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山里的夜很冷,夾著冷雨的山風抽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
阿嫵越想越委屈,悲從中來,不由淚水漣漣。
可她也知道,自己靠不得別人,只能壓下抽噎,將自己的金子藏好。
這個世上男人沒一個能靠得住,那陸允鑒不是什么好人,聶三辦事也不妥當,太子更是不濟,總是都不好!
她只能靠自己,自己把金子藏起來,圖謀一個將來。
等好不容易把金子埋好,阿嫵又在上面蓋了一些亂石和枯葉,最后用石頭尖銳的一端在松樹上劃拉了一番,給自己做下記號,想著有朝一日她要來這里挖金子。
這是她的寶藏。
做完這些,她重新用裙帶勒緊衣裙,抹了一把眼淚,起身下山。
如今附近有侍衛(wèi)把守,她又能有什么辦法,只能將自己假裝成山中迷路的市井女子,興許能蒙混過關。
萬一不能蒙混過去,也許只能任憑宰割了。
好在她年輕,相貌出眾,也許會犧牲色相,但應不至于沒了性命吧?
對于清白貞潔,她并不是太在意,在他們村落,那些出海的一出去便是大半年甚至更久,沿海村落中的女子自己過活,日日熬著,熬到有一天沒指望了,想著男人不回來,興許就另外找了。
等到男人回來了,又和新找的散了。
她娘臨死前也曾囑咐過她,要她好好活下去,甚至告訴她若是遇到歹徒,萬萬記得不可懷下孽種,保護好自己的身子。
所以如果接下來,要她用這身皮肉來換性命,她自然沒什么不愿意的。
她打定了心思,竟然沒那么害怕了,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不過山路實在陡峭泥濘,每走兩步都要盤算一番,看看接下來的腳往哪兒落,感覺自己眼和手腳都不夠用了。
就突然間,她腳底下一滑,只覺整個人都往下滾去。
她嚇壞了,緊閉著眼睛,腦子里空白一片!
不過最后并沒什么劇痛,她跌入水中,隨著“噗通”一聲,她的身體被溫軟的流水所包容。
她倒是會水性的,海邊的女子再柔弱,水性總歸會的,哪怕驚惶之中,身體也下意識飄浮在了水中。
她怔怔地仰臉,環(huán)顧四周,卻見這里竟是一處露天溫湯。
月光之下,有泉水汩汩地自一旁泉眼處流出,湯池一旁陳列著各樣物件,有獸爐香座,金花瓶,以及鞋帽衣物等。
從這用具看,在這里沐浴的人必不是尋常身份,而且應該是……男子?
她正胡思亂想著,便感覺到一道目光,正在打量著自己。
她的心微提起,下意識看過去,那道目光來自氤氳熱氣中,一道過于銳利的目光,居高臨下地審視打量著,仿佛俯瞰人間的神祗。
阿嫵怔怔地攥著衣角,一動不動,無措地看著那視線射來的方向。
她疲憊不堪,渾身僵冷,她站在這讓人貪戀的溫湯中,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
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更不知道自己遭遇何人,接下來等待著自己的又是什么?
想到這里,她腳下踉蹌,竟是站都站不穩(wěn),孱弱的身子搖搖欲墜。
阿娘已經(jīng)沒了,自己親手埋葬的,阿爹和阿兄登上了遠航的船,再也不會歸來,她小小年紀,卻流轉(zhuǎn)于一個男人又一個男人間,又有什么意思,待到香消玉殞時,能不能有一塊薄木板?
所以,又有什么意思呢?
眼淚便緩慢地自眼底溢出,她竟生了求死之心。
這時,那男子卻抬腿,邁前一步。
隨著泉水嘩啦之聲,繚繞的白霧稀淡起來,阿嫵看到了男子精壯的上半身。
胸膛上肌肉太過健碩,上面溝壑分明,如同刀刻。
這于此時的阿嫵來說,無異于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男人,又是男人,身強體壯的男人,擁有強悍力道的男人,可以把她箍住,按住,可以把她折成任意方便的形狀,盡情享用她身子的男人。
阿嫵兩腿發(fā)軟,她緊攥著幾乎遮掩不住自己的衣料,身體猶如風中落葉,簌簌發(fā)抖。
想逃,可又知道自己逃不掉。
這時那男子終于開口:“你……從何而來?”
