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馬車里的時錦已經恢復如常,慢條斯理地朝外開口:“本宮嫁得早,沒辦法替陛下分憂,心中抱憾不已,何談幸運?”
她憂愁地嘆息一聲,“倒是侯爺府的鄭姑娘,如今恰值妙齡,正好能為國事解難。如若遠嫁,鄭姑娘能名載史書,流芳千古,武安侯府也滿門榮耀,本宮艷羨不已呢�!�
武安侯面色一僵:“小女頑劣,恐怕難當大任,殿下過譽了�!�
話音落地,不等二人再開口,武安侯拱手道,“本侯政務在身,便不多做逗留。告辭!”
等人走遠,顧云深撂下車簾,轉回頭時,面上的不虞仍未完全散去。
時錦看了眼,忍不住笑道:“人都走遠了,快別因為他的信口胡謅生氣了�!�
邊說著,時錦兩指按在他的唇角,往上推出一個笑,“我不是也沒讓他占著便宜嘛!”
顧云深跟著笑了聲:“阿沅伶俐,我遠不及�!�
“哪有什么伶俐,不過恰好知道他的軟肋罷了�!睍r錦收回手,垂眼笑了聲,眸子里一閃而過的陰鷙被她垂下的眼睫遮了個分明。
時錦慢慢道,“他是武將,素輕文人,你的話對他壓根不起作用。他身為國舅,得陛下和太子禮遇,素來囂張跋扈慣了。這種人眼高于頂,只有拿他在意的人作伐,才能讓他趁早閉嘴!”
這話已經很不客氣了,顧云深卻含笑聽著,邊聽邊頷首,極是認真。
時錦忍不住笑出聲來,往前傾了傾身,托著腮,佯裝好奇地試探:“說起來,倘若我如今未曾嫁人,又恰好需要公主去和親,我若不想去,你會幫我嗎?”
“會。”顧云深不假思索,對上時錦的眼睛,認真道,“阿沅本就不必去和親�!�
時錦偏了下頭,眼睛亮晶晶地:“相爺是心疼我�。俊�
顧云深點點頭:“是�!�
這話不是時錦第一次問,卻是顧云深第一次注視著她、不避不讓地回答。
顧云深續(xù)道,“拿女子和親來換取短暫的安寧,是下下之策�?v然是我文臣,如此計策我也實難茍同。”
“可是——”時錦猶豫道,“武安侯不是說,此次西羌皇子所來是為和親?”
“他是猜到你在馬車中,故意給你我二人難堪罷了。”顧云深目露譏誚,“我朝皇室無宗親,舉朝身份尊貴的女子屈指可數,值婚齡能和親的也不過你和鄭府的姑娘。你已有婚嫁,武安侯更不會讓他的女兒去和親�!�
時錦想了下,皺著眉問:“不是有將朝中大人的女兒封一個尊貴的身份送去和親的先例?”
“那便不是結兩國之好,而是折辱了。”顧云深細細道來,“西羌二皇子并非不受重視的普通皇子,他是大妃所生,身份尊貴,若是只娶一個普通大人的女兒,對他不會有絲毫助力�!�
“也是�!睍r錦點點頭,感嘆道,“雖然武安侯行事乖張,可對他的女兒倒是很珍視�!�
顧云深難得附和:“自家女兒自然是自家疼�!�
時錦仰頭:“那我呢?”
顧云深將她耳邊的碎發(fā)輕輕攏好,莞爾道:“阿沅我來疼�!�
*
馬車一路駛進相府。
顧云深匆匆飲了口茶,便要入宮復命。臨走還不放心時錦,一個勁兒地叮囑:“小三月還沒醒,你用了膳也先去睡會兒,不用等我�!�
“知道啦知道啦�!睍r錦連連點頭,拖著調子道,“你快去吧!”
知蕊在旁邊看得嘖嘖驚嘆。
時錦瞟了她一眼:“想說什么直說�!�
知蕊一點兒也不客氣,在時錦一旁坐下,好奇地問:“此次從靖州回來,我怎么感覺,姑娘和相爺之間不一樣了?”
