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發(fā)去寧府那天，令窈穿了從宮里帶來的金絲縷紗衣，全身上下，里里外外，精致華貴。</p>

    隨行的婢子皆瞪大了眼睛瞧。</p>

    像是從未見過這樣子矜貴女孩兒。</p>

    令窈不想走路，怕臟了自己衣裙，招手喚來鬢鴉抱她上馬車。</p>

    車?yán)镟嵙罴雅渤龅胤�，伸手接她�?lt;/p>

    “卿卿，今日出門，阿姊有話要先交待給你�！�</p>

    令窈一挨著她，便跟化了水似的，軟綿綿地癱在她身上，“阿姊放心，老祖宗已在我耳邊念叨數(shù)遍，今日我便是你的小奴兒，你讓我往東，我定不往西�！�</p>

    鄭令佳少年老成地點(diǎn)點(diǎn)頭。</p>

    令窈撩起窗軟簾，鄭令清剛從西角門出來，提裙緩步，意氣風(fēng)發(fā)。</p>

    令窈皺眉，沖她喊：“五妹，你磨蹭個什么勁，你若再慢些，我們就不等你了�！�</p>

    說完她就吩咐人出發(fā)。</p>

    鄭令清不敢再耽擱，加急步子，直奔而來。</p>

    “你等等我！”</p>

    鄭令清上了馬車，氣喘喘，撅嘴：“今天你們才是客人，哪有主人沒來，客人先行的！”</p>

    令窈闔眼，徹底無視她。</p>

    鄭令清氣得跺腳，撈住鄭令佳的袖子，“阿姊，你看她！她欺負(fù)我！”</p>

    鄭令佳笑笑沒說什么，替她理好裙面，拿了九連環(huán)轉(zhuǎn)移鄭令清的注意力。</p>

    馬車穩(wěn)當(dāng)行進(jìn)。</p>

    車?yán)锍銎娴冒察o，鄭令佳低眸看令窈，覺得奇怪，今日怎地這樣乖巧？</p>

    “卿卿�！编嵙罴演p喚。</p>

    令窈閉著眼，含糊應(yīng)了聲，轉(zhuǎn)開臉埋頭倚在她的后背。</p>

    鄭令窈面上平靜，其實(shí)是在回想前世之事。</p>

    大房被人詬病的時候，她好像還待在園子里鬧脾氣，所以并不清楚事情具體明細(xì)。犟了三個月后出園子，便聽得人說鄭府大房的姑娘背信棄義，出爾反爾退掉寧府的親事。有另攀高枝之嫌。</p>

    前世令窈第一次見鄭令佳，她頹靡蒼白，了無生氣，穿鴉青色褙子坐在角落似一尊呆泥人。</p>

    后來與大奶奶親近了，令窈才知道，原來之前寧府婚事，是寧家算計(jì)來的。</p>

    令窈問過鄭令佳，到底是怎么和寧府公子扯上關(guān)系的。鄭令佳臉面薄，只說自己在寧府做客失足落水，被寧公子所救，她雖感激他救命之恩，但并無聯(lián)姻之意。</p>

    促成鄭寧定親的，是一封纏綿相思信。鄭大老爺以為鄭令佳與寧公子私相授受，又有之前落水的事，面子作祟，一氣之下便接受了寧府的求親。</p>

    鄭令佳和大奶奶這時才明白過來，寧府的邀請和那封閨房中搜出來的書信，都是寧家的套。</p>

    鄭令佳羞憤氣極，不肯為人魚肉，以死相逼，堅(jiān)持退婚。</p>

    再后來，鄭寧兩府退婚的事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令佳的名聲受損，大概她自己也對親事生了懼，一直拖到二十二歲尚未出閣。那時鄭府早就不如從前，大老爺挑了個尋常人家匆匆將她遠(yuǎn)嫁。</p>