他的聲音很是低沉醇厚,甚至可以說是好聽的。
阿嫵莫名覺得有些熟悉,但也說不出在哪里聽到過。
她咬著顫巍巍的唇,哆嗦著,無法發(fā)出聲音,只能茫然地睜大眼睛看著對方,用眼神哀求對方。
這時男人開口:“你冷?”
阿嫵一聽“冷”這個字,眼淚流得更兇了,她打了一個寒顫,怯生生地點頭。
此時在這溫湯中沐浴的便是景熙帝。
他因祈福駕臨南瓊子,晚間時候便在這山中溫湯沐浴,偷得浮生半日閑,想圖個清凈,身邊也并無妃嬪侍奉。
他也不曾想,就在自己沐浴之際,竟有這么一小娘子從天而降,落在他的溫湯中。
就在水花濺起的那一瞬間,貼身龍禁衛(wèi)已經(jīng)隱在暗處聽令,蓄勢待發(fā),隨時出手。
不過他看著眼前這女子,她睜著一雙霧濛濛的眼睛,驚惶無助,凄惶可憐。
這讓景熙帝想起自鳥巢中墜落的雛鳥,它柔弱無助,還不曾看過這人世間,卻貿(mào)然被拋落在這陌生所在。
景熙帝執(zhí)政多年,早已練得鐵血心腸,可現(xiàn)在看到這么一個怯生生的小雛鳥,竟生了些許呵護憐惜之心。
他抬起手,做了一個不著痕跡的手勢,龍禁衛(wèi)略猶豫了下,便連同身邊近侍一起退下。
此時縹緲細雨已經(jīng)停歇,溫湯中氤氳熱氣彌漫,雕漆木幾上的銅托牛角燈散發(fā)著朦朧光暈,有微螢攜著些許殘光在林間半明半暗地浮動著。
一切都是靜謐,濕潤,朦朧的。
阿嫵神情恍惚地看著眼前男子。
他未著寸縷,立于這溫泉中,卻依然有一股渾然天成的華貴之氣,那必然是出身大家才能蘊養(yǎng)出的非凡氣度,是久居上位者的坦然和從容。
她在惶恐不安中,胡亂猜測,這是什么人?
這時,男人卻對著自己伸出手,低聲命道:“過來。”
阿嫵緊攥著衣料,小心翼翼地看過去,男人生得雙肩挺括,腰部結(jié)實,伸出的臂膀線條流暢,十指清雋,有力的指骨上還有一物流光溢彩。
阿嫵認出那是一枚扳指。
她跟在陸允鑒和太子身邊,多少也見識了一些好東西,隱約感覺到這扳指是上等好玉料,雕工應該也是精致的。
一個沐浴時都戴著扳指的男人,應是很有些身份的,況且這還是天子腳下有身份的人。
阿嫵心里浮現(xiàn)出一絲希望。
墜落在水中走投無路的她,竟看到一塊浮木?
要不要上前抱住這浮木?
這時,她感覺到強烈的注視感以及審視感。
她睫毛一顫,視線往上抬,便墜入對方的目光中。
那是一雙淡茶色眸子,理智沉靜,居高臨下,不帶一絲情緒地打量著她。
阿嫵心里一慌,腳下趔趄,險些栽倒在水中。
她隱隱感覺自己根本無法掌控這個男人,他不是年少的太子,也不是容易拿捏的聶三。
男人薄薄的唇微啟,再次開口:“過來�!�
他只有兩個字,但兩個字簡潔有力,切冰斬玉,有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
阿嫵不敢違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邁開腿,往前走,走向那個男人。
越往前走,心中越是驚惶。
這個男人有著俾睨萬眾的氣勢,以至于在靠近他時,她的身子竟不由自主瑟瑟發(fā)抖。
陡然間,她腳底下不穩(wěn),腳底下一趔趄,徑自這么栽下去。
景熙帝矯健地邁前一步,長臂一伸,將阿嫵撈在懷中。
她很輕,幾乎不需要什么力道。
景熙帝低首看著懷中這一抹曼妙,煙雨朦朧,白汽氤氳,靜謐的山林中,她瑩白的身子猶如德化龍窯白瓷,如脂似玉,細膩溫潤,濕透了的白線挑衫兒如同一層輕紗裹在那纖嫋曼妙的白瓷上,被打濕的翠綾裙在溫湯中,猶如零落的靡靡蘭花,飄蕩開來。
這一切如夢如幻,景熙帝便覺自己入了巫山云雨的幻境。
他有力的指骨輕抬起女子這凈白細致的下巴,于是再次看進那雙水泠泠的眸子。
她淚光撲棱,無辜又無助地望著自己。
他看著她的眼睛,聲音低醇:“你是自月中墜落,還是自天河而起?”