時錦清了清嗓子,裝傻:“嗯?沒什么不一樣呀�!�
“就是不太一樣了。”知蕊斟酌著措辭道,“感覺,相爺以前對姑娘也好,但那種好太尋常了,就顯得平淡,如今好像摻了點兒別的東西在里頭,好像……”
知蕊不知道該怎么說,苦思冥想了大半天。
時錦笑彎了眼睛,故作平靜道:“畢竟他同我表意過了,總要和以前有些出入。”
“我就說嘛�!敝镫p掌一合,尋到癥結終于松了口氣。不過片刻,合十的手掌停在半空,知蕊呆愣愣地眨了眨眼,一時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她磕磕絆絆問:“姑、姑娘說,表、表意?”
“是啊�!睍r錦點了點頭,拍拍她的肩膀,云淡風輕道,“多大點兒事,穩(wěn)重點�!�
知蕊:“……”
知蕊呆傻之后是震驚,震驚著聽到這話又轉為麻木。
臉色一時十分的精彩。
時錦正要回房歇息,冷不丁想起什么,又退回來,問她:“說起來,我斷腿那夜,高燒不退,是你在照顧我嗎?”
“姑娘說什么胡話呢�!敝锬救坏�,“姑娘只是低熱,況且那夜我只顧著找大夫,哪能分出身來陪著你?”
說完,知蕊后知后覺地問,“姑娘那夜,是高熱?”
時錦點了點頭,正想開口,侍女進來稟報:“夫人,太子殿下來了,在前廳候著呢�!�
時錦“嗯”了聲,壓下解釋,對知蕊道:“我們先去前廳�!�
太子幾乎是他們到府沒多久就來了,約莫是收到消息就趕過來的。時錦原本還想著他收到的消息倒是快,一見他,反被他凝重的神色嚇到了。
她給知蕊使了個眼色,知蕊心領神會,帶著下人魚貫而出。
時錦這才問:“怎么了?臉色這么不好?”
太子眉頭未松,沉重道:“你上次讓我辦得事,沒辦成�!�
“沒攔��?”見太子點頭,時錦閉了下眼,很快調整好心緒,“無妨,他派去的人比你早,情理之中�!�
想了下,時錦又道,“查到了就查到了,把他們攔在路上,晚一些進京也是一樣的。你吩咐下去了吧?”
時錦能想到的,太子自然也能。
他點點頭:“你放心,攔住了�!�
“這就行�!睍r錦松了口氣。
太子久久未曾開口,視線落在時錦的腿上,目光隱有悲痛之色。
時錦循著看了眼,執(zhí)起瓷杯慢慢抿了口水,垂著眼問:“你知道了?”
“是�!彼趲X南坐了將近三年的輪椅,斷腿的事情左鄰右舍都知道,查出來太容易了。太子艱澀道,“不是說,只是摔著了嗎?能摔那么嚴重?”
太子業(yè)已知道,再瞞著也沒什么意義。時錦索性全盤托出:“摔著了不能,打斷可以�!�
“打斷?”太子猛地抓住扶手,筋骨用力,發(fā)出骨骼錯動的聲音,“誰干的?”
“正查著呢�!睍r錦笑了笑,戳戳他的手背,“好啦,多大點兒事,坐輪椅我都習慣了�!�
太子并未因為她的規(guī)勸而輕松下來,反而心情愈發(fā)沉重:“這么大的事,你居然還想瞞著他,怎么可能瞞得住?”
“我知道瞞不住,可是不瞞不行。”
太子語氣微怒:“你自己都受了這么大委屈了,還替他著想。元嘉,你能不能——”
“你不懂�!睍r錦打斷他,“我腿剛斷那夜,他去嶺南見過我!”
