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陸沉舟薄唇微抿，他知他年少氣盛，血?dú)夥絼�，也知他初入朝堂，一腔抱�?fù)。

    可人不是單憑一腔忠勇就能立足天地的，他就不想想，若他有事，薛老夫人怎么辦，沈矜怎么辦？

    薛懷悰何嘗沒想過這些，當(dāng)日在朝堂因見恩師落難，一時激憤挺身而出，也曾想過家中婦孺該當(dāng)如何。

    可他既是做了官，那他的身份，首要的便是臣子，其次才是他母親的兒子、他妻子的夫君。

    薛懷悰端坐在地，坦蕩而磊落：「侯爺今日來，應(yīng)當(dāng)不是來看下官的笑話，侯爺有話不妨直說罷�！�

    陸沉舟便將沈矜雪夜立在殿外欲要擊鼓為他鳴冤的事說了，又道：「她立誓要救你出去，總歸是對你上心的，你當(dāng)日不該那般沖動，累及她如此難為�！�

    薛懷悰想過沈矜得知消息后會為他奔走呼號，卻沒想過她居然敢去敲登聞鼓，這個傻姑娘，登聞鼓是那么好敲的嗎？

    三十廷杖啊，一杖下去就能血濺三尺，她是不要命了嗎？

    「娶妻如此，夫復(fù)何求，夫復(fù)何求！」

    薛懷悰家境落魄時不曾傷懷，仗義入獄后不曾傷懷，唯獨(dú)事涉沈矜，他禁不住紅了眼眶，垂目擰著腳下的稻草許久，才緩緩抬起頭來看向陸沉舟：「不知侯爺可否借給下官一份筆墨，下官想請侯爺為拙荊帶一封書信�！�

    陸沉舟來時只想著為沈矜和他捎句話，并未準(zhǔn)備紙筆，這會子也不知上哪里給他找去，便道：「你有話但說無妨，本侯必會一字不漏告訴尊夫人�！�

    薛懷悰搖一搖頭：「侯爺誤會，下官不是有話要帶給拙荊，而是要侯爺帶一封放妻書給她。」

    放妻書？

    陸沉舟猛地抬頭，直視著薛懷悰：「你意欲何為？」

    薛懷悰口中苦如黃連，卻還是道：「吾妻沈氏，自嫁我以來，恰似鴛鴦，雙飛并膝，兩德之美，恩愛極重。今我入獄，家中老母尚有族親贍養(yǎng)，吾妻沈氏韶華之齡，若因我之故耽誤青春，我心難安。故予放妻書一封，許吾妻沈氏再嫁良人，富貴得高，如魚得水，任自波游�！�

    24.

    一紙放妻書，輕若鴻毛，但陸沉舟揣在懷中，卻猶如揣了個千斤秤砣，重不可耐。

    他緩步走出臺獄，朝堂之外，大雪不知何時停住，遮蓋著那面登聞鼓依稀露出點(diǎn)陳舊的輪廓。雪地上沈矜早先站立過的地方，尚還留著淺淺的一雙腳印，他無聲無息蹲身下去，伸手輕輕在那腳印上拂了一拂，細(xì)軟的雪綿登時把那兩處凹印拂為平地，似是沈矜從未來過一般，了無痕跡。

    陸沉舟抿一抿唇，佛說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一念嗔心起，八萬障門開。

    他在燒掉那個香囊的時候，便欲燒去心中業(yè)障了。

    而今卻因一封放妻書，癡念又起，生生不息。

    他和沈矜，前世本該是一對恩愛夫妻，琴瑟相和，白頭到老，卻因誤會別生怨恨，一怒和離。

    重生之后，他原也有機(jī)會再次與她結(jié)緣，卻又因一念之差就此錯過。

    本以為她既嫁了人，自己身為御史中丞，無論如何也不能夠強(qiáng)奪他人之妻。

    竟想不到，薛懷悰竟會寫了放妻書給沈矜，他只需把放妻書交到沈矜手上，從今往后，沈矜仍是沈矜，再不會是薛夫人。

    他還有機(jī)會彌補(bǔ)過錯，還有機(jī)會讓一切恢復(fù)原樣，重新來過。

    陸沉舟默默揣緊了放妻書，沒有立即去薛家，卻讓車夫駕車趕回了定國公府。

    沈矜在家中一夜未眠，等了一宿也不曾等來薛懷悰半點(diǎn)消息，直到次日清晨，陸沉舟那邊才派了個貼身長隨，說是在此處說話多有不便，請她去天方樓長談。

    沈矜心憂薛懷悰，并未覺得有何不妥，于是收整一番，便依著陸沉舟所說，在傍晚時分趕到了天方樓。

    陸沉舟一早便使人把整個天方樓都訂了下來，沈矜到時，天方樓中空空蕩蕩，寂靜無聲，唯有二樓雅間半敞著門，現(xiàn)出一抹人影。

    她邁步上了樓，陸沉舟端居房中，靜靜看著她罩在昭君帽下的秀麗面龐一點(diǎn)一點(diǎn)映入眼簾。

    「沈矜來遲，讓侯爺久等了�！�

    沈矜褪下了昭君帽，眉間眼梢尚還露著匆忙赴約時急出的汗滴。

    陸沉舟看得心尖一動，其實(shí)他和沈矜前世里曾有過幾次肌膚之親。

    頭一回洞房花燭夜，因他惱她設(shè)計(jì)陷害，故而有意在床笫之間為難她，兩個人鬧騰了半夜，汗流了不少，卻未曾覺得歡愉。

    其后，便是沈矜入門一年多還未能有孕，老夫人催著抱孫子催得急，話里話外都在擠兌沈矜，讓她生不出來孩子就趁早讓位給別人。

    他也被老夫人催了幾回，無奈之下便到沈矜房中囫圇睡了兩覺，那是他繼新婚之夜后，頭一次這般與她親近。

    沈矜不似柳婉柔那般如嬌花弱柳，不堪一折。

    她艷若芙蕖，燦若朝霞，有點(diǎn)到為止的美，和珠圓玉潤的膚，觸手生溫，滑膩如脂。

    陸沉舟不過是連宿兩夜，便生出了一絲警覺，他太怕自己會沉溺在男女歡情中，從而中了沈矜的計(jì)，遂了她的心愿。

    故而兩夜之后，中間又有數(shù)月他不曾與沈矜親近，若不是那回瑯王事發(fā)，他轉(zhuǎn)投瑨王，應(yīng)酬之下酩酊大醉，進(jìn)了她的屋子，恐怕到他和沈矜和離，也不會再有什么親昵時刻。

    眼下他和她重新聚在一起，沒有柳婉柔，也沒有薛懷悰，那些本該埋藏在前世中的記憶，卻如潮水，裹挾著洶涌的心潮撲面而來，以致陸沉舟面對著沈矜，竟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還是沈矜遲疑地喚了他一聲「侯爺」，方將他從記憶中喚醒，抬手示意她在對面坐下。

    桌上的酒菜已經(jīng)上好，沈矜無心佳肴，才剛坐下，便急著去問薛懷悰的消息：「不知侯爺可曾見到懷悰，可曾將妾身的話告訴他了？懷悰他……他在獄中好嗎，有沒有什么話要侯爺帶給妾？」

    陸沉舟雖不耐煩聽她一口一個「薛懷悰」，但看在她與薛懷悰過往情分上，終究沒有多說什么，便從袖中將那封放妻書拿出來，推送到沈矜面前：

    「這是薛懷悰讓本侯帶出來給你的，他說此番入獄，是他甘愿為之，只是不知幾時能夠出來，恐誤你芳華，故此手寫放妻書一封給你。至于薛老夫人，他說自有族人照顧，叫你不必……沈矜！你做什么！」

    陸沉舟話說到一半，便見沈矜拿過放妻書，卻是看都不看一眼，就從中一撕幾半，細(xì)細(xì)碎碎撒了一地。

    他又氣又急，顧不得失禮，緊緊拉扯住沈矜的手腕，幾乎逼問到她臉上：「你莫不以為放妻書是本侯偽造而成？何故看都不看，便撕成碎片？」

    沈矜平靜地回望著他，眸中波光毫無起伏：「妾知這份放妻書定是懷悰親手書寫，正因如此，妾才不要！」

    「這是為何？薛懷悰他入了大獄，官家不追究還好，倘或追究起來，你可知你為他妻子，若要治罪，首當(dāng)其沖治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