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不時張望著來處,連茶水即將沒過杯沿都沒發(fā)現(xiàn)。
時錦拖著下頜看了片刻,伸手推了下他的手背。
顧云深回過神來,謙然道:“方才走神了,阿沅想說什么?”
時錦朝著水杯的位置覷了眼:“茶水斟多了�!�
顧云深循著她的視線一看,正看到水面堪堪與杯沿平齊,再多一分,就要溢出。他忙提起茶壺放好。
不消解釋,時錦也能明白顧云深在想些什么。
她腿傷多年,雖然薛女醫(yī)說陳師傅或可助她痊愈,可畢竟陳師傅本人并未親自診治過,究竟能否重新站起來,還是兩說。
離陳師傅到來的時間愈近,他心中的緊張就愈甚。
時錦自然也有些忐忑,可三年來,歷經(jīng)失望之后,已然看開許多。盡管薛女醫(yī)說得言之鑿鑿,她還是沒抱太大希望。
可顧云深畢竟不同。他一心想治好她的傷,如今能診治的人就在眼前,心中的期許和忐忑必然遠勝于她。
時錦想了下,問他:“假如陳師傅說,我的腿沒辦法醫(yī)治,你會很失望嗎?”
沉默片刻,顧云深坦誠道:“自然�!�
饒是已然有了心理準備,時錦還是忍不住輕嘆一聲,露出幾分怏怏不樂。
顧云深眼神一暖,道:“我一直想著陳師傅能妙手回春,讓阿沅重新站起來。若非如此,失望是人之常情,阿沅不必介懷。”
見時錦的神色沒有好轉,顧云深續(xù)道,“若是陳師傅無法,咱們再去尋別的大夫便是,不妨事的。”
時錦乜他一眼,故意問:“那若是所有的大夫都說我這腿沒有治愈的希望了呢?”
顧云深望著她,沉默許久。
時錦直勾勾地回視過去,大有一定要個答案的架勢。
半晌,顧云深溫聲道:“醫(yī)治腿傷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我們盡人事。不論能不能痊愈,總歸我會一直陪著阿沅�!�
似是沒料到顧云深會是這個答案,時錦不由怔了下。
她知道顧云深對她腿傷的在意,也知道顧云深一直想要讓她重新站起來。她本以為,若是她不能重新站起,顧云深終其一生,都會困在她腿傷的陰影里不能脫身。
沒成想,顧云深居然想得這么透徹。
時錦抿了下唇,因為茫然,神色難得滯了幾息。
顧云深莞爾,抬手在她發(fā)上輕輕揉了下,道:“阿沅的人生還有很長,若是一直囿于輪椅的方寸之間,總覺得可惜,所以我想治好阿沅的腿,想讓阿沅余生都自由自在。”
頓了下,顧云深道:“初初得知阿沅腿傷時,我難免執(zhí)拗�?蓵r至今日,若是我仍如先前一般偏激,豈非白費了阿沅這段時日的苦心?”
顧云深并不遲鈍。
這段時日,一反常態(tài)的豈止是他。
阿沅這么跳脫好動的性子,一個月來足不出府,日日在府中拘著,就是想陪著他,慢慢打消他的愧疚和自責。
包括此次來見陳師傅。
既然阿沅昨日便提醒他要他早些回府,那陳師傅抵京的消息必然她昨日就已經(jīng)知曉。
照阿沅原本的性子,定然會先來請陳師傅診治,等有了好消息才會全然相告于他�?蛇@次她特意叫他跟著,無非是想告訴他,她已經(jīng)不會再如從前一般隱瞞他。
他們這三年的分離和痛苦,源于為了對方好的自以為是,和不經(jīng)查證便信以為真的誤會。
所以阿沅用種種行為告訴他:不論是驚喜還是失望,他們都一起面對。
從今以后,再沒有隱瞞。
見他知道,時錦才算松了口氣。她趴在石桌上,偏頭看著他,嘟囔著抱怨:“那你方才一直走神,害得我好擔心�!�
顧云深調侃道:“縱然看得開,緊張也是在所難免。連走神都不許,阿沅未免太霸道了些。”
時錦輕哼一聲,很是理直氣壯。
顧云深定睛看著她,忽然問:“阿沅可知,打從你離京去嶺南以來,我做得最不后悔之事是什么?”