太子滿臉怒色登時一滯。
時錦慢慢道:“我三年前向他表意,他以為是玩笑話拒絕了,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自責。他若是知道他去照顧我的那夜是我斷腿了,怎么可能受得�。俊�
她看了太子一眼,繼續(xù)道,“我以前想著他把我扔在嶺南不聞不問,所以氣憤怨恨,不想讓他干涉�?伤羰侨ヒ娺^我,又是在斷腿的那晚,你說,我怎么敢讓他知道這件事?”
她說得有道理。
顧云深有多看重她,他心知肚明。若顧云深真的知道這件事,連他都無法保證,顧云深會做出什么舉動。
可是——
太子泄氣似地靠在椅子上,疲憊道:“可是,三年啊,元嘉,整整三年,你居然瞞得這么緊?不僅瞞他,你居然把我和父皇都蒙在鼓里。若非我此次自己查到了消息,你還打算瞞到什么時候?”
“瞞到瞞不下去,或者瞞到能站起來的那一天吧?”時錦笑道,“這又不是什么一定要宣之于口的事情。沒了一雙腿而已,有知蕊幫著,又不影響活著�!�
“你——”太子氣惱地拿手指著她,時錦笑盈盈地挪開,問道,“好啦,事已至此,再說這些還有什么用?你今日來,不會就只是問我這個吧?”
時錦有此問,原也就是想轉移他的注意力,沒料到太子居然真的搖搖頭。
時錦興沖沖地問:“還有什么?”
太子從懷中掏出一沓信遞給她。
時錦邊接邊問:“這是什么?”
太子道:“這是三年間,顯之往嶺南給你送的信。”
第40章
時錦腦海中有大半晌的時間都是一片空白。手臂還僵在半空中,手中舉著一沓信,好似感覺不到酸痛。
太子沒說話,廳堂里于是安靜地落針可聞。
好半天,時錦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語氣飄忽,落不到實處一樣:“你說,這是他,寄去嶺南的信?”
話到最后,尾音顫了顫,帶著不敢置信的恍惚。
太子在她的目光中點點頭,重復道:“是顯之寄往嶺南的信�!�
“可是,”時錦語氣干巴巴的,無措道,“可他不是把我扔在嶺南,不管我了嗎?”
“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兒得的結論,覺得顯之是不管你了。”太子頓了下,對上時錦復雜的目光,一字一字道,“據我所知,這三年,顯之往嶺南的信從來沒有斷過�!�
時錦握著信的手不由緊了緊,她喃喃道:“我一直都未曾收到過……”
若是三年不間斷的送信——
時錦展開手里的幾封信,抬眸望向太子,“這些——”
她的疑問都寫在臉上,沒等她把話說完,太子就截斷她的話,解釋道,“這是我的人去嶺南時,在你住處附近一座破敗的院落中尋到的。顯之三年間寄給你的信遠不止這些,若是你一封都未收到,其余的信應當是都不見了�!�
那么多封信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時錦單是想想,都覺得心頭一梗。她緩了下,不敢置信道:“他往嶺南寄那么多封信,一封回信都沒收到,竟然絲毫都沒有起疑嗎?”
“元嘉�!碧影胧切奶�,半是無奈地提醒,“當年你離開上京,連顯之的面都不愿意見�!�
時錦倏地一滯。
久遠的回憶,經他一提,泄洪似的從腦海深處奔涌而出。
當年她表意被拒在先,又因為拒絕和親被皇帝流放在后。心中悲憤難忍,偏巧顧云深得知這個消息時,只輕描淡寫地告訴她“去嶺南也好”。
輕飄飄的五個字,卻似千鈞,壓得她幾欲窒息。更如同烈火,讓她五內俱焚。
這五個字,在當時的她心里,無疑在說:“顧云深終于受夠她了”、“沒了顧氏養(yǎng)女名號的她又怎會得他分毫看重?”……
類似的想法一個接一個的壓下來,讓她毫無喘息之機。
她恨極了顧云深。
在天牢的那段時間,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想再聽到,遑論臨走前再見他?