    思及此，令窈惋惜憤懣。</p>

    還好這一世她提早出了園子，阿姊與寧府定親的事情還沒有發(fā)生，她要替她擋下這樁禍?zhǔn)隆?lt;/p>

    什么寧家大公子，就是天王老子也配不上她的阿姊。只要沒有定親，鄭令佳就不會被寧家拖累。</p>

    她希望阿姊這輩子能做個威風(fēng)凜凜的高門大婦，想選誰做夫婿就選誰。</p>

    鄭令窈不擅長做善事，頭一回正兒八經(jīng)地替人考慮，沒有什么底氣，生怕自己的聰明才智兜不住。</p>

    她想得出神，忽地聽見鄭令清問鄭令佳，“阿姊，你有沒有心上人？”</p>

    令窈立馬睜開眼，盯著鄭令清。</p>

    如果她沒有堅(jiān)持跟來，那么和阿姊同去的便只有鄭令清。</p>

    落水事情發(fā)生的時候，鄭令清也在跟前。</p>

    那么……</p>

    鄭令佳害羞地捏捏鄭令清的臉，“你個小丫頭從哪里學(xué)得這樣胡言亂語？”</p>

    鄭令清不依不撓，“阿姊，行行好，告訴我嘛�！�</p>

    不等鄭令佳回答，旁邊令窈看不下去，抬手推開她，“你別煩，我要休憩，安靜些�！�</p>

    鄭令清哼一聲，扮了個鬼臉扭頭繼續(xù)玩九連環(huán)。</p>

    馬車很快到達(dá)寧府側(cè)門。</p>

    鄭令窈命人倒回去，“讓他們開金柱大門，我堂堂一個郡主，進(jìn)他寧府難不成還要走角門？”</p>

    眾人一驚，前來接人的寧府婆子躬身道：“依規(guī)矩，女眷皆是走的角門�！�</p>

    令窈將擦手帕子擲到婆子臉上，“好大的臉，我在宮里時，出入皆隨圣人禮制，你寧府莫不是比皇宮還嚴(yán)，竟敢讓我走角門？”</p>

    寧府隨從皆不敢吱聲，忙地去府里通報，不多時，寧府正門果然大開。</p>

    令窈就是要給他們找不痛快。</p>

    寧府老爺和夫人親自來迎，令窈瞧都沒瞧一眼，攜了鄭令佳就往后花園去。</p>

    今日的賞柳宴，由寧家大姑娘出面，請了臨安城內(nèi)的富貴千金們。</p>

    春日艷，陽氣萌發(fā)，眾姑娘聞得有人而來，齊齊看去。</p>

    這一瞧，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黏住了。</p>

    令窈逆光而立，身姿姣好，儀態(tài)清麗，有風(fēng)吹過，搖起她裙間褶皺的粉白流蘇穗金鈴，光驀地自她的肩頭溜下，剎那間金波漣漣，耀眼奪目。</p>

    對于大家的反應(yīng)，令窈很是滿意。</p>

    她昂著小腦袋，牽著鄭令佳直接入了席。</p>

    寧夫人陪著笑臉道：“這是鄭家的小郡主�！�</p>

    外頭皆傳，小郡主囂張跋扈，連自家的面子都敢駁，又躲在園子不肯見人，定是個舉止粗魯面丑心陋的野丫頭。</p>

    今日一見，皆驚訝不已。謠言止于智者。</p>

    眾人果然全都上前搭話，令窈挑了幾個長得好看的面孔，有一句沒一句地應(yīng)付著，余光始終瞥著與寧家姑娘說話的鄭令佳。</p>

    寧府后花園山水相襯，一汪池子橫穿樓閣花草。</p>

    不多時，汀邊風(fēng)漸漸掀起，翠柳被打得東倒七歪，柳絮騰空灑落，似鵝毛大雪。</p>

    綠白暖香，最是作詩好時光。</p>

    眾姑娘各有消遣，汀上群芳熙攘，令窈這時想起來鄭令清，潦潦一掃，竟沒有看見她。</p>

    令窈打斷正在垂釣的寧姑娘，問：“我五妹哪去了？”</p>

    寧姑娘笑道：“方才我見哥哥找她，小郡主有事找她？”</p>

    令窈對于寧家人沒好感，調(diào)頭就去找鄭令佳。</p>

    半晌，鄭令清又出現(xiàn)了。</p>

    她有意回避令窈，悄悄地將鄭令佳拉到一旁，奶聲奶氣道：“阿姊，我想去垂柳陰里看白鷺，你陪我去好不好。”</p>

