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季堯個子躥得快,楊賀已經(jīng)要仰著臉來看他了。
季堯收回手,耷拉著,說:“還不如小時候呢,公公現(xiàn)在都不讓我親近了�!�
他還未開始長個的時候,瘦瘦小小的,像個小孩子,楊賀拿他當(dāng)個孩子看,就是他有時抱自己也能忍一忍。
現(xiàn)在不一樣了。
季堯往楊賀身前一站,就好像能將他整個人都嵌入胸懷,牢牢鎖進去,竟讓楊賀覺出幾分壓迫感。
楊賀說:“殿下又說孩子話了,人哪兒能不長大�!�
他想起什么,突然說:“殿下今年,十六了吧�!�
季堯還有些蔫蔫的,“嗯,公公年前不是才陪我慶了生辰�!�
他看見方才拋的花,還掉在地上,退了半步彎下腰撿了起來,攏在掌心里看�;ò牾r嫩,蕊兒也細,他將花舉了起來,玩兒似的,透過花簇里的縫隙,看見楊賀嘴唇薄紅,比手中的花還漂亮。
他又高興起來,一手搭在楊賀肩上,將花往人帽上簪,楊賀皺了皺眉,要退,卻被季堯握住了肩膀,少年聲音已帶了幾分清朗,悅耳又輕軟地說:“公公不要動嘛�!�
楊賀腦袋撞在季堯肩膀,有些不悅,剛想推開他,就聽季堯輕輕說:“昨天謝家的表哥來找我�!�
前兩年選秀有個謝家女當(dāng)選,皇帝喜她溫婉嫻靜,寵過一段時日,因誕下公主,封了嬪。謝家外臣想是憑借見她,才得以入宮。
楊賀動作一下子停住了。
上輩子,就是謝氏捧著季堯登上了帝位。自出了珍妃一事后,謝氏棄車保帥,同珍妃斷了關(guān)系,沒管他們的死活。這些年,謝家一直很低調(diào),左右逢源誰都不得罪。上輩子也是如此,楊賀才會沒在意謝家。
難道謝家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開始有所籌謀了么?
楊賀說:“謝家是殿下母族,和殿下有所來往,也屬應(yīng)當(dāng)�!�
季堯嘴角翹了翹,不以為然地說:“我母妃發(fā)瘋的時候不見他們,我在冷宮里這么多年也不見他們,現(xiàn)在又捧出一副痛心愛惜的模樣,也不嫌惡心。”
楊賀抬起眼睛看著季堯,辨別話中有幾分真,幾分假,“哦?他們說了什么�!�
季堯垂眼看楊賀,楊賀冠帽邊簪了團花,他本就面白唇紅,眼角上挑有幾分凌厲的傲氣,越發(fā)襯得陰柔艷麗。
季堯笑了起來,說:“他們說,我是先帝子嗣,身份貴重,不能一輩子待在冷宮里。”
“他們會安排好,讓陛下知道我,讓我走到人前去�!�
楊賀沒有說話,只聽季堯說:“公公,你說該怎么辦?”
楊賀看著季堯,道:“此事事關(guān)重大,殿下為何問我?”
季堯聲音低低的,像個任性的孩子,湊楊賀耳邊說:“公公說怎么好就怎么好,我不信他們,只信公公�!�
第14章
季堯總是這樣,好像這天底下他只信楊賀,楊賀要他怎樣他就怎樣,乖乖地當(dāng)他手中的提線木偶。
冷靜如楊賀,這樣的話聽多了,有時也會忍不住恍了神,以為季堯只是個孤苦無依的孩子,乖巧又無害——季堯上輩子只是謝氏手中的傀儡,他錯估季堯了,沒必要防著他。
畢竟上輩子,季堯當(dāng)了皇帝后,他就死了,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楊賀一概不知。
每當(dāng)這么想的時候,楊賀就會想起那天晚上,他淹死那個小宦官時,季堯的眼神,平靜到有些殘忍,甚至還帶了幾分讓人膽寒的興味刺激,眼睛睜得大大的,直直地看著他,不是個正常孩子該有的眼神。
楊賀沒有回答季堯,如同真心為他考慮似的,說,事出突然,殿下不若靜觀其變,容后再做選擇。
季堯的笑一下子更大了,點頭道,“還是公公思慮周全�!�
楊賀不置可否地笑笑,仔細地回想著,上一世,季堯一直都待在冷宮里,沒有出現(xiàn)在人前,直到皇帝將崩,乾坤大定。
為什么這輩子不一樣,難道哪里出了變數(shù)?