這范圍就太廣了。時錦偏著頭,枕在臂上,想了半天都無法鎖定在一樁事上,于是誠實地搖搖頭。
顧云深望著她亮晶晶的雙眼,莞爾道:“最不后悔之事,是當初在靖州時,毫無保留地剖白心跡,同阿沅表意�!�
時錦無辜地眨了下眼。
顧云深笑意不減,聲音極輕地續(xù)道:“若是在我知道阿沅腿傷的實情之后,表意的話恐怕就真的難以啟口了�!�
時錦神情一頓。
她自然明白顧云深這句話的意思。
若是在知道她腿傷的實情之后再表意,縱然顧云深將話說得再天花亂墜,她恐怕都要以為他的表意真情是少,愧疚為多。
她這樣眼中沾不得沙子的性情,定然無法忍受顧云深是因為愧疚、因為憐憫和她在一起。所以就算那時顧云深動了真情,也不會再說出這些話來讓她難過。
想明白這些的時錦面頰不由一熱,清了清嗓子,強裝鎮(zhèn)定道:“你是想要我表揚你嘛?”
“不是�!鳖櫾粕顡u搖頭,迎上她的視線,認真道,“我是想告訴阿沅,從前是我遲鈍失察,叫阿沅受了諸多委屈。今后我會再主動些,再不讓阿沅難過。”
三年前顧云深壓根沒有動情,拒絕她的表意本就沒有什么可指摘的。她這三年間執(zhí)著的本就不是他拒絕了她。
如今他動心之后,將這三年間她的委屈悉數(shù)攬到自己身上,時錦當然知道這樣不好。
可此時她卻已經(jīng)無暇顧及那么多。
這番話由顧云深這般認真的語氣說出來,任誰都遭不住,何況是時錦。
臉上的熱度更甚,容不得她忽視。時錦直起身,下意識就要開口趕顧云深離開。
對方卻仿佛已經(jīng)洞悉了她的羞赧,先一步開口道:“我去看看陳師傅還要多久過來�!�
時錦慌不擇路地點點頭,見他起身離開,猛然間意識到什么,又匆忙叫住他。
顧云深朝她投來詢問的眼神。
“算了�!睍r錦泄|氣似地趴回桌子上,悶悶不樂道,“看診要緊,陳師傅若是忙完了,自會過來,咱們還是別去打擾她了�!�
顧云深失笑。他看了眼桌上的茶水,善解人意道:“那我去尋些茶水來�!�
時錦這回倒是沒再攔阻,任由他去了。
等顧云深拎著茶壺回來,時錦已然調整好心緒,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打發(fā)著時間。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陳師傅終于姍姍來遲。
她由薛女醫(yī)帶著過來,朝著二人連連致歉。
陳師傅有了年歲,兩鬢斑白,是位很和善的大夫。
她帶著時錦到內室,先是給時錦診了脈,又細細探查了一番她的傷勢。
室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終于,陳師傅直起身來,并未開口說話,只是神色有些鄭重。
時錦望著她,受她感染,也不由忐忑不安起來。
一旁的薛女醫(yī)拍拍她的肩膀,以作寬慰。
半晌,薛女醫(yī)前去開門。
侯在門口的顧云深立刻進來,箭步?jīng)_到時錦半躺的床邊,上下打量一番,見她無恙,才放下心來。
顧云深望向陳師傅,沉聲問道:“敢問陳師傅,阿沅的腿傷如何?”
陳師傅在自己的思緒里沉浸良久,聞言才回過神來,笑道:“二位放心,夫人的腿傷能救�!�
第60章
這一句話說是石破天驚也不為過。
時錦在輪椅上坐了三年,雖說她看得開,也坦然接受了自己也許一輩子都會用輪椅代步的可能,可乍一聽見陳師傅言之鑿鑿地說她的腿能治,還是不由喜上眉梢。
顧云深素來沉穩(wěn),也因為這句話難得露出幾分激動高興的神情。
乍然的欣喜過后,謹慎起見,顧云深還是確認道:“阿沅的腿當真能治?”