[12]第
12
章
第12章妝花紗夾袍
啊……
阿嫵心中迷茫,滿眼懵懂,她完全不明白這個人在說什么。
景熙帝指骨微動,撥開她臉頰散亂濕潤的發(fā)絲,借著朦朧的光暈,他更清楚地看著她。
很美,美得不似世間人。
濃密修長的睫羽,子夜秋水般的眸子,德化白瓷一樣的肌膚。
他的指尖試探著觸碰她的肌膚,那肌膚卻細嫩到盈盈欲滴,仿佛稍微用力便能掐出水來。
景熙帝從不知道,女子肌膚可以如此嬌嫩,說是春日初發(fā)的花苞都不為過。
此時阿嫵的心里是忐忑的,她自然感覺到男人眸底不動聲色的驚艷,她見過太多這樣的目光,可以輕易地感知到。
這種目光讓她在惶恐之余,又升起一絲希冀。
若是這男子對她有意,或許她能得一些庇護,就此逃得一命?
巍巍皇權(quán)的傾軋,崎嶇山路的難行,又是這樣的深山黑夜,鬼魅狼嚎,她一個弱女子跌跌撞撞,四顧茫茫,逃無可逃,她已走至絕境,心中并不抱任何希望。
可現(xiàn)在,這個男子有力而溫暖的臂膀讓她開始期盼起來。
興許她真能在這絕望之際抓住一根浮木,逃得生天。
她小心打量著這個男人,看著不到三十歲的模樣,生得威嚴矜貴,只論皮相,并沒有太子那種少年人的驚艷絕倫,可他貴氣凜然,周身散發(fā)著阿嫵無法直視的光華。
此時被他親昵地攬在懷中,她竟生了瑟瑟之感,仿佛自己徒手握鋒銳,肉眼迎視驕陽。
上方的景熙帝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端詳著阿嫵,如今看她偷偷抬眼。
那雙眼睛清凌凌的,純得如同林間小鹿,稚氣純凈,又有些膽怯懵懂,在接觸到自己視線后便迅速別開。
一只怯生生的小鹿受了驚。
景熙帝用拇指輕扶著女子修長的后頸,低聲安撫道:“你不必怕�!�
他聲音很好聽,溫和醇厚。
阿嫵聽著這聲音,只覺得自己被撫慰了,心底陡然涌起一股久違暖意。
她想哭,不過到底拼命忍住,只是用細軟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你,你是何人,為何在此?”
她茫然四顧:“我怎么來了這里,這是哪里……”
這是景熙帝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很是軟糯暖甜的聲音,好聽到讓人想吃一口。
景熙帝:“這是我的溫湯�!�
說著,他邁步,抱起她來到一旁。
阿嫵下意識看向四周圍,一時也有些困惑。
她之前倉皇行路,也看過附近,并不見什么房舍人煙,如今跌入溫湯中,又遭遇這男子,本已經(jīng)是離奇經(jīng)歷。
可如今這男子抱著自己竟然走入一處房舍,那房舍巍峨壯麗,竟是由大塊青磚所建,上面的紋路清晰,乍看之下儼然一處城闕。
偏偏這城闕中竟也有活水溫泉流過,以至于房舍內(nèi)依然有白霧繚繞,水聲叮咚,如同仙境。
這讓阿嫵越發(fā)疑惑,山中怎么會突然冒出這樣的城闕?