一步錯,步步錯。
顧云深以為收不到嶺南的回信是因為她怨氣未消;她則因為被扔在嶺南不管不問而日復一日的難以釋懷。
可今天,忽然得知,顧云深沒有放棄過她。
從來。
時錦視若珍寶地抱著幾封信,幾乎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手有些抖,時錦嘴巴幾度張合,卻茫然地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太子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溫和道:“從來都沒有人不要你,元嘉�!�
時錦在這樣的安撫中閉了閉眼,旋即反握住他的手腕,吶吶開口:“你——”
早有預料一般,太子緩緩續(xù)上她的話,“我會查。不管是斷你腿的人,還是暗中作梗的人,”
他字字鏗鏘,堅定地朝她保證,“一個都跑不掉�!�
*
送走太子之后,知蕊將時錦推回房中。剛叫了聲“姑娘”,時錦就低低道,“你先出去。”
知蕊頭一次見到自家姑娘這般心神恍惚的模樣,面色擔憂地定在原地。
時錦仰頭望向她,語帶哀求:“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知蕊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道:“我這就出去,就在外頭候著�!�
她手腳利索地給時錦蓋好絨毯,將熱茶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匆匆離去。
屋子里只剩下時錦一個人。
她坐在輪椅上,半弓著身子,手里還牢牢抱著幾封信。
知蕊腦子里都是時錦看她時脆弱的眼神,沒敢走遠,心神不寧地守在門口。
正巧念夏來送膳食,知蕊面色凝重地沖她搖搖頭。
二人眼神交流著,冷不丁聽到順著門縫流露出的幾聲泣音。
念夏比著口型問:“要不將相爺請問來?”
知蕊心里權衡著,自己姑娘的反常是從太子離開后,想必是從太子那里得知了些消息。太子幫著去攔相爺派去嶺南的人,她是知道的,如今若是將相爺請回來,姑娘那里恐怕不好圓話。
想了想,知蕊無聲回:再等一等。
兩人心事重重的守在門口。
約莫過了半炷香的時間,屋里斷斷續(xù)續(xù)的泣音終于停了下來。
二人齊齊松了口氣。
此時,時錦的情緒已經平復許多。
她終于直起身,將視線放到手中的幾封信件上。
輕吁一口氣,她顫著手,打開第一封。經年日久,信件有些泛黃,可字跡依然雋永有力,頗具風骨。
時錦慢慢看下去。
“阿沅:
久未聞訊,不知身體安否?
上京已入夏,暑氣襲來,頗擾人安寧。嶺南素來濕熱,想必不遑多讓。切記養(yǎng)好身子,多食清淡。冰鑒可解熱,但勿貪涼,免得涼氣傷身。
嶺南天熱易生蚊蟲,你自幼懼之。聞八寶景天有驅蚊之效,隨信有贈。倘若被叮咬,摘其葉揉碎,敷于傷處可解癢意。
我在上京一切都好,唯牽掛阿沅,盼回信。”
時錦眼圈一紅,打開第二封信。
“阿沅:
你離京已一年有余,仍未傳回音,心中掛念甚矣。不知阿沅安眠否?順遂否?阿沅若怨氣未消,日后回京我任由處置。還望執(zhí)筆回信,免我牽掛難安。”
……
“阿沅:
轉眼又到你生辰。上京城中奇珍皆斷續(xù)送至嶺南,未聞回音,不知你是否心喜。今歲生辰尚未尋到耳目一新之物,心中忐忑唯恐延誤。恰好今日休沐,尋覓半日,于點妝閣碰到步搖一支,簪尾白玉牡丹花開正盛,瑰麗脫俗,頗為襯你。隨信同寄,以期能合阿沅心意。
若能得阿沅回音一二,再好不過�!�
幾封信看完,時錦久久失神。
初初得知顧云深曾去過嶺南,她興奮難耐,卻始終覺得心中空空,好似落不到實處。
可這幾封信,字字句句流露出的溫情,終于讓她的不安有了依歸。
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遺憾。
他三年間雷打不動地往嶺南送的信、費心尋找的禮物,全部都石沉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