陳師傅和善一笑,篤定道:“能治。”頓了下,她掃了眼時錦的雙腿,解釋道,“夫人的斷腿治傷雖說已有三年,可這三年來保養(yǎng)得當,雙腿的筋脈并未斷絕,尚有生機。老身曾診治過這樣的案例,只消將腿骨續(xù)上,再輔以湯藥內服、草藥外敷,便能痊愈�!�
陳師傅說得條理清晰,很有說服力。
兩人雖不通醫(yī)術,卻也因她篤定的語氣放下心來。
時錦彎起眼睛,連聲道謝:“陳師傅大恩,沒齒難忘�!�
“夫人客氣了,治病救人,是我們?yōu)獒t(yī)者的本分,無需言謝�!标悗煾瞪駪B(tài)和善,叮囑道,“這幾日,夫人切忌少食發(fā)物,吃食以清淡為宜,雙腿的按摩也不能停下。待老身做些準備,自會去府上為夫人治傷�!�
“好,我記下了�!睍r錦痛快應下。
顧云深又向陳師傅請教了些吃食上的宜忌,陳師傅皆耐心作答。
顧念著陳師傅時間緊張,二人沒多叨擾,很快便開口告辭。
目送著兩人乘坐的馬車消失在人潮中,薛女醫(yī)才攙扶著自家?guī)煾高M屋。邊走邊低聲問道:“師父,方才為顧夫人看傷時,您略有遲疑,可是有何不妥?”
旁人不知,可自家的師父,盡管多年未見,薛女醫(yī)對她卻是再了解不過。檢查相爺夫人的腿傷時,師父表面看著并無異樣,可診治之后沉默的時間卻極長,遠遠超過了師父原本的習慣,分明是有所猶豫。
因相爺和夫人方才還在,薛女醫(yī)不好多問。如今送走兩人,師徒之間卻是不必顧忌什么了。
陳師傅笑意緩緩消失,眼中露出些許凝重。
薛女醫(yī)敏銳地察覺到自家?guī)煾傅纳袂樽兓�,登時緊張起來。她想問莫非是相爺夫人的腿傷不能治,可轉念一想,按照師父的性子,既然說出了“能治”的話,就定然是成竹在胸的。
想到這里,薛女醫(yī)心中的緊張稍松,側頭看著陳師傅,靜靜等待著她的下文。
陳師傅嘆道:“接骨需得手腳靈活、力度適當。師父畢竟老了,動手已經(jīng)不若從前游刃有余。”
薛女醫(yī)頓時意會:“師父是擔心會影響顧夫人治傷?”
陳師傅點點頭,又道:“所幸顧夫人不著急,這段時日我需得練練手上的力道�!闭f完,感嘆道,“若是你小師姐在便好了。”
薛女醫(yī)雖未曾得見,可對這個小師姐多有耳聞。雖擔了“師姐”的名頭,實則比她還要小兩歲。
小師姐年歲雖小,醫(yī)術卻是極精湛。聽師父說,師姐幼年時便開始跟著她學醫(yī)術,天資過人,醫(yī)術上的造詣甚至勝于師父。
薛女醫(yī)側頭覷了陳師傅一眼,疑惑問:“那我去給小師姐傳信,請她上京一趟?”
陳師傅擺擺手,像是不想再提一般,道:“你小師姐貪玩,已經(jīng)失去消息多時了�!�
薛女醫(yī)一怔,雖知小師姐失蹤定有隱情,看著師父面上涌出的苦澀,卻也沒再追問下去。
*
回到相府,顧云深將時錦安頓好,還要馬不停蹄地趕到官署處理公務。
臨走前,他將陳師傅交代下來的吃食宜忌悉數(shù)叮囑給知蕊,后者皆認真記下。
時錦只手撐著下頜,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顧云深抬手揉了下她的發(fā)頂,笑道:“阿沅且忍些時日,待你腿傷痊愈了,我再帶你去將這些吃食補回來�!�
時錦雖喜美食,可卻也知道治腿事大,是以干脆地點點頭,道了聲“好”。
顧云深道:“那我走了�!�
時錦心有靈犀地同時開口:“我等你回來用晚膳�!�
雖然聲音有所交疊,可顧云深還是清晰得聽到時錦的話。他笑著應“好”。
送走顧云深,時錦也懶得在正廳多待。
她伸了個攔腰,興致沖沖地朝知蕊道:“小三月醒了沒?快帶我去看看�!�
等了半晌,沒聽見動靜。
時錦狐疑地轉頭,卻見知蕊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觀察了片刻,時錦費勁地伸長手,在她眼前晃了下:“知蕊?”