    令窈猛地從她們身后冒出來，“當(dāng)然不好，阿姊為何要陪你，她得陪我。”</p>

    換平時，鄭令清肯定和令窈爭起來，這會子卻一反常態(tài)，裝作沒聽見令窈的話，軟磨硬泡，非得讓鄭令佳陪她。</p>

    鄭令佳被她磨得沒法子，只得應(yīng)下。</p>

    令窈跟著過去。</p>

    垂柳旁一輪彎彎石橋，橋上一座飛檐亭閣。</p>

    鄭令清指著近池上浮著的柳條枝，感嘆：“這翠綠被水籠著，雖是殘缺之姿，卻透出另一番風(fēng)流態(tài)�！�</p>

    邊上站了幾個尋詩思的閨閣千金，聽見這話，皆夸鄭令清此話很是靈氣。</p>

    說著說著，鄭令清拿了撈網(wǎng)，說此情此景此意難得，要揀幾片浮水翠綠回去插瓶。</p>

    令窈譏道：“我園子里上百蓬發(fā)健柳，你要翠綠，回府我賞你便是，何必去撿這物�！�</p>

    鄭令清堅(jiān)持：“我就要它！”</p>

    她離了眾人，往邊角走幾步，定在雕了桃花的短欄前，做前傾搖晃，身形太矮，撈網(wǎng)都拿不穩(wěn)。</p>

    鄭令佳只好上前效勞。</p>

    令窈皺眉，低眸望見欄上似有蹊蹺，背著光瞧不真切，只見得似乎有斷損的痕跡？若不細(xì)瞧，根本看不出。</p>

    她驀地回過神，心里有了猜想，急急往周圍探，果然看見不遠(yuǎn)處的樹蔭里藏了個人。</p>

    半截錦袍，黑皮高靴。</p>

    大概就是寧家公子了。</p>

    再一瞧旁邊鄭令清的神色，怯怯慌慌，便什么都理清了。</p>

    令窈又氣又恨，她就知道，平白無故地，前世阿姊怎么會在寧府失足落水？那么巧，又正好被寧公子救起？</p>

    若不是有人幫襯，哪里做得到這般行云流水！</p>

    鄭令清得意洋洋，全然不知自己的詭計(jì)被人窺破，一步步引著鄭令佳往陷阱里去。</p>

    她瞧著鄭令佳的側(cè)臉，越看越覺得阿姊和自家表哥是天生一對。</p>

    表哥想要娶阿姊，娘親也想促成這門親事。</p>

    娘說了，大伯母瞧不上寧家，但如果阿姊心悅表哥，主動要嫁，大伯母是攔不住的。</p>

    鄭令清愈發(fā)堅(jiān)定決心，誓要讓鄭令佳嘗一回英雄救美的感動。</p>

    她深呼吸一口氣，假做玩鬧之狀，一腳跨出橫欄，踩在短齊的石階上，半邊腳跟露在外頭，抱住飛亭柱，腿抖得不行，卻還是擺出一副天真無邪的笑容：“阿姊，來抓我呀�！�</p>

    鄭令佳站在斷損的橫欄前，生怕她踩空跌重，上前就要撈人。</p>

    說那時遲那時快，不知何時冒出來的令窈攔住鄭令佳，順帶著一腳將鄭令清踢了下去。</p>

    動作快準(zhǔn)狠，眾人尚未回過神，便見得鄭令清在水里大呼“救命”。</p>

    噗通一聲，寧家公子藏在暗處多時，猛然聽見有人落水，心中歡喜，以為計(jì)成，立即一頭扎入池里，嘴里喊道：“莫怕，吾來救汝！”</p>

    鄭令佳驚魂未定，正要拿住令窈問話，不等她開口，令窈已經(jīng)指著她跟前的那一處橫欄朝人喊道：“你們寧府怎么回事，東西年久失修，竟無人細(xì)查！我五妹要真出了什么意外，我定要去報官！”</p>

    鄭令佳立即明白過來，雙眸瞪大，不敢相信地看著尚在水里撲騰的鄭令清。</p>

    她怔怔地立在那里，竟說不出一句話。</p>

    令窈嘆口氣，牽了她手，低聲安慰：“阿姊，沒事了。”</p>

    鄭令佳的手有些顫，不知是出于對危險的害怕，還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她蹲下身，一把將令窈抱在懷里，許久都不曾松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