正胡思亂想著,男子已經(jīng)抱著她步入房舍中,一時便有眾男女低著頭,恭敬地進進出出,端著各樣托盤以及物件,有金花、唾盂、次鑼、水罐、乘壘和纓紼等物。
阿嫵自男人臂彎里探出頭,小心打量,那些女子自不必提,都是金環(huán)翠繞,手執(zhí)紅紗貼金燭籠,那些男子也是一色的紅纈團花衫,鍍金束帶,看上去好生威風富貴!
她突然想起幼時聽說的各樣傳說,打漁人夜晚遇宮闕,金銀珠寶美嬌娘,如何得意盡歡,結(jié)果第二日醒來卻躺在沙灘上,周圍一堆沙石貝殼,以及蝦子脫的皮。
當下心中悚然,莫不是自己遇到山中精怪?
想到這里,她心中驚惶,纖弱的身子也簌簌發(fā)抖。
若這男子真是鬼怪,那她寧愿要那宋靈官,宋靈官便是再兇,好歹也是人!
還有陸允鑒,還有太子,太子妃,都可以!
陡然間又想起阿娘曾經(jīng)說過的,說精怪是沒影子的,她便要探頭去看男人影子。
誰知這時男子卻一個抬手,示意眾人退下,又把她放在一處平榻上。
阿嫵心里發(fā)慌,下意識要坐起來。
男人指骨按住她細軟的腰肢,低聲道:“別動�!�
男性的力道她根本無法抗拒,萬般無奈,她絕望地看向地上。
此時房舍內(nèi)亮著燈,是繁縟華美的八面玻璃彩紗燈,燈影投射在男人矯健修長的身形上,于是便有一道拉長的影子落在地上。
有影子,是人。
阿嫵略松了口氣,若是人,她便不怕了。
心中稍定,她再次打量著房舍內(nèi)的陳設,自己所躺之處是一處黃花梨四面平榻,上面鋪陳著的是上等綾錦被褥,一旁陳設無一不精致華美,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香氣。
她聳了聳鼻子,辨認出那是龍涎香,真正的龍涎香。
要知道市井間也有龍涎香,不過都是取名龍涎的合香罷了,而現(xiàn)在阿嫵聞到的香氣,清新怡人,隱隱有著芳潤的木香,這是最上等的龍涎香,真正的宮廷第一香,不是尋常能比的。
所以……這個人身份不同凡響?也許可以和陸允鑒一較高低?
阿嫵這么胡思亂想的時候,景熙帝的視線正自上而下巡視著阿嫵。
濕潤單薄的衣衫裹著白瓷般的身子,那身子凹凸畢現(xiàn),一覽無余。
景熙帝從不知道一個女子可以既纖細羸弱又飽滿欲滴,她像是用花骨朵揉出的人兒,細嫩嬌艷,潔白如玉,每一處都完美無瑕,恰到好處。
此時他已經(jīng)意識到,這樣的女子不是什么巫山神女,自己當然也不是楚王。
不過他依然饒有興致,深山老林,煙雨溫湯,如此嬌艷美貌的小娘子,他竟有了尋幽探秘的新奇感。
他從容不迫地打量著她,將她每一個表情變化都盡收眼底,看她澄凈眸子浮現(xiàn)的諸般情緒,惶恐,忐忑,困惑,四處打量,若有所思。
諸般小心思,生動鮮明,像是一只搖晃著耳朵的小狗兒。
景熙帝看得頗有興味。
突然間,這小娘子仿佛意識到什么,竟手忙腳亂地抬起手來,攥緊衣角,扯著濕漉漉的線衫要遮掩自己身子。
她臉紅羞澀,慌忙躲開自己的目光,可豐艷的身子卻無處可藏,又因她胡亂的動作,急促的氣息牽動起伏之處,水骨揉成的兩團隨之搖曳。
景熙帝的視線落在那里,竟是如此充盈和飽滿,猶如水波一般輕輕晃動顫蕩。
如此香艷妖冶的一幕,便是女子見了只怕都要面紅耳赤目眩神搖,男子自然更是無法把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