知蕊猝然回過神,忙望向時錦,道:“怎么了姑娘?”
時錦放下手,重復道:“我們去看看小三月醒了沒�!�
“是�!敝飸�,推著時錦往主院走去。
輪椅的壓在青石板上,徐徐前進,總有些噪音。
似是感覺到身后之人的欲言又止,時錦率先問道:“你方才想什么呢?我叫你好幾聲都沒聽見�!�
知蕊猶豫了下,有些忐忑地問:“方才相爺說,姑娘的腿傷能痊愈,這話可是真的?”
“真的。”時錦不假思索地點了下頭,反問,“昨日薛女醫(yī)來說陳師傅已經(jīng)到京的時候,你不是就在場?”
“是在場�!敝锩嫔弦苫笪瓷ⅲ翱晒媚锊皇钦f要等一等再去回春堂?”
時錦雙手一攤,坦然道:“從昨日等到今日啊�!�
知蕊:“……”
知蕊深吸一口氣,回憶了一番,恍然道:“姑娘就是為了等相爺?”
時錦:“是啊。”
停頓了下,知蕊忍不住問道:“這事兒姑娘怎么就讓相爺知道了?”
時錦無辜道:“為什么不能讓他知道?”
自家姑娘分明是明知故問,知蕊一陣無語,還是道:“姑娘早前不是就說過,因為姑娘的腿傷,相爺一直都很自責。既然如此,讓相爺這么早知道這件事,憑他對姑娘的愛重,日后治腿傷的時候定然對姑娘寸步不離。這豈不是在助長他內心的愧疚?”
“你說反了。”時錦輕笑兩聲,頗為神神在在地道,“正是為了讓他少些愧疚,才要讓他陪著。”
知蕊不解。
時錦解釋道:“他素來心思深重,如若不讓他知曉,屆時腿傷痊愈,他定要胡思亂想,猜測著痊愈這段時日是如何如何得難,續(xù)骨又是如何如何得痛。興許只有五分疼痛,能被他夸張到十分。屆時他的愧疚之情定然愈發(fā)深重�!�
頓了下,時錦道:“我又不能再斷一次腿,讓他親眼看看治腿傷的過程實則沒多少疼。所以啊,與其由著他胡思亂想,倒不如從一開始就讓他參與其中。”
知蕊點點頭,覺得這樣的解釋似乎也很有道理。
又行了一段路,知蕊忽然意識到不對。
她望著時錦,問道:“方才姑娘的解釋,皆是建立在治斷腿的過程不疼的基礎上。可若是疼呢?”
“那我就咬他�!睍r錦臉不紅心不跳,道,“讓他跟我一起疼�!�
知蕊:“……”
行吧,反正憑相爺?shù)男宰�,就算是疼,也定然甘之如飴�?br />
去的時候小三月已經(jīng)醒了。正由念夏哄著,很是神采奕奕。
一見到時錦,當即眼睛一亮,伸著手要抱。
時錦自然而然地接過來,陪著小三月玩兒了兩三個時辰。
嬰孩兒醒的時候雖能折騰,可也著實嗜睡。
用了午膳沒多會兒,小三月就又打著哈欠生出困倦,時錦駕輕就熟地哄她。
小三月睡得熟,時錦卻半分睡意也沒有。
看了會兒書,覺得無聊,干脆叫著知蕊出府去玩兒。
因一個月都未曾出過府,乍聽此言,知蕊難免疑惑。
時錦一眼便猜透她的心思,解釋道:“正巧天氣好,咱們去繡坊買些絲線回來�!�
繡坊?
知蕊眨眨眼,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家姑娘素來不做女紅,能從她口中聽到“繡坊”二字,簡直比天降紅雨還讓人驚奇。