謝家看著是去問季堯,可不管季堯同不同意,謝家當(dāng)真要將季堯推到人前去,有千百種法子,不是一個季堯能阻攔的。
如今皇帝和戚薛兩家不睦,已有了拿外戚開刀的勢頭。這些年,謝家處處受太后打壓,未必沒有存別的心思。
季堯能信嗎?楊賀想。
突然,楊賀聽見季堯叫了幾聲,猛的回過神,就見少年人有點不滿地看著他,“公公又心不在焉的�!�
楊賀歉意地笑笑。
季堯說:“公公這些時日很累嗎,好像又清減了�!�
二人回了靜心苑,一坐下,宮人知機地奉上茶就退了出去。
楊賀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隨口說:“是么?”
季堯看著楊賀的手指,托著臉頰,忙不迭點頭,“是啊,就是忙,公公也該多保重身體,看著怪讓人心疼的�!�
楊賀莞爾,輕輕地笑說:“殿下也會心疼人了。”
楊賀說話一貫不疾不徐,沖淡了宦官的尖細陰柔,聽著無端多了幾分柔和的意味,撓人心癢。
季堯心里像突然被貓不輕不重地抓了一下似的,垂下眼睛,捧著茶水啜了口,楊賀從來都是這樣,言笑晏晏不驕不躁,鮮有失態(tài),像裹著華麗厚重的偽裝,好看,卻讓人更想撕開,讓他露出閹人的狹隘卑劣。
正當(dāng)晌午,茶香清淡,入口泛了些微的苦,二人閑散對坐著,分明都各懷了心思,卻像很親密一般,無話不談。
季堯目光專注,帶著明朗的笑,透著股子青蔥勃發(fā)的朝氣,看著沒有半點攻擊性。
楊賀聽他說話,偶爾笑笑,不自覺地竟放松了下來。
興許是初春晌午的陽光太愜意,楊賀瞇了瞇眼睛,支著臉頰,有了點兒困意。過了好一會兒,季堯聽不見他回應(yīng),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楊賀睡了過去。
閉著眼睛的楊賀看著乖極了,眼睫毛落了下來,如同金貴漂亮的鳥兒攏了柔軟的羽翼,嘴唇紅得鮮嫩。季堯直勾勾地盯著,心臟劇烈地跳動了幾下,口干似的,咽了咽,許久都沒有動。
過了好一會兒,他起身過去,叫了聲,“公公?”
楊賀沒有應(yīng)。
季堯抬手摸上他的嘴唇,指腹貼著慢慢碾了碾,和想象里的一樣,軟得不像話,他忍不住虛虛地玩了會兒,按捺著想用力將嘴唇揉紅的心思,手指起落輕輕地,無聲無息。
不過片刻,季堯擔(dān)心吵醒楊賀,不舍地收回了手。
他看著自己的指尖,伸舌頭舔了口,好像舔楊賀那張比花兒還嬌還漂亮的嘴唇似的。
季堯怕他著涼,去給楊賀拿披著的衣裳。
他一轉(zhuǎn)身,楊賀就睜開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季堯的背影,眉毛緊蹙,有幾分驚愕和惱怒。
第15章
楊賀一直都知道自己長得好。
他不憚利用自己的皮囊,溫柔,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但是他沒有想過,季堯會對他起心思。
楊賀嘴唇上還殘留著季堯手指的溫度,他吃過苦,不像別的皇子嬌養(yǎng)長大,指頭粗糙,結(jié)了厚厚的繭子,存在感十足。
季堯的動作堪稱狎昵。
楊賀一時間又驚又怒,還有幾分厭惡,宮里這樣的骯臟事很多,莫說宦官宮婢之間,就是宦官之間也常見,挨了那一刀,沒了男人的物件,欲望卻沒有斷得干凈,反而變得扭曲又瘋狂。
楊賀卻不喜歡。他不喜歡失控,不喜歡和人親近,更不喜歡將殘缺處展露在人前。
上輩子,不是沒人往他床上送人。
楊賀嘗鮮時玩過,可他戒備心重,又多疑,興致缺缺也就不了了之,只覺還不如玩弄權(quán)勢,詔獄里看階下囚痛哭流涕來得快活。
