茫想要什么。

    以及,他還會不會回來。

    李微離開了這一深小院,他很敬仰他的主上,其實在君上還未他贈與墨熄的那一年起,他就覺得羲和君就是重華的脊梁。

    如今脊梁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彎折了,他很痛,很難再支持下去�?墒钦麄邦國的人都只能看到墨熄的強悍,卻忘了他也只是血肉之軀。他剛剛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人,但允許墨熄喘一口氣,允許他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去憑吊去思念去擁抱另一個人的氣息的地方,竟只有這一方小小的孤室。

    那就是他與他顧茫哥哥的家了。

    李微不忍心打擾,也不忍心再看這是墨熄與顧茫的道別,與羲和君,與顧帥,與尊與卑,與生與死,與其他的任何人,都沒有關(guān)系。

    他是羲和府的管家,最后也會替主上把這一重秘密守好。

    第四日,重華都城已被血池吞沒小半。那一小半的城民不得不退縮到城池靠后的位置,看著自己從前的家成了一片血海。

    所幸岳辰晴善行機甲術(shù),慕容楚衣留下的書錄當(dāng)中,又有一卷是講解如何盡快地建造避難屋舍的。他照著圖紙而行,倒也暫緩了這些人的容身難題。

    那是慕容楚衣的法術(shù)。

    岳辰晴想,如果四舅還活著,一定會做的比他周全得多。

    但是他的小舅舅已經(jīng)不在了。

    只有他,能把慕容楚衣的溫柔,在這動蕩的亂世里延續(xù)下去。

    四舅,我或許做的不夠好,但是他仰頭望著星空,已經(jīng)磨到起泡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卻依舊沒有放下他在調(diào)試的竹武士。

    但是,我會按你的心意去完成你要做的事情。

    我是岳辰晴,是你的外甥,岳家的家主,是你的繼承人。

    繁星一閃一閃地,照耀著這一片烽火狼煙的大地,也映在了岳辰晴隱約瀲著淚光的眼睛里。

    岳辰晴小聲地哽咽道: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嗎

    你曾經(jīng)一直在默默地保護我。

    現(xiàn)在換我了,舅舅。

    我來保護我們的家。

    如岳辰晴一樣,如今的重華,每個人都在為了保衛(wèi)著他們的家邦而戰(zhàn)。

    從前這個邦國確實是一盤散沙,但因為有顧茫,有慕容楚衣這樣的人先獻祭了鮮血,也因為此戰(zhàn)若敗他們再無退路,這人人心里都很清楚,所以這盤沙終于凝在了一起。

    變得堅實,變得堅強。

    血池在不斷蔓延,但是絕望之中的韌勁卻不消反漲。

    他們在尋找轉(zhuǎn)勝的出路。

    到了第五日。

    當(dāng)所有貴胄以及高階統(tǒng)領(lǐng)們在王宮軍機署鉆研如何才能遏制住血池的擴張時,忽有守備來報

    羲和君!望舒君!夢澤公主。守備依次向殿內(nèi)三位目前最是權(quán)重可靠之人行了禮,而后道,姜藥師回來了!正在殿外等候!

    姜拂黎進殿的時候,所有人都怔住了。

    其中以他的妻子蘇玉柔為最甚。蘇玉柔雖以白紗垂面,教人瞧不清紅顏,可是她看到姜拂黎的模樣時,捧著的杯盞竟失手滑落,驀地摔倒了地上,砸了個粉碎。

    拂黎,你

    姜拂黎一身青銀色相間的衣袍,那衣裳選料做工都堪稱極上乘,但依舊掩蓋不了他的風(fēng)塵仆仆,最令人吃驚的是他的眼睛。

    他那只原本就已經(jīng)夜盲的左眼,不知是受了怎樣的損害,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了。雪白的紗布斜纏過去,滲著鮮紅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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