楊賀驚于季堯的荒唐心思,怒于他的不知死活,慢慢的,楊賀又冷靜了下來,忖度季堯是什么時候起的心思,這份心思在季堯心里又有幾斤幾兩。
楊賀想,這可真有意思。
季堯臂彎里掛著外衫回來了,傾下身,輕輕地往楊賀身上蓋。楊賀腦袋歪了歪,季堯下意識地就握住了楊賀的肩膀,低低地叫了聲“公公�!�
楊賀眼睛閉著,含糊地應(yīng)了聲,季堯一動不動地任他靠著,直勾勾地盯著屋子里的一角,身體像繃緊了弦。
過了好一會兒,楊賀穩(wěn)了心神,才悠悠地睜開了眼,看著季堯,有些怔愣,說:“還真是乏了,殿下怎么不叫醒奴才�!�
季堯的視線落在他歪了的發(fā)冠上,手指蠢蠢欲動,臉上卻露出輕快的笑容,“公公不如去床上小睡片刻�!�
楊賀說:“等一下還有事要去見陛下�!�
季堯拖長了嗓音,咕噥道:“見陛下……怎么又見陛下�!�
楊賀不置可否地笑笑,說:“殿下,奴才先回去了�!�
季堯不舍地抓著他的手臂,楊賀抬起手,似笑非笑地說:“殿下,不能撒嬌�!�
季堯哼哼唧唧地不答應(yīng)。
楊賀輕輕嘆了口氣,“殿下今年十六了……”他看著季堯,若有所思地說:“別的皇子這個年紀,宮里該有人了�!�
季堯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些懵懂,“什么人?”
楊賀也像他一樣眨了眨眼睛,說:“體己暖床的人。”
季堯道:“公公有嗎?”
楊賀平靜地說:“殿下莫不是忘了奴才是什么人?”
季堯看著楊賀,撒嬌道:“那我要公公做我的體己人�!�
楊賀眉梢一挑,冷了臉,一下子抽回手,似怒似諷,“殿下慎言,奴才是宦官,閹人——”嫣紅的嘴唇上下碰了碰,冷冷道:“殿下說這話,是侮辱自己,還是輕賤奴才?”
季堯不高興地說:“公公這話我就不愛聽了�!�
“我何時輕賤公公了,”季堯語氣任性,黑漆漆的眼睛卻落在楊賀身上,似乎要將他永遠地抓在視線里,又輕又軟地說:“我喜歡都還來不及呢。”
第16章
楊賀咂摸著他的那句話,有點兒惱怒又覺得可笑,季堯如今是什么東西,不過是個沒身份的皇子,就敢對他揣那些骯臟心思。
偏又想起上輩子,下一道輕飄飄的圣旨,就砍了他的腦袋的人,對他說那樣的話。
當(dāng)真是荒謬又可笑。
楊賀就將季堯晾一邊兒去了。
初春的天,最愛下多情雨,雨絲綿密如牛毛,一股子潮濕陰涼的勁兒。楊賀一出詔獄大門,小黃門當(dāng)即打著傘迎了上來。
他身邊跟著的是錦衣衛(wèi)的一個副指揮使。
如今宮中宦官楊賀和李承德獨大,皇帝寵信楊賀,是后起之秀,李承德根基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也不是好相與之輩。
早年有一樁舊案事涉李承德和外戚,錦衣衛(wèi)夾在其中很是難辦,又收了好處,索性壓了下來。
沒想到,楊賀竟要拿它做文章。
薄薄的一份口供還帶血,手印是磋磨得不成樣的指頭按下去的,印子還帶糜爛的皮肉。副指揮使掃了眼那份口供,頭皮有些發(fā)麻,腦子里還是楊賀在獄里的模樣。
詔獄里陰森森的,楊賀一身朱紅衣裳坐在椅子上,一手搭在扶手,干凈的靴尖一點一點的,神態(tài)懶散又輕慢。
底下是兩個涉事的犯人,當(dāng)中一個嘴硬的已經(jīng)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皮肉腐爛還帶焦臭味兒,肚子都爛了,拿燒紅的鐵絲網(wǎng)刮了不知幾層肉,肥脂濃血,稀里嘩